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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散佈著臭味的街道

半生記 松本清张 3829 2018-03-16
近來,城市的水果店裡,已經很難見到棗了。由於栽培技術的進步,在頗為講究的高級水果當中,棗之類的怕是已經無人問津了。但我卻喜歡這種長著鳥卵斑點的、帶草腥氣的果實。我喜歡從乾澀的舌頭中滲透出來的那股酸甜的液汁。 父親把我從小學後門叫到那家小客店。在路過的一家疏菜店裡,他給我買了棗子。在小客店粗俗的大房間裡,旅客們橫七豎八地躺倒著,其中還有一對對夫婦。父親的地方,有二大小,他盤腿坐在那兒,攤開報紙,叫我吃剛買來的棗。棗子出乎意外地多,我吃得飽飽的。 “怎麼樣,你媽做什麼呢?” 父親問我。他那時已經發胖,過去全盛時期身著綢緞,還很魁偉,可是如今穿著皺皺巴巴的衣服,只顯出寬大的身體。父親笑咪咪地向同住的房客們講著我的情況。

父親的這種生活一直持續到搬至小倉。他在大米的投機生意中敗北,又被經紀店趕了出來,他與相同的落魄者,每天在交易所前,象乞丐賭徒一樣,以當天的行市作賭。 父親離開家後,母親和我曾一度受到鄰居一家魚糕店照顧。母親在那裡象女傭人一樣幹活,而我則受盡那家兒子們的白眼。那家人把他們吃零散了的魚骨頭重新放在一起煮成湯,叫母親和我吃。母親時常暗中落淚。 父親總算回家來了,我家決定搬到小倉去。在小倉一個叫舊船場的街上,有一家浴池。我們得到了一位熟識的名叫奧田的老人的幫助,他在浴池裡是燒火的。他們老兩口心地非常善良,很得雇主龜井的信任。浴池的後面,有兩間六疊大小的住房,浴池老闆好像沒有要房費,我們全家三人借住了其中的一間。

我轉了小學,成了天神島小學五年級的學生。 父親叫處尋找工作,但年過四十的人是找不到什麼理想的工作的。附近有家叫兵庫店的百貨店,父親曾被雇去看管顧客進店時脫下的鞋。雖說是家百貨店,當時顧客都是脫下木屐,走到榻榻米上的櫃檯。 在浴池的市場附近,有一座橋,叫旦過橋,過了橋,角上有一家舊書店。我因為在窄小的房間裡憋得透不過氣來,便常去這家舊書店,站在店裡看書。書店前有小電車,通向一個叫香春口的地方。 從香存口往返於一個叫北方的城鎮。香春口的電車終點站附近,有一座木造的舊教堂。 後來,我才矧道,就是到這個教堂去學法語的。鷗外的《小倉日記》中,寫的就是與那裡的法國神父貝魯特朗的交遊。 從那年年底時起,父親開始站在橋頭賣起咸鮑魚來。兜售對像是從市場上同來的顧客,價格看起來比市場上的要低點,結果買賣竟然出乎意料地好。

從這時起,我們總算從借住的奧田家的住房中“解放”出來,遷到市外一個叫中島的寒酸的出租房裡。我家是小巷子裡用木板圍起來的木板房,有一半還由房主老太婆住著,屋子之間的隔牆也是木板做的。四周的居民都是窮人,是個又髒又亂的地方,小巷里白天也見不到多少陽光。 不過因為總算有了一間像個家的房子,父母的心情都輕鬆些了。屋簷是馬口鐵做的,夏天,屋子裡熱得能蒸死人,冬天又冷得出奇。到了梅雨季節,榻榻米上會爬出好多只鼻涕蟲來。 父親依然在橋上賣鮭魚,大概也想在家裡賣吧,有一天,在紙上寫了“賣鮭魚”幾個字,貼在家門口。然而鮭龜買賣也沒維持多久,後來,父親又成了廟會上的露天商販。 要說交往,只是和過去借住過的奧田家往來。那家浴池的主人有個兒子,常聽他們提起“龜井的小少爺”。他比我大一歲,在學校裡總是得第一。小學畢業之後,他升入小倉初中,後來轉入一所什麼地方的高等學校,再進入東大。 “龜井的小少爺”後來成了勞動省的事務次官。

父親有一定的社會知識,我想如果他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會成為相當有地位的人物。與父親關係不好的母親,對這點也承認,她對父親說過: “你耳朵小,生來命就不好。” 這話裡也包含著父親剛生下來就被送到貧困的旁人家當養子的命運。 父親的親生父母田中家,二兒子去世,第三個兒子嘉三郎繼承了家業,前面也提及過,他後來進了高等師範學校,又進入當時東京出版學習參考書的公司。他似乎和父親沒有什麼書信往來。 那時,父親帶著母親出去在廟會上露天擺攤,但他們各做各的生意。 母親推著小小的擺攤車“軲轆轆”地離開家,父親拉著排子車走。兩輛車上裝的都是破爛貨。父親的買賣,夏天大多是賣檸檬水之類。母親用炭爐燒乾魷魚,賣煮雞蛋或。她喜歡抽煙,煙袋從不離嘴。面前擺著賣不出去的貨,眼望著過往的行人,她嘴裡叼著煙袋,臉上一副不緊不慢的表情。父親自以為加入江湖商人的行列,與他們用暗號談著什麼。

不論做什麼不起眼的生意,父親很快就以內行自居,對別人眩耀著。他換做過各種各樣的生意,大抵都是如此。我從未見到他痛不欲生的樣子。只是在要帳的上門來的時候,他才有些困窘。 母親的性格是,總要找點苦受,才能心安理得。那時,父親已經變正經了。誠然,窮到這個地步,什麼女人都不會看上他了。母親的弟弟常從下關來,一來便誇他: “姐夫簡直象換了一個人。” 母親總是把與父親吵架的“老底”捅給她弟弟。她的這個弟弟,原來曾在鐵路上工作,那時已當上了市政府的職員,過著安份的日子。父親看不起內弟那種小心謹慎的生活方式,而內弟又嗤笑姐夫懶散的無憂無慮的樣子。 我不知道父親下關時代的那個女人是什麼樣的。反正我曾讓母親背著徘徊在花街(妓院集中的街道)裡,可見那是個妓女。但我從父親與母親偶然的談話中,知道那個女人的名字叫雪。所以提起她來,是因為這個叫雪的女人,恰巧來到小倉,成了小倉一條街上的一家衣櫥店老闆的妻子。父親把這個告訴母親,可見即使見到這個熟識的女人,他也產生不了戀情了吧!衣櫥店位於行人較多的街上,父親或許也是路過那裡時看見她的吧!

由此可見,父親是個不知愁苦的人。換了一般人,在嫁到富裕人家的自己過去的女人面前,恐怕都要掩蓋自己寒酸的樣子。我覺得,父親大概會在那家衣櫥店前,與正在賣東西的雪交談過。因為他是個好心人。 在我的記憶中,還有父親身著綢緞衣服,與做投機生意的同行們接觸時的情形。我曾由父親帶著去過他的同行家,那些投機者中有一個是盲人。他叫一個比我大五歲左右的男孩子牽著他的手,在交易所四周轉悠。在陋巷的髒水溝上,架著好幾座小木橋。過了橋,在小巷的盡頭,有一所黑色板牆的房子,那就是乾“投機生意”的人們聚集的地方。他們都是些連經紀店都進不了的乞丐投機者中的渣滓。我忘不了坐在他們之中的父親那高大的身體。 在小倉的中島的木板房的家前,有一條流著白色鹼水的小河。附近的造紙廠排出的廢水的臭氣,飄散在低窪地中。不過,在這裡住久了,如果聞不到那種臭味,反倒覺得不像在自已家了。每次放學回來,我一回到那散發著廢鹼昧兒的橋上,一種回到家裡的輕鬆心情便油然而生。

房東是位年過六十的老太婆,她和一個比我小一歲的女孩一起過日子,她們的生活很簡樸。那女孩是老太婆的孫女,她說她父親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工作去了。據鄰居傳說,她父親入獄已有很長時間了。儘管如此,老太婆還在指望著,只要兒子能回來,今後就會好起來。 小女孩一早起來做早飯,然後去上學。 “奶奶,今天我不要飯盒。” 一聽到這聲音,老太太就高興地回答一聲“噢,是嗎!”孫女為了討好她奶奶,常常不吃午飯。隔壁有一個患肺病的中年女人。我家沒有廁所,外面有一個由附近二三家合用的公共廁所,那女人的丈夫背著病得神誌不清的妻子去廁所,離去後,廁所裡面盡是血。 祖母好不容易來了。因為父親和母親追著高市要去很遠的地方,需要一個做飯的幫手。父母親天不亮就起身,推著排子車和貨車出發,直到半夜才回來。他們到了哪裡,走出多遠,真是難以推測。所謂高市,就是鄉下逢年過節時,搭些簡單的戲台或耍把式的棚子,以這些棚子為中心,擺著賣軟點心、糖、檸檬水、煮雞蛋的露天小店。因為是衝著那些去的,所以每天必須趕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哎呀,今天上當了。”母親嘟嚷著回來了。比如,聽說是村子的地藏廟會,等趕去一看,原來只是森林中的一個小祠堂,來的人都是些孩子,不過十四五個人,這種情況也不足為奇。 後來,父親在小倉練兵場邊的路旁開了一個巴燒(印有巴字圖案的糕點)店。 在這裡,父親也發揮出了他那樂天派的天性,經常同過往的客人高談闊論,也真是難為他,還每天訂著報紙,得意地吹噓著報上的那點知識。不過,總的來說,與當時的時事政治相比,他談的更多的還是回憶自已年輕時的事情。不論是炎熱的夏季,還是飛雪的嚴冬,父親就在路旁的松樹下用麵粉袋子的布支起帳棚,賣了兩年左右今川燒和檸檬水。 我有這樣一位父親,也就掌握了一些常識。雖說是報刊雜誌上登的雜亂無章的內容,但我覺得還是比其他同學懂得多些。

讀到小學六年級,夥伴們都開始著手準備升入中學的考試。那時,父親好像和東京的田中嘉三郎有點書信往來了。嘉三郎在信中說,“我的兒子準備考中學了,你們打算怎麼辦?”父親告訴他,想讓我繼續升學,可是沒有學費,看他能不能藉一些。從這以後。他們的書信往來就中斷了。 我上高小二年級的時候,父親總算有了點好苗頭,在過去住過的龜井浴池附近的紺屋町,開了一個小飲食店。似乎是藉了很多錢才辦起來的。對母親說來那是“全盛”時期了。因為做生意的需要,甚至還僱用過三個女傭人。母親坐在長火盆前,梳著插進青色髮簪的圓髮髻,母親除了梳圓髮髻,沒有盤過什麼別的頭型。就是在露天小攤上賣幹魷魚和煮雞蛋時,也擺出如同那些手摸圓髮髻的大姐的架式。

但是,開飲食店時的圓發髫,其形狀、盤法與過去都不相同。以前是自己隨便盤的,自從乾起這種招徠顧客的買賣後,每次都去梳頭店。但是,依舊由於父親的懶散,這個店的光景逐漸地蕭條下來。 我對上中學已經死了心。當時,報紙上登過早稻田大學出的中學講義的廣告,父親就給我訂來了。但是,就連這點微薄的費用,也沒有堅持多久,因為家裡的生意越來越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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