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細說民國大文人:那些國學大師們

第103章 沉湖

1927年6月1日中午,因為又到了一屆學生畢業的時間,所以定在這一天舉行師生的告別會。姚名達負責這次集會。宴會一共有四桌,師生間不拘形跡,歡笑聲洋溢在整個工字廳中。但姚名達發現,王國維所在的那一桌卻寂然無聲,姚名達心下微有疑惑:“不知先生之有所感而不樂歟?抑是席同學適皆不善辭令歟?” 但也有記載說,王國維在宴會中為同學們侃侃而談蒙古雜事。王國維自從1925年接受清華教職以後,改攻西北地理和元史,兩年來著作頗豐。王國維是浙江海寧人,一直以來鄉音不改,別人不大好理解他的話,所以大家聽得聚精會神。平時十分緘默的王國維,此時似乎興致非凡,學生們很受感染,覺得老師正當盛年,學養深厚,治學興趣如此之高,日後如能繼續受教,定當收益良多。席間有個別學生有感時局動亂而發嘆息,但並沒有影響到整個聚會的氛圍。

在宴會將要結束的時候,梁啟超站起身來向大家致辭,歷述國學研究院諸位同學所取得的優異成績後,滿意地說:“吾院苟繼續努力,必成國學重鎮無疑。”大家靜靜地聽著,王國維聽後也頻頻點頭。 當梁啟超發表演講後又說:“黨軍已到鄭州,我要趕到天津去,以後我們幾時見面,就很難說了!”另外據劉大希《一代畸人王靜安》記梁啟超的講話是:“剛才接到電話,張子良兵敗,北京快有變化,我馬上要到天津去。”梁啟超說完,大家都相驚失色。王國維正好和衛聚賢坐在一張桌子上,他又想起了前幾天的話題,於是問衛聚賢:“山西怎樣?”衛答:“山西很好。” 清華國學研究院所舉行的第二屆學生畢業典禮和師生敘別會就這樣結束了。散會後,王國維與諸位同學一一道別。散會後,王國維隨陳寅恪到了南院的陳家,暢談至傍晚才起身向自己的家中走去。他們此次談了什麼,不得而知,但恐怕離不開北伐以及何去何從的問題。

散會後的不久,姚名達與同學朱廣福、馮國瑞同遊於朗潤園中。在回來的路上,朱廣福忽然說道,王先生的家住在哪裡,我還沒有去過呢,一起去看看怎麼樣?到了王國維的家中時,書房中閬然無人,他們叫僕人打電話到南院,問王國維是否在陳寅恪家。回答是肯定的,而且快要回到自己的書房中了。當王國維回來後,他們三人坐在他的書房中,提了許多問題,王國維的回答照例是精煉的。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了一個小時,王家已經將晚餐擺好了,他們起身告辭,王國維像往常一樣,將他們送到院子中。 晚上,柏生與謝國楨前去王國維的住宅,向王國維詢問陰陽五行的起源問題,並論到某位日本學者在研究干支時的得失。在談話的間隙,涉及到時局,王國維立刻呈現出黯然的神色,向他們表達了避亂移居的想法。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這是王國維最後一次和同學們的談話了。

偏在此時,有人惡作劇地在北京《世界日報》上戲擬了一份北伐軍入城之後要處理的一批人的名單,其中就赫然有王國維的名字!而竟不知是誰,將這份報紙送給王國維看過了! 蔣复璁《追念逝世五十年的王靜安先生》還提到,王國維認為梁啟超的消息是最為靈通的,由梁啟超口中說出革命軍就要到北京了,這個消息是不會錯的。研究院的學生何士驥此時從城中趕來,帶了北京大學沈兼士、馬衡的口信,勸王國維入城,住到他們的家,北京大學的同人們可以保護他,而且特意提出要請王國維將頭上的辮子剪去,研究院的學生們也大多勸王國維進城暫避,但是王國維卻說:“我自有辦法。”大概此時的王國維已經打定了自殺的主意。 第二天,天色微亮,王國維照常起床,潘氏夫人為他仔細梳髮辮並編結起來,服侍他洗漱之後,和當時在家的三子貞明、女兒東明共進早餐。餐畢,去書房整理了一會後,一人獨自出門,往研究院公事房去了。

八時許,王國維到公事房,看到研究院辦公處同事侯厚培先生已在那裡,這時他才發現已經批改完的學生成績本沒帶,就讓院裡的聽差去家裡拿。然後,就和侯厚培商談下學期招生的事情。談完之後王國維請求侯借給他兩元錢,候身上沒有零錢,就隨手給了他一張5元的鈔票。王國維一向不理財,當時清華給他的薪水是每月400元,已經算是高薪階層了,不過他領到工資之後就直接交給潘氏夫人分配使用,平時身上從不帶錢,只有去買書的時候才會向夫人取用。 上午十一點多,陸侃如來找衛聚賢一同去王國維的辦公室去看先生,請王國維為他題簽。他們一同去了,但卻沒有找到王國維。他們認為王國維可能去廁所了,等了好久還不見他的回來,此時已是午飯時間,他們離開辦公室去吃午飯。午飯畢,王國維的家中打電話到辦公室,問王國維怎麼還沒有回到家中去吃飯?這時,人們才著急起來,趙萬里立即問門口的人是否見到了王國維,有一個黃包車車夫說:“王先生坐車往西走了。”趙萬里立刻又向西追去,衛聚賢也一同趕去。到了頤和園的門口後,頤和園的門房說:“一位老人跳湖自殺。”

趙萬里和衛聚賢進去,見到王國維的屍體已經放在了湖邊的亭子下。一位掃亭子的人說:“這位老人,在石船上坐了許久,吸紙菸不停,到湖邊,走來走去,我掃地沒有留意,聽見撲通一聲,不見了人。我跑到湖邊,見他跳下水去,我也跳下去,抱他上來,已經死了。” 水深,不過二尺,但王國維撲下去時,是頭先入了水,以致口、鼻都被泥土所塞,雖然園丁很快將王國維救了上來,但因為他不懂急救術,王國維還是窒息而亡。此時,他穿在裡面的衣服還沒有濕呢。 1927年6月2日(舊曆五月初三),王國維自沉於頤和園的昆明湖中,學界為之震驚! 王國維的三兒子王貞明在給他的二兄高明的信中,也記述了王國維自殺的過程:“……父親大人於前日八時至公事室,如平時無異,至九時許,忽與旁人借洋三元,但此人身無現洋,故即藉一五元之紙幣。後即自僱一洋車,直到頤和園,購票入內,至佛香閣排雲殿下之昆明湖旁,即投水。時約離四丈處有一清道夫,見有人投水,即刻亦跳入水,即救上岸。但雖未喝水,然已無氣。入水中至多一分鐘,亦未喝水,因年歲關係,故無救。……及至三時,尚未見回,弟即去找,後聞一洋車夫言,乘車至頤和。弟於五時許即乘洋車亦至該園,於途中即遇早去之洋車(弟乘之洋車夫認識此車夫),上乘一巡警,弟一見此,知非佳兆。然固不出所料。巡警問弟姓名後,即領弟至內認明,復至警察局立案。此消息至校,已七時許。”

當天下午,國學研究院的同學中已經隱約有王國維失踪的消息,但沒有人往別處想,只認為他可能去避難了。到了傍晚,浙江同學會歡送畢業同學,他們請了王國維,因為平時他就不大願意參加校裡的交際宴會,即使不來,也不會引起別人的任何懷疑。大宴會將散的時候,有一個人進來將曹雲祥請到外面私語。過了一會兒,曹雲祥返身進來,向眾人宣布說:“頃聞同鄉王靜安先生自沉頤和園昆明湖,蓋先生與清室關係甚深也。”聽到這樣的話,沒有人不大驚失色的。柏生和吳其昌立即奔出宴會廳到四處去打探消息,途中遇到趙萬里,從趙萬里這裡,他們證實了王國維的死訊,吳其昌不由失聲慟哭。 此時,校裡幾乎所有的人都已經知道了王國維的死訊,校長、教務長及研究院的教授、助教諸人,率同學三十多人,坐了一輛汽車趕往頤和園察視遺體。這時已經是夜裡十點左右,因為正是戒嚴時期,看護頤和園的警察不讓他們進入,爭執了許久,園警才允許校長、教職員和校警四人進到裡面。王國維的遺體並沒有立即被拉回清華,園警說要等法院的裁決。其他同學不得已,哭著返回了學校。

在回去的車中,研究院辦公室的侯厚培對他們說:“先生今早八時即到校,命院中聽差往其私第取諸君成績稿本,且共談下學期招生事甚久,言下,欲借洋二元,予即與以五元鈔票一,即出辦公室。至下午二時許,其家人遣人問先生何以未歸,予即詢之聽差,據云:先生上午命僱洋車一輛,不知何往。車為校中掛號第三十五。於是予即至校門口問車夫輩:三十五車何往?皆云:赴頤和園,迄今未返。予即乘自行車往探。時其三世兄貞明聞該車夫雲:上午十點鐘許,先生命拉往頤和園,及門,給洋五毫,命在門外候。直至下午三點鐘後,尚未出,門者問何故留此不去,予答云尚有一老先生在園,是以不敢去也。門者詢以年貌裡址,雲此人現已投湖死,即引予入視,屬實,並速予返校報告,而於此遇君。貞明聞訊,即乘該車馳往省視,時已打撈上岸,停魚藻軒中。”

國學研究院的同學們來到王家,連夜幫潘氏夫人佈置靈堂,並給在天津的羅振玉發了一封電報:“師今晨在頤和園自沉,乞請代奏。”這裡所謂的“代奏”,即為轉告在張園裡的溥儀。 第二天的下午一點鐘,國學研究院的全體同學都去了頤和園,入門後由園丁引至魚藻軒,王國維的遺體仍然停在那裡,上面蓋了一張蘆席,席角壓了四塊磚。眾人的臉上無不呈現慘淡的神色,默然許久,才讓園丁將席子掀開,再看一看王國維的遺容。當園丁將席子打開的一瞬間,人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立刻哭聲大作。這時的王國維已經死了二十多個小時了,臉呈紫脹,四肢蜷曲,匍匐於地上,其狀至慘不忍睹。 此時,王國維的家屬和校中的辦事人員已經全部來齊,其中包括陳寅恪、吳宓、梅貽琦、梁漱溟、陳達,北京大學和馬衡,燕京大學的容庚等人也來了。只是檢查官遲遲未到。天氣漸漸地悶熱起來,佈滿了陰雲,也聽到了一陣緊似一陣的雷聲,好在雨並沒有下來。下午四點多,法官才領著檢驗人員來到現場,略作查問後,就開始對屍體進行檢驗,大家圍在一旁。從王國維的衣袋中,找出了一封遺書,外書“西院十八號王貞明先生收啟”,內容如下:“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事變,義無再辱。我死後當草草棺殮,即行藁葬於清華塋地。汝等不能南歸,亦可暫移城內居住。汝兄亦不必奔喪。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門故也。書籍可托陳、吳二先生處理。窮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於不能南歸。我雖無財產分文遺汝等,然苟謹慎勤儉,亦不必至餓死也。”

這是頭一天晚上,王國維事先寫好放在口袋中的。念完遺囑,校中的人員就將王國維的遺體移放在一個繃布架上,由同學們扶護著,抬至頤和園西北角門外舊內庭太監下處三間小屋中,以前清冠服入殮。當釘子叮叮噹當釘死了靈柩的蓋子後,王國維永遠地辭別了在他的詞中曾反反复復出現和詠嘆著的人間。 傍晚約七八點鐘,研究院同仁及學生們執著素燈,又將王國維的靈柩移到校南成府之剛果廟停靈。停放既妥,即設祭。 面對王國維的遺體,當其他人都行鞠躬禮時,陳寅恪卻行舊式的跪拜禮,吳宓、研究院的同學們也紛紛效仿。 七月十七日申刻,王國維在清華園東二里七間房之原下葬。這一天,天下著雨,道路泥濘。送葬的有校長以下數十人,研究院的同學絕大部分已經離校,因此只有何士驥、姜寅清(亮夫)、王力、畢相輝、柏生等數人前去送行。

王國維的墓地在麥隴中的稍高處,壙深六七尺,寬只有三四尺,長約丈餘,棺材放入穴中後,上面蓋了石板,然後填土成墳——一代學術大師,永遠長眠於地下了。 在接到王國維的死訊後,羅振玉代替王國維作了一道“臨終遺折”,並為王國維請諡賜祭。因為按照清代的則例,二品大臣,身後進爵一品,讀誄賜諡。王國維不過是食五品俸的南書房行走,即使在他身後進爵到了四品,爵也不過上大夫,是沒有資格稱“公”的。在民國八九年以後,愛新覺羅皇族,為了死後能得到一個諡,每天都有人往紫禁城跑,或者從遙遠的地方寄來奏摺。因為伸手要諡法的人太多了,有損於“朝廷”的尊嚴,因此做了一項規定,三品京堂以下的,不予賜諡。 溥儀後來在一書中回憶道,在接到王國維的死訊,以及羅振玉所代擬的“臨終奏摺”後,“我看了這篇充滿孤臣孽子情調的臨終忠諫的文字,大受感動,和師傅們商議了一下,發了一道'上諭'說,王國維'孤忠耿耿,深堪惻憫'……加恩諡予忠愨,派貝子溥伒即日前往奠綴,賞給陀羅經被並洋二千元……”3個月前,康有為猝死青島,門生們曾向溥儀申請諡號“仁忠”,但遭拒絕。可見溥儀對王國維的“殉清”相當看重。 《吳宓日記》1927年6月6日記,這一天的下午四點鐘,羅振玉到了清華西院十八號王國維宅中,並邀吳宓和陳寅恪往見:“……羅先生出見,鬚髮俱白,似極精明而長於辦事者。談王靜安先生身後事,約半時許,即歸。寅恪邀至其宅中晚飯。羅振玉先生坐車來回拜,略談即去。” 1927年6月17日(舊曆五月十七日),旅京同鄉舊友,假座於北京下斜街全浙會館,為王國維舉行了悼念大會。壇中置王國維遺照,並陳遺囑,王氏的親屬列於左右,四壁掛滿了輓聯。羅振玉專從天津趕來,趙萬里等人前後奔忙。弔客中有遜清皇帝溥儀派來的使者,也前清的遺老,有新舊學者教授、官吏,有日本和歐洲的友人,可謂極一時之盛。 有一份弔客名單,儘管並不完全,但從中也可窺見王國維在學界的影響和交往:顧振權、金梁、霍晉壽、羅振玉、蘇寶德、沈王楨、王濱、姚漢章、趙元任、姜寅清(亮夫)、容庚、張蔭麟、週之潮、袁勵準、袁行寬、馮恕、劉景福、福開森、姚云亭、董學全、費行簡、郝更生、李濟之、楊宗翰、莊肇一、孔昭炎、黃節、松浦嘉三郎、陳杭、陳達、賀嗣章、董濟川、朱益藩、趙椿年、胡先春、郭曾、橋川時雄、陳桂蓀、譚祖任、莊嚴、吳其昌、謝國楨、羅述韋、陸哀、衡永、載潤、西田耕一、有野學、溥儒、耆齡、範兆昌、闞鐸、曹經元、張維勤、沈兼士、高步瀛、朱大年、文準、周壽麟、胡維德、王式通、金兆蕃、黃立猷、楊懿、林世燾、吳道晉、關同寅、梅貽琦、陳寅恪、朱文炳、吳忠本、曹雲祥、楊忠羲、彬熙、張勁先、張智揚、方賢起、錢浚、袁金鎧、寶熙、世傑、謝介石、姚貴、陳漢第、戴家祥、蔣尊韋、蔣錫韓、曾克端、劉子植、馬衡、杜宴、倫鸞、範迪襄、王祖綱、張鶴、廖世綸、陳任中、周作民、中島比多吉、小平總治、徐鴻寶、馮國瑞、吳山立、周漢章、林開譽、張文祁、趙萬里。 本月19日,羅振玉又在天津日租界公會堂,為王國維舉行了另一次追悼會,參與者也非常之多。溥儀寫道,羅振玉一面廣邀中日名流、學者,在日租界日本花園里為“忠愨公”設靈公祭,宣傳王國維的“完節”和“恩遇之隆,為振古所未有”。羅振玉挽王國維的聯語是這樣的:“至誠格天,遨數百載所無曠典;孤忠蓋代,系三千年垂絕綱常。” 在這次追悼會上,羅振玉聲淚俱下,令在場的遺老遺少也不覺為之動容。 同月的25日,日本友人狩野直喜、內藤虎次郎、鈴木虎雄等人,在京都的袋中庵,招僧佐氏讀經,為王國維開了一次追悼會。 但溥儀顯然後來感覺是受了羅振玉的騙,說羅振玉“一面更在一篇祭文裡宣稱他相信自己將和死者'九泉相見,諒亦匪遙'。其實那個表現著'孤忠耿耿'的遺折,卻是假的,它的編造者正是要和死者'九泉相見'的羅振玉。”這一點,已經被人們所證實。 兩年後,清華研究院同仁請陳寅恪為王國維撰寫碑文。陳為王國維寫下墓誌銘:“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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