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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一六、龍馬回鄉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4838 2018-03-16
震天號駛過玄海灘,第二日進入了長州馬關港。坂本龍馬等人立刻上岸,趕赴海援隊支部——馬關的船行伊藤助大夫處,發現長州的伊藤俊輔、三吉慎藏已經到了。 “我要卸下一部分貨物,拜託二位了。”龍馬對伊藤和三吉說道。他說的貨物就是那批來复槍的一部分。海援隊擁有的三百支槍中,一百支留給長崎本部,剩餘的兩百支將由搭乘另一艘船直接前往京都的陸奧陽之助、菅野覺兵衛等人持有。 “這是這段時間應急的軍費,一定要用在刀刃上。”龍馬說著,將一百多兩金幣交給了陸奧和菅野。他們要直接奔赴京都風雲動蕩之地,所以將和前往高知的龍馬乘坐的震天號在此地告別,再找一艘合適的船前往大坂。 “就像是馬上就要發動進攻的赤穗浪人啊。”陸奧激動萬分。不過這次他們進攻的對像不是吉良上野介,而是德川幕府。

接著,龍馬對三吉慎藏說道:“這份行李就拜託給你了。”他指了指站在身旁的阿龍。 “明白。我已經和主公打好招呼了。夫人暫時住在長府城裡。” “這個行李可不怎麼聽話,要讓你受累了。” “真是的,哪裡還有像我這麼聽話的行李啊。”阿龍氣呼呼地說。三吉慎藏自從寺田屋遇襲以來便和阿龍成了好友,聽了這話,忍不住笑出聲來。阿龍確實算不上老實聽話的女人,而且對龍馬而言她還是個包楸。 “坂本先生。”年輕的伊藤俊輔問,“土佐沒問題吧?” 土佐藩和薩摩、長州二藩不同,權力掌握在容堂一人手中。那位像鐵挖瘩般難對付的主公究竟是怎麼想的,正是薩摩、長州二藩志士放心不下之處。 “不知道。不過如果後藤不行了,還有乾退助。只要京都這邊硝煙一起,乾就會不顧一切獨自率領藩兵趕赴戰場。”龍馬說道,“我這次順路回藩,並不打算多費口舌去影響藩論,而是要把一千支新式步槍贈送給藩國,逼迫它速速下定決心。”不去辯論,而是行動,這是龍馬自脫藩以來一直釆取的做法。

伊藤詭異地笑了。 “你笑什麼?”龍馬不由諸異地問道。 伊藤俊輔此前不過是個在桂和高杉身旁奔前跑後的毛頭小子,最近突然變得老成起來,說話也像模像樣了。 “你是想說什麼風涼話?” “正是。那一千支新式步槍如果土佐不要的話,長州藩二話不說,立刻接收。” 伊藤的這句話令龍馬心中一震,接受槍支便意味著起兵。 臭小子!龍馬不禁恨恨地問道:“剛才進港時,我看到有一艘輪船冒著滾滾黑煙開走了,那是什麼船?” “是大久保一藏大人乘的船。”伊藤說。為了京都舉兵前的最後一次碰頭,大久保親自坐船來到長州,細細地協商了一番,又返回京都去了,與龍馬擦肩而過。 大戲終於要開演了。如此一想,龍馬就像大戰前的武士一樣,興奮不已。

震天號當天離開馬關,在風和日麗中駛向高知,先取道豐後水道,南下抵達蹉跎海角後向左轉。 “坂本先生,你突然闖入高知會不會有些不妥?”藩士岡內俊太郎說道。 不管怎樣,龍馬仍舊是脫藩之身,若是藩廳的那幫俗吏以違反法令為由鬧將起來,恐怕關鍵的正事會因為那些庸俗的議論而被忽略。不僅如此,土佐藩上士的佐幕傾向最近有愈演愈烈之勢,年輕武士中甚至有人揚言,要殺光勤王派餘孽。藩內局勢變得異常險惡。在這種形勢下,龍馬一旦上岸,佐幕派很有可能組織一夥刺客來刺殺。 “我的安全就全交給你了。好好乾。”龍馬將一切託付給了岡內,他信任岡內的才智。 九月二十四早晨,震天號漸漸駛入浦戶灣頭。桅杆上,藝州淺野侯的鷹羽紋船旗高高飄揚。

不久,輪船關閉發動機,放下一艘小艇,艇上只有龍馬一人。龍馬告別了這艘船,獨自上岸。 這裡是桂濱。小艇將一直駛入浦戶灣深處,岡內會在高知城下船,事先同參政渡邊彌久馬打招呼,告訴他龍馬已經來到桂濱,然後再說服重臣們,爭取讓龍馬的這次高知之行合法而有效。 龍馬獨自一人下了小船。海水打濕了他的衣服,他一直走到沙灘上,發現海風從西南方吹來,遠遠近近傳來陣陣松濤聲。在長長的海岸盡頭,可以看見龍王海角面對著大海伸展開來,海浪不停地拍打著岩石,碎成朵朵浪花。 龍馬一步一步地走著,享受著把腳印印在沙灘上的愉悅。走著走著,心頭漸漸湧上感傷。對於出生在土佐的人來說,桂濱就是故鄉。 “最美不過桂濱月。”就像俚謠裡唱的那樣,高知城中的人每逢中秋月明之夜,都會聚集到這個海濱,一邊賞月,一邊徹夜把酒言歡,這已經成為一年中的節日。

龍馬在松林中找到了一家簡陋的客棧住下,等待從高知來的使者。 卻說岡內俊太郎在浦戶灣內下了船,一路飛馳進入高知城中,太陽已經西沉了。岡內沒有回家,立刻拜訪了參政渡邊彌久馬。他徑直去找渡邊,是因為留在藩內的閣僚中,渡邊還算是個說得過去的人物。 “深夜來訪,所為何事?”渡邊一邊整理衣服一邊走到客廳。 岡內小聲告知了一切。 渡邊驚嘆不已。掌握天下形勢的坂本龍馬為了勸說土佐藩參加革命,竟然來到了桂濱,而且帶來一千支新式步槍,要贈送給藩國。這兩件事都可算得上是土佐藩三百年來的重大事件。 “龍馬說,”岡內又將聲音壓低了一些,“如果土州不趁現在加入革命,最後只能跟在薩摩、長州後邊,揀些小魚小蝦。”

岡內拿出了龍馬寫給渡邊的信。渡邊忙讀了起來。 “本月二十六,會有兩隊薩州士兵秘密進京。到那時長州也將有三支隊伍同行。事態已經刻不容緩。”一千支步槍的事情也提到了。 “不管怎樣,不能把龍馬扔在桂濱吹海風。”渡邊不顧夜色已深,迅速派人去請大監察本山只一郎。本山的府邸緊挨著他的家。沒多久,本山伴著一陣狗吠跑了進來。 “這可是頭等大事啊。”聽完這件秘事,本山有好一陣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似乎在竭力使自己狂跳不已的心平靜下來。 雖然無法公開優待龍馬,但是必須先將他轉移到合適的地方。吸江位於浦戶灣北岸,是欣賞灣內風光的最佳場所。自然,那裡的高級茶樓很多。 “就選松鼻茶樓吧,要絕對保密。”本山說道。

岡內連忙告辭,聯繫龍馬去了。渡邊和本山則連夜派遣使者去同志家裡,請他們到渡邊家集合。 岡內向著桂濱一路疾行,一邊琢磨該怎樣向龍馬轉達他從渡邊彌久馬那裡聽來的消息。他怕龍馬失望。 龍馬當初與西鄉和桂商議的結果,是後藤進京,並非只攜帶一張寫有大政奉還方案的紙,而是要率領兩隊藩兵一同前往。當時後藤同意了。這些藩兵將被留在京都,一旦大政奉還方案失敗,立刻與薩摩、長州一同舉兵。然而,現在後藤未帶一兵一卒,隻身一人趕赴京都了。當然,後藤曾向容堂乞求:“京都有新選組橫行跋扈,想必會妨礙這個方案的施行,請您准許我帶兵前往,以作護衛之用。”容堂察覺到了事情背後的用意,沒有點頭。 岡內到達桂濱後,在松林中找到了那家小客棧。說是客棧,其實不過是漁民的家,偶爾收留投宿的客人。

龍馬正在屋裡享受他的晚餐,還沒忘拜託這家人為他做烤魚。 “啊呀,快進來!”龍馬看到岡內,毫無顧忌地揮舞著筷子,好像已經在這個家裡住了二十年。 岡內覺得有些好笑。龍馬似乎已經同漁夫老兩口和他們的女兒十分要好了,明明只是在這裡休息了兩三個時辰,這一家子卻是千般萬般捨不得他走,令岡內大為生奇。 龍馬放下酒錢出了門,這家十五六歲的女兒追了出來,問龍馬姓名。 “我是朝聖者。”龍馬說道。小姑娘覺得自己被戲弄了,很是生氣。龍馬使勁拍了拍她,轉身離去。 途中,岡內提著燈籠,轉達了渡邊參政和本山大監察的意思,接著又說了後藤進京一事。 “英國水兵事件得到解決的消息剛剛傳入高知,後藤便立刻乘船去京都了,不過,他沒有帶一兵一卒。”

“難道說他只帶了一張大政奉還的建議書?” 龍馬的腳步慢下來了,彷彿全身的力氣一下子溜走。 龍馬的失望令岡內十分恐懼。現在只有龍馬能將土佐藩從時代潮流之底拯救出來,這人要是一蹶不振就完了。 “千萬別氣倭!” “我不會氣餒。與其垂頭喪氣,倒不如抓緊時間考慮下一步對策。我就是這種人。” 雖然嘴上這麼說,可龍馬的腳步看起來依然很沉重。岡內自然變得健談起來。 “容堂公說,率領藩兵呈上建議書,就彷佛逼迫對方接受自己的主張,這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為。他命令一切都蘿按照公論行事。” “藩公所言極是。凡是國家之事都根據公論來定奪,創建這樣一個世道也是我素日的志向。”也正是為此,龍馬寫下了船中八策,作為大政奉還方案的可靠後盾。

“僅憑口舌之辯和一紙建言,德川氏是不會行動的。昔日,家康公馬上得天下,此後他的十五代子孫都是靠武力統治著六十餘州。容堂公不會是打算用一張紙逼迫德川氏交出政權吧?” 真是貴族大老爺啊,龍馬不得不這麼想。看來無論貴族老爺有多麼聰明的頭腦,最終還是不諳世事。 “乾退助有什麼動靜?” 岡內說:“乾反對後藤獨自進京,跑到容堂處進言昔日德川家康公馬上得天下,成就三百年霸業。如今欲用言論推翻其霸業,無異於兒戲,宜於兵馬之間了結此事。” 容堂只是苦笑了一下,便喝退了他。他甚至流露出要把退助送去西洋留學的想法。 在俗稱“三里浦戶”的海灣最深處,是吸江。要是在白天,“吸江十景”定會讓龍馬大飽眼福,可如今已是夜裡。龍馬走進松鼻茶樓,見參政渡邊彌久馬早已等候在那裡了。不久,大監察本山只一郎和同僚森權次也趕來了。他們管龍馬叫“坂本先生”。藩國的達官貴人們對土佐的一介浪人以“先生”相稱,與其說是表達敬意,不如說是龍馬身後的新時局令他們戰戰棘棘。 “本想同先生暢飲,可又覺得如此重要的聚會,若是醉了反不好,於是準備了甜酒。”說著,渡邊參政拿出了自家釀的甜酒。茶樓的人不用說都已經被支開了。 在座的這些高官此前都是只聽說過龍馬的名字,今天是第一次見到他本人。他們聽說此人態度冷淡,平日里不修邊幅,蓄著一頭長發,身材異常高大魁梧,今日一見,果然與傳聞絲毫不差。 最初,他們看龍馬的眼神就像在看一頭怪獸,臉上的表情半是恐懼、半是好奇,十分警惕。可是,過了大約一刻鐘,這些人就被龍馬征服了。龍馬的言論算不上高談闊論,有時會結巴一下,有時甚至陷入沉默,而有時又會突然講一個讓所有人都忍俊不禁的譬喻。 令人驚訝的是,龍馬始終沒提“勤王”。他屢次說到了這樣一句話:“思想應該另當別論。”他進而侃侃而談,人們可以擁有各種不同的思想,這方面的爭論就交給那些閒人。歷史現在已經超越了思想、感傷這些東西。在目前這千鈞一發的時刻,歷史更像是一種物理現象。他講話時從來不用抽象的表述,而是細細講述一個個具體的例子,而他論述的主題,正是“利害”二字。他講的是對土佐藩而言目前釆取怎樣的行動是有利的。如果不用這種說辭,就無法抓住這些上士出身的高官,龍馬深知這一點。他還提到了世間對土佐藩的評價。 “簡直太糟糕了,土佐藩正在被世人鄙視。再這樣下去,我們會被歷史蔑視。”他還引用伊藤俊輔在馬關港所說土佐人要是不要槍,長州人就收下的話,還有桂小五郎的一番言論。 土佐藩難道:“還要繼續袖手旁觀?再過幾天,回天偉業就會開始。只有短短幾天了,如果不趁現在奮起,就會淪為失敗者。歷史對於懦夫不會施與一絲一毫的憐憫。各位大人肩負著整個土佐藩的命運,難道你們要眼睜睜地看著主公和藩國陷於失敗境地?” 龍馬事事都舉例子說明,三個人都對龍馬心服口服,他們異常興奮,緊張、焦躁和憂憤更令他們坐立不安,這幅情景甚至連龍馬都覺得匪夷所思,心中暗自嘀咕:“這幫傢伙莫非是瘋了?” “龍馬,”不知從何時起,參政渡邊開始親切地直呼其名,“問題是這個……”他舉起拳頭,豎起了大拇指。他指的是容堂。 “你能否去見一見大人的近侍?不改變他們,一切就無從談起。”但會面的地點是個問題。應該讓龍馬藏身何處? 渡邊和本山就這個問題小聲商量起來。 “我哪裡也不去。”龍馬有些不愉快。事到如今,這些人仍然顧忌他身上那點微不足道的脫藩之罪,千方百計地為他尋找藏身之處,這種狹窄的氣量令龍馬十分厭惡。 “我的安危並不重要,我更希望各位將心思放在藩國方針政策的定奪上。” 此話一說,眾人頓時誠惶誠恐,連說“言之有理”,或許是為了討好龍馬,眾人整齊地露出微笑。 最終,他們為龍馬取了一個化名——安藝廣島淺野家臣小澤莊次,並將這個身份提交給藩廳,想要通過此舉使龍馬在高知城中的停留變得合法。 “畢竟要考慮到藩國法度,還有藩內的佐幕派,所以還請你忍耐。”本山勸道。作為藩國的司法官,他或許不得不這樣做,但是龍馬心中多少有些淒涼。 “沒關係。”他的回答貌似很豁達,可另一方面,他也深深體會到要想讓土佐接受自己的熱情是何等艱難。 不過,渡邊和本山已經感受到了事態的緊急。當天晚上,他們辭別龍馬後,徑直趕往容堂近臣的文書西野彥四郎府上,告知了龍馬回藩一事,並且拜託他說服容堂舉兵。 第二日清晨,西野彥四郎帶領其他幾位近臣,與渡邊、本山一起來到了龍馬下處。 龍馬這次並沒有滔滔不絕地議論,而是拿出了從長崎帶來的一支來复槍和一箱子彈。他明白,這麼做是一種無言的激勵,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促使土佐藩速速下定決心。 這是一支七連發的來复槍。 向前追溯十餘年,正是世界範圍內的步槍全盛時期,日本的代表性西洋步槍是蓋貝爾步槍。這種槍和火繩槍沒什麼兩樣,唯一的區別是點火不使用火繩,而是釆用了裝有發條的打火石。子彈是從槍口塞進去的,這一點也和火繩槍相同。幕府和各個發達藩國購買了大批這種蓋貝爾步槍,認為這就是“西式軍備”。長州藩也同樣將蓋貝爾步槍作為主力火器。然而沒過多久,歐美開發了後裝式步槍,這種步槍很快也傳入了日本,成為可怕的新式武器。子彈從步槍尾端裝入,這就使得發射每發子彈的速度比蓋貝爾步槍足足快了十倍,一旦裝備了這種步槍,兵力就有可能一躍變為原來的十倍。而且這種後裝式步槍槍膛內刻有螺旋狀膛線,米櫧子形狀的子彈沿著膛線旋轉飛出,射程大大延長,命中精度也提高了。由於這種種優點,後裝式線膛槍的出現讓以往的步槍幾乎統統成了廢品。不過,即便是幕府、薩摩藩、長州藩、佐賀藩、土佐藩等也只是弄到了少數新式步槍,至於東日本各藩則仍舊是以火繩槍為主要武器,只有少量的蓋貝爾步槍。然而,龍馬帶來的這些新式來复槍,足以使珍貴的後裝式線膛槍黯然失色。以往的步槍都是單發槍,而這種新式步槍是七連發的。 “若是給一千人裝備上這種來复槍,足以抵擋三萬敵兵。只要擁有這種來复槍,土佐就能夠成為日本最強大的藩國。”龍馬說。 龍馬拿起槍,槍身上刻著“一八六〇年紐約”字樣。 “子彈是這樣裝進去的。”龍馬咔嚓一聲打開尾栓,緊接著伸出右手,拉出彈匣,打開蓋子。裡面裝有一百二十發子彈。 “這就是子彈。”龍馬抓起一個尖頭的像米櫧果實一般的子彈。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氣。 說起子彈,一般都會想到像兔子屎一樣圓溜溜的,然而龍馬手指間捏著的這個東西卻和他們先入為主的印象截然不同。 “從圓形變成尖頭形,僅僅是這一個變化就足以說明世界歷史不是一成不變的。”龍馬將七發子彈塞進彈膛,咔嚓咔嚓扳動槍栓,完成了裝填,然後他拿起槍,瞄準窗戶對面的大海,說道:“這樣就可以連續射出七發子彈了。” 他並沒有扣動扳機。在場的人一時無語。 “只有擁有一顆愛國之心的勇士才有資格拿這把槍。相反,對於那些意圖支持已經徹底成為日本毒瘤的幕府的人,我絕對不會把槍交給他們。”言下之意,若是土佐人有討伐幕府之志,就會把槍送給他們,若無此志,反倒會成為危害國家的禍根,所以不會把槍給他們。如此一來,若是接受龍馬的捐贈,就意味著決意討伐幕府。 “如何?”龍馬不再多費口舌,懶洋洋地把槍扔到榻榻米上。 隨後,容堂的近臣們向龍馬詢問天下局勢,龍馬都一一懇切地答复。他們從心底贊同龍馬的看法,辭別時很是不捨,彷彿十分珍惜和龍馬在一起的時間。這些人應該會去向容堂匯報,並去藩廳召開緊急會議。 告辭時,渡邊將岡內叫到玄關旁邊,小聲問道:“龍馬不回家嗎?”他聽說先前龍馬在須崎港現身時也沒有進城回家,大概是龍馬害怕自己這個脫藩之人會給家里人帶來麻煩。 “我會在藩廳給他尋方便,你就對他說,可以悄悄回家一趟。我們至少可以通過這種方式來回報他的好意。” “明白了,我會轉告他。” 岡內在大門口將這些人送走後便走上二樓,將方才那番話告訴了龍馬。 “嗯。”龍馬點點頭,扭過臉去,眼眶突然潤濕了。其實,因為擔心會給家裡帶來麻煩,這次他本來也已經做好了不回家的打算。 “那我就回去看看?”他有些赧然地說道。自從文久二年他與澤村總之丞假借賞花之名脫藩以來,已經過去多少年了?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就在龍馬心中百轉千迴之時,從長崎與他同行而來的大宰府三條實美的密使戶田雅樂來了。這人是聯絡員,他的任務是向大宰府匯報龍馬即將在京都導演的這齣大戲的真實情況。 “尾崎君,去我家如何?”龍馬忽然說道。事實上,龍馬對家人的思念之情太過強烈了,所以反而害怕一個人回家。 “是,在下願意陪同。”這位年輕的京都人淡淡地說道。他的真名是尾崎三良,是御室的仁和寺皇族的諸大夫之子,出生於京都郊外的西院村,後來在新政府擔任各種職位,被授予男爵之位。 午後,二人從吸江乘小船出發,向著對岸劃去。 “這一帶的海水味道很棒。”龍馬將手浸在水中,然後取出來舔了舔。潮江川的淡水和浦戶灣的海水在這裡交匯,水的鹹味恰到好處。 “小時候,我一直游泳游到這裡。”龍馬就像懷念故交一般懷念這裡的潮汐。放眼望去,四周的海面上出現了無數傘帆船。油紙繖形狀的船帆推著小船前進,漁夫獨釣舟上。在這片浩浩蕩蕩的船帆對面,是高知城的天守閣。 不久,二人登岸。為避人耳目,他們沿著行人較少的河邊小道行進。這裡距離位於本町一丁目的家有六餘里。 走到西唐人町時,眼前閃現一架大橋,橋對岸便是筆山,橋畔有一個中年武士正在垂釣。 “啊呀!”中年武士忽然扔掉魚竿,跳了起來,魚竿順著河水漂走了。 “這、這不是龍馬嗎!” 此人乃是鄉士島村壽太郎,家在城東新町田淵町,是已故武市半平太之妻弟。 “你不會是幽靈吧?” “噓!”龍馬把手指抵在嘴唇上,頗為誇張地晃動著肩膀,說道“保密!保密”,然後便扔下目瞪口呆的島村,徑自走了。 沒過多久,龍馬沿著南奉公人町幽靜的小巷一路走到本町,站在了自家大門的前面。和平常不同的是,大門敞開。 一點兒也沒變啊,龍馬張望了一會兒,方才一腳踏進了門裡。 “哇——”像小孩子玩捉迷藏一樣藏在門後的乙女大叫一聲,想要嚇唬龍馬。龍馬頓時大笑起來,一切都和小時候一樣。 就在半個時辰以前,坂本家已經通過藩廳送來的秘密通知得知龍馬即將回家。據說龍馬在南奉公人町向北拐彎時,被負責打探的老源頭看到了,他便飛也似的回來報了信。 龍馬環視門內,院子裡的樹蔭隨處可見,此刻他的親人正站在那片片綠蔭下:這邊是老源頭,那邊是侄女春豬,還有乳母阿丫婆。阿丫婆已經哭腫了雙眼,連臉也腫了。 “啊,我回來了!”龍馬高興得直跺腳,向家人介紹京都武士戶田雅樂。戶田雅樂被龍馬家這種與武家府第不太相稱的開放家風嚇了一跳。這家人真有趣,就像是經商人家。如此看來,與這座府宅毗鄰的坂本本家富商才谷屋,深深影響了坂本家的性情。來到這個家里以後,戶田雅樂終於明白了龍馬作為一介武士,為何有如此敏銳的經濟頭腦。 隨後,戶田雅樂在龍馬的陪同下來到內宅正廳,見過了坂本家主、龍馬的兄長權平。雖說是兄長,但是權平與龍馬的年齡差距很大,足以做龍馬的父親了。他與龍馬唯一相似的地方便是身材高大。權平肥胖,相貌平常,頭髮則已經變得稀疏,不像龍馬那般捲曲。戶田聽說權平是個射箭高手,不過乍看之下倒像個隱居的富豪。他那小小的眼睛裡此刻充盈著淚水。 傍晚,坂本家舉行了團圓宴會。正面是兄長權平,客人戶田雅樂、龍馬及其他人依次排開。他們旁邊坐的是春豬的上門姑爺清次郎,然後是乙女和武市半平太的遺孀富子等人,春豬則忙著指揮上菜。隔壁房間裡坐的是坂本家的家人和才谷屋掌櫃等人,地勢更低一些的木板房裡則是老源頭等僕役、小伙計,以及指揮土間的侍女幹活的阿丫婆等人。總共有三十人,算得上是個熱鬧的酒宴。龍馬這次回鄉是保密的,能來這麼多自家人已經很不容易了。 這一家子真熱鬧啊。戶田雅樂覺得有些好笑。 權平酒量驚人,自始至終都是一邊微笑一邊不停地喝酒。乙女也一樣,平時她還會客氣,到了這種場合,她能喝下兩升酒。她的一頭捲髮,和龍馬一模一樣。 “乙女大姐和坂本兄長得很像啊。” “是頭髮像吧。”龍馬笑了。他小時候,父親有一次去江戶,買了一頂假髮回來送給乙女,足以看出對女兒的捲發有多麼在意。 春豬或許是因為長得像她已故的母親,完全是另一種相貌。她總是格格地笑。龍馬頗為疼愛她。 “春豬,沒酒了!”龍馬招呼她過來倒酒,結果反而灌她喝。春豬醉酒之後特別能鬧,實在是有趣。她已經有了鶴井和兔美兩個女兒。她們尚年幼,沒有上席。 “名字裡都有動物啊。” “沒錯。也就是說,豬生下了鶴和兔子。在土佐,人們喜用動物來命名。”龍馬說道。 讓戶田雅樂覺得意味深長的是,在座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開口問龍馬現在在幹什麼,看來大家還是有所顧忌。 都說土佐人酷愛議論國家大事,這家人似乎不太一樣。戶田想。他們不發表議論,而是各自獻藝表演。在這裡,人人都有自己的拿手絕活。權平在春豬三味弦的伴奏下吟唱了一段淨琉璃的精彩段子,乙女拿出一弦琴彈奏了一曲,春豬在龍馬三味弦的伴奏下跳了一段舞。 “戶田先生也來一段吧!”乙女連客人也不放過。無奈之下,戶田只好唱了一段蹩腳的謠曲,粗獷的風格與現場熱鬧歡快的氣氛有些格格不入。 宴席結束後,戶田被安頓就寢。 龍馬登上二樓,走進了從年少時起一直使用的屋子。這間屋子自從乙女回到娘家,一直是她在住。 乙女端著沒喝完的酒上了樓,說是今晚要痛飲到天明。 “那可不行。我不像姐姐,喝不了那麼多酒。” “看來你的酒量不見長啊。” 乙女撲通坐了下來。身高五尺八寸,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就被稱為“坂本家的門神”,如今她雄壯的體格由於發福又大了一圈。 “姐姐,你已經放棄脫藩的打算了?”龍馬打趣道。他說的是乙女在信中提到過的想要出家為尼雲遊各藩,又說想要扮成男子從事志士活動那件事。 乙女笑了笑,無言,隨後,姐弟倆喝過了頭,夜深時都醉倒了。 第二天一早,藩廳的官員和福岡家的家臣來到坂本家,向權平通報導:“昨夜,藩廳決定,寬恕令弟脫藩之罪。” 龍馬作為藩士的身份是“鄉士坂本權平之弟”、“鄉士坂本權平照應之人”,所以這種事都會告知兄長權平。 “但由於是內部決定,請不要公然在城中走動。”這是他們的條件。 然而,龍馬還是出門了。他從高知沿著海岸線向東走,來到了百餘里以外安藝郡的安田小城。他的大姐千鶴嫁給了此城的鄉士、大夫高鬆順藏。龍馬自小便把這里當成自己家一般。 “我來看看大家。”說著,龍馬走進了高松家。大約一個時辰,他又匆匆辭別了。他來這裡並非有什麼要緊事,只是想和家人見一面。 離開時他留下了一支來复槍和一些彈藥作為禮物。 龍馬忙忙碌碌。去過高松家以後,他又去了城外的種崎村,拜訪了親戚小川龜次郎。這一天恰巧是種崎舉行祭祀儀式的日子,村子裡準備了許多山珍海味,只能說龍馬的運氣太好了。 “我有口福了!”龍馬甚是歡喜,面對美酒佳餚,大快朵頤。然而沒過多久,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來人是附近的鄉士,也是龍馬在日根野武館修行時的代師父土居揚五郎老人。 “什麼?龍馬來了?”老劍客頓時大喜,衝進屋裡。龍馬正在里屋的浴室裡泡澡。 “啊!師父!”龍馬顧不得起身,大叫道。 土居老人這天恰巧帶著自己的小孫子阿一,小傢伙似乎在哪裡摔倒了,膝蓋蹭破了皮,正在哇哇大哭。 龍馬從浴池裡向孩子招招手,“你也進來吧!”說著就要上來幫他脫衣服。可是,孩子腰帶被龍馬抓住,哭得反而更厲害了。龍馬無奈,指著自己的左胸,說道:“看看,這是刀傷。叔叔就算被砍傷了也不會哭的。你要是個男子漢就不許哭了。” 隨後,龍馬來到客廳裡,同土居老人天南海北地聊了起來,孩子覺得無趣,益發哭得厲害。 “叔叔這就給你畫鼓和雞,不要再哭了。”說完,龍馬拿出硯台盒,三筆兩筆就畫了幅畫。畫頗具神韻,連龍馬自己都忍不住陶醉其中,可奇怪的是那小娃兒仍舊哭個不停。 龍馬很是沮喪,他從懷裡掏出三塊玻璃鏡給了孩子。盤桓良久,老劍客方被小孫子拖拽著回去了。 藩廳那邊仍舊圍繞著出兵與否吵得一塌糊塗。不過,龍馬逗留故鄉期間只是在些無聊瑣事中打發時光,再也沒有提起過他的主張。 就由土佐藩自己來選擇自己的命運吧。這便是龍馬的真實想法,他幾乎已經放棄了。 龍馬於十月初一訣別了家鄉,搭乘震天號離開了浦戶灣。 在這前後,後藤象二郎已經作為容堂的特使抵達京都,四處奔走勸說官僚們接受大政奉還方案。 後藤在大坂上岸時,正巧碰上西鄉隆盛。 “先從說服西鄉開始吧。”後藤想,便去西鄉住的客棧拜訪,還有一位容堂介紹來的名叫寺村左膳的與他同行。寺村在容堂的近臣中是十分激進的佐幕之士。容堂將他安插在後藤身邊,是為了防止後藤獨斷專行、先斬後奏。 聽說後藤來了,西鄉拍膝道:“看來終於到了起兵的時候。”不禁喜形於色,連忙趕到客廳。然而讓他感到奇怪的是,後藤的身邊竟然站著寺村左膳這個出了名的佐幕之人。西鄉大失所望。 “這是我藩將要呈給將軍的大政奉還建議書。” 後藤遞給西鄉一封文書。整篇文章義正辭嚴,有理有節,論述了時勢的變化發展,闡述了大政奉還的正當性,甚至還提到了天皇政府成立後,設立由上院下院組成的議會,讓平民百姓擁有議員選舉權和被選舉權,更是談及了軍事、外交、教育制度。這無疑是一篇精彩的文章。 西鄉早就從龍馬那裡聽說了這封信的原案,對他來說這些並不是什麼新鮮的論點。他讀了一遍,說道:“不錯。”他合上文書,剩下的時間便心不在焉地聽後藤侃侃而談。他想要的並不是土佐藩的高談闊論,而是土佐的武力。終於,他忍不住打斷了後藤:“後藤大人,你並沒有帶軍隊來啊。” 後藤被擊中了要害,稍稍沉默了一會兒,他立刻說: “軍隊放在藩內。” “哈哈,放在藩內?”西鄉覺得這個回答很滑稽,天下哪個藩不是把軍隊放在自己的藩內呢? “既如此,薩摩無法贊同。” 會談不歡而散。 西鄉速速派人通知了京都的大久保,然後自己也起身上京,彷彿在追趕他的書信一般。後藤等人則緊隨其後奔赴京都。 西鄉對土佐藩徹底失望了。 “後藤之輩,竟然覺得僅憑一張紙就能改變這個世界?”他憤慨不已,對大久保一藏說道。西鄉聽說龍馬的大政奉還方案是以武力為後援的,可是這個方案被土佐藩變成了堆砌著冠冕堂皇的辭藻的一紙空文。 “土佐已經無可救藥了。”大久保一藏也這樣認為,他準備放棄土佐藩。如此一來,武裝起兵只能由薩摩和長州兩藩來完成。 然而,後藤並沒有放棄,他一遍遍拜訪薩摩藩府,對著西鄉高談闊論,不厭其煩地勸說。最後,後藤改變了說法。 “在武裝起義以前,請與土佐藩共進退!”他希望薩摩能夠答應這一點。薩摩不得不應了下來。 當然,後藤要勸說的對像不僅僅是薩摩藩,還有藝州淺野家。藝州是安藝廣島四十二萬六千石的大藩,原本就是長州的近鄰,很容易受到長州的影響。而且藩國的家老辻將曹對於時勢頗有預見,也有膽量,最近同薩摩、長州走得很近。 “接下來將會是西國雄藩組建的聯邦國家。”辻如此認為。為了參加與西鄉約定好的武裝政變,他正在計劃調動一千名藩兵進京。 後藤趕來勸說辻將曹,口若懸河,在一夜之間讓辻將曹接受了土佐藩的和平革命主張。 後藤有雄辯之才。總計他這一生,唯有這段時期最是輝煌燦爛。維新以後,國家太平了,他的想法全都顯得過於宏大,也過於空泛,最後在失意中離開了人世。 後藤自然也會拼死勸說幕府要人拱手讓出政權。他選擇的重點對像是玄蕃頭永井尚志。 永井是幕閣中數一數二的人才,而且他為官多年,熟知幕府的內情和實力,他非常清醒,今後無論從財政、民心還是對外的信用來看,幕府已經一無是處。 龍馬之前曾經詢問永井尚志:“請問,今後若是薩摩和長州聯合起來同幕府交戰,幕府能夠取勝嗎?” 永井垂頭喪氣地說:“不能。” 或許因為他是個文官,少剛強,所以顯得很悲觀。不僅如此,自從將軍慶喜的謀臣原市之進被暗殺以來,永井幾乎成了慶喜的秘書官,原來的若年寄一職反倒不怎麼顯眼了。要想說服慶喜,首先說服永井尚誌或許有用。因此,龍馬在今年春天把後藤介紹給了永井,隨後他說:“城堡的石牆看起來巋然不動,可是總有一處要害,若是將那裡的石頭拔出來,整面牆就會坍塌。如果說德川慶喜是城牆,那麼永井尚志就是那塊石頭。” 德川幕府這座石城的要害完全維繫在永井尚志這樣一個孱弱的書生身上,這或許是一種宿命。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慶喜本人知書識理,他自然更喜歡適合與自己交談的知識分子,而不是那些粗魯的執著於信念之人。 後藤拼命勸說永井。他並非力主尊王,而是頗尊重幕府,這也顯示出他確是個優秀的謀士。 “容堂公敬重幕府,在下也敬重幕府。目前這種局勢下,恐怕再也沒有比我們土佐主僕更加堅定的尊幕之士了。就算幕府瓦解了,我們也一定要保住德川家。讓德川家繼續存活下去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大政奉還。”永井尚志自然已將後藤呈上來的建言書獻給了將軍慶喜,並且充分轉達了後藤的主張。然而,慶喜沒有回答。 後藤每天都去永井的住處拜訪。 “我並沒有催促的意思,只是想再說一說我的想法。”他又將老一套拿出來,高談闊論一番後便回去。 永井還謄抄了一份建言書給身在大坂的幕府老中首領板倉勝靜,連同後藤的意見也一併寫在信裡。 幕府無法對這封建言書視而不見。若是駁回的話,薩摩、長州便會以此認定幕府才是朝廷的敵人,到那時他們一定會發動軍隊討伐幕府。 自然而然,哪怕後藤每天來兩趟,永井尚志也不敢流露一絲一毫不快之色,而是鄭重其事、優待有加,他只能這樣做。然而,將局勢醞釀到這個地步、將幕府逼到走投無路的人,實際上既不是容堂也不是後藤,而是後藤背後的那個人。永井尚志非常明白,是坂本龍馬,可是不知為何,後藤壓根兒不提坂本龍馬的名字,是因為他想獨占功勞,還是有什麼別的理由?看來後藤是個老奸巨猾的傢伙,永井心想。這反倒讓永井覺得後藤頗有些意思。 某天,後藤照例來拜訪永井,說完了要事正要辭別時,永井說道:“有個人想介紹給你認識。” 後藤心中正納悶,左手邊的格子門拉開了,出現一位面色微黑、下巴豐滿、目光銳利的人,他恭恭敬敬地對後藤行了一禮。此人年齡三十四五歲,沒有剃髮,梳著大大的髮髻,家紋的圖案是圓圈中畫兩根橫線,身穿奢侈的黑綢衣服。 此人是誰?後藤正在犯嘀咕,對方擺出一副殷勤的態度,自報家門道:“鄙人近藤勇,今後還請多多關照。” 後藤心中一驚,感覺就像在大白天見到了怪物。事實上,近藤在目前比怪物更可怕。只要他一聲令下,志士都會殞命。他指揮的新選組不知殺了多少有名無名的志士。只要是他想要殺人,甚至可以無視幕府法令,不必履行所司代、奉行所的手續。最初他們的身份也是浪人,由會津藩主代管,但今年的六月初十,新選組全體成員成了幕府直參,近藤更是成為將軍近衛隊隊長。 近藤昨日忽然來找永井,請求道:“在下想見一見策劃大政奉還方案的土佐藩家老後藤象二郎大人。” 永井注意到,這些日子近藤開始對政治表示出興趣,便答應了。另一個原因就是,他很好奇,後藤見了近藤會如何反應?而且他也很有興趣試探一下後藤的人品,還想看看後藤的雄辯若是用在幾近冥頑不化的近藤勇身上,究竟是否還有效果。 “啊呀,不敢當。”後藤端正了坐姿,微微頷首回禮,報出了自己的姓名。然後,他指了指近藤勇腰間佩帶的短刀,說:“鄙人天生就不怎麼喜歡閣下腰間那長長的東西,請先把那個取下來吧。然後你我再舒舒服服地隨意暢談,如何?”他半開玩笑地說了這番話。 上座的永井尚志不禁驚嘆後藤膽量過人。此人落落大方、從容不迫、機智婉轉,在這爾城裡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人。再加上土佐重臣的身份,還代表天下聞名的賢侯容堂,深厚的背景更增加了此人的分量。 看到後藤的這番男子漢氣概,近藤也暗暗佩服,一向嚴肅的他竟然大笑起來,從腰間解下短刀,遠遠甩了出去。 後藤卻認為這位新選組首領是個蠢材。他從一開始便是這樣評價暗殺者的,後來英國公使巴夏禮險些被刺客殺害,後藤在巴夏禮面前辯解道:“請您莫要誤以為日本人都是這副德行,任何國家都會有無賴和白痴。”在後藤看來,暗殺者無異於無賴白痴。即便是近藤勇,也只是無賴和白痴的頭頭而已。 但是,後藤同時也懼怕這些無賴和白痴的發作。他為了收服近藤,口若懸河,大展奇才,近藤似乎已經上鉤,幾乎已經心悅誠服。 來這里之前,近藤只是將後藤看做一個四處宣楊大政奉還的不肖之人,但是目睹了後藤的這番風釆,他開始覺得,既然是如此了得的人提出的方案,還是有討論價值的。他這次來的目的之一,就是藉一份大政奉還方案的手抄本。 “好說。”後藤將一份手抄本交給近藤,開始解釋上面的內容。 “這雖然是新政府成立的方案,但同時也是一份拯救德川家的方案。”若是這個方案能實現,德川家就可以扔掉政權這個麻煩的包袱,在保有八百萬石廣闊領地的同時作為諸侯的盟主存留下來。 “在下久仰閣下大名,認為閣下是這個國家最傑出的人物。想到日本國的永世繁榮,在下願意和閣下一起共同推進這個方案。” 把近藤說成是日本最傑出的人物,並且當做當代重要的政治家來對待,這樣做滿足了近藤的虛榮心。 近藤說到底不過是個武夫,後藤這一番巧妙的哄騙果然奏效,最後他竟然感嘆道:“啊呀,您的主張真好似醍醐灌頂!” 一直在一旁觀察近藤的永井尚志到此方鬆了一口氣。事實上,永井已經開始覺得,大政奉還正是把德川家從政權的桎梏中解放出來的絕妙方案,只是他卻沒有信心說服幕府內部。現在看到新選組局長這個幕府內部最強硬之人也表示認同,他不禁想,這個方案看來真能成功。 永井終於得到了信心,感到安心。 近藤唯一不贊成的便是對長州的處置。長州藩既是朝廷的敵人,又是幕府的敵人,而土佐主張寬恕一切,讓長州復活。近藤自始至終都堅持認為長州不可饒恕。 後藤對他的言論逐一反駁,又為他分析世界形勢,說若是繼續內戰,日本只有滅亡。他說,如果是站在拯救日本的立場上,就必須立刻寬恕長州。 近藤勇對此最終一言未發。 雖然近藤在長州問題上持有不同意見,他對大政奉還方案並不反感。後藤弄明白了這一點,心道如此一來,就不用擔心被新選組盯上了。 近藤似乎對後藤十分中意。 “您要是有時間,請一定到我們的駐地坐坐。” 後藤多少把這當成了寒暄的客套話,於是隨便敷衍了一句:“方便的話明天我就前去拜訪。” 結果近藤這個武州鄉下出身的武官把後藤的客套話當真了,第二天果然等了一整天。當他終於明白後藤不會來了,便寫了一封催促的信。 後藤收到信後,對近藤的耿直古板大吃一驚,連忙寫了一封道歉的信,差遣本藩的下村娃太郎、望月清平二人前去送信。除了信以外,還帶了禮物。 要是惹此人不高興,命就沒了。後藤只擔心這一點。 近藤愈發地佩服後藤的彬彬有禮、人品和識見,召集了新選組的頭領,下令道:“不准對土州的後藤動手。” 近藤的這句話,對於那些在京都活動的人來說是寶貴的護身符。 近藤還想再和後藤見面,便寫了一封信:“若是您不便前來,鄙人想登門拜訪,不知何時方便?” 後藤的回信道:“昨夜遊歲山,偶染風寒,一直臥床。”看來他漸漸覺得近藤有些煩了。即便如此,近藤還是頗不識相地寫了封信來慰問,在信中還在追問何時能與他見面。 後藤被逼無奈,最後終於約了個日子,定下在祇園的高級飯莊里見面。 新選組局長近藤勇乃是武藏南多摩農家之子,他學的是在附近鄉下十分流行的天然理心流,成為本家的養子,後來又繼承了本家。他在江戶也有小武館。文久三年,他應徵清河八郎的浪士組。抵達京都後他和浪人分道揚鑣,創立了新選組,所有經費都是經京都守護松、平容保之手由幕府提供的。 新選組隊規嚴格,隊員勇猛果敢。當然,他們最初是為尊王攘夷而聚集起來的,可是不知從何時起,這種想法淡薄了,而最終變成幕府的爪牙,這主要是頭領近藤和副手土方歲三的性格決定的。 土方對政治絲毫不感興趣,反而對讓新選組強大表現出異常的熱情,只專注於這件事。近藤和他有些不同,隨著新選組在政局中的特殊性漸漸凸顯出來,近藤開始嘗試著在政局中發言。尤其是長州在元治元年晚夏的給禦門之變中潰敗以來,近藤與各藩的留守居役在祇園和島原頻頻聚會,逐漸加入了他們的討論。 本來,近藤不過是一介劍客,要說教養,大抵只是讀過《日本外史》罷了,可是,他天生是個聰明人。尤其是來到京都,接觸了各種事情,他逐漸悟出了政治的本質。處理隊中事務之餘,他還抄寫賴山陽的著作練習書法,並且學會瞭如何寫信。 近藤正是這樣一個有著極強上進心的人,只是他有一個致命的愚蠢之處。 “將軍大人至高無上。”這種農民的信仰深深地紮根心中,毫不動搖。他的出生地武藏南多摩距離江戶不遠,並且是將軍的直轄領地。這片土地上的農民對將軍的尊崇之情,當然比旗本、禦家人這類直參武士還要強烈。這種信仰已經成為他所有思想的根基。在他眼中,長州人等勤王浪人都是反抗將軍大人的謀逆之人,就算是將這些罪大惡極之人扔進鍋裡煮了炸了都不足以解心頭之恨。新選組和長州人原本都是尊王攘夷的,然而在現實中卻南轅北轍,究其原因正在於此。 而且近藤的上進心太強了。他最初是以志士的身份來到京都,卻沒有選擇志士應該走的不計回報、無私奉獻之路,而是向幕府權力靠攏,憧憬著有朝一日榮爵加身,而後終於如願以償地成了旗本。行將滅亡的政權慣用的手段便是“以位殺人”,近藤便栽在這一招上。 近藤的野心並沒有就此打住,他已經不滿足於僅僅做一個幕府的武官,而是想以政客的身份結交雄藩的代表。他那近乎異常的接近後藤象二郎的方式正是出於這種想法。 在和後藤的第二次會面中,因後藤這個好酒之人的帶動,近藤酩酊大醉。 “我很羨慕大人。”他開始說“可愛”的話。 “如果我也出生在貴藩,或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就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可見這一時期的近藤的內心並沒有那麼單純,他已經能夠看出些苗頭,卻不得不站在愈發偏離時勢潮流的幕府一方,這多少讓他感到了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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