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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停戰前後

半生記 松本清张 4171 2018-03-16
儘管戰敗的色彩越來越濃,但我們所在的朝鮮的這個邊遠鄉村,並未受其影響。部隊只是被酷暑折磨著。 沿海岸警備的前線部隊狀況如何,在井邑的鎮子裡司令部中的我是不知道的。不過,已覺察到糧食極為不足。這一帶被稱為南朝鮮的糧倉,稻田連片。大米雖然不缺,但副食品卻很匱乏。海岸地帶的部隊大概吃的是野菜,腳氣患者接連出現。軍醫部感到有必要加以指導,哪些野菜可以當糧食吃。厚厚的植物圖鑑被拿到軍醫部,我負責謄寫那些圖案中的可食野菜。在畫上蓋上薄薄的謄寫紙,用鉛筆在上面描下形狀,是在鋼板上用鉛筆寫的。 這個工作很令人愉快,就是畫一片葉子,我都要進行精確的描摹,用很長時間也不在乎。在這種時候,我沒有感覺到自己是在當兵。

我描下二十多種野菜,印在謄寫版上,再訂成十來頁的小冊子,發到前線部隊裡。 然而,這種圖上沒有顏色,只是素描,是很不完美的。軍醫部長說,這些是準備拿給師團長看的,命令我塗上顏色。我從街上買來水彩顏料,對著原始圖稿,專心致志地塗上了顏色,搞完兩冊以後,軍醫部長送到師長那裡,據說師長們很滿意。說我畫的東西給部隊解決糧食問題有很大幫助,對此我甚為懷疑。士兵們對那薄薄的謄寫畫,大概連看都沒看一眼吧! 軍隊裡就是這樣。絲毫沒有用處的事情,卻要把它當作有用的工作來處理。在戰爭過程中,不知把多少根本無益的事情有效地完成了。這種現像不單在軍隊中存在,在那些龐大的官僚機構中也肯定存在。 師長就是上帝。參謀長、兵器部長、軍醫部長為這個從預備職務提起來的老頭子費盡心機。廁所是特別安裝供“閣下”使用的,其他高級將校也不讓使用。 “閣下”牙痛了,還專門從街上把牙科醫療設備運來安裝在司令部的走廊裡。作為牙科醫生的下士官成為為“閣下”治療的專職醫生。

軍醫部事務室裡包括那個下士牙科醫生,有六名軍官和班長。在我們住的這個窄小的農業學校裡,沒有餘地新建將校室。藥劑將校不斷受軍醫部長的斥責,這在前面也寫過,準尉和這個少佐之間也不太融洽。但是準尉有長期軍隊生活的經驗和知識,“漢城的朝鮮軍司令部”就是一篇報告書,沒有準尉根本寫不出來。準尉的能力在將校之上,這使得他與軍醫部長對抗起來了,因為他技術高,軍隊中繁瑣的函件書寫很多。戰爭正在進行,可令人不解的是官僚主義、文牘主義也在盛行。 師長的宿舍分散在這個城鎮的日本料理店中。我不知道他那裡的私生活是怎樣的。不過,顯然那里人數不少,有藝妓,還有女僕。士兵們連一塊外出都不可能,當然羨慕師長的特權。 軍醫大尉的宿舍在日本人的私人住宅里。那家有個己陣亡的軍人遺孀和其老母兩個人一起過日子。我曾數次被差到那家去辦事。那位三十二三歲的老實的寡婦,至今我還留有印象。

我們洗澡是集體去街上的日本人經營的浴池。軍官們也入同一個浴池。從時間上說,軍官入浴的時間長。聽說浴池的老闆娘是哪個日本人的小老婆,軍官們常在上房聊天。浴池附近的地裡種了一大片玉米。映在玉米葉子上的傍晚的月亮,恢復了我的情緒。 假如老是這樣的生活,簡直讓人懷疑戰爭是在哪裡發生的。僅有的一點戰爭氣氛,是司令部附近的朝鮮人的防空演習。擴音器傳來:“鄰組的班長,警戒警報,警戒警報!”但是,一次都沒有真的實行燈火管制,每次一看到朝鮮人的防空演習,我們就失去了戰爭的現實感。 在真正的軍隊裡不會搞演習,也不搞特殊訓練。每天早晨的晨會上,將校們集中起來做操,後面跟著為數不多的士兵,他們可憐巴巴地看著老頭子們手腳的動作。從這個校園可以看到和緩的山崗。有一條道路,上去過一道山嶺。我不知道這條道路從哪里通向何方。每一次看到那道山嶺,我總是想,倘若我不是當兵的,能自由地一個人翻過那山嶺的話……

到了傍晚,朝鮮人家家戶戶點起了燈。天空中飄蕩著落日後清澈的藍色,那風景格外美麗。風景的細部隨著暗色的漸漸溶和,燈光變得越發清晰。最後,山坡上的白楊樹看不見了。這時,更使我懷念故鄉。 白天的氣溫升高。熱的時候達到近攝氏三十七八度。戴著帽子在外面走,不大工夫就會感到眩暈。把手放在軍裝的肩上,手指燙得就像讓火燒了似的。不過,因為濕度低,房間裡、樹蔭下是涼快的,朝鮮人的白衣服更顯得涼快。 炎熱的八月的一個早晨,上邊通知說,今天有天皇陛下的廣播講話,讓全體人員到司令部的院子集合。不論在什麼樣的“盆地”中,也流動著戰敗的空氣。我們認為,大概是天皇要親自出來,鼓舞士氣挽回敗局。那時不管什麼將軍的鼓舞,都已起不到作用,最後需要天皇出馬督戰了吧?

校園中集合了全體將校以下的士兵們,正面擺了一台舊收音機。臨近廣播時間時,師長拔出刀,士兵們作好舉槍的準備。但是,收音機與其說是有聲音,不如說只是響起一片雜亂的嗡嗡聲而已。嗡嗡聲的空隙,單調地夾雜著人的聲音,終究也聽不出在講什麼。我們在烈日下,舉著槍聽著那些喧囂的雜音。 廣播總算結束了。最終也沒搞明白是什麼事情。士兵們認為天皇的聲音一定是莊重而清澈的,聽完後露出吃驚的表情。廣播結束後,參謀長代替師長站到隊伍前面,就像是從賢明的天皇訓話中領到了敕語,以毫無生氣的語調訓示說,大家要團結一致,對付這前所未有的難關。我主觀的印象,覺得參謀長的表情也流露著困惑。 儀式結束後,我回到事務室。沒有見到軍醫部長的影子。下士們認為,沒聽見天皇的聲音是離東京太遙遠的緣故,大概是受到朝鮮海峽的影響。真是胡說八道!已有海底電纜從日本通過朝鮮海峽與漢城廣播局有線直通,廣播中嗡嗡的雜音歸咎於朝鮮海峽是沒有一點道理的。

在這之後兩個小時,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下士們象平時一樣書寫繁雜的函件。士兵仍在洗衣服。外面,炎熱的太陽正疲倦地落下去。日本戰敗,向美英無條件投降的消息,是三點過後傳來的。消息是通訊兵傳過來的。奇怪的是,師長、參謀長此後幾天也沒有告訴士兵們。 司令部中,以軍隊所附屬的名義,僱用了一些朝鮮人打雜。從第二天起,這些人就明顯表現出目中無人的態度。令人吃驚的是,曾搞過防空演習的朝鮮人的街上,第二天早晨為之一變,太陽旗改造的太極旗一下子都掛了出來。 沒有告訴我們任何戰敗的消息,我們的槍支和佩劍也被朝鮮人接收了。因為是夏天,入浴還繼續著。從我們手里奪過去的佩劍,戴在朝鮮青年的腰間,我們的槍扛在他們肩頭。他們排著隊伍,在街上行進。連司令部的哨兵也不敢佩刀了。

漢城的空氣是什麼樣的,我們這裡不得而知。只是有一個下士跑來傳遞情報說,香月軍司令官與關東軍協力,只有朝鮮軍與俄國打仗。那麼終於可以回日本了,士兵們喜形於色,又很不耐煩。 司令部的高級軍官們人心浮動。井邑的鎮子里以日本人為主的地方,頻繁派人到司令部上訪。他們說,如果朝鮮人發生暴動,希望逃到司令部得到保護。實際上,我們在鄉下的有的駐地還曾遭到朝鮮人襲擊,那裡的警察和他們的家屬也被殺害。 軍官們為自己的歸宿而動搖不定,赤手空拳的軍醫部長,見到日本人協會的會長,說師長閣下正準備自殺。那時我們還沒有聽說陸軍大臣的自殺,從聯合國給德國首腦部判刑的先例來看,日本的高級軍官認為自己也逃脫不了死刑吧!且不去管什麼死刑,軍醫部長大概已經意識到自己會被美國投入監獄。

這時,美國的軍官從漢城趕來,傳話說要把日本軍隊的兵器全部沒收。我們這個師指揮的槍支彈藥不斷地集結到井邑的鎮子裡。 有一天,將校們見到日本人協會會長,商量為美國軍官團服務的事。他們說一定要提供日本女人。找姑娘不好辦,他們要求會長在平民的妻子中物色合適的人。 話只是說到這裡,但內容已大體上推測出來了。高級軍官的頭腦中大概有印象,日本的軍官過去到中國去時要求得到的就是這種待遇。這事讓人認為是這群高級軍官為了減輕戰爭罪責採取的手段。我想起了奠泊桑的小說。 美國的軍官來接收兵器,回到漢城,可是並沒有聽說發生中的類似場面。美國軍官們的行動是紳士式的。但事實到底怎樣,我至今也不清楚。 前線部隊首先乘上遣返列車回國了。司令部的火車是最後的,與僑居井邑的日本平民一起回國。那時給我留下的印像是,在列車即將離開車站之前,那個浴池的老闆娘跑著,張望著長長的連接著的車箱窗口,像是在找什麼人。我覺得軍醫大尉借宿的那家的年輕寡婦,也坐在這列火車上,但始終沒有遇到。

不一會兒,列車越過山梁。停車站叫“秋風嶺”,我覺得是個好名字。 那時,我當然沒有去想寫什麼小說。在士兵們中間,我只是做飯、洗衣和睡覺。一切思考都僵死了。頭腦已經動物化了。但是,當終於獲得了解放,可以同故鄉的時候,我又重新感到了七口之家的生活重負。 天亮以後,火車經過了大邱的車站。沿著河邊的道路,年輕的日本母親抱著幼兒,像給出征的士兵送行時那樣,搖著太陽旗,向列車跑來。 在釜山前兩站的一個車站,列車停了一天一夜,前面的列車正巧遇上美軍檢閱,給堵在那裡。車箱中,由於座無虛席,異常悶熱。士兵們從列車上下來,爬上鐵道旁光禿禿的丘陵,用鐵鍁挖了許許多多的坑,用以處理我們列車上乘客的大小便,褐色的斜坡上,大大小小的坑象蜂窩似的。為了方便女人,盡量選擇有樹木的暗處給她們挖坑。

列車終於開動了,抵達釜山已是深夜,車站裡有美國兵在警戒。穿著西服的美國人,腰間掛著手槍,望著我們長長的行列。驅逐艦的探照燈,把天空照耀得如白晝一般。 在這裡,我與戰友H重逢。他是前線部隊的,是個二等兵,因為都是《朝日新聞》社的社員,他曾親熱地來找過我。他在報社里是外報部的職員,英語很好,因此,他被留在這里當翻譯。大概他覺得很久沒有發揮自己的特長了,高高興興地笑著,他是個高個子,因為長著大鬍子,臉顯得很黑。 ——這個人後來因為會英文,作為特派員赴阿拉伯聯合酋長國途中,因飛機在印度洋上空失事墜毀而身亡。他那高高興興的面容,依然留在我的腦海。 我乘的渡船,渡過了黑夜的海峽。從博多乘船到朝鮮途中,那些令人生畏的敵方潛水艇已經沒有了,但美軍的水雷在水面到處漂動著。 天亮時,我們的船駛近風光明媚的港口。大海中突出的岩石島嶼,星星點點。簡直就像青海島,原來那個港口是山口縣的仙崎。 我們在那裡登陸,部隊並沒有立即解散。士兵們與軍官們一起宿營在平民家裡。令人吃驚的是,準尉還在給師司令部起草文件。我覺得就這樣乘火車同家鄉,也全然無妨。但我還是沒有那個勇氣。這三天的宿營,簡直相當於一年之久的朝鮮兵營那樣無聊,使我感到焦躁不安。在那裡,我依然是給軍官和下士們燒飯。 士兵們也有人立即給家裡拍了電報,我卻沒有這個心思。我背上裝有一身新軍裝、毯子、軍靴的背袋,乘上乘客雜亂的列車,前往九州。我什麼也不曾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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