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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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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本清张

  • 傳記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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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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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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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父親的故鄉

半生記 松本清张 4038 2018-03-16
昭和三十六年(即1961年)秋天,我參加了文藝春秋社組織的旅行演講,來到了。在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早早起來雇了一輛車,到父親的故鄉去。對這件事,我過去在一篇文章中也曾寫到過。 汽車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上跑了兩個多小時,才抵達接近中國山脈(位於本州西南中國地方的北部)脊梁山的山腳。我看到“溝口”等地名,便想起小時候父親對我講過的話,並不覺得陌生。 我第一次來這個城市,是戰後不久。現在生山已經成為相當大的城市。聽說,由於附近產硬鋁礦石,這一帶的光景一下子好了起來。 矢戶村這個地方現在已改名為日南町。山上有很多杉樹。街中心狹長地排列著二十多戶人家,不過這裡既有郵局,又有養老院,在濛濛細雨中,有二十多人站在那裡,等候著我的到來。他們都是父親的生身父母家中的人。不過,都是我連見都未曾見過的親戚。我去父親的堂弟家(田中家),他們用野蔌(長在山上的野菜)和紅米飯為我接風。父親的堂弟已經八十九歲了,他的臉上某個地方長得很像我父親。在一起的二十幾個“親戚”對我寒喧、介紹了一番,但是哪一位同我到底是什麼關係,一時也沒搞清楚。熱心的人們待我如近親,領著我看了父親出生的地方和父親這一邊祖父母的墓。我走在小路上,頭上的柿子樹已經結果。

父親出生時的農舍,現在由與我家無親無故的人住著,大門改作了牛棚。自從父親離開家鄉以後,再也沒有看到過這所房子。 日野川(流經鳥取縣日野郡、佐伯郡、米子市的河川。全長八十公里)從村中流過,父親在回憶往事的時候,總會提起這條河。父親的堂弟耳背,根本無法與人對話。但是,人們說從前他患重病的時候,家里人給他錄了音,於是就把磁帶放給我聽。那裡面,談到小時候他與我父親一起玩過。 父親剛生下來,家裡因為發生變故,把他送給別人作養子。父親的親生母親懷孕期間,還一度與她丈夫離異。父親被進去作養子,或許就是這個原因吧,但我不清楚詳細情況,總感到心情陰鬱。 “峰太郎上小學的時候,常常來和我玩,但是後來不知不覺地就不來了。”

磁帶中的聲音這樣說。看來從那時起父親就與故鄉斷絕了往來。 親戚們讓我寫點什麼做個紀念,我寫瞭如下的話: “父親出走他鄉,一生不曾回到故鄉。我要替我父親親眼看看這個村莊。” 我拍下了村子的照片,親戚們本家旁友混在一起,我雖然分辨不出到底誰是誰,但大家在村子裡都過得相當不錯。只有父親一個人,生下來就很不幸。 父親叫峰太郎。他出生後馬上就被送到米子的松本米吉、雅予夫婦那里當養子。我不知道那時這對夫婦做什麼工作,但以後推斷,好像是開過糕糰店的,是既沒有財產也沒有土地的貧寒人家。田中家和松本家的關係,現在很難搞清了。但有一點,松本夫婦確實是沒有孩子。 米子與日野郡矢戶村相距四十公里,不像現在,當時們備線(伯耆至備前,備中、備後的鐵路線)沒有通車,不知道兩家是由怎樣的緣分而來往的。

峰太郎的母親出身於同一個郡,一個叫作霞的地方的福田家。在這裡她生下了長子峰太郎,可不知什麼原因,她一度與田中家斷絕了關係。把峰太郎送給松本家做養子後又復婚,接著生了兩個男孩。如果猜想那人所不知的理由,可以聯想到很多很多。 被帶到米子去的峰太郎,兒童時代時常回到矢戶的親生父母家,這的確如前面提到的那位峰太郎的堂弟田中老人所說的。 “上小學時,常常來和我玩,但是後來,不知不覺地就不來了。”為什麼不來了呢?是田中家迴避峰太郎了呢?還是峰太郎幼小的心里察覺到自己的隱秘而不再涉足了呢?這裡面的情形我也不知道。 田中家失去了次子,第三個兒子長大了。他叫嘉三郎,後來離開家鄉當了教員。 不過,父親似乎曾記得與這兩個弟弟一起玩過。因此,我想那是他上小學的時候。父親曾對我說過,他與兩個弟弟躺在一起,母親躺在旁邊高興地望著他們。

峰太郎和嘉三郎後來曾在廣島重逢,那時,嘉三郎從廣島的高等師範學校畢業,時常來看望在廣島的峰太郎。接著,他可能到的一所初中任教,在那裡成了家,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見過峰太郎。嘉三郎後來不再作教員了,住在東京,進了一家類似現在的學習研究社、旺文社那樣的出版幫助學生復習應考雜誌的出版公司。在那裡,他發揮出編輯辭典等方面的才能,任過重要職位,現已去世。他的遺族現在在杉並(東京都的一個區)。 我的小說中有一篇《父系的指南》。要說象的作品,這篇是最近似的,裡面幾乎完全是按照事實,描寫出我父親同田中家的關係。 峰太郎大概在小學畢業後,馬上被雇到官署作勤雜工。可能從那時候起,他就按照當時的風氣學習過漢文,但不久他就辭掉了勤雜工,離家出走。那時候的事情,多是我小時候枕在父親胳膊上聽故事聽來的。不過,他到底是出於什麼原因離開松本家的呢?是否得到過養父母的同意呢?我沒聽他說過。

矢戶村,如前面的引文中所寫到的,位於中國山脈脊梁山的北部山麓。現在,如果從岡山方向乘伯備線去米子,中間有一個叫作備中神代的車站。過了這個車站,馬上進入隧道,上面是鳥取縣與岡山縣的縣界,同時也是分水嶺。穿過隧道,進入伯耆地方,然後就到了生山車站。 生山車站旁邊是“日野川”上流的溪谷,叫“豪溪”。相傳曾在附近的寺廟中住過。 峰太郎離家出走,從米子沿著日野川走,從現在已劃入日野町的根雨到了作州津山。那是他十七八歲的時候。這條路叫出雲街道,在同一個縣境上,有一個四十曲嶺。 我也很想走走從這四十曲到胜山、津山的路,前幾年,旅行演講時住過的皆生溫泉的旅館中,鏡框裡收藏著的一幅字畫。那幅畫上畫著大觀乘著人力車,奔跑在巍峨的山路上。大概是明治四十二三年(即1909、1910年)的事情吧。

然而,峰太郎出走,直到最後,一輩子沒有再回到過家鄉。他從津山走到大阪,在那裡做過什麼,我不知道。接下來,父親突然在明治二十七年(即1894年)的日清戰爭(即中日甲午戰爭)時期成了廣島縣警察部長家的學僕。 可以想像,峰太郎學習法律,當律師的學僕,可能是準備將來通過律師資格的考試。這從我已不小的時候,父親還常常說起法律的事情這一點上可以看出。 一次,不知因為發生什麼糾紛,有人來到大門前,與父親爭執。當時,父親好像是搬出了什麼法律條文。至今,我還能回想得出來,在九州那個家的昏暗的門前,父親正襟端坐,與人應對著的情景。我記得,對方大聲喊叫著:“什麼法律?要是搬出法律來,我可就沒法子了。要是那樣,就再說吧!”他叫罵著,粗暴地關上破舊的格子窗,走了。

然而,父親的法律學習因為警察部長調動工作而夭折,後來,他過上了廣島衛戌醫院的護士勤雜工的生活。 “躺在病床上的病人、傷員,半夜裡總是'給我水'、'給我水'地叫著,往往使我一夜不能睡覺。” 父親說。 再以後,他經歷什麼樣的生活,我不能得知。不過,可以斷定依然掙扎在社會的最底層。大概是那時,峰太郎與廣島縣賀茂郡志和村出身的岡田谷結婚了。 我曾兩次到過父親的故鄉,但未曾去過母親的故鄉。提起那個志和村,乘山陽線,要是用過去的機車,瀨野與八本松之間陡得幾乎只能掛兩節車廂。到志和去,可以在瀨野站下車,也可以在八本松站下車。每次乘山陽線經過這裡,我都要靠近窗口,眺望一下母親的故鄉。

岡田谷的娘家是農民,有姐弟五人。谷是大姐,離開村子後大概在廣島當過紡織女工。她一字不識。 母親常說,“小時候,我把學校的老師給惹惱了,從此就不再去上學了,後來老師還來接過我。要是那時去上學,也會識幾個字。我看不了報紙,一點兒樂趣也沒有。” 我不了解,峰太郎和谷為什麼從廣島遷居到了九州小倉。或許是當時的九州,由於戰爭以後的影響,煤礦還很景氣吧。但是,小倉並沒有煤礦,而且父親又是一個厭惡勞動的人。恐怕是他聽說由於煤礦興隆,北九州挺繁榮,才游移不定地渡過了吧。明治四十二年(即1909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我出生了。 父母依舊繼續過著貧苦的日子。家裡本來不只我一個孩子,在我出生前,曾有過兩個姐姐。她們都在嬰兒時就夭折了,這樣,只剩下我一個。

“看看這個,你生下來的時候,就是穿了它才長起來的呀!” 母親經常打開舊柳條箱,拿出用破布片縫的嬰兒襦袢讓我看。她說,這是因為養不活孩子,為了保住我這條小命,她在市內的神廟到處燒香參拜,收集各家施捨的破布片,縫起了襦袢。 下面我的記憶從小倉移到了。 現在,下關至之間通了電車,而當時沿著海岸只有一條狹窄的街道。現在,在一座叫“火之山”的山上,架了纜車,設有瞭望台,而那條街道叫舊壇浦,是滅亡的古蹟舊址。那裡建起了一群住宅,排列在四五條街道上。後面就是海,因此,靠後邊的房子有一半從石牆外面突出去,架在釘在海裡的樁子上。我家是位於下關到長府之間,從街道上數算第二家的二層住宅。 不知什麼原因,這時,把本應在米子的松本米吉和雅子叫來同住。在那裡,他們開了一家做街上過往行人生意的糕糰店。

真不知父親那時干的什麼活計。他不願意勞動,過了一年,到我能清楚地記事的時候,他幹過大米的買空賣空和等事,可見,他曾想輕輕鬆鬆地取巧發財。 對我來說,已不記得相當於養祖父的米吉。在那遙遠的朦朧的記憶中,出現了二樓的一個房間,裡面鋪著被子,影子般的人們站在那裡,也許那就是祖父的臨終時刻。 我曾聽母親說過:“你還不會叫爺爺,就叫牙牙。爺爺臨死前,看著你,說:'你再怎麼叫牙牙,牙牙,也答應不了啦!'” 在我家後面,是翻捲著旋渦的海峽,船隻來來往往。對岸的正前方有一座和布刈神社。背對著山,周圍是鬱鬱蒼蒼的森林,神社的屋棟脊瓦在夕陽下閃閃發亮。到了夜晚,的燈象連串的小珠在閃爍。 母親有個妹妹,她的丈夫是沿街叫賣的小販,來這一帶時常在店裡休息。他手腕上有桃形的紋身,是個很能喝酒的人。 順便說起來,母親唯一的弟弟在九州當了礦工,下面的妹妹成了賣魚商的老婆,再下面的一個在山口縣三田尻那個地方成了陸軍特務曹長的老婆。再往下的妹妹那時去向不明。 聽說,這個妹妹有一天用兒童車推著我上街,把我丟下不管失去了踪影。過了些年,她到了相當的年紀,又見到了姐姐們。聽說當問起她當時是怎麼想的時,她說: “那會姐姐也太絮叨啦!” 母親確實是個絮絮叨叨的人。還時常提心吊膽的,這也是因為父親過於悠閒,從不過問家務所致。我兒時對父母的記憶,幾乎全讓他們倆人打架給填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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