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用力推門進來,風把燈火吹得直搖晃。
曹操進來,看見滿面淚痕的曹嵩,冷靜地走過來跪坐在席子上,手上拎著那隻包裹。
曹嵩木木地看著曹操把包裹放在几案上。他太熟悉這個帶給他噩夢的包裹。身處官場的人一般都有兩副面孔,他也不例外。幾十年來一直掩藏、偽裝的割裂生活,他早厭煩了。這一刻,他想將兩張面孔合二為一。他沒問也沒看,只是將人生的“退場白”交給曹操。
曹操拿起認罪書來看,陡升更多的疑問。原來父親傳授的官場經驗就讓他弄不明白,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情,更令他糊塗。他感到異常震驚,看著油燈下曹嵩滿臉的愧疚、懊惱、和必死的決絕:打從您突然來到濟南,我就心有疑問,無論想了多少壞結果也沒包括這件……您這麼做,為了什麼?
曹嵩想說話,好像千頭萬緒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曹操悲痛地對曹崧說:父親,您我都是天子門生,怎麼有臉面對皇帝陛下?將來到了陰間,怎麼跟祖父交代?
曹嵩抬手製止曹操,雙肩抽動哽咽起來,流著淚將他埋藏了二十年的秘密跟他和盤托出。如何跟曹節結拜,在他的照顧下官運亨通,一路過山趟海順風順水。心甘情願跌入曹節設計的陷阱,幹起貪污勾當。誰知把柄早已捏在張讓等人的手中。
這是曹嵩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跟除他另外的人說起這件事。他現在既是貪官又是罪臣,得到兒子的理解,這是作為父親最後的奢求。
是父親用他的擔憂和能力,讓他們曹家這條小船在無邊宦海上平安航行到了現在。
曹操沉默,緊緊握住曹嵩蒼老的雙手。
曹嵩掙脫曹操的緊握,拿起認罪書:為父寫下這個,明天就上吊自盡。你將我的屍身送回洛陽伏法。只要我死,他們也許會放你一馬。
曹嵩竟然改變原先跳黃河自殺,讓曹操找不到他屍首的決定。想要用自己的屍體為兒子博取平安。
曹操看著這個圓滑、隱忍、懦弱的老人,為了自己和家人的安危,一腳踏入罪惡的深淵。如今為了保住兒子,寧願用生命交換。
曹嵩又說:不過,不要把我拖回老家安葬。不是怕費錢,我是沒臉在你祖父旁邊躺著。他老人家留下的四條遺言,我……我一條都沒做到。曾子說過“孝有三等,大孝是使父母受到世人的尊重和羨慕,其次是不讓父母蒙羞……”
曹崧說得停住,也許是在快速回憶他跟曹騰一起生活的重要章節,曹操不想打擾他,過了會兒,他才緩緩地說:我不但沒有讓他老人家過上讓人羨慕的好日子,反而使他蒙羞……我很沒臉……你就隨便在洛陽西郊挖個洞埋了。埋深點,別被野狗吃了。
曹操搖頭:您別那麼悲觀,拿了多少國家財物?我們可以退賠!哪怕傾家蕩產。
曹嵩搖頭:那些貨物混雜在國庫,後來華容侯突然病重,剩下的都混在國庫裡,還沒來得及轉運完,張溫就來取代我。連該我的那份都還混在國庫內沒法弄出來呢。
曹操氣得看著曹嵩連連點頭,這才知道皇甫崧說的什麼叫“一筆糊塗賬”,氣得直盯著曹嵩:既然華容侯已經死了,您為什麼還要偷著往他家運?還有,咱們在譙郡有上萬畝良田,您怎麼還嫌不夠?
曹嵩悔恨得直掉眼淚:我對他發過誓,會把屬於他的那份給他兒女送去。再說,誰嫌錢少?即使相比對門,咱們家都……
曹操打斷曹嵩:可您要知道,這算是貪污,是盜竊!盜竊國庫要被滿門抄斬,罪滅九族!究竟是錢重要還是命重要?再說,還有為臣之道呢?難道父親都白學了那麼多年聖人教誨?
這是做兒子第一次“翻身”,竟然譴責他這當父親的。曹嵩萬分羞愧,百口莫辯,竟然抽泣得哭出聲:華容侯跟為父有結拜之義,為父豈能食言?
曹操感覺好笑,父親的所作所為,一位真正看重信義的人是不會做的,而他竟那麼不分是非到執迷不悟,不由得痛心地說:您這可是拿自己和全族的性命開玩笑。
曹崧說:人生無非忠義二字,我已經失去忠,不能再失去義。
曹操覺得曹嵩真的老了,糊塗得可笑。將自己置身誅滅九族的危險,卻要跟死去的曹節兌現什麼義氣,而且是以盜竊國家財物為前提。
曹操當然不會明白,曹節當時把曹嵩從經學院閒雜人等提拔為大鴻臚時,在他心裡湧起的那股比十層樓還高的海浪般的感激。曹嵩不會忘記,因為他回想了無數次。
曹操害怕曹嵩想不通半夜自殺,吃了些晚飯,守在旁邊廂房。可哪裡睡得著,滿腦子想著怎麼辦,如果跟張讓他們硬來,不但要賠上父親陳屍大獄,他們全家,乃至堂兄曹洪等族人都難以倖免。他也是父親,還有正值少年的弟弟,怎麼能就此讓他們性命全休?
過去,曹嵩為了保住他們曹家,忍受了太多委屈和犧牲。
如今這個擔子應該由他承擔。
朝廷昏暗他不是沒有耳聞,皇帝賣官逼命;十常侍勾結貪腐;百官無能抗爭,虛位殘喘;百姓受盡凌辱,不想死就拼命,拼命最終也是死。
大漢天下處於土崩瓦解之勢。民困君主不知道憐恤,民間有怨恨朝廷卻當作不知道。官民秩序已亂,綱常失修。縱有救世之臣橫空出世,也難抵風雨飄搖,獨木難支。什麼是“帝之輔弼”,怎樣才能當“國之棟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