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細說民國大文人:那些文學大師們

第70章 晚景

文革初期,面對滿牆大字報,沈從文對史樹青說:“台灣罵我是反動文人、無聊文人、附和共產黨,造反派說我是反共老手,我往哪裡去呢?我怎麼活呢?” 文革中,沈從文家共被抄了8次。其中兩次是大兒子學校來人,目標是家裡的那些唱片,抄家人還專程帶來了學校的英語老師,將唱片一一過目,最終確定沒有問題才作罷。 沈從文參加沒玩沒了的批鬥會,批鬥他時,他必須參加,批鬥齊燕銘等人時,他還要陪鬥。沈患有嚴重的心髒病,身體實在無法支撐時,就讓他坐在會場隔壁的小房間裡,在他旁邊安個小喇叭,聽著會場裡的批鬥情況。他還要拔草、擦玻璃、打掃廁所,他怕自己無法支撐,便隨身帶上一張小卡片,寫上自己的名字、單位、地址,以便自己倒下後別人能通知家人和單位。

養女沈朝慧被註銷了北京戶口,沈從文心急如焚,萬般無奈之下,給在青島大學曾經教過的學生江青寫了一封信,請其伸出援手,但信去如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音。而讓沈啼笑皆非的是,1972年,江青接受美國記者採訪時,坦言自己是沈的學生,並說沈的妹妹經常邀請他到沈家,沈從文對她很是欣賞,為了訓練她,讓她每週寫一篇小說。因為此,沈在江青倒台之後還要交待與江青的關係,他氣憤地說:“這妖婆真真假假胡說一通。” 1969年,沈從文去革命歷史博物館(時歷史博物館已經與革命博物館合併)領發還給他的東西,被告知東西已代為“消毒”。沈從文對他們焚毀書籍的行為極為氣憤,多年後,還對前去探望他的楊苡說:“文化大革命把我的眼睛都拔了!把我的眼睛拔了!我自己的書全都沒有了!”

1971年,沈從文血壓高達240/150,心臟隱隱作痛,他寫信給周恩來總理,要求回北京。次年,幹校終於同意沈以請假的方式回京。此時,沈從文在北京的三間宿舍被強佔去兩間,幾十年所收藏的心愛之書及家具,滿堆在院子裡任人踐踏,日曬雨淋。沈從文怕家具和書壞掉,便送給需要的朋友們。研究梅蘭芳的徐城北曾到沈處拿走了一些書。剩下的書,由黃永玉的夫人幫忙,7分錢一斤處理掉了。 文物局局長王冶秋告訴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資料》還是要出版的,讓他抓緊時間校訂。於是沈在病中開始了緊張的修訂工作。宿舍太小,他只能充分利用空間,把圖錄分門別類貼在牆上,又在房間裡掛了五根鐵絲,把圖像掛在上面。他凌晨3點就起床工作,院子裡的老大媽們看他房中的燈老亮著,怕他出事,便去敲門,聽到裡面有人應聲才放下心來。一位年輕人擔心他,從門縫裡看去,看見他一手拿著毛巾,捂著正流血的鼻子,一手奮筆疾書。等門開了,他看見年輕人眼裡的淚水,歉意地笑笑說:“有什麼法子,自己可用的日子不多了!”

黃永玉回憶沈從文的這間小屋:“無一處不是書,不是圖片,不是零零碎碎的紙條,任何人不能移動,亂中有致,心裡明白,物我混為一體。床已經不是睡覺的床,一半堆隨手應用的圖書。桌子只有稍微用肘子推一推才有地方寫字。夜晚,書躺在躺椅上,從文表叔就躺在躺椅上的書上。” 王亞蓉第一次去見沈從文,走進東堂子胡同那間小屋時,沈的口鼻間還有未擦乾淨的鼻血,十二三平方米的小屋全是書,四壁凡能伸手的地方貼滿圖片和字條,連床上也堆滿了書。而和老友聊天的沈從文卻滿臉都是燦爛的微笑,快樂地講述著他的工作。 張兆和從乾校回京後,在離沈從文的住處二里外分得兩間宿舍,黃永玉將表叔表嬸的這兩處住所稱為“飛地”。沈每天到張的宿舍吃晚飯,並將第二天的午飯、晚飯帶回。夏天屋子裡悶熱,家人怕他帶回去的飯菜餿掉,他卻說:“我有辦法。”大家都很好奇,問他什麼辦法,他說:“我先吃兩片消炎藥。”

為了能有更多時間進行研究,沈從文盡量避免會客,他在門上貼個通告,以各種理由拒絕客人,比如:“本人患嚴重傳染病,最近不能見客人”、“本人心髒病發作,遵醫囑不能見客”等。有時張兆和便站在門口替他擋駕,但他在窗縫處看到來人是他想見的人,就馬上出來說,這個人我要見,張啼笑皆非,說沈當眾讓她出醜。 沈從文從湖北迴京後,一直希望能有個助手,老友給他介紹了王亞蓉。經過重重波折,沈終於申請將王調到了博物館,但博物館卻讓王去臨摹古畫,而不是做沈的助手。沈從文對此很是生氣,他在給長子的信中說:“館中加了三百人,一到我研究工作,就說'沒有預算',不給一個人。”館中領導本來給他撥了一個臨時工作助手,但工作了四個月,卻不給助手工資,還是沈自己拿出一百二十元付了助手的工資。接著,館中又藉口此人思想不好,將其調離博物館。

1973年,加入美國國籍、任教於加利福尼亞大學的許芥昱回國,他是沈從文在西南聯大的學生,回國後,提出要去拜訪老師。因為有關部門怕讓“外賓”看見沈住處的窘況,便安排沈到酒店看望昔日學生。面對學生,沈只說他一切都好,自己受到了保護。許提出上老師家中拜訪,沈拒絕了,惹得許以為沈怕讓自己見到家中的珍貴資料,其實,沈從文只是擔心家中景況給國家“抹黑”。 鐘開萊回國時,沈從文去賓館看望他,總說自己身體很好,還吹牛說,他們十幾個人曾到黃山去玩,他一馬當先,第一個登上黃山之巔。 房子問題幾乎困擾了沈從文一生。文革過後,沈一家三代六口人依然擠在一起,他不止一次寫信向全國人大副委員長鄧穎超、統戰部長烏蘭夫反映情況,希望能得到一處寬敞的住宅,以方便他放置研究資料,能讓助手坐下來從容工作,可以接待訪客,但始終得不到回音。

沈從文在故宮博物院兼任織繡研究組顧問時,曾將多年收藏的明清封面錦、彩繡四摺花鳥小屏風、硃砂紅地描金花蝶爭春紙等拿到故宮,讓研究人員隨時參觀。文革中,這些資料被收入故宮庫房。文革後落實政策,沈為了研究,想要回這些資料,無果。解放前他捐獻給北大博物館的文物,由於捐獻時也沒有要張收條,不僅難得一見,連要張照片都不能滿足。想到此處,沈從文感慨“自己做盡了蠢事”。 沈從文的孫女一直跟隨沈從文老兩口,但她的戶口在自貢,沈從文想讓孫女在北京借讀,卻難以實現。兩位老人不願求人,只會正襟危坐於東城區某街道辦事處所屬的教育組門口,聽候傳見。沈從文聯想到50多年前自己在北京求學之事,不禁悲從中來,深覺自己一生非常失敗。

1978年,在當時的中央副秘書長、社科院院長胡喬木的安排下,沈從文終於從他工作了三十年、也鬱鬱寡歡了三十年的歷史博物館調到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到歷史所後,他才從副研究員轉正為研究員,王亞蓉也調到他身邊,成了他真正的助手。胡喬木了解了沈家住房緊張的情況後,帶著當記者的兒子親自到沈家去看。回家後,胡喬木與兒子商量,準備把自家的一套四居室騰出來給沈從文夫婦,讓兒子去住沈家的兩間平房。但這個方案被主管部門否決了。由於胡喬木的關心,沈家的住房問題最終得到了解決。胡還將沈由四級研究員調到二級,解決了沈的醫療問題。自此,沈從文總算有了相對安定的生活環境和研究條件。 1979年,馬逢華回到大陸,提出想見沈從文,但接待處卻說沒有這個名字。馬讓他們再好好查查,說沈是有名的小說家,從前是北大著名教授,讓他們到作協查查他的下落。結果次日,來人回复,已經找到了,但不在北京,調到四川去了,讓他下次回國再說。

次年,女作家聶華苓回到大陸,提出要見見沈從文,由於她字寫得太潦草,工作人員把“文”字看成了“又”,回來對她說:“找不到沈從又這個人!” 晚年,沈家每日賓客盈門,有前來拜訪的朋友、學生,更多的是各地各處前來請教之人。儘管因為沈的身體原因,門前掛著不見客的牌子,但收效甚微,而搬家後,老朋友過訪,臨走沈再三囑咐要千萬保密,但沒過幾日,屋內又高朋滿座,談笑聲喧了。 黃永玉說:表叔(沈從文)在臨終前兩三年,得到黨和政府的認真關注,給了他一套寬大的房子,並且配備了一部汽車和一位司機。遺憾的是太晚了。他已經沒有能力放手地使用這套房子了。 沈從文去世之前兩個星期,李輝去看望他。李輝回憶:他坐在他的那張老藤椅上。因為久病,顯得尤為虛弱,右手已經完全失去知覺,萎縮無力;左手也極少動彈,一直放在腿上。雖然說話有些含混不清,但他思路尚清晰,談到往事時,記憶力依然讓李吃驚。他說到高興處,抿嘴想笑,但又笑不出來,憋上好久,才呵呵地發出笑聲。

沈從文臨終前,家人問他還有什麼要說。他回答:“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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