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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四章甲午風雲

中國誤會了袁世凱 吕峥 28568 2018-03-16
主戰派的對立面不能簡單地理解為主和派。在對外決策上,和後人被誤導的歷史記憶恰恰相反,慈禧一直是激進分子。 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還是懿貴妃的慈禧一度代咸豐批閱奏章。她嚴飭統兵大臣與敵決戰,並曉諭中外,懸賞殺敵,無論軍民,明碼標價: 斬殺一白夷,賞銀一百兩; 斬殺一黑夷,賞銀五十兩; 擊毀夷船一艘,賞銀五千兩。 慈禧的問題在於,其激進總是慷他人之慨,像天皇那樣用私帑買軍艦的高尚行為在她這兒基本不用指望。 知行不一是中國的痼疾。政客們成日高談闊論,而一涉及自身利益,改革立刻陷入停滯。 而剛剛說完“今天(六十大壽)讓我不高興的人,我要讓他一輩子都高興不了”,蕞爾日本就直不愣登地跑來挑事,簡直活得不耐煩了,不迅速滅之,都沒心情吹蠟燭。

其實,建立這種自信的基礎並不牢靠。 年初時李鴻章檢閱海軍,發現問題一籮筐。 第一,航速普遍比日艦慢; 第二,沒有快炮。快炮和慢炮的區別在於快炮的發射火藥是無菸火藥,相比於慢炮的黑火藥,發射後沒有嗆人的煙霧,無須等待硝煙散盡即可進行填裝; 第三,整體技術落後,十年不添一船一炮。十多年前購自英國、嚴重老化、基本沒有裝甲防護、船速一快海水就倒灌炮房的超勇號和揚威號還編在主力序列。而日方軍艦則基本是1890年以後的產物。 閱軍歸來,李鴻章向朝廷盛讚北洋水師“技藝純熟”“行陣整齊”——這份水分嚴重的報告不是軍事報告,而是政治報告。 1894年,最高的政治正確是慈禧的大壽,不管海軍實情如何,作為大壽獻禮,報告必須只能是報喜不報憂。

在錯誤信息的引導下,紫禁城已不可能對勝負做出客觀的判斷。 然而,戰爭的主體是人。硬件再好軟件跟不上也不行。李鴻章聊以自慰的只剩下“千艦易買,一將難求”了。 位於福州的馬尾船校是左宗棠在閩浙總督任上一手創辦的。 當年,李鴻章因海防問題和秉持塞防的左宗棠吵翻天時,絕想不到自己的老對頭為建設海防留下了一顆彌足珍貴的種子。 馬尾一期的佼佼者當屬嚴復(1854—1921)和劉步蟾(1852—1895)。 開船在學貫中西的嚴復看來是雕蟲小技,不屑為之,但對劉步蟾來說卻是終生的追求。 《清史稿》曰: 華人明海戰之術,步蟾為最先。 留英三年,學業猛進,時年二十,英姿勃發。回國後即上《西洋兵船砲台操法大略》,提出加強海防、建設海軍的可行方案,深得李鴻章賞識。

採購定遠、鎮遠時,劉步蟾率十多個船工赴德監造。船成後奉命接艦返國,出任旗艦定遠的管帶,官居總兵,僅次於提督丁汝昌。 當然,中間還隔著一個副提督瑯威理。 但在有留洋背景的劉步蟾看來,瑯顧問不過是個擺設。 1890年,定遠號訪問香港。丁汝昌因公離艦,劉步蟾乃降下提督旗,改升總兵旗,以示主權在我。瑯威理不服,覺得有他在船,提督旗不能降。 官司打到北洋,李鴻章支持劉步蟾,直接把瑯威理氣回了英國。 1891年,北洋水師訪日。煥然一新的日本海軍強烈地刺激了劉步蟾,回國即面見李鴻章,要求添購戰艦。 李鴻章未置可否,劉步蟾慷慨直言:“平時不備,一旦僨(fen,敗)事,咎將誰屬?” 史稱“四座悚然不已”。

清末的海軍是最時髦的兵種。威海和旅順的海軍俱樂部裡,酒吧舞廳應有盡有,劉步蟾本人的生活習慣也很洋派,這要換了翁同龢,估計早就搖頭大罵“斯文掃地”了。 斯文沒有拿來掃地。從《北洋海軍章程》到海戰的法規號令,無一不出自劉步蟾之手。 當然,也離不開李鴻章不拘一格的用人之道。 除劉步蟾外,馬尾船校還培養了一批現代化的海軍專才:鐵甲艦鎮遠號管帶林泰曾(正二品總兵),巡洋艦致遠號管帶鄧世昌(從二品副將)、來遠管帶邱寶仁(副將)、濟遠管帶方伯謙(副將)、靖遠管帶葉祖珪(副將)以及經遠管帶林永昇(副將)。 1877年,一批青年才俊登上了去往格林威治海軍學校的郵輪。 海鷗翩躚,浪花滾滾,青年們在臨別詞中寫道:

此去西洋,深知中國自強之計,捨此無所他求! 十七年後,1894年7月25日的黎明,當方伯謙站在濟遠艦主桅的望台上,攜帶國產艦廣乙號護送運兵船赴朝增援時,不知是否還能憶起當初的誓言? 濟遠是和定、鎮二艦同批訂購的德產巡洋艦,噸位2300,航速15節(1節=1852米/小時),炮20尊,編制200人。 福州造船廠出品的廣乙號則要小得多,只有1000噸,配備三門德國名炮克虜伯,編制120人。 廣乙號和她姐姐廣甲號、妹妹廣丙號同屬廣東水師。 彼時的四大水師北洋、南洋、福建、廣東基本按當年薛福成的建議分佈,福建水師中法戰爭時被張佩綸敗光了,南洋水師常年疲軟,只有北洋和廣東尚能一看。 論財力,廣東水師當然拼不過北洋,所以人走的是技術流。

當年五月,“廣氏三姐妹”參加北洋水師的會操,因身形靈活,命中率高,廣丙艦管帶程壁光(正四品都司)又毛遂自薦,三艦便被編入北洋效力。 此刻,見陸軍已登岸完畢,二船準備返航。剛開出漢江口,迎面駛來三艘日艦。 豐島之戰打響。 敵艦的噸位告訴讀者這將是一場惡仗:吉野4100、浪速3600、秋津洲3100。 果然,一上來濟遠就中彈了。大副沈壽昌腦漿迸裂,濺了方伯謙一身,二副柯建章胸口被洞穿,當場斃命。 真人版《怒海爭鋒》嚇傻了方管帶,他定了定神,見甲板上水兵死傷無數,當場打算逃跑。 廣乙卻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矯健,迅速超過濟遠,直撲日軍先導吉野。 廣乙管帶林國祥十年前參加過坑爹的馬尾海戰,福建水師全軍覆沒的慘劇猶在眼前。於是,一朝被蛇咬的他此番出發前專門跑去問丁汝昌:“如果日艦中途截擊,該當如何?”

丁汝昌告以四個字:“縱兵回擊。” 有您這句話就放心了。 當然,這個問題由林國祥而不是護航總指揮方伯謙問出,還是比較耐人尋味的。 廣乙的噸位不足吉野的四分之一。 16節的航速雖不低,但跟號稱世界第一快的吉野(23節)比還是黯然失色。 果然,吉野一個急轉舵,畫了個大圓弧,避開了廣乙。 廣乙不跟“韋一笑”比輕功,直咬航速較低的秋津洲。雙方在近距離猛烈開砲,海面黑霧障天,難分敵我。秋津洲趕緊拉響汽笛,以免和後方的浪速相撞。 廣乙趁機將魚雷管瞄準了秋津洲,剛發出預備口令,敵艦的一發砲彈正中廣乙艦首的魚雷艙。 當硝煙散盡,秋津洲茫然地發現,廣乙不見了。 浪速的艦長東鄉平八郎則驚恐地發現,廣乙竟鬼魅般出現在自己尾後,相距不過三百米。

離一艘魚雷艦這麼近,東鄉平八郎分明感覺到了死神的氣息。 要不是廣乙的魚雷發射器被打壞,東鄉難逃一死。 浪速橫過身子,舷炮齊發,秋津洲也趕來助陣。兩艦快炮短時間內傾瀉了六百發砲彈,廣乙官兵傷亡七十多人,力不能支,航速明顯下降,轉舵朝淺水區退避。 日軍歡聲雷動,剛激動了兩分鐘,廣乙還擊的砲彈即命中浪速,摧毀了船上的備用錨。 憤怒的東鄉準備追擊,卻接到吉野要求轉向合圍濟遠的信號。 被水手親切地稱為“黃鼠狼”的方伯謙,最大的優點是圓滑和惜命,以至於濟遠的逃跑也充滿了黃鼠狼的風格——邊跑邊打。 憤怒的水手王國成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在艦尾操控150毫米炮接連命中吉野,打得坪井航三(吉野艦長)放慢了航速,向浪速和秋津洲求援。

正好怡和洋行(英)的商輪高升號載著一千淮勇,帶著木船操江號,往漢江駛去。 高升掛著英國國旗。用這種方法運兵的確掩人耳目,但擋不住侵略者的如狼似虎。 擦肩而過的同時,濟遠升起了日本國旗。很多人據此認為“黃鼠狼”想投降倭寇,這一點確屬冤枉,人是為了示警。怕死歸怕死,卻不一定要當漢奸,畢竟妻兒老小還在故鄉,田產家當尚在岸上。 高升立刻轉向,卻因航速不敵,被吉野攔下。 日軍強迫英籍船長離艦,並發炮恫嚇。英國船員見交涉無果,只好隨日軍上了吉野。 了卻了後顧之憂,吉野當場擊沉高升。淮勇遍浮海上,泅遁無所,日軍竟以機槍掃射,一時間白浪皆赤,流血漂櫓。 濟遠跑得比兔子還快,已然消失在海平線。廣乙開到淺水區,日艦噸位大、吃水深,追過去鐵定擱淺,只好鳴金收兵,挾持操江而去。

由於失火嚴重,上岸後,林國祥命人摧毀廣乙以免資敵,並在朝鮮官員的幫助下撤往平壤。 豐島之敗傳到北京,主戰派又激動了,拋出一條挑戰人類智商極限的方案:徵集全國拖網漁船,堵塞長崎港口,困死日本海軍。 在翁同龢的煽動下,恨不得掄袖子御駕親征的光緒罷了丁汝昌的官。李鴻章泣血上奏,慈禧出面乾預,才改為留職察看,戴罪立功。 天天被人罵“怯懦避戰,縱敵養寇”,丁汝昌極其憋屈,多次向李鴻章請戰。 李鴻章一面安撫下屬,一面上書光緒,說海軍停購船炮久矣,技術落後,同倭艦馳逐於海上,勝負實未可知。與其負氣一擲,不若令之游弋於渤海內外,作猛虎在山之勢,防守震懾。 沒有人比李鴻章更了解眼下的局勢。 中日即將展開較量的戰場,從朝鮮半島始,經遼東半島、直隸平原,至山東半島終,環繞渤海與黃海。其東端是雙方爭奪的目標朝鮮;西端是清廷的心臟北京。南北兩端則分佈著北洋水師的基地旅順港(位於遼東半島南端的大連)和威海衛(位於山東半島東端的威海)。 兩相比較,清廷的劣勢非常明顯。 首先是交通。朝鮮一公里鐵路都沒有,大清國全境也只有四百公里,這還得算上劉銘傳在台灣修的一百公里。往朝鮮方向的鐵路只通到山海關,出了關,清軍必須步行開往戰場,輜重轉運全靠畜力。 日本的鐵路則早已超過三千公里,加上海運,行軍速度遠超清軍。 當然,中方也可海運,在威海上船,橫穿黃海,直抵朝鮮半島西岸,但這樣做的結果豐島之戰已經告訴讀者。 日軍的優勢在於既可利用快船騷擾朝鮮半島西海岸,又能在北洋水師作戰半徑之外的東海岸登陸,對駐朝清軍實施南北包抄。 更糟的是貨幣。中國用銀,朝鮮用銅錢。戰火一起,銀銅比價大跌,銀子在朝鮮的購買力僅相當於國內的一半。李鴻章不得不一邊部署軍事,一邊從國內運銅去朝鮮就地鑄錢、平衡物價。 其實,清軍並非毫無勝算。 李鴻章最引以為豪的不是北洋水師,而是傾二十五年之力,苦心打造的北洋海防系統。 除了旅順港和威海衛,還有天津的塘沽口。三大要衝,互為掎角,固若金湯,拱衛京師。 依托這套完善的海防工事,李鴻章的方略明白無誤:戰略上取守勢,戰術上派北洋艦隊巡遊渤海、黃海,威懾日軍,使其不敢在遼東半島和山東半島發動奇襲和登陸。 這樣一來,不管日本在朝鮮半島東海岸卸了多少兵,也只有正面推進,從鴨綠江打進中國。 而只要拖上三四個月,冬季到來,渤海灣就會封凍,鴨綠江兩岸的氣溫也將驟降到零下二十多攝氏度,耗死日軍並非難事。 控而不發、保船制敵的根本目的是將日軍拖入持久戰的泥潭,畢竟日本的經濟實力有限,還因連年擴軍負債累累,李鴻章又落井下石地命各海關停止進口日貨,這對主要以中國為商品輸出國的日本而言,可謂釜底抽薪。 日本利在速戰,而血氣上湧的光緒極其配合地認為宣戰已刻不容緩。慈禧覺得日本連英國人(怡和洋行)都敢惹,基本屬於上帝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也力主開戰。 8月1日,清廷對日宣戰。 日本大喜過望,亦於當日宣戰。 戰火,從某種意義上講是由袁世凱引燃的。 雖說誰也無法阻擋日本併吞朝鮮的腳步,但沒有袁世凱信誓旦旦的保證,李鴻章也不會下定決心派兵。而清軍不入朝鮮,日本就打不成《天津條約》這張牌。在俄國眼皮底下悍然侵朝?天皇還得掂量掂量。 當然,大頭也是受害者。所謂“天朝儘管戡亂,日方絕不插手”的假消息是日本間諜放出的,為了製造和諧的出兵藉口,倭寇確實絞盡腦汁。 因此,對跑回天津的袁世凱,李鴻章嘴上不說什麼,心裡究竟不爽。 正好時任直隸按察使的周馥負責前線的軍需轉運,人手不夠,向李鴻章要人,他便命袁世凱去給周馥當副手。 剛從鬼門關逃回來,又要去朝鮮?大頭頓時一個腦袋兩個大。 其實,他更希望以另外一種方式殺回朝鮮。 袁世凱曾委託在中央部委任員外郎的堂弟袁世勳幫忙運作。袁世勳是袁保恆的長子,利用父親的人脈,他搭上了翁同龢。 翁師傅向來不喜歡替人請託,卻為了滿足素未謀面的袁世凱率領數營上前線的“班超之志”專門入奏,可見其主戰立場之堅定。 然而,用兵任將的大權仍操諸北洋,為免令出多門,慈禧否決了翁同龢的提案。 袁世凱只好打點行裝上路。 事實上,李鴻章安排淮軍老人周馥去前線有給葉志超壓陣的意思。而周馥本人,早就看穿了清廷的外強中乾,料定勝算渺茫,暗示李鴻章最好急流勇退,保全名節(“當思曲終奏雅”)。 但這顯然不符合李鴻章一挺到底的性格。周馥也不再多勸,而是選擇和幕主同舟共濟。 東北前線,周馥與袁世凱配合默契。雖條件極為艱苦,卻仍出色地完成了清軍的糧草供應。 淮軍之弊,袁世凱洞若觀火。 在給盛宣懷的電報中,他犀利地指出: 洋人用兵,隊形分為四排,第一排散開開火,敗則退至第四排後整備,第二排前進接應,輪流不斷。並且,部隊後方十里駐兵設防,遏止退兵,整編殘卒,即使敗退也不至於潰散。 我軍操練時偶爾也照這種方法,臨陣卻用非所學,全按打土匪的法子,挑選一批奮勇當先的,騎馬直奔向前,後面的不敢放槍,唯恐打到自己人。只靠衝到前面這數十人亂打一氣,根本難以取勝。 因為透徹,所以不抱希望。以袁世凱對日本的了解,他判定此戰清廷絕無勝算。 梁啟超後來也說,甲午之敗,是李鴻章以一人敵一國的必然結果。 而當唯一能打的淮軍都被打光,山窮水盡的清政府將別無選擇,只能以西法編練新式陸軍。 且不說大頭在朝鮮練過新軍,且不說日本人的囂張讓他深感拳頭就是真理,單就“亡清”二字,已足以讓袁世凱緊盯練兵的動向。 而他的老對頭,剛考上狀元投入翁同龢門下的張謇,轉而尋求的是另一條大道。 宣戰當天,慈禧從頤和園移駕紫禁城,百官跪迎。 暴雨使路面積水頗深,官員們匍匐在路旁,衣帽盡濕。兩膝浸泡在泥裡,頂戴上的紅纓淌下鮮紅的水。 張之洞的堂兄,內閣大學士張之萬已年過八十,顫顫巍巍,久跪不能起身。慈禧的轎子經過時,她竟連眼皮都沒抬一下,視若無物。 人群中的張謇目睹此景,心如死灰。許多年後他說,就在那一刻,“三十年科舉之幻夢,於此了結。” 五年後,張謇辦的大生紗廠的織機在南通初試啼音。 9月15日,日軍進攻平壤。 平壤四周多沼澤,城高十米,以南門外寬闊的大同江為天塹,可謂地利無雙。 但弱點也很明顯。玄武門(北門)外東北方向不遠有一座牡丹台,是全城的製高點。站在牡丹台上俯瞰,平壤的大小街道一清二楚。 因此,日軍在牡丹台投入了近八千人,佔總兵力的一半。 天剛拂曉,玄武門外便槍聲大作。清軍奮勇作戰,卻無法抵擋日軍的密集炮火,苦戰至上午8點半,牡丹台陷落。 清軍退守玄武門,依托八十厘米厚的城牆垛口,激烈還擊。 屍體枕藉的城牆上,突然出現一位身形高大的軍官——左寶貴。 彈雨紛飛中,左寶貴頭戴一品頂戴,身披御賜黃馬褂,手持步槍,大聲激勵士兵們作戰。 他深知平壤已到了危急存亡的關頭,故部下勸其換掉引敵注目的冠帶時,左寶貴凜然道: 穿朝服就是要讓士卒們都看到我。敵人注目,又有何懼? 戰鬥漸趨慘烈,城頭上,傷亡官兵越來越多。左寶貴接替一個陣亡士兵操作哈乞開斯機關炮,對準日軍掃射,自己也身中兩槍。 左右“勸其暫下,寶貴斥之”。 於是,部下感奮,拼死抗敵,局面一度有所扭轉。 突然,一顆砲彈飛來,將機關砲擊碎,鐵管從左寶貴肋下貫穿。 即便如此仍不退,裹創再戰。終於又一彈飛至,左寶貴倒地不起。 將士趨前查看,見其腹部被炸出一大洞,猶能言語。 左寶貴望著硝煙瀰漫的天空,思緒回到了三天前。 戰前會議上,葉志超召集眾將,表示要暫避敵鋒,以圖後舉。除聶士成外,多數將領附議。左寶貴憤然道:“大丈夫建功立業在此一舉,至於成敗利鈍不必計也!” 言罷即枕戈待旦,並密調親兵監視葉志超,防止其逃遁。 大戰在即,將領們見日軍來勢洶洶,都主張棄城後撤。左寶貴怒罵道:“若輩惜死可自去,此城為吾塚也!” 天空中傳來久久不散的迴響:此城為吾塚。 左寶貴踐履了自己的承諾,含笑而終。 傍晚,平壤下起了傾盆大雨,雙方休戰。 葉志超見玄武門失守,下令趁雨夜北撤。 逃跑也就算了,問題是葉志超竟自以為是地派人通知日軍,說明天一早我軍即撤退,平壤讓給爾等,望勿開槍。 以為這樣對方就會上當,真是蠢得讓人心碎。 當晚8點,暴雨如注。清軍蜂擁出城,遭到日軍伏擊,屍積如山,道路為之埋沒,溪流因之變色。淮軍精銳死傷殆盡,包括盛宣懷的弟弟盛星懷。餘者一哄而散。 自此,中國軍隊在朝鮮半島消失。 同一時間,遼東半島南端的大連灣,北洋艦隊已集結完畢。 一周前,李鴻章收到葉志超求援的急電,立命駐守大連灣的河北鎮總兵劉盛休率所部銘軍四千人乘運兵船東渡至中朝邊境的大東溝,登陸後馳援平壤。 豐島之戰殷鑑不遠,是以護航的艦隊非常華麗,計有定遠、鎮遠、致遠、經遠、靖遠、來遠、濟遠、平遠、超勇、揚威、廣甲、廣丙和四艘魚雷艇。 9月14日,中秋節。 威海衛是北洋海軍的屯泊基地,與位於大連灣作為補給站的旅順港遙相呼應,共同扼守渤海門戶。 海上生明月。 丁汝昌心頭升起的卻是不祥的預感。 吃完月餅,船,就該起錨了。 劉公島上站滿了送行的家眷,同水兵揮手作別。 當時只道是尋常,孰料此別成永別。 翌日,當艦隊開抵大連的同時,平壤陷落。更悲催的是,日本聯合艦隊收到侵朝陸軍來電,說在平壤搜到一封葉志超寫給劉盛休的信——運兵計劃全盤暴露。 於是,毫不知情的北洋艦隊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繁忙的裝煤作業揚起陣陣黑煙,丁汝昌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 同樣的表情也出現在劉步蟾臉上。 驅動北洋戰艦的煤都是形同散沙的劣質碎煤,供自開平煤礦。 位於唐山的開平煤礦是中國第一座現代化煤礦,在李鴻章的助手唐廷樞的經營下,一度風生水起。 結果繼任總辦張翼把牌子搞砸了,最後還被英國人給騙了去。 張翼以奕譞侍從的身份爬到國企高管的位置,開始乾最擅長的事——與民爭利。 當然你會問,人丁汝昌也是體制內,開車還掛軍牌的那種呢。 這你就不懂了,天朝官場的第一法則便是:沒有道理可言。 正因如此,同乏善可陳的西方史比起來,中華民族的歷史總是扣人心弦,充滿刺激。 這一回被刺激到的是丁汝昌,他憤然致書張翼,說“煤屑散碎,煙重灰多。難壯氣力,兼礙鍋爐”。 最後警告張總辦:“再塞責海軍,就全數退回,並禀報李鴻章。” 報誰也沒用,海軍出不起高價,在張翼看來只配用劣煤,好煤還要留著賣錢呢。 更嚴重的問題是彈藥。 北洋水師的砲彈分為榴彈和實心彈。榴彈彈頭內裝有炸藥,靠擊中敵艦後爆炸產生的衝擊波實施打擊。 實心彈說白了就是教練彈,以砂土填充,用於打靶練習,不會爆炸。射出去後你唯一能做的便是祈禱它擊穿敵艦水線,造成沉船。 殘酷的事實是榴彈極為匱乏,裡面的炸藥也跟你過年放的鞭炮區別不大,都是黑火藥。 而日本經工程師下瀨雅允研究,已成功仿製黃色火藥,命名為“下瀨火藥”。 此藥賴就賴在燃燒力極強,遇鐵都燃,難以撲滅,威力比TNT大,還散播毒氣,整個一殺人不眨眼…… 鴨綠江口的大東溝水深較淺,不僅定、鎮二艦開不進去,便是銘軍乘坐的運兵船也只能停在深水區,等待民船接運。 劉盛休悲哀地發現負責此事的東邊道道台只應付差事地安排了二十幾艘小木船,等接完,日軍估計都打到紫禁城了。 這還是李鴻章百般催促的結果。都說專制比民主效率高,天朝的辦事效率卻是令人髮指。 劉盛休顧不上憤怒,立刻安排轉乘。一時間,大東溝人聲鼎沸,戰馬嘶鳴。 夜幕降臨,已經登岸的軍隊開始架設營帳。炊火沿著鴨綠江岸向遠處延伸,燈光通明的軍艦像拔海而起的大廈,環衛著繁忙的大東溝。 19點30分,水兵們嚴格按照劉步蟾制訂的規章,有條不紊地取出吊床,在工作崗位附近張掛; 20點30分,全天最後一次衛生清掃。滿面塵灰的鍋爐艙士兵在專門配置的浴室裡沐浴更衣; 21點30分,各艦大副巡查全艦後,所有人進入睡眠。 德國顧問漢納根卻發現,定遠艦尾,丁汝昌辦公室的燈一直亮到了深夜。 聯合艦隊也出發了。總司令海軍中將伊東佑亨率領本隊的松島、嚴島、橋立、千代田、扶桑、比叡和第一游擊隊(總指揮海軍少將坪井航三)的吉野、秋津洲、浪速、高千穗,帶著噸位僅600的砲艇赤城和由商船改造的西京丸向大東溝進發。 赤城吃水淺,便於在登陸區偵察,而西京丸上更是坐著海軍系統的一把手——軍令部部長樺山資紀。 淡定到像狩獵一樣輕鬆,皆因日方沒料到護個航北洋艦隊的主力竟傾巢而出。沒轍,都是讓豐島之戰給逼的。 天亮時,只有不到一半的清軍登上了海岸。 水兵們收好吊床,擦完甲板,開始進餐。 軍官的餐桌上擺著以西法烹製的鴿子肉,銀質的刀叉一塵不染地擱在漆有“定遠”徽標的餐盤旁。 致遠艦上,眾人正圍著鄧世昌給他過四十五歲的生日。 丁汝昌催促劉盛休盡快卸兵,劉步蟾則望著漫天的煤煙神色憂慮。 聯合艦隊正以8節的航速緩緩接近。 海不揚波,幾隻白鷗悠閒地飛過。同樣悠閒的還有日軍官兵的心情。 旗艦松島上,海軍大尉木村浩吉在日記中寫道:“是日拂曉,天氣晴朗,微風徐徐。” 閒適的他甚至和人下起了圍棋。一局未畢,便有人跑進來道:“發現船隻!” 此刻,時鐘指向10點30分。劣炭燃燒產生的滾滾黑煙使日軍比中方早了一個半小時發現敵情。 木村浩吉興奮地跳了起來。和所有人一樣,他以為大東溝就幾艘運兵船和護航的小艦,待離近時才發現是北洋水師的全部精銳! 伊東佑亨下令午飯提前,就餐後馬上進行戰鬥準備。 中午12點,鎮遠的瞭望兵發現日艦煤煙。十分鐘後,一個洋員衝進定遠的軍官餐廳,用英語喊道:“The Japanese are insight,sir!”(“先生們,發現日軍!”) 丁汝昌登上飛橋(觀測平台),接過下屬遞來的望遠鏡,看了好一陣才緩緩放下。 利用淺水優勢,使海戰在大東溝附近爆發,顯然對機動力不強的北洋艦隊有利。然而,登陸還在進行,果真如此,運兵船勢必遭到荼毒。 丁汝昌沒有忘記此行的任務,長期以來的壓抑也化作滿腔的憤怒。 他下令起錨,迎戰日軍! 其實,伊東佑亨比丁汝昌還恐懼,他面臨的畢竟是一艘長95米、寬18米,裝備4門305毫米克虜伯巨砲,編制360人的龐然大物(定遠)。 要知道,“捕捉定遠”一直是日本小孩最鍾愛的遊戲; 要知道,軍歌《定遠還沒有沉嗎》在東瀛傳唱已久; 要知道,直到公元2000年,中國才首次出現噸位超過定遠的軍艦。 為了克制定遠,日本專門發行公債,請法國設計建造了“三景艦”(松島、嚴島和橋立,為日本著名的三景)。 旗艦松島,為了跟定遠的巨砲較勁,極為勉強地安了一門320毫米的主砲。 問題是人定遠噸位7500,它還不到4300。66噸的主砲往上面一放,比大頭娃娃還滑稽。 頭重腳輕的設計導致主砲轉動時艦體會側傾,遇到惡劣海況更是不敢轉,否則會翻船。 一系列問題使得十分鐘一發的理論射速降低到一小時一發,主砲完全成了擺設。 反倒是兩舷各六門的120毫米阿姆斯特朗速射砲在實戰中發揮了作用,每分鐘5發的射速打得清軍滿地找牙。 這就涉及到陣型問題。 許多事後諸葛亮把黃海之敗歸咎於丁汝昌不懂海戰,採用了愚蠢的陣型,其實是以蠡測海。 PC遊戲《大航海時代》上來就教玩家“T字打法”,即海戰時盡量使艦隊橫排成T上面的一橫,以密集舷炮攻擊敵軍。反之,如果你首尾縱列成T下面的一豎那就悲劇了。 由於火砲密布軍艦兩側,故傳統海戰打法非常單調。交戰時雙方都排成一橫,一舷射完後調轉船頭射另一舷,射完的一側則藉此裝彈,周而復始。 19世紀中葉,鐵甲艦的出現改變了海戰的格局。 1866年的利薩海戰,交戰雙方意大利和奧地利都編有鐵甲艦。意大利採取傳統戰術,奧地利則將艦隊排成人字形,以艦首對敵,先用大口徑主砲狂轟,再如一把尖刀插入意軍。 最後,意方旗艦被奧方旗艦的撞角攔腰撞沉,海戰從此進入了新紀元。 以艦首炮替代舷側炮,用口徑換數量的理論方興未艾,主張回歸傳統的呼聲便隨之興起。 對北洋水師來說,定、鎮二艦裝甲厚重,兩側沒有太多空間佈置舷炮,首尾倒是合計有八門305毫米巨砲,而致遠、靖遠又是典型的輕快巡洋艦。因此,以雁形陣切割敵陣後各個擊破成為丁汝昌制訂的作戰方案。 日軍沒有定、鎮這樣的戰列艦,但機動力強。伊東佑亨將艦隊分為本隊、第一游擊隊和西京丸—赤城三個戰術小分隊,下令在北洋艦隊面前反復周旋、掉頭,集中發揮巡洋艦的舷炮優勢。 丁汝昌則令兩艦為一個戰術小分隊,共分為五隊。 每小隊長艦位於前方,僚艦位於右後方四十五度角相距四百米處,避免誤傷和碰撞。以定遠—鎮遠小隊為中軸,往左是致遠—經遠和濟遠—廣甲小隊,往右是來遠—靖遠和超勇—揚威小隊。中軸一馬當先,兩翼依次靠後,呈一扇面,魚貫而前。 弱點在右端的超勇和揚威身上。 採購之初,兩艦是世界上最先進的無防護撞擊巡洋艦,英國人命名為“金牛座號”和“白羊座號”,正是取這兩種動物頭上長角之意。 可惜,所謂的“之初”已是十幾年前,在19世紀末日新月異的軍備競賽狂潮中,噸位不足1400的超勇和揚威顯然廉頗老矣,裝甲和火力也遠遜於致遠、靖遠。 當然你會說,人廣乙才1000噸,也不影響她以小搏大。 問題是廣乙的定位是魚雷艦,而年久失修的超勇、揚威則是撞擊艦。 速度是撞擊的生命,但在這兩艘行將報廢的弱艦上,鍋爐兵便是使出吃奶的勁鏟煤,也只能將航速沖到7節。 這直接拖慢了北洋艦隊的整體速度,以至於伊東佑亨緊張得掌心冒汗:這麼慢,丁汝昌在玩什麼詭計? 砲彈短缺、軍艦老化在伊東腦海裡近乎天方夜譚——除非他有機會到超勇、揚威熱浪滾滾的輪機艙親眼看一看清兵是如何揮汗如雨地作業的。 定遠艦的甲板上已鋪沙蓄水,防止火災。易碎物品全部棄置,舢板一概卸走,因為高升號的遭遇告訴大家:如果你不幸落海,基本不用幻想日軍施救,還要防止他用機槍掃射你。 被拆除的還有用來懸掛信號旗的橫桁。 在沒有對講機的時代,原始的旗語號令即使日常指揮一支延綿數海裡的艦隊航行都顯得力不從心,更遑論炮火紛飛煙霧瀰漫的戰場上。 因此,丁汝昌下達了三條守則後,便不再寄希望於脆弱的信號系統: 一、各分隊必須同進同退,攻守相助; 二、戰時艦首必須始終指向敵艦; 三、各分隊必須跟隨旗艦行動。 丁汝昌的策略是以不變應萬變,旗艦本身的行動就是最高指揮。他要始終不渝地貫徹直插聯合艦隊軍陣的戰術。 可惜,左翼末端的濟遠—廣甲分隊在方伯謙的帶領下,越開越慢,最後乾脆躲到了鎮遠後面。交戰伊始,北洋艦隊便蒙上了一層不祥的陰影。 桅盤裡,測距員手持六分儀,緊張地測算著敵距。 “一萬米!” “八千米!” “六千米!” 飛橋上,劉步蟾戴好水兵遞來的耳棉,閉上眼睛,鼻尖輕嗅著略帶濕氣的海風,思緒飛回到了普利茅斯大學的校園裡。 彼時的他,喜歡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崇拜偉大的探險家詹姆斯·庫克。 從那時起,他的夢想就從未改變。希望有朝一日率領一支強大的海軍,像16世紀的英國人全殲西班牙無敵艦隊那樣,痛擊倭寇。 而這一刻,終於到來了! 鏡頭從坪井航三舉著的望遠鏡迅速拉回到定遠艦的飛橋。劉步蟾驀地睜開雙眼,目光如炬。 12點50分,定遠艦槍砲大副(從四品守備銜)沈壽堃一聲令下,天崩地裂的巨響頓時劃破了寧靜的黃海,射程近八千米的右前主砲一顆三百公斤的砲彈,以每秒五百米的初速旋轉著飛出砲膛。十秒鐘後,擦著吉野左舷落水,海水登時騰高數丈,嚇得坪井航三心肝膽欲裂。 以定遠動作為號令,各艦相繼開火。砲彈在空中劃出道道軌跡,呼嘯著向日軍飛去。 迎風招展的龍旗下,丁汝昌和漢納根並排而站,興奮地觀察著戰況。 中方的軍艦一律是深灰色,日方則是白色。二十多艘鋼鐵戰船在廣闊無垠的海面上相互推進,蔚為壯觀。 冰雪般潔白的水柱此起彼伏地出現在日軍的艦陣中。突然,松島號引以為傲的320毫米巨砲被擊中,一炮未打便宣告下馬。 日軍的速射砲射速雖高,射程卻短,故伊東佑亨一直強調距離三千米以內才准開火。 結果,聯合艦隊的官兵都成了忍者神龜,冒著彈火,發揚黃繼光精神,默默地前進前進前前進。 一遊(第一游擊隊)終於憋不住了。 秋津洲、浪速和高千穗在吉野的率領下衝到了清軍右翼。 面對高速駛來的一遊,超勇、揚威以老舊的250毫米艦首炮迎擊,怎奈射速只有可憐的三分鐘一發。 很快,三千米的生死線到了。 壓抑已久的彈雨朝超勇、揚威瘋狂地傾瀉。 熊熊烈火,在超勇上四散蔓延,吞噬了無數年輕的生命。 超勇艦底的輪機艙更是成了人間煉獄。為了防止火災蔓延,通往上層甲板的通道全部封閉,炎熱炙烤著所有人,完全失去了生還希望的輪機官兵,在總管輪黎星橋的帶領下堅守崗位,完成最後的使命…… 揚威竭力發炮支援,打中吉野後甲板,兩死九傷。隨即又命中高千穗,引燃了幾顆裝填下瀨火藥的砲彈。黃煙陣陣,眼看火焰就要燒到彈藥庫,幾個尉官瘋狂地大喊大叫,組織水兵死命轉動消防泵滅火,方才躲過一劫。 揚威之威,如白駒過隙,很快便遭到反擊,燃起了災難性的大火,艦體開始傾斜。 雖然距離最近的來遠、靖遠開砲遙助,超勇和揚威卻已自顧不暇,且戰且退中逐漸掉隊。 下午1點,伊東佑亨下令本隊開砲。 戰前,雙方艦隊都從彈藥庫提取了大量砲彈堆放在甲板上、火砲旁,雖有連鎖爆炸之虞,卻提高了火力密度。 1點10分,戰鬥進入白熱化,連只適用於近戰的哈乞開斯機關炮也開始轟鳴,雙方互有死傷。 忽然,一枚後來引發無數爭議的砲彈擊中了定遠的飛橋,丁汝昌和漢納根同時震倒在地。 木質的甲板被炸碎飛起,又重重跌落,砸中丁汝昌左腿。火苗立時躥起,燒傷了他的脖子和右臉。 水兵趕緊幫丁汝昌脫掉燃燒的衣服,準備扶他去軍醫室,遭到拒絕。 丁汝昌蹣跚著來到首樓,強忍傷痛,在人來人往的主通道邊坐下。每有士兵從旁經過,均投之以親切微笑,寬慰鼓勵。 剛包紮完傷口的洋員戴樂爾看到這一幕,深為感動,上前同丁汝昌握手,相互勉勵。雖說這個英國人不遠萬里來到中國也許只是為了高薪而非國際主義精神,但此刻,他不失為一名英勇的軍人。 然而,這並不影響他滿嘴跑火車。 從降旗事件不難看出,劉步蟾根本不把這幫洋顧問放在眼裡,而李鴻章不支持瑯威理實際上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之所以要聘請洋員裝點門面,一則可以唬唬朝中大佬,二來為丁汝昌找了個擋箭牌,一有風吹草動便拖出來墊背。 在北洋老兵的印像中,洋員的水平確實不咋樣。 作為一隻代罪的羔羊,戴樂爾顯然沒有擺正自己的位置,對劉步蟾指指點點,心懷不滿,並在回憶錄裡寫小說,說劉步蟾趁丁汝昌不備,下命開砲,震塌了飛橋,想摔死自己的上司取而代之。 這麼狗血的劇情估計清穿劇的編劇都想不出來,但因符合中國人對官場陰謀的想像,竟至以訛傳訛。 伊東佑亨見轟得如此精準,非常激動,下令本隊轉舵向左,快速掉頭後重新越過北洋艦隊陣前,以左側舷炮再戰。 結果,隊尾的比叡(2200噸)和扶桑(3700噸)因為跟不上速度,掉隊了。 兩船造於二十年前,是風帆向蒸汽過渡的產物,比叡甚至還保留著三面大帆。裝備則以克虜伯炮為主,沒有速射砲,航速也只有8節。 一起被拋之腦後的還有赤城和西京丸。後者眼見形勢不妙,賣命地追,終於趕上了本隊。 留下了本次戰場上最弱的弱艦赤城。 代替丁汝昌指揮作戰的劉步蟾顯然注意到了日軍的破綻。 於是,比叡的官兵驚恐地發現,亞洲第一巨艦定遠像冰山一樣飄了過來,距離右舷不到七百米,尾隨而至的還有經遠。 更令人絕望的是,即使比叡的砲彈打中定遠厚實的艦身,也如橡皮球扔到牆上一般,彈回水中。 艦長櫻井像輸紅了眼的賭徒,準備放手一搏。 從明智光秀開始,日本就不缺冒險家。天天地震,朝生暮死的生存環境造就了日本人愛走極端的性格。 但櫻井的決定還是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 他下命,迎著定遠開過去! 日艦扶桑,實力較強,非但不掩護友軍,反而趁機逃跑,追趕本隊,戰後還在報告中寫道:艦長從容不迫地左轉,為我國海軍保住了一艘價值三百萬日元的軍艦…… 定遠經遠,兩艦並行,爭相開火,步步驚心。 遍體鱗傷的比叡像發狂的鬥牛直撲而來,竟鑽進了兩艦之間的“巷道”。 櫻井鬆了口氣——至少躲過了定遠那攝人心魄的巨砲。而身處兩艦之間,對方因擔心誤傷友軍,不得不投鼠忌器。 果然,炮聲偃旗息鼓,定遠無奈地用哈乞開斯機關炮俯射比叡。 露天甲板上,比叡的官兵抱頭鼠竄,碎片四濺紛飛,視覺效果堪比《黑鷹墜落》。 問題在於,這麼打你就是把比叡打成比熊,也打不沉。 和劉步蟾一道留學英國的經遠管帶林永昇怒了,下令舷炮開火。 150毫米克虜伯砲彈攜帶著怒火在極近距離擊中比叡,立斃四人,血肉橫飛。 櫻井緊閉雙眼,等待著人生的謝幕。 等了半天,發現鴉雀無聲,屬下進來報告說經遠停止了射擊,正在一步步貼近。 櫻井跑至甲板,赫然看到經遠艦上出現了一批身著紅色制服,手持大刀長矛和繩索跳板的清兵。 這回輪到他大跌眼鏡了。 跳幫廝殺是一種浪漫而原始的戰術,也是《加勒比海盜》里約翰尼·德普耍帥把妹的必備絕活。 冷兵器時代,雙方戰船要是覺得對轟不過癮,距離又足夠近,便衝上去肉搏一番。解恨的同時還展現了男人野性的魅力。 普利茅斯的熏陶讓林永昇覺得,用古老到快要失傳的跳幫生擒一艘敵艦,遠比擊沉它更具英雄主義色彩。 定遠的機關炮也停了下來,劉步蟾顯然明白老同學的意圖。 明晃晃的大刀逼急了櫻井,他下令所有砲口對準經遠,齊射阻擋,並加速離開“巷道”。 林永昇低估了櫻井的意志。比叡一番死戰,逃出生天。 面對茫茫大海,櫻井驚魂未定,兩條翻滾的水波便如影隨形,急速而來。卻是經遠發射的魚雷。 不得不承認比叡的好運,擦舷而過。 額手相慶的櫻井沒有發現,定遠的305毫米尾炮在液壓的驅動下已完成180度旋轉。黑洞洞的砲口對準了比叡。 19世紀的戰艦,因裝備沉重、空間有限,戰時往往將艦尾的軍官餐廳改為軍醫室,寬大的橡木餐桌則正好用來當手術台。 此時,比叡的軍醫室充滿了肝腸寸斷的哀號,地板上防滑的砂土已被血染成了紅色。 傷員和軍醫都沒意識到,更大的災難即將降臨。 但聞一聲雷鳴般的巨響,比叡艦尾頓成煉獄。十九人當場被炸死,包括兩個大尉。三十多人重傷,後部甲板坍塌,下瀨火藥也被引爆。 鎮遠不甘人後,隨即也發射了一枚305毫米巨彈。幾乎所有人都認定比叡在劫難逃。 可惜,砲彈沒能炸響,是一枚令人痛心疾首的實心彈。 比叡拖著濃煙,倉皇消失在了繚繞的戰火中…… 結果就輪到赤城悲劇了。 北洋艦隊追擊大小不足定遠四分之一,噸位不及定遠十分之一的袖珍艇赤城的場面整個兒一“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 倒不是欺軟怕硬,只是劉步蟾一直沒搞明白日軍帶這麼小一艘船來幹嘛。賣萌?耍賤?赤城吭哧吭哧地逃跑,也不像啊。 最後他恍然大悟:肯定是運兵船。 考慮到此行的任務是掩護銘軍登陸,“運兵船”赤城立馬成為清軍攻擊的重點。 巴掌大點地兒還裝了四門120毫米炮和六門哈乞開斯,赤城的甲板顯得擁擠不堪。 司令塔里的艦長阪元急得就差拿擴音器大喊:“我不是運兵船,我不會武功。” 圍剿赤城已成共識,連廣甲都來了,濟遠還在聚精會神地打醬油,躲得遠遠的。 一顆由定遠發出的150毫米砲彈劃過一段長長的拋物線,正中赤城。兩個砲手、六個水兵當場被炸死,阪元的腦袋被彈片擊碎,衝擊波把他半截身子衝進了海裡。 海軍大尉佐藤立刻接替艦長指揮赤城,全神貫注地跑。 已多次中彈的後桅又被擊中,轟然折斷,軍旗隨之而落。 然而赤城上的官兵並沒有陷入混亂。 不屈一:軍旗被改升到了前桅; 不屈二:後桅殘留部分,一根細長的木桿被插了進去。另一面軍旗也緩緩升起。 多艦在近距離都無法壓制一艘砲艇,北洋水師火力之弱,可見一斑。 遠處的比叡由於火情嚴重,放棄了跟上本隊的念頭,轉向南行。一直追趕比叡的赤城也隨之轉舵。 噸位2900的來遠窮追不捨,艦上的水手陳學海後來回憶說: 弟兄們勁頭很足,都想跟日本人拼一下。我和王福清兩人抬砲彈,一心想多抬,上肩就飛跑。正跑著,一顆砲彈打過來,在附近爆炸。彈片把王福清的右腳後跟削去,他竟沒有察覺。仗快打完了,我見他右腳一片紅,問怎麼了,他低下頭一看腳,才站不住了。 距離三百米時,來遠200毫米的艦首砲擊中赤城。 所有人都以為赤城死定了。然而,幸運女神再次光顧日軍。 受艦首對敵作戰思潮的影響,來遠沒有配備大口徑尾炮,而是在艦尾的狹窄空間里安裝了大量的機關炮。 於是,邊跑邊打的赤城,用尾炮盲打誤撞地擊中了來遠堆滿小口徑砲彈的艦尾甲板。 接著便是毫無意外的連爆、燃燒、火海。 赤城僥倖撿了條命。 被一遊打殘的超勇和揚威卻沒這樣的好運。 在陳學海的記憶中,這兩艘船開砲都會掉鐵鏽,也許,戰死黃海是它們最好的歸宿吧。 為了不禍及正在登陸的清軍,兩艦都沒有選擇較近的淺水,而是往離大東溝更遠的大鹿島方向駛去。 結果就讓火魔給吞噬了。超勇管帶黃建勳和一百多名官兵一起沉入到了冰冷的海底。揚威傷痕累累,也行將就木。 大東溝。 登陸極其遲緩,一漲潮便更加費事。 劉盛休在給天津的回電中沮喪道:“恐十日方能下清,心甚焦灼。” 眼看戰局不利,護衛近海的平遠艦帶著廣丙和四艘魚雷艇起錨了。 大東溝只留下了鎮中和鎮邊兩艘蚊子船作為最後的防線。 蚊子船不是軍艦,是以小船搭載陸軍火砲的水上移動砲台。 而噸位2600的平遠雖說是新船,但卻是“遠字輩”裡唯一的國產艦,由福州造船廠根據法國對“三景艦”的設計仿造而成,長僅六十米(小於超勇),寬卻有十二米(僅次於定、鎮),顯得五短三粗。裝甲倒挺厚,航速卻只有8節,火砲也不過三門(120毫米)。 和噸位1000、航速16節的廣丙編在一起明顯不協調。 同樣不協調的還有聯合艦隊。 搞沉了超勇的一遊非常得意,坪井航三決定右轉繞到北洋艦陣後方,反复旋轉,以舷炮射擊。如此,便同對面的本隊形成腹背夾擊之勢。 這和伊東佑亨的想法不謀而合。 結果還不如不合。 對自己的靈光一閃頗感激動的伊東佑亨隨口喊道:“讓一遊掉頭!” 本意顯然是右轉掉頭,但由於少了“右轉”兩個字,產生歧義,司令塔外的信號兵掛上了“一遊迴轉”的信號旗。 接到屬下報告的坪井航三迷惑不解,但還是執行了本隊的命令。 伊東佑亨大吃一驚,旋即反應過來:信號旗搞錯。 既如此,便將錯就錯,讓一遊在正面,本隊加速繞到北洋艦陣後方。 兩隊交錯駛過時,伊東佑亨估計狠狠地瞪了一眼對面的坪井航三:太不默契了! 由於本隊和一遊往相反方向駛離,像拉開的帷幕,將一直在外側逡巡的西京丸暴露在定遠面前。 改自商船的西京丸長得比赤城還像運兵船,劉步蟾沒有絲毫猶豫,下令開砲。 305毫米彈摧毀了西京丸的舵機,樺山資紀只好派身強力壯的水手努力轉動十二柄備用的人力舵輪,艱難走避。 與此同時,平遠和廣丙如猛虎下山,衝入戰場,誰也不理,直奔松島而去。 鏡頭切至廣丙悶熱的輪機艙內,滿頭大汗的二管輪(負責輪機,位次於總管輪和大管輪)黎元洪正忙碌地指揮鍋爐兵作業。 憑藉高速,廣丙先於平遠到達松島左舷。 後來任北洋政府海軍總長,因倒戈護法而名動一時的廣丙管帶程壁光,此刻正醞釀一套聲東擊西的戰術。 猛烈的砲擊轉移了松島的視線,殊不知廣丙艦首甲板下的魚雷室,兩條魚雷已蓄勢待發。 可惜,魚雷在當時屬於尖端科技,技術還很不成熟,理論射程不到四百米,實戰中更是要一百五十米內才有較高的命中率。 由於松島和其後的千代田火力過於密集,一張可怕的火網死死地攔住了廣丙前行的步伐,程壁光只好暫避鋒芒,另尋戰機。 平遠倒是以艦首的260毫米克虜伯炮命中松島,卻因又是實心彈,只殺死了一個少尉和三個水兵。 松島迅速反擊,六門速射砲打出一招“滿天花雨”,平遠的260毫米炮被當場打殘。 負傷累累的平遠明顯不敵松島,攜廣丙悻悻地駛出了眾人的視野。 兩船都是半殘,卻遇到了更慘的西京丸。被定遠重創的它,右舷水線出現了一道裂縫,只能靠木板臨時堵漏,苦苦支撐。 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平遠果斷出擊。 樺山資紀緊閉雙眼,開始懊悔自己要求跟隨觀戰的愚蠢決定。 西京丸艦長鹿野下令以艦首對敵,讓薄弱的舷側躲離敵軍炮火。忽然,瞭望兵大喊:“魚雷艇!” 四艘跟隨平遠而來的魚雷艇分別是福龍、左一、右二和右三。從如此山寨的名字不難看出,魚雷艇要比魚雷艦(廣丙)小得多。 其中,左一、右二和右三在路過超勇失事地點時停下來搜救倖存海員,西京丸看到的是實力最強的福龍。 福龍者,福建之龍也,長四十二米,最寬處僅五米,噸位只有120,航速卻達到驚人的24節。 不用羨慕。當你坐到福龍狹長低矮的空間裡,以四十五公里的時速在海上玩兒漂移時,那感覺跟坐歡樂谷的太陽神車沒啥區別。 艇首甲板下的狹小空間裡,兩個水兵負責發射魚雷。這兩人是看不見外界情況的,發射時機不由他們決定,而要等待來自司令塔的命令。 所謂的司令塔,也只能容納兩人,一個操舵的水兵,另一個便是留美幼童、福龍管帶蔡廷幹。 福龍裝有三具魚雷發射管,其中兩具固定在艇首兩側,需要靠整船來瞄準,故指揮航向的蔡廷幹事實上還擔負著瞄準員的重任。 剩下一具安裝在艇尾細細的中軸線上,倒是可以旋轉,但操作時發射手必須把自己綁在魚雷管上,耍雜技般懸空於艇外,冒著炮火高速前進。 留美期間,美國學生喜歡給他們的東方同學起綽號。性情剛烈、行事勇猛的蔡廷幹被稱為“火爆唐人”——冥冥之中似乎注定了他要登上這艘敢死艇。 艇首高昂的福龍破浪而行,時隱時現,宛若蛟龍,直指西京丸側舷。 一陣陣波浪湧上福龍甲板,海水不斷從司令塔的觀察口灌入,卻遮不住蔡廷幹堅毅的目光。 隨著距離的接近,西京丸的機關炮在福龍四周打出密密麻麻的水柱。 沒有任何預兆,福龍射出的一發魚雷在海中劃出一道白練,衝西京丸飛馳而來。 三百米的距離,幾乎不容鹿野思考。他條件反射般命全艦轉舵,艦首衝福龍駛來的方向,全速前進。 當然你會問,這樣不是死得更快嗎? 不一定。 就像充滿奇蹟的古龍小說一樣,每當讀者覺得“再不掛就沒天理了”時,高手總能使出獨門絕技,起死回生。 鹿野此舉是近距離規避魚雷的最後一招,教材上提起時往往備註說“不到萬不得已不建議採用”。 對準魚雷急馳,船頭激起的浪湧會將魚雷推開。雖說冒險,但考慮到2900的噸位在那擺著,並非全無可能。 即使如此,甲板上目睹這一切的人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 魚雷最後在離右舷一米處擦過,鹿野以手加額,長吁了口氣。他不知道的是,福龍緊接著還發射了一枚,蔡廷幹意圖用兩發魚雷徹底置其於死地。 可惜,第二枚是在西京丸轉向過程中發射的,精度不高,在距目標四米處抱憾錯過。 空間所限,除了安裝進管的魚雷外,魚雷艇上一般再無其他庫存。日軍又躲過一劫。 西京丸上,所有人都歡欣鼓舞,鹿野卻疑惑地發現,福龍沒有絲毫退縮的跡象,竟迎頭駛來。 自殺式襲擊?這可是日本人的專利啊。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鹿野慌了,畢竟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求死的不怕光腳的。 一百米。 六十米。 西京丸再次側轉,舷炮齊鳴,以百分之百的命中率狂轟濫炸,卻嚇不退海賊王附體的福龍。 三十米! 籃球場的長度。 西京丸上爆發出一陣驚呼。 福龍猛然向右急轉,艇身掃出的浪花甚至濺上了西京丸的舷欄。 掉頭的同時,福龍甲板上出現了幾個水兵,用機關炮掩護其中一個跑到尾部的露天魚雷管處。 兩船再次相距五十米時,魚雷管已旋轉了一百八十度,果斷地發射了最後一枚魚雷! 如此之近的距離,再不中,除非山無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 福龍響起了勝利的吶喊。而西京丸上,樺山資紀顧不得失態,淒涼道:“吾事已畢!” 鹿野從未如此真切地觀摩一顆魚雷是如何激射而出的,他甚至無比清晰地看到福龍甲板上中國士兵振奮的表情。 樺山資紀瞑目待斃,耳畔是一片死寂,除了沉重的心跳。 十秒,六十秒,兩分鐘! 樺山資紀發現自己還活著,西京丸安然無恙。魚雷竟然沒有爆炸! 科學解釋是,當時的魚雷在入水後,要經過深淺機的一番上下調整,才能達到預定的定深。這個過程中,魚雷在水里的軌跡是一條上下起伏的正弦曲線,航行一百米後才能調整完畢,以直線行進。 五十米的距離,顯然魚雷還沒跑完調整的過程。但以西京丸較深的吃水而論,即使魚雷乍起乍伏,命中率仍然很大。蔡廷幹覺得,既然是最後一搏,寧近勿遠。 結果魚雷居然沿著西京丸橫截面的弧度劃了一個半圓,在另一側浮出水面。 運交華蓋,奈何奈何。天公不助,專制之國。 至下午三點,戰鬥已持續了兩個小時。清軍的砲彈眼看告罄,日軍卻仍舊充裕。不遠處,美國哥倫比亞號商船正巧路過,船員在望遠鏡中看到這樣一幅畫面: 一團團又大又濃的黑煙,沒有風把它吹散。透過煙霧,那些巨大的戰艦搖搖晃晃的樣子隱隱呈現,如同許多發怒的巨龍在噴吐火焰。壓倒一切的,是震人心弦的砲聲,如雷電交加,響徹雲霄…… 定遠。 一顆日本砲彈突然落在堆滿了機關砲彈的一處甲板上,周圍的水兵擔心連環爆炸,無不四散避開。恰好兩個軍樂隊的男孩抬著一顆150毫米彈經過,見到險狀,其中一孩隨眾躲避,另一個則怒目而視,跟紅色電影裡的兒童團團長似的。 小英雄不顧危險,獨自一人拖拽著笨重的砲彈向艦尾的150毫米砲位艱難挪動。 執著無畏的身影感動了圍觀人群中的戴樂爾,他上前幫助小孩抬起了砲彈。 與此同時,英國顧問尼格路士被彈片擊中,血流不止。他拒絕去軍醫院,而是索要了一些嗎啡,忍著劇痛留在甲板上,直至戰死。 無論漢人洋人,人性,是複雜的。 環繞定遠艦體的,是均厚35厘米的鐵甲,紮實的雙層設計締造了永不沉沒的神話。 然而,百密一疏,艦首的錨鏈孔周圍,裝甲只有7.5厘米厚。 問題是如此隱秘而細小的弱點鮮為人知,知道了也不一定打得中——除非他開外掛。 可好運來了神都擋不住,此役基本屬於上帝握著日軍的手在開砲。由扶桑的一門240毫米克虜伯炮發出的砲彈正中錨鏈孔下方,穿甲而入,轟然炸響。 不同於它艦,定遠在艦首甲板下有專門的軍醫院。把傷員安置在最前面,德國人的設計思路令人費解。同樣不解的劉步蟾早就下令醫生和傷兵轉移到靠後的鐵甲堡內,這才降低了人員損失。 下瀨火藥燒毀了藥櫥和病床,烈焰順著梯道艙口向外蔓延。很快,艦首便陷入到一片火海之中,黃煙和黑煙混在一起,咫尺莫辨,定遠的砲火被迫停滯下來。 像一頭吐火的困獸,濃煙滾滾的定遠極大地鼓舞了日軍的士氣,是個倭寇都明白擊沉這艘巨艦對自己意味著什麼。 於是,一遊和本隊前後包抄,快速接近。每條船、每處砲位、每個日兵都瘋了一般朝定遠開火。 焦頭爛額的劉步蟾一邊指揮操舵,一邊組織滅火自救,全然沒注意到左翼的致遠已悄然超過本艦,在一個中年軍官的率領下挺艦而出。 鄧世昌。 拔刀相助的還有鎮遠。 但鎮遠有鐵布衫護體,而致遠(2300噸)的定位是輕型巡洋艦,排在邱寶仁的來遠和林永昇的經遠(重型巡洋艦)之後。 面對強大的一遊,致遠的艦體多處被擊穿,一些傷口更是出現在水線附近,海水大量灌入船內,最終竟至三十度右傾。 危急存亡之秋,鄧世昌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都為之驚嘆的決斷: 倭船專恃吉野,苟沉是船,則我軍可以成功! 接下來的事,婦孺皆知。 鄧世昌屹立於飛橋之上,大聲激勵著將士。航速已超過20節,直指吉野。一段壯烈的征程展現在哥倫比亞號船員的視野中: 致遠不斷用水泵抽水,因為我們看到水從該艦兩側傾流入海。甲板上的大砲不停地射擊,直到它沉沒為止。最後,它的艦首完全淹沒在水中,船尾在海面上高高翹起,露出轉動的螺旋槳,漸漸消失。定遠、鎮遠試圖援救它,但是太遲了。 鄧世昌的絕命撞雖有衝動的因素,卻是理性分析的結果。十年後,吉野就是被友軍誤撞給撞沉的。 可惜,一切因鍋爐艙被擊中,引起聲如裂帛的劇爆而功敗垂成。 二百五十二人,除七人外,包括英籍顧問余錫爾在內的所有官兵,全部長眠黃海。 落水時,親兵劉相忠游過來遞送救生圈,被鄧世昌用力推開;左一魚雷艇趕來相救,鄧世昌“亦不應”。 最後,連他的愛犬也來營救主人,“銜其臂不令溺,公斥之去,复銜其發”。滿眼熱淚的鄧世昌毅然抱住愛犬,同沉海底。 當晚,接到電報的光緒無語凝噎,哽咽著寫下了: 此日漫揮天下淚,有公足壯海軍威。 百年間,政治的塗抹讓“鄧世昌”三個字越來越模糊,人們已經不關心也不記得他最初的樣子。 在加入馬尾船校前,鄧世昌是一個茶葉巨商的兒子。由於年齡偏大,錯過了留學英國的機會,卻積累了更多的實操經驗。 北洋水師裡,閩系軍官的抱團和排外令丁汝昌頭疼不已。因此,對廣東籍的鄧世昌,他倚若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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