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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我的另一面 西德尼·谢尔顿 4813 2018-03-16
1937年3月,我回到了芝加哥。奧托、納塔莉和理查德對我沒能如願成為歌曲作家表示同情。 “這麼偉大的歌曲他們都聽而不聞。”納塔莉說。 家裡的經濟狀況沒有任何好轉。我很不情願地回到俾斯麥酒店衣帽存放處去上班,又設法在北區羅傑斯公園一家餐館找了個代人泊車的活,白天上班。我的情緒還是那麼搖擺不定,無法控制。我常常沒來由地歡天喜地,而在一切如意的時候卻萎靡不振。 有天晚上,我在斯圖爾特·華納公司的師傅查利·凡恩和太太薇拉來我們家吃飯。窘困的我們只能拿隔壁一家中餐館的便宜外賣招待他們,不過凡恩夫婦假裝沒有註意。 飯桌上,薇拉說:“我下週要開車去加利福尼亞薩克拉門托。” 加利福尼亞,好萊塢。我感覺好像又有一扇門在我面前打開了。我想起了在RKO杰斐遜電影院度過的那些美好時光,在《迷霧重重》中跟威廉姆·鮑威爾和莫娜·羅伊一起破案,在《俄勒岡之旅》中隨約翰·韋恩搭乘大篷車前往加利福尼亞,在《荒林艷骨》中看著羅伯特·蒙哥馬利恐嚇羅莎琳·拉塞爾卻無能為力,在《泰山逃亡》中跟泰山一起在樹木之間跳躍,跟加里·格蘭特、克拉克·蓋博、朱迪加蘭德共進晚宴。我深吸一口氣說:“我想給你們當司機。”

他們都訝異地看著我。 “你真是太好了,西德尼,”薇拉·凡恩說,“不過我不想麻煩……” “我很樂意效勞。”我興致勃勃地說道。 我轉過頭去對納塔莉和奧託說:“我想送薇拉去加利福尼亞。” 大家都沒有做聲,氣氛很是尷尬。 凡恩夫婦走了之後我們又重拾這個話題。 “你不能再走了。”奧託說。 “你才從外面回來。” “可要是我能在好萊塢找到工作……” “不能去,我們會在這裡給你找事做的。” 我知道在芝加哥讓我做的是些什麼工作:衣帽存放處、藥雜店、代人泊車,我早就受夠了。 短暫的沉默之後,納塔莉說道:“奧托,如果西德尼真的打算那麼做,我們應該給他一次機會。我說吧,我們採取一個折中的辦法,”她轉過來看著我,“如果你三個星期還沒找著工作,那就必須回家。”

“成交。”我快活地說道。 我相信自己在好萊塢很容易就能找著工作,越是想,就越是盲目樂觀。 我終於要有重大突破了。 五天之後,我收拾好行李,準備開車送薇拉和她的小女兒卡梅爾去薩克拉門托。 理查德很傷心,“你為什麼又要走呢?你剛剛才回來。” 我怎麼跟他解釋在前方等候我的美妙前景呢? “我明白。”我說。 “不過這事很重要。別擔心,到時候我會把你也帶去的。” 他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你能保證嗎?” 我張開雙臂抱住他,“我保證。我會想你的,老弟。”
我們花了五天的時間到了薩克拉門托,然後我告別薇拉和卡梅爾,找了一家廉價旅館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搭巴士去了舊金山,然後換另一趟巴士到了洛杉磯。

到洛杉磯時,我身上就一個手提箱,口袋裡揣著五十美元。我在巴士站買了一份《洛杉磯時報》,翻到分類廣告欄找住處。 有一則廣告馬上吸引了我的目光,上面說的是一處寄宿公寓,每週四美元五十分,含早餐,位置就在好萊塢區,跟著名的日落大道只隔了幾個街區。 那是一棟迷人的老式屋子,坐落在卡門大街1928號。街道很安靜,周邊是一片可愛的居民樓。 我摁響門鈴,房門應聲而開,門後是一位身材嬌小、面相和善的女士,年紀大約在四十出頭。 “你好。請問有什麼事?” “你好。我叫西德尼·謝爾頓。我要找個地方住上幾天。” “我是格蕾絲·賽戴爾,請進。” 我拎起手提箱,走進門廳。這棟房子顯然曾經是某戶人家的大宅子,後來才改成了寄宿公寓。屋子裡有一個很大的起居室、一個飯廳、一個早餐廳、一間廚房。臥室有十二間,多數都已經有了住客,還有四間公用衛生間。

我說:“我記得房租是每週四美元五十分,包含早餐。” 格蕾絲·賽戴爾打量著我皺巴巴的外套和破襯衫,說:“如果你堅持,我可以減到一周四美元。” 我看著她,滿心希望自己能說:“我願意付四美元五十分。”可我手頭那點可憐的錢是堅持不了多久的。我嚥下驕傲,說道:“我堅持。” 她的微笑真是溫暖人心,“好的。我帶你去你房間吧。” 房間很小,不過很整潔,佈置得很可愛,我非常滿意。 我轉身對著格蕾絲說道:“太好了。” “好的,我一會兒把大門鑰匙給你。有一個規定是不許帶女士進房間來。” “沒問題。”我說。 “我給你介紹一下其他幾位房客吧。” 她領著我去了起居室,好幾位房客都在,由此我認識了四位作家、一位道具師、三名演員、一位導演,還有一位歌手。後來我慢慢知道,他們個個都有著遠大的抱負,只是目前尚處於失業狀態,人人都在追尋那也許永遠無法成真的美妙夢想。

格蕾絲有一個十二歲的兒子比利,非常有禮貌。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名消防員,這大概是整個寄宿公寓裡唯一能夠實現的夢想。 我打電話給納塔莉和奧托,告訴他們我已平安抵達。 “記住,”奧託說,“如果你三個星期沒找到工作,那就趕緊回來,我們都等著你呢。” 沒問題。 當天晚上,房客們圍坐在大起居室裡,講述著各自的奮鬥史。 “這個行當可不好乾,謝爾頓。每家製片廠都有一扇大門,在大門裡面,那些製片人都在嚷嚷著需要人才,嚷嚷他們極度需要演員、導演和作家。可是等你站到大門口的時候,他們又不會讓你進去了。那些大門是不會對局外人敞開的。” 也許吧,我想,可每一天也總會有人成功地闖進那扇門的。
我了解到,我想像中的那個好萊塢其實並不存在。哥倫比亞電影公司、派拉蒙公司、RKO公司是在好萊塢,不過,米高梅、塞爾茲尼克國際電影公司是在考文城,環球電影公司在環球城,迪斯尼電影公司在銀湖,20世紀福克斯在世紀城,合眾電影公司則在環藝影城。

格蕾絲很周到地訂閱了演藝圈的行業報紙《綜藝》報,就放在起居室裡,人人都拿它當《聖經》一樣看,靠它來了解有什麼工作機會,有什麼新影片投拍了。 我拿起報紙,看了看日期。我有二十一天時間來找工作,時間非常緊迫。我心裡很清楚,無論如何我必須想辦法走進電影厂那些大門。 第二天早上,吃早飯時,電話鈴響了。在我們這裡,接電話堪比奧運賽事,人人都搶著去接電話,因為——我們誰也沒法搞什麼社交活動——電話肯定是跟工作有關的。 搶到話筒的那位演員拎起話筒聽了一會兒,對格蕾絲說:“是你的電話。” 有人失望地嘆了口氣。每一位房客都滿心希望那是自己的工作機會。那個電話就是通向前程的一條生命線。 我買了一份《洛杉磯旅遊指南》。因為哥倫比亞電影公司離格蕾絲的公寓最近,我決定就從這裡開始。電影公司在高爾大街,就在日落大道旁邊,沒有大門。

我走進前門。一位老警衛坐在辦公桌後頭,正在寫什麼東西。我進去的時候,他抬起了頭。 “什麼事?” “是這樣的,”我自信滿滿地開了口,“我是西德尼·謝爾頓。我想成為一名編劇,我應該去見誰?” 他打量了我片刻,“你有預約嗎?” “沒有,不過……” “那你誰也別想見著。” “總有人……” “沒有預約就見不了。”他的語氣決絕,隨後便繼續弄他那個東西去了。 顯然,這家電影公司並不需要什麼大門。 接下來兩周里,我跑遍了所有的電影公司。洛杉磯跟紐約不一樣,整個城市很分散。這個城市不適宜步行。有軌電車從聖莫妮卡大道中央穿行而過,所有的主要街道都有公共汽車。很快我就熟悉了公共汽車的路線和時間表。

雖然每家電影公司看上去不盡相同,那些警衛卻全都是一副德行。事實上,我慢慢地覺得他們也許壓根兒就是同一個人。 我想成為一名編劇。應該去見哪位? 你有預約嗎? 沒有。 那你誰也別想見著。
好萊塢歌舞昇平,我卻餓著肚子。我站在外面往裡窺探,所有的門都上了鎖。 我那點兒可憐的錢越來越少,更糟糕的是,我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 不去電影公司的時候,我就在房間裡待著,在我那台傷痕累累的手提打字機上寫故事。 有一天,格蕾絲宣布了一個令人失望的消息。 “很抱歉,”她說,“從現在開始,我們不再供應早餐了。” 沒人問為什麼。大多數房客都欠著房費,她也沒辦法一直供著我們。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所面臨的現狀是:肚子餓得咕咕叫,卻又身無分文。我連買早餐的錢都沒有了。我想要創作,卻無法集中精力,因為我實在是太餓了。最後,我放棄了創作。我來到廚房,格蕾絲正在清洗灶台。

她看到我,轉過身來,“怎麼了,西德尼?” 我結結巴巴地說道:“格蕾絲,我——我知道有新規定,沒——沒早餐了,可是我想我——我今天早上能不能再吃一點。接下來幾天我肯定……” 她看著我,語速很快地說道:“你還是回房間去吧。” 我徹底崩潰了。我走回房間,坐到打字機跟前,想著自己給雙方都帶來了難堪,心裡覺得羞愧不已。我試著繼續創作,可是毫無用處。我腦子裡想的就是自己肚子很餓、手裡沒錢,想著自己已經陷入了絕境。 十五分鐘之後,有人敲門。我走過去打開門。格蕾絲站在門口,手裡端著個托盤,上面是一大杯橙汁、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一碟培根雞蛋吐司。 “趁熱吃吧。”她說。 那大概要算是我吃到過的最豐盛的一頓飯了,當然也是最難忘的一頓飯。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到各家電影公司跑了一圈,下午的時候又是一無所獲地回到了公寓裡,看到有奧託的來信,裡面是一張回芝加哥的巴士票。這是我見過的最令人喪氣的一張紙。他還附了張條:我們等著你下週回家,愛你的爸爸。 只剩四天時間了,我已經別無去處。眾神早就開始嘲笑我了吧。 當天晚上,我和其他房客圍坐在起居室裡聊天。有一個人說:“我妹妹剛剛在米高梅找到一份審稿人的工作。” “審稿人?做什麼的?”我問。 “每家電影公司裡都有這樣的人,”他解釋說,“他們替製片人寫出故事梗概,這樣製片人就省得去看很多垃圾文字了。如果製片人喜歡哪個梗概,他才會去拿整本書或是劇本來看。有些電影公司有專職的審稿人,有些用外聘人員。” 我的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我剛剛看了斯坦貝克的名作《人鼠之間》,何不…… 半小時後,我又速讀了一遍這本書,打了一個梗概出來。 我借了台油印機,弄了很多複印件,在第二天中午之前發給了六家電影厂。我估計這些複印件全部送達需要一兩天,那麼第三天我應該就能收到回音了。 第三天,我收到的唯一一封郵件是弟弟理查德發出來的,他問我什麼時候把他接過來。第四天收到的則是納塔莉的來信。 再下來就是周四了,我那張車票的日期是周日。又一個夢想破滅了。我告訴格蕾絲,我周日一早就走。她看著我,睿智的雙眼中滿是憂傷。 “我能幫上什麼忙嗎?”她問道。 我擁抱了她一下,“你已經幫我大忙了。事情的發展不遂人意。” “永遠不要停止夢想。”她說。 可是我已經停止了。 第二天一早,電話鈴響了,一位演員跑過去搶到了電話。他抓起聽筒,用自己最職業的演員嗓音說道:“早上好。請問有什麼事?……誰?……” 他的語氣馬上變了,“大衛·塞爾茲尼克辦公室?” 屋子里馬上鴉雀無聲。大衛·塞爾茲尼克是好萊塢最具名望的製片人,他拍過《一個明星的誕生》、《晚宴》、、《自由萬歲》、等幾十部影片。 演員說:“他在的。” 我們全都屏住呼吸。那個他會是誰呢? 他轉過來對著我:“找你的,謝爾頓。” 我當時肯定打破了公寓的接電話競跑紀錄。 “您好。” 電話里傳來了一位女士的尖嗓門:“是西德尼·謝爾頓嗎?” 我立馬意識到跟我說話的不是大衛·塞爾茲尼克本人,“是我。” “我是安娜,大衛·塞爾茲尼克的秘書。塞爾茲尼克先生手頭有本小說,需要一份梗概,不過我們自己的審稿人沒有一個有時間。” 她用錯動詞的人稱了,我立馬意識到,不過這位可是能讓我事業得到起步的福星啊,我怎麼能去糾正她呢? “塞爾茲尼克先生在今晚六點之前就需要這份梗概。這本小說有四百頁,我們的梗概通常要三十頁,還要附兩頁的摘要和一段評論。不過這些都必須在今晚六點前弄好。你可以嗎?” 趕到塞爾茲尼克電影公司,讀完一本四百頁的小說,弄一台好的打字機,寫一篇三十頁的梗概,這一切都要在六點之前完成,真是一點可能性也沒有。 我說:“當然可以。” “好的。你可以來考文城我們公司取那本書。” “我馬上去。”我放下聽筒。塞爾茲尼克國際電影公司。我看了看表,已經九點半了。去卡文城還得花一個半小時。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問題:去那裡沒有車,我不會盲打,要打一份三十頁的梗概我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而這一輩子還不包括看那本四百頁書的時間。要是能在十一點趕到考文城的話,我剛好有七個小時的時間來實現這個奇蹟。 不過,我已經成竹在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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