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半生記

第2章 白色的圖書

半生記 松本清张 3392 2018-03-16
父親峰太郎八十九歲去世,母親谷七十六歲去世。我作為獨生子降臨於世,自己大半輩子生活,都被父母捆綁住了。 假如有兄弟姐妹的話,或許我會自由些,或者我家不這麼貧窮,或許也能走自己想走的道路。那麼,這本類似“自傳”的東西肯定會更有意思的。但是,少年時代是生活在父母的溺愛中,從十六歲起為了添補家庭收入開始打臨工,從三十歲時起,為了家庭和照顧父母,弄得身不由己。 ——我並沒有美妙的青春,而是渾濁而昏暗的半生。 父母接連不斷地吵架,一直到死也還是這樣。又不能離異,一起生活到最後。直到母親先去世時,他們互相一直懷著怨恨。母親嚥氣的時候,父親雖說就在這個狡小的家中,卻連她的近旁也不肯靠近。母親說與父親的結合是造孽,我也這樣認為。沒有比他們更不幸的夫婦了。

父親罵母親是個沒見識的女人。正是如此。母親目不識丁。比起她來,父親常讀讀報,知道一般的社會常識。 父親對時事政治很感興趣。也許是當廣島警察部長的學僕時對法律略有所知的影響。當然,他對政治不是一般的關心,他嚮往著能觀察政治家的動向。而且不可思議的是,他對歷史很在行。這雖說是從本中得來的知識,但就是現在聽起來,也決非可笑。 冬天的夜晚,我把腳伸進暖爐,枕在父親的胳膊上,聽太閣記,真不知多有意思。現在,我仍然記得中的一段。 “在大德寺發生燒香之爭時,秀吉抱著三法師君悄悄地出現了。這個人才是信長的孫子,是所謂真正的繼承人。他看不起柴田勝家,自願來到佛壇之前。勝家很生氣,要抓住他,寺廟的槅扇一下子打開了。勝家一看,寺廟周圍滿山遍野都佈滿了秀吉的軍隊。戰旗搖動,海螺吹響。勝家看到這番景象,一下子嚇得癱軟在地……”

小時候,我聽到這兒,眼前彷彿出現了大德寺周圍的群山,就像我每天見到的火之山,在那裡一片盔甲在陽光下閃著亮光。 “……佐久間玄蕃攻破了賤岳的中川清兵衛和高山右近的兩個碉堡後,耀武揚威,志得意滿,在那里安營扎察,不聽從部下關於柴田勝家會很快回來的勸告。他大概覺得正在攻岐阜的秀吉,回來還需要兩三天吧,而秀吉一方,把柴田誘到賤岳,本是個計謀,因此,聽手下人說勝家還在那裡,一時大喜,立即吩咐部下,從岐阜到大垣、賤岳附近的路上,命令家家戶戶準備好餵馬的干草和水,做好飯糰,點燃篝火。秀吉騎馬走在最前面。到了夜晚,因為有篝火,道路明亮;肚子餓了,可以吃上飯糰;還可以給馬飲水喂草,秀吉的隊伍毫不疲憊。他們快馬加鞭,當天晚上就趕到賤岳的山腳……佐久間玄蕃看到火光後,起初不相信真的是秀吉的兵馬,不多時,秀吉的兵馬鋪天蓋地而來,那火炬火光在山下彎彎曲曲如同一條蛇似的。”

我眼中好像真的看到了風聲呼嘯的漆黑的山上,燃起星星點點的篝火,我從遠處看到山上起火的唯一的印象,就是從這個故事中聯想而來的。 父親的口音混雜著伯耆話與廣島話。他把“家”(日語音為“ie”)發成“e”,把“火”(Ke)發成“Kwa”,據說接近於古代的發音。 如果沒有他與母親的吵嘴,這些的確是愉快的往事。小學三年級時,我差不多能把這些故事理解一半了。那時候,我家已經從下關至長府的街上搬走了。 那時,父親開始發胖。有一天,有個流浪漢來了,吃了店裡的糕糰不給錢就逃掉了。我看見父親追上去把他揍了一頓。我覺得父親真棒,同時也挺同情那個年輕人。也許因為時近黃昏,才使我更有所感吧。等到我二十二三歲時,空著肚子,身無分文地走在街上,常常想起那時的情景。

當時我家所在的舊壇浦,總共有六七家店,除一家麵條店、一家人力車行以外,其餘都是做造船木工,或打漁生意的。從那裡到長府約有六公里的路程,說起附近的祭祀活動,有赤間富的和長府的乃木神社的祭祀。 對於先帝祭我沒有多少印象。只是隱隱約約地記得藝妓在行走,而乃木神社的祭祀留給我的印象卻很深。小時候,那戴上乃木大將勳章的軍服,在我心目中真新奇呀! 有一次,父親讓我坐著鄰居的人力車,和他一起去乃木神社。他給我買了酥脆餅乾和別的什麼東西吃,這對幼年的我來說是極大的奢侈。 說起糕糰來,那時,恐怕祖母已經把做糕糰的方法教給父母了。至今我還記得,有用普通糯米做的糕糰和黑顏色的糕糰,後者是用甘藷粉做的,很不可口。

“雖然有人說不好吃,可人各有所好呀!” 我記得祖母坐在店門前,對顧客這樣說過。 從房間裡面的暗處往外看,由於光線的原因,落坐的顧客都是一個個黑影子。過往顧客幾乎都是步行從長府到下關去做生意的人,此處正好是個歇腳的地方。房子後面便是樓台(向海突出的台之意)。在一個狂風大作的晚上,有一條船撞到支柱上,把樓台撞壞了。因為上面差不多都是廚房,一陣巨響,零碎雜物都掉到了海裡。 “唉呀!”“唉呀!”母親的叫喊聲摻雜在風裡,傳入我耳中。由於海潮洶湧,這裡常有漁船遇難。 有時我也被帶到下關去看廉價的演出,一到舊壇浦,有一公里左右的地方空蕩蕩的。盡頭有一座白色的燈塔,很像是一條道路的終結。 一個冬天的晚上,我正睡著,突然被母親搖醒。家裡亂作一團。母親背著我,從二樓跑到靠海一面的屋簷下,順著鄰居的屋簷逃了出去。原來,近在眼前的火之山,發生了山崩,碎石一直滾到我家的門前。不過,當時竟悄無聲息。那時我才第一次知道,山崩時並沒有什麼聲音。

我家曾一度搬到別的地方,但我記不得那是怎樣的家了。現在即使到壇浦附近去,當然我家住過的房子和鄰居都已蕩然無存,找不到引人回憶的痕跡了。我們新搬去的地方,鄰居中有個年輕女人,她經常唱“卡秋莎”這支歌。我抬頭去看,那少女唱歌的咽喉是雪白雪白的。 還記著那樣一件事,那還是沒有發生山崩的時候,父親告訴我,第二天有一位了不起的陸軍大將要經過這裡,我們去迎接吧。次日一早,我被叫起來,來到離我家五百米遠的海邊的懸崖邊上,看到人們舉著旗子等候在那裡,這些人像是從下關來的鄉兵。 因為是陸軍大將,我想一定是像乃木大將那樣,佩戴著勳章的人吧,然而,從長府方向所出現的不過是一位騎馬的老年人,帶著十來個隨從而已。那位大將從我們前面走過,在列隊的鄉兵前面停住馬,低聲說著什麼。我剛要開口,父親馬上告戒我,“肅靜,別出聲!”要我“肅靜”,這使我覺得自己好像成了大人。我覺得老軍人的訓示很長,講完了,一行人馬又慢慢地朝下關方向走了。他就是福島安正大將。後來,我一讀起福島中佐的西伯利亞的單騎旅行,總是會聯想起這個低聲說話的老人和父親“肅靜”的聲音。

這些回憶還算是幸福的部分。 父親和母親接連不斷地爭吵。那時候,父親的生活稍有好轉,因為懂一點法律知識,時常出入於法院,大概做過調解員的工作吧。總之,一早起來,他幫母親舂制糕糰後,換上華麗的綢緞衣服,穿上直木紋的木屐,到法院去。那時也開始搞起無盡公司的生意。 父親雖然體格魁梧,卻厭惡體力勞動。他只是乾那些舒坦事。當時還存在著糧食交易所,他也搞過大米的買空賣空。也許是這個緣故,他很會看天氣。傍晚,站在家門外,他眺望雲彩的顏色,說明天下雨、或是好天,竟然一猜就準。大米的投機行市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天氣所左右的。 那時,我患了眼疾,險些失明。當時,母親發起狠來,不去請醫生,專心拜求弘法大師。我還記得,她帶我走上坡道,把我帶進高高的石階之上的殿堂上。那線香的氣味,蠟燭的火光,至今我記憶猶新。也可能我的眼睛實際上並來看見。和尚把經典象扇子一樣搖動,我聽到了那風的聲音。

就是在那會兒,父親有了外遇,始終住在她那裡。她好像是個妓館的妓女,母親背上我找到妓館去。街當中有個玻璃工廠,工人們在長鐵棒的尖上吹起象酸漿似的赤色玻璃球,那景象讓人難以忘懷。這個工廠正好位於從我家到妓館的正中間,母親常在這裡把沉重的我從背上放下來,自己喘口氣。聽說母親背著我,一家一家地到晚上的妓館去找。 父親生母親氣時,還把當天早上做出來的糕糰全部丟到垃圾場。 祖母幫母親做糕糰,她常說: “哎,谷呀,今天是春分,不要打架啦!” “家裡不和可不是好事情,老鬧彆扭不會富裕的呀!” 她是一個額頭很寬的質樸的老太婆。 由於父親的放蕩,家裡開始拮据起來。祖母出去為別人家幫工,那時她已六十歲上下。我曾經到祖母幫工的人家玩過。那是一座安靜而寬大的住宅。家裡有個漂亮的婦女。也許是座妾宅。

父親的投機生意失敗後,開始到祖母那裡借錢。 “你爸爸回家了嗎?” 祖母問我,那是我小學二年級前後的時候。 父親很長時間連家都不回。我覺得父親一直在那女人身邊。 一天,我剛出校門,看到父親呆呆地站在電線桿的陰影裡,身上很髒,他叫我去玩,我對很久沒有見面的父親,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跟著他去了。那是一家小客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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