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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山路

半生記 松本清张 3835 2018-03-16
昭和十一年(即1936年)底,我有了一個轉機。印刷所的店主去世了。作為一家頂粱柱的店主倒下後,印刷所也陷入朝不保夕的境地。隨著戰爭的進展,紙張的供應緊張起來,企業合併甚至也涉及到印刷所。店主死後,他家只剩下已被叫去當兵的長子和初中生的次子。 我考慮趁此機會辭去工匠。所幸的是,我的工在家裡也可以做。也就是說,如果各印刷店來訂原版品,我可以獨立營業。不過說是這麼說,獨立營業也有難處。在這條狹窄的街道上,能這樣訂貨的印刷店為數不多。而且開辦所謂原版畫店的人之多,簡直沒有我進去的餘地。 我猶豫不決,如果別人不來訂貨,那就一分錢收入也沒有。或許也是因為印刷店的工作不那麼忙了,我便早點回家,慢慢準備著繪外來的原版畫,就算是搞副業吧。這樣,如果前景有望,我就準備下狠心辭去印刷店的工作,我之所以這樣慎重,還是因為擔心家庭的生活。那時,我已經結婚,雙親年老力衰,不能再繼續做魚販子了。

有一天,我正在看《朝日新聞》見報上登著這樣一條消息:昭和十二年(即1937年)二月一日,《朝日新聞》將在小倉創辦西部分社,並將在那裡發行報紙。我想,既是要在小倉出報紙,那麼就一定會在本地上徵集新聞廣告。作廣告,自然需要圖案設計。如果在本地錄用畫原版畫的人,這對我可是個機會。 不過,《朝日新聞》的牌子實在是太大了,不知道會不會錄用像我這樣的人,首先,上面並沒有登出招人通告,我不知求誰好,又沒有這個路子。不過,我並沒有灰心喪氣。 我直接給報紙上登出來的分社社長H氏寫了一封信。對我來說,除了這樣做便再沒有其他辦法。 過了四五天,印有《朝日新聞》字樣的信封來了。我一邊推測著多半是拒絕我吧,一邊拆開信封,只見上面用鉛字寫著:關於來信所淡之事,請到本社營業部廣告股K氏處面談。並附言:如有作品,請帶來樣子。我對這封出乎預料的回信很是高興。

但我還是有些不安。到底能不能錄用,帶去的樣子能不能使對方滿意呢?直到去的那天,我畫了好幾張新廣告圖案,穿上唯一的一件西服,前去拜訪位於小倉東頭砂津的報社。 那是剛剛落成的新社址,圓型的建築後面連接著方型的工廠,建築是乳白色的,非常漂亮。我畏畏縮縮地推開大門,這座建築大都是玻璃。進去後,就像在室外一樣明亮。我向門衛說明了來意,他推開玻璃門,引我來到營業部裡面。櫃檯對面,靠裡擺了三排桌子。其中最中間那排的中間位置,有一位三十歲上下、留著整齊分頭的人接見了我,他就是廣告股的主任K氏。 K氏看了我的履曆書。當他盯著我可憐的學歷和職歷時,我已經洩了一半氣。 K氏拿著我蹩腳的原版圖案的原稿和印刷物,到在裡面的上司那裡去商量。他們倆在那裡悄悄商議。我掩飾著不安,環視四周,廣告股僅僅還有一個年輕職員,只有兩張桌子。現在與K氏說話的上司是Y氏,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營業部的次長。與廣告股相連的,是會計股的桌子。只有一個胖敦敦的、臉紅紅的主任和一個小個子科員。人員稀少。

不論觀察哪一位,他們每個人都穿著上等的西服。沒有一個人穿著像我這樣的、還是幾年前做的褪色的西服。在新落成的輝煌的建築中,我變得渺小了。這裡與骯髒的印刷店的廠房相比,簡直完全是兩個世界。 K氏終於回來了,他告訴我:“那麼,你從明天起,來吧!”由於太輕而易舉了,一瞬間,我有些迷惑。 慢慢地聽話音,才知道原來我不是入社,而是隸屬於報社,與報社訂合同,按原版畫的數量逐張付錢。也就是像我過去那樣——畫從普通的印刷店帶來的原版畫,領取畫費,這和過去沒有絲毫不同。 我擔心的是,報紙發行後能有多少主顧。一無所知的我,認為報紙廣告都是由報社製作的。據K氏說,大部分廣告是從大阪本社轉來的紙型,因此只需要畫地方的廣告,讓我幹這些就行了。但是,憑這些為數不多的東西,能保證我的生活嗎?我提心吊膽地去問,他們問我:“你在現在的印刷所裡掙多少?”我同答說:“大體上是日薪,月收入在四五十元左右。”K氏說:“拿這點收入不成問題。”

距二月十一日報紙發行日還有一個來月。我向工作多年的印刷店提出辭職。已故去的店主的遺孀四十歲左右,也許是因為店主很能幹,所以她生性慢騰騰的,總是盤著圓髮髻,坐在賬房。印刷所的合併問題正在進行,那時她正在考慮是決心停業還是合併,因此很痛快地同意了我的退職要求。我拜託她說:“今後要自己辦原版畫店,歡迎訂貨。” 那時,我家租借的房子只有兩間六疊的房間,里間父母住,我在靠小巷的這間屋裡的玻璃窗邊擺上桌子,開始繪各印刷所來訂的原版畫。儘管現在有活兒做,我仍然擔心日後沒有活兒乾。我從早晨工作到夜裡十一點鐘。那時,我二十八歲。 報社的工作漸漸多了起來。這與石版原版畫不同,是用墨在兩用紙上畫,畫壞的可以用白色塗改液。這一點要比石版原版畫省勁多了。

因為廣告主是地方的,沒有什麼大篇幅的廣告。大多是豆腐塊(兩欄五厘米高左右),偶爾也登一些地方的百貨商店、電影院等的廣告。不過,廣告上大部分空白都填滿了鉛字,凸版的部分不多,我的工作很輕鬆。 如K氏所說,月底,我要求得到的工資,足足比在印刷所時掙的錢多。而且,幸運的是,出於客氣沒有提出來的金額,K氏也適當地更改,給我增加工資。記得整兩欄左右的原版畫,大約得二元五角錢。其實也就是製作簡略的大標題,所以開始時拿這些錢覺得於心不忍。 但是,想來K氏是從大阪來的,他大概是參照著大阪同等的價格付給我的吧。況且,從報社來說,要是整兩欄的廣告,就會得到相當多的收入,所謂的圖案費是沒什麼了不起的。 那時還沒有廣告承辦店、專屬店,差不多全由報紙出售店來兼營。為教導現有的出售店,讓他們來開展新聞廣告介紹業務,社里還特別要了一些外勤員。當時所謂北九州,範圍包括小倉、門司、下關、八幡、戶鈿、若松、西日本包括福岡、熊本、長崎。出售店的店主們不知道徵集廣告的要領,K氏作為開拓者,相當辛苦。

但是,不久出售店也明白了要領,明白了比起賣報紙,廣告的手續費要有利得多,他們便開始認真地著手進行。後來,報紙出售店不斷停業,轉為廣告承辦店。 我的生活是:上午十一點左右去報社,要一張空桌子,展開兩面紙,從書包中掏出鳥嘴筆等工具和廣告畫顏色,描人家拿來的原稿。大約下午兩點工作結束後回家,再去畫不在家時轉過來的印刷所的原版圖。那時我的收入比例是報社三分之二,市內印刷所的工作作佔剩下的三分之一。 我好不容易實現了告別印刷工匠生活的願望,但仍然被不安纏擾著。這擔心是由於收入不固定造成的。報社方面,那時也開始企圖加強營業部,廣告股升格為科。傳聞說從大阪要大規模調來職員。那時,要是從大阪來了圖案設計員,我的工作就會終結。因為幾乎全部收入都依賴著報社,這也使我非常擔心。

報社的原版圖差不多都是急活。印刷所的活也是急的,但比不上報社的。只要幹報社的工作,不管怎樣都要被報社拴著。因此,市內的工作漸漸減少。這種情形又引起了我的不安。 一次,營業部主任大聲訓斥十二點過後才到來的我。他說,報社每一點鐘都是珍貴的,你既然幹這裡的工作,就必須排除一切,不誤時間,負起責任。這話說得誠然不錯,但我每天工作到深夜一點,第二天早上七點起來,好歹收拾一下印刷店的原版畫活,然後去上班,能十二點到達,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了。 如果從本社來了圖案設計員,我失去了報社這方面的工作,我就必須重視市內的訂貨。在這樣的狀態下,我已經不知道以哪邊為主了。因此,我去問K氏,他說:最近大阪是要來一大批人,但沒有圖案設計人員,你就像現在一樣幹吧。原來如此。我下決心放棄了市內的工作。

報社地方版廣告越來越多。那時,日中戰爭發展著,國內被戰局所煽動。我不知道畫了多少次“祝皇軍進入北京”、“祝皇軍大捷”的版頭畫。 昭和十三年(即1938年)五月,從大阪本部新來了許多人,分社社長、兩個次長、一個外勤主任、一個上版主任和幾個校列部的人。我也領了一張桌子,象《朝日新聞》的社員一樣每天上下班。廣告的稿件自然地增加了。 那時期,正值上海失陷,日軍進占南京,成立了冀東政權。得胜新聞接二連三。每逢有這種新聞,連地方也出一頁廣告。是所謂聯合廣告,這成了我一筆相當大的收入來源。 在技術方面,我也總算適應了新聞廣告。在此之前,K氏曾要我在版頭畫上使用噴霧刷色器。我便到福岡,買來一台手動式噴霧刷色器,使用這種機器,可以很好地掌握色彩的濃淡。當時這種機器已經大量使用,而我最初因為不習慣,相當地慌張。技術上,用海蘿在兩用紙上貼上薄薄的紙,用照片修正筆把薄紙的部分按圖形切開,在那上面加用噴霧器上的刷子來刷色。這海蘿不能太強,也不能太弱,很長時間我都不能隨心所欲。

我做了大約三年這個工作。這期間我的大女兒出世了。 報社的機構越來越大,人也增加了。一筆帶過這個時代,昭和十四年(即1939年)我作了囑託(即特約人員),昭和十七年(即1942年)才成為正式社員入社。 當時報社的社員身分,分社員、預備社員、僱員三個等級。大學畢業、經過入社考試的人以社員試用,也叫做練習生,過一年時間後轉為正式社員。預備社員是高等學校(舊制)或專門學校畢業的,經過同樣的入社考試進來的。中學(舊制)畢業的全是僱員。僱員也可以隨著年月晉升為準社員、社員。因此,練習生最初就受干部候補生式的教育。 我的身份——固定囑託,分預備社員待遇和社員待遇,我是社員待遇,到解脫囑記後,正式入社時,我才取得了社員的資格。

然而,當時的《朝日新聞》實行等級制,根據階別,待遇不一樣。例如,發薪日,社員和準社員是二十五日,僱員二十六日。在、或報社節日的集會時,只把社員、預備社員叫到禮堂,僱員沒有參加的資格。這不知勾起僱員的多少自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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