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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一三、陸援隊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4973 2018-03-16
土佐第二藩府白川府在京城的東北。沿著今出川大街向東走,過了鴨川,直到吉田山腳下都是一片廣袤的田地,四下灌木叢甚多。通稱“白川陣營”的土州藩府便位於灌木叢和田地中間。這座府第真真正正是建在了遠離城中心、交通不便的地方。 藩府趕在去年冬天竣工了。這是因為即將進京的藩主率領了大批人馬。建造這座藩府的初衷是想為這些士兵提供住宿的地方,不過當時沒找到合適的土地,最後找來找去煩了,便建在了這麼一個不方便的地方。 “真是建在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剛一竣工,河原町藩府內便惡評如潮。不僅路途遙遠,而且以軍事論地理位置也很差。像這樣四周都是田地,一旦京都爆發戰爭,輕而易舉就會被敵人攻陷。 而會津藩就借用了淨土宗本山黑谷金戒光明寺,地勢又高,空氣又乾燥,還可以將京都盡收眼底,寺院本身就釆用了城郭式建築,用巨大的石塊構築了堡壘,易守難攻。

“愚蠢透頂。”想想黑谷的會津大本營,再和自己的藩府作一下比較,駐守京都的土佐官員們就忍不住要大罵。當初選定地點的人是福岡藤次,福岡一向以十足的官僚做派而惡名遠揚,這下他的壞名聲直接影響了對第二藩府的評價。 不僅如此,老藩公容堂完全反對像薩摩那樣在京都設置武裝,軍隊壓根就不會進京。藩府建成之後也就自然而然地閒置了。 中岡慎太郎想藉它一用的想法不可謂不巧妙。京都藩府的官員沒有非反對不可的理由。最後,中岡如願以償。 作為陸援隊的大本營,白川藩府再合適不過了。這裡的建築不是所謂的大名府樣式,而是像兵營。沒有御殿,沒有庭園,也沒有書院,全部是成排成排的宿舍。大門由巨大的木材組接而成,簡單樸素。宿舍圍成了院牆。因此,這裡能住很多人。

“地方很寬敞。我們陸援隊的隊員一人就能佔據一間八疊大小的宿舍,空間很寬裕。伙食由河原町藩府接濟,用人們會用本色木料製成的便當盒裝好了送過來。便當是白米飯加鹹菜,其他的副食需要隊士自己掏錢。”因為仰慕中岡而加入陸援隊的大江卓後來回憶。他是土佐宿毛的下級武士,維新以後,曾經任神奈川權令等職,後來辭了官,參加了自由民權運動,成為明治時期代表性的自由思想家,創下了偉大的業績。 中岡慎太郎從柳馬場蛸藥師的住處搬到白川藩府那天,天氣很熱。 最初,共有十一名京都的浪人和中岡一起加入隊伍。後來,陸陸續續聚集的人越來越多,轉眼就超過了一百。 陸援隊總算是成立了。可是隊長中岡慎太郎決不會整日只是乖乖地窩在白川藩府裡。我和龍馬不出去奔走的話,天下就沒救了。中岡一直這麼想,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大政奉還方案這張王牌已經開始發揮作用,嘉永六年以來一直混亂、動蕩的局勢即將歸於平靜。在這種緊要關頭,龍馬和中岡這兩個提議人又豈會甘心安安穩穩地當個壯士團體的頭兒。

中岡尤其如此。他覺得薩摩和土佐已經沒問題了,剩下的就是藝州。為了說服藝州廣島淺野家,他正在和這個藩的志士船越洋之助加緊聯絡,事情已經有所進展。 中岡需要一個有足夠領導能力的人來做代理隊長,替他統率陸援隊。 中岡在創立了陸援隊以後,立刻邀請了龍馬。龍馬應邀前來,參觀了營地,視察了隊士的伙食,還親口嚐了嘗,然後大笑道:“還真是艱難啊!” 中岡苦著一張臉不做聲。他擔心的是,若是將來隊士增加了,陸援隊該如何維持下去。土佐只給他們提供米飯和脆咸蘿蔔,此外的費用一概不管,不要說隊士的零花錢了,就連購買武器的費用也沒有。 之所以如此,原因之一就是土佐的財政已經無法負擔。但就算土佐有這個能力,掌握著全藩財政的佐幕派上士們也決不會給陸援隊這個不折不扣的討幕結社錢使。況且龍馬自己一直奉行“財政不獨立,思想就無從獨立,行動就無法獲得自由”,因此海援隊並未從土佐藩白拿過一文錢,自始至終都是自力更生、利益合作。

關於這一點,在長崎和福岡藤次商議章程時,龍馬特意添加了這樣一條細則:“錢糧不仰仗藩內,藩國無需供給,一切依靠隊內自營自取。”同樣,海援隊獲得的利益也不會上交給藩。 “其所營利,亦不利官。”有關獲利的方法,在章程裡則用了“其所得多生於海上”這樣充滿詩意的表達。海援隊正是憑藉著這點實現了獨立經營。 “可是陸援隊卻不能這麼做。”中岡說道。中岡既沒有龍馬那樣的經濟設想,也不具備實業家的敏銳眼光和知識。 “我不能像你那樣做買賣啊。”他說。這話不是沒有道理。就算換了別人,在陸地上做生意恐怕也不是那麼好做的。 “雖說在白川村安營扎寨了,可我總不能像白川的女人們那樣頭頂著柴火去京城的大街小巷挨家挨戶地叫賣吧?”

龍馬被這話逗得大笑起來。 中岡的臉色則越發難看了。 “龍馬,幫幫陸援隊!”他央求道。 龍馬二話沒說,痛快地答應下來。他讓一同前來的海援隊文官長岡謙吉起草了協議,上有“兩隊用處雖海陸有別,然需相互支援、扶助”等字句,意思是兩隊要相互扶助,不過既然只有海援隊贏利,所以實際上是海援隊在單方面援助陸援隊。龍馬讓長岡謙吉將協議抄了三份,其中一份給土佐藩佐佐木三四郎保管,其他兩份分別由海、陸兩隊保存。 “還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中岡說的是挑選人才擔任代理隊長一事。如果找不出這樣的人,他將會被束縛在隊裡,哪裡也去不了。 “海援隊有不少人才。”中岡用羨慕的口吻說道。 此言不差,龍馬身邊不乏優秀的助手。首先是海援隊文官長岡謙吉。長岡原來是土佐的鄉村醫生,因為出身卑賤難以出人頭地,反倒成全了龍馬。若論起文才、學識,長岡無論去哪個藩,至少都能領到五百石的俸祿,他是有這個價值的。這樣的一個人,在為小小海援隊隊長龍馬做文書。

陸奧陽之助也是一樣。雖然他的性格有些過於激進,不善於和他人合作,可是他理解能力超強,極有遠見,那種洞察先機的聰敏又比學者長閃謙吉不知厲害多少倍。就連龍馬都說:“在這隊裡,扔下雙刀還能生存下去的只有你我二人。” 在海難中喪生的池內藏太等人也是十分難得的人才。池身上有一種奇妙的魅力,就連年紀最小的隊士中島作太郎也曾經說:“就算坂本先生哪天不在了,只要池先生在,我們也會誓死相隨。”由此可見此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中島作太郎如今已經不再是無知莽撞的少年,正掌管著隊裡的商務,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為何會有這麼多人才聚集到你身邊呢?”中岡感到不可思議。 “或許因為我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吧。他們應該是實在看不下去了,覺得不幫我不行,於是就都來了。”

“最初你是怎麼把他們找來的?” “我只說了句,跟我一起幹吧!”龍馬滿口胡言。 “總之,我現在很發愁。你能不能給我推薦幾個有領導能力的人才?” “可以。”龍馬說出兩個人:田中顯助、那須盛馬,二人都是土佐的下級武士出身,身份不及鄉士。 兩個人都是出生在土佐藩家老深尾鼎的僕人家中,在高岡郡佐川度過了少年時期,田中顯助二十剛出頭,便和那須、橋本鐵豬一起脫藩了。 後來他們去了長州,和長州人一起歷盡艱難困苦,在元治元年九月潛入大坂,躲藏在志士本多大內藏在松屋街經營的小豆粥店的二樓,打算放火燒了大坂城,殺了將軍。 他們只有區區數人,領頭的是大利鼎吉。慶應元年正月,新選組谷萬太郎打探出他們的藏身之處,大利鼎吉遭到了五十多名奉行所人員的圍攻,戰死了。

田中顯助、那須盛馬、橋本鐵豬三人當時恰巧外出,才僥倖逃過這場劫難。後來他們躲在大和山中的十津川村,不久田中、橋本從山里逃出,那須盛馬如今則還留在十津川村。 “原來如此。若是田中顯助、那須盛馬來做副隊長,我應該可以放心地把陸援隊交給他們。”中岡說道。田中顯助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才能,但卻有著把人團結號召起來的氣量,那須盛馬勇猛異常,有軍事才能。他們應該會成為陸援隊的兩大干將。 “田中顯助最近會來京都,到時候把他留下就行了。”中岡喃喃自語道。田中這一陣子負責長州的外交。前些天,為了和薩摩藩的聯絡事宜,他還和長州人山縣有朋、品川彌二郎、鳥尾小彌太、興膳五六郎四人潛入京都,現在又在築前大宰府。此去是為了向流落大宰府的三條實美等五公卿匯報當前形勢。

“問題是那須盛馬。”中岡說完,拍了拍手,叫來了一個叫山崎喜都真的年輕的土佐人。 這人沒有任何過人的才華,只是有一點,會說各地方言,而且說得很好,每每在酒席上他都會模仿得惟妙惟肖,引得大家開懷大笑。他尤其擅長京都話。在如今這種形勢下,會說各地方言有時意味著能夠撿回一條命。 “我要你混入大和的十津川村,把那須盛馬找出來!”中岡拜託他。 喜都真領到盤纏後,迅速喬裝成木材店的伙計。十津川位於奧吉野,所以京都木材店的伙計出現在那裡並不奇怪。 “切記莫要暴露你的土佐口音!”中岡又叮囑了一遍。如今的局勢,只要不小心露出一句土佐話或是長州話,就會被幕吏捕殺。 “您放心吧。”喜都真用京都方言說,在夜色的掩護下離開了陸援隊本部。

離開京都前,他在海援隊京都本部木材商酢屋拿到了通行證,便向著奈良出發。 十津川村是一片人稱近畿祕境的山岳,莫說別的,單是進到裡面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喜都真從五條進山。從五條到十津川,他一路上風餐露宿,在山路上走了三天。 十津川這個與眾不同的村莊自古以來便以勤王著稱,在風雲變幻之際,這個鄉士所居的村子也曾和天誅組一起並肩戰鬥,甚至還向京都派遣過皇宮守衛兵。喜都真的人身安全應該是有保障的。 喜都真要去找的那須盛馬乃是一名肩膀上肌肉隆起的彪形大漢,早在家鄉佐川城時,人們就這樣議論他:“盛馬若是出生在戰國亂世,說不定僅憑他那一桿長槍就能當上大名。”他是個膽量過人、臂力大得出奇的人。 在家鄉時,有一次,盛馬去同是深尾家家臣的堀見家玩耍,受到了盛情款待。結果他酒喝多了,醉醺醺地非要測試自己的力氣。他在圍棋盤上摞上象棋盤,又在像棋盤上面堆上了一個兩抱粗的陶製大火盆,然後抓起圍棋盤的桌腿,輕輕鬆鬆地舉了起來,上下托舉了五十次。 “傻子。”在座的人都嘲笑說。盛馬酒醒之後羞愧萬分,有一段日子沒有出門。後來他去了高知城,進了武市半平太開辦的武館,在那裡學習了鏡心明智流的功夫。當時,龍馬隔三差五就會去武市家,也曾教過盛馬劍術。 武市半平太創立土佐勤王黨時,他第一個加入。元治元年八月十四,他和田中顯助等人翻越黑森嶺,脫藩而去。藩吏們得知他們脫藩的消息,便派了一隊人拿著長槍、步槍追了上來。途中,同志井原應輔突然腹痛難忍,無法行走,他最後蹲在草叢裡說道:“我會切腹自盡。你們不要管我了,趕快逃吧。” 聽了這番話,那須盛馬無聲地走上前來,一把抱起應輔,扛在肩上便開始狂奔。他沿山間的險路一直飛奔到伊予境內。順利越過伊予以後,盛馬方才放下應輔,說道:“怎麼樣?我這一身蠻力也有派上用場的時候吧。” 當年,嘲笑盛馬是傻瓜的人中間,就有這位井原應輔。井原應輔後來在去美作遊說時被關卡官員指揮的百餘名鄉民包圍,與同志島浪間互刺而死。 那須盛馬為了燒毀大坂城而藏身於大坂松屋町,後來他們的藏身之處遭到新選組突襲,他因為碰巧外出躲過了一劫。不過,隨後通緝他的畫像張貼到各處,已經沒法繼續待在這尋常百姓住的世間了。他和田中顯助一起逃往大和十津川的深山。進山以後,二人最終還是迷了路。他們看不見前路,陷入了絕望,甚至有過痛哭流涕的時候。後來二人總算找到了路,抵達了十津川村,輾轉找到了同誌上湯鄉士田中邦男家裡。 藏身於十津川的這段日子裡,盛馬靠著教鄉士子弟習劍打發時光,但終歸還是難耐寂寞,渾身的血液又躁動起來。 “我去京都打探一下形勢。”盛馬真是膽子大得可以,竟然下山了。與他同行的是十津川鄉士里數一數二的劍客、以出招神速著稱的中井莊五郎,還是個二十上下的年輕人。中井在明治維新快要開始之前與新選組在京都的花屋町發生血戰,最後戰死。 從京都的木屋町四條大街稍稍向南走一點,有一家叫浮蓮亭的小酒館。酒館的正門面向高瀨川。 一天,那須盛馬在浮蓮亭二褸的小客房裡與中井莊五郎喝酒,席間說到了龍馬。 “聽說他在長崎。”中井說。中井雖然年紀輕輕,卻早已是名揚四方的劍術高手,所以他早就十分仰慕龍馬這位北辰一刀流劍客,於是拼命打聽龍馬的事情。 “那是個大高個兒,不愛理人的傢伙。”那須盛馬說道。仔細想來,龍馬只不過在武市的武館教過他幾招。二人並不曾並肩戰鬥,更未肝膽相照。 “劍法的確高明。據說在他面前,就連武市先生也不得不低頭認輸。” 關於龍馬,那須只知道這些,這顯然滿足不了中井莊五郎的好奇心。 “下次等他來京都時,我介紹你們認識。不過那個傢伙總是讓人氣不打一處來。” “何出此言?” “每當他不想說話時,就會扭頭不理你了。” 二人喝得酩酊大醉。就連那須盛馬這個大酒鬼都踩空了兩級台階,一屁股坐在了土間。 “那須兄,沒事吧?”中井有些擔心。 “沒事!”那須說著站起身來,結了賬,從正門走出來。屋簷的對面是柳樹,東山上已經掛起了一輪明月,將腳下的路照得雪亮。 他們來到四條橋旁,只見對面有一隊人大搖大擺闊步走來,幾乎佔據了整條道路。不用說也猜得出,來人正是新選組的猛將,是沖田總司、齋藤一、永倉新八。 時下藏身於京都的浪人們若是在路上不巧碰見新選組的人,都是二話不說拔腿就跑。這才是常識,沒有哪個傻瓜會和他們正面交鋒。新選組即便暫時放跑了對手,以後也會執拗地追查下去,直到徹底查明那人的所在,捲土重來。浪人們深知這一點,所以甚至懼怕被他們記住長相。可是那須盛馬是個無所顧忌的人,中井莊五郎又是個極愛生事的。最重要的是,兩個人都醉了。 道路很狹窄,必須有一方讓路才能通過。新選組一幫人蜂擁而來。 “無禮!”那須盛馬大喝一聲。 新選組那邊的三個人飛身後躍,拔出了劍。 這三個人似乎也喝了酒,渾身酒氣。 那須拔出了劍,中井則衝殺了過去。中井的勇猛簡直令人咋舌,他連劍都沒拔出來就衝到了齋藤一的近前,突然砍去。 就像傳說中那樣,中井出招神速,迅雷不及掩耳。但是,劍法畢竟青澀。他的招數極危險。對手齋藤一早已拔劍砍殺過來,他卻仍舊使出這種不顧死活的招術,實在是太冒險了。 咔的一聲,中井眼前頓時火花四濺。 齋藤一接住了這一招。不過,齋藤一的成熟老練並不局限於此,接招後他又順勢讓過劍鋒,同時身體向右,砍向中井腰部。 中井飛身向後跳。他醉得太厲害了,已經氣喘吁籲。如此一來,便無法順利進攻,每次他砍向齋藤,都會招來齋藤的猛烈還擊,而他漸漸只有招架之功,並無還手之力。在真刀實槍對決時,除非是真正的絕世高手,否則一味防守的劍客遲早要喪生在對手的劍下。 那須盛馬更出格,他一面咆哮著,一面左沖右突。他的對手有兩個,沖田總司和永倉新八。沖田是人盡皆知的使劍高手,永倉則是隊裡一等一的劍法嫻熟之人,擅長突擊。況且這些傢伙屢屢斬人,經驗豐富。而那須盛馬從未殺過人,他只是憑藉著與生俱來的精神和超群的體力揮舞長劍。 新選組那些人斷定擁有力士體格的那須比劍客中井莊五郎劍術更勝一籌,因此沖田和永倉一齊上陣,來對付那須。二人十分冷靜。他們觀察那須劍勢走向,有選擇性地釆取最有效的攻擊,每次進攻都會砍傷那須身體的某一處,不過都不是致命傷。或許是因為沖田和永倉也有些醉了,加之那須的劍法變幻無窮,劍招裡找不到經過正統訓練後被灌輸進去的規律,所以無法預料那須下一招會從哪個方向、以怎樣的方式攻擊。沖田和永倉對這一點頗傷腦筋。 即便如此,那須的劍卻絲毫沒有傷到對方,然而對方的劍已經在那須的左肩和右側大腿上刺出了很深的傷痕。他喝了酒,失血又很厲害,但竟然還能如此勇猛,真是令人心驚。 中井看到那須的樣子,大叫:“那須兄,快逃!”說完便扔下齋藤,殺向沖田和永倉,掩護著那須向北逃去。 所幸四周一片漆黑。二人越逃越遠,一直跑到錦小路,才漸漸放緩了步伐。 “去池久那裡吧。”中井說道。他說的池久是麴屋町姊小路的書坊池村屋久兵衛。如今,京都百姓大多支持激進勤王派,自願為他們提供庇護的俠商也不在少數,池村屋久兵衛便是其中的一個。 二人敲了敲防雨窗,把久兵衛叫醒了。久兵衛立刻讓二人進屋,他看了看那須的傷勢,不由得大驚失色道:“您受的傷可不輕啊!”他親自跑去將大夫請了來。 大夫看了看傷口,說道:“這是刀傷啊。”可是與久兵衛相熟的大夫就只有這一位,如果重新去找一位擅長治外傷的,說不定就會洩密。 “我倒是也略懂,不過效果如何就不知道了。”大夫嘟囔了一句,吩咐久兵衛的妻女燒好熱水,準備好燒酒、粗的縫衣針和漂白布。 由於沒有藥,大夫便親自跑到富小路的藥舖買來了藥膏。 “有點疼,請您忍耐一下。”說完,大夫便開始用燒酒清洗傷口。一陣劇痛襲來,那須差點昏迷過去,但他並沒有發出一聲呻吟。 大夫縫合了所有的傷口,包紮好以後便回去了。第二天,京都城內四處都在散發他二人的通緝畫像,這個大夫雖是個庸醫,嘴倒是很嚴,沒有洩露半點風聲。但是新選組的搜查越來越緊了,二人擔心會給池村屋久兵衛惹上麻煩,便在一個深夜離開了他家。隨後,他們租下了下御靈社後面一家估衣舖的一樓,在那裡躲藏了一段時間。 一開始,他們對經營估衣舖的一家子謊稱是學醫的,不過估衣鋪老闆隱約覺察到了什麼。 “就讓我們去給您買治傷的藥吧。”這家人提議道。於是店主的妻子和女兒便輪番出去買藥。她們不斷更換藥舖,甚至還跑去十分遙遠的本願寺旁的藥舖拿藥。 那須體壯,受傷以後能夠很快恢復。才一個月時間,他的傷口已經癒合了。雖然還沒有徹底痊癒,但一直這樣待在京都十分危險。那須謝過了估衣鋪老闆,拄著拐杖離開了京都。 “我要留下。”中井作出了決定。那須只得獨自上路,他走進大和的吉野,繼續向山里深入,歷盡艱苦到達十津川,藏身於此。 而如今中岡的使者山崎喜都真正要去將這位那須帶回到風雲中來。 一旦進入這片廣闊的山岳,旅人便如同在浩瀚大洋中漂泊的一葉孤舟,只能依靠天上星辰的指引在岩石和林海中不斷前行。 雖說人們只是簡單地將這裡稱作十津川鄉,可是它畢竟是奈良盆地的兩倍。在無邊林海中零星散落著五十餘座閭落,房屋都像鳥巢一樣架築在大山的斜坡上。 山崎喜都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來到了目的地小井閭。在這裡,可以看到玲羊在村落中奔跑,山崎恍惚覺得自己誤入了與世隔絕的桃花源,闖進了仙人們居住的奇妙幻境。 “請問去清昌寺怎麼走?”山崎向一位正在砍伐杉樹的樵夫問道。樵夫表示可以親自帶他前往。 雖說是閭落,住戶卻不像一般村落那樣聚居在一處,而是散落在各個山峰上,所以去一趟鄰居家往往要走上一二十里路。 “那就是老爺尋的清昌寺。”樵夫指著山門,用一種足以令人聯想起室町時代狂言用語的莊重的方言說道,說完便轉身走進樹林,消失了。 山崎踏上高高的石階,不多久便走進了狹窄的寺院,右手邊是方丈室。 “有人在嗎?” 話音未落,寺裡的小和尚便走了出來,一雙眼睛十分警惕。 山崎喜都真趕忙向他說明了自己的身份,又問道:“那須盛馬可在此?”此言一出,小和尚愈發地警覺起來,一聲不坑地進了屋。 不一會兒,一個腦袋幾乎卡在門框上的彪形大漢走了出來,舉起雙臂喊道:“啊呀呀,喜都真!”此人身穿像神官服飾一樣的白色棉服,下身穿皺巴巴的小倉袴,佩戴著短刀,走起路來拖著腿。 “快進來快進來,你也在京都遭到了追殺?” “莫要開玩笑!京都局勢已經千鈞一發了。” “是嗎?看來我不在的這段日子局勢發生了很大變化啊。” 那須盛馬向小和尚介紹了山崎。太陽下山時兩人已經擺上了酒宴,開始對飲。 “這個寺院裡的小和尚對你真是忠心耿耿啊。他對我十分警錫呢。” “那個小和尚?”那須盛馬非但沒有感激之意,反而十分不屑地哂了咂嘴。 “那個傢伙是我的對頭。前些天的一個晚上,他燒好了洗澡水,這倒沒什麼可說的,可是他竟然搶在我前面洗了。我氣不過,就把他連人帶桶一併端起來,扔到外面去了。” 那須還是像以前一樣力大驚人,不過他似乎並不是在誇耀自己的蠻力,而是想說,所以這些天來,那個小和尚開始對他服服帖帖。 盛馬的深山生活就是如此有趣。 “請去京都吧。”山崎喜都真直言道。他又細細講述了京都的局勢,還提到陸援隊代理隊長一職。 “如何?你會下山嗎?” “當然要下山。”盛馬很高興,說,“傷口差不多痊癒了。像我這樣的人如果也能夠在這激蕩的時局中派上用場,那再好不過了。” “太好了!” “龍馬應該也會有所行動吧。他常常單槍匹馬收拾時局,不是嗎?” 隨後,兩人開始比較龍馬和中岡慎太郎。 “龍馬這個人,是用破舊的包袱皮包著閃電到處走的傢伙,乍一看不起眼,可一旦他張開那個巨大的包袱皮,頓時就會電光四射,白光滿天下,霎時間風云四起,傾盆大雨從天而降。” “言之有理。”山崎喜都真點點頭。這些和龍馬接觸甚少的同鄉友人把龍馬看成了某種充滿神秘感的天才。 “與之相比,中岡就略嫌平凡了。”那須盛馬說道,“但是隱藏在他那激烈又堅毅的性情之中的犀利和縝密,又是天馬行空的龍馬所沒有的。中岡是個像鐘錶一樣精巧、準確的男人。若是讓他來領導土佐藩,必定能干成一番天下無雙的大事業。” “龍馬恐怕就領導不了土佐啊。” “他也不屑於這樣做。”那須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龍馬非土佐能容之人。武市半平太的這句話時至今日才讓人感慨不已。龍馬非池中之物,絕非土佐這方小天地所能容納。維新回天大業成功以後,日本對他而言或許都太小了。 “不管怎樣,這下可有看頭了。對了,那個大政奉還方案進行得還順利嗎?” “薩長藝三藩都同意了。再加上土佐,這將成為四大雄藩的提議。僅憑這一點,想必幕府也不敢置之不理。” “可是,這畢竟是德川家自家康公以來統治了三百年的天下啊,德川家怎會拱手相讓呢?” “這個問題龍馬和中岡應該會去解決的。” “如果幕府不接受怎麼辦?” “開戰。陸援隊就是為此而設立的。” “明白了。” 設陸援隊的目的在那須的頭腦中漸漸清晰起來。在京都的街市上打響革命戰爭第一槍的,應該就是陸援隊。 翌日清晨,天還未亮,二人就起床。寺院廚房傳來嘈雜喧鬧的聲音,山崎喜都真出去一看,原來是村里的七八個年輕姑娘在熱熱鬧鬧地干活,有人在做便當,有人正在剪給盛馬新做的輕便袴上的繃線。 山崎喜都真心下暗暗佩服。盛馬徹底融入山里的生活,幾乎忘卻了外面世。 這段時間裡,龍馬則潛身於京都木材商酔屋,為實現大政奉還方案而四處奔走。不過,漸漸地,他開始覺得,問題的關鍵就在於當今的幕府會釆取怎樣的行動,他要去打探一下他們的想法,最好能說服他們。 這個時候方案還未正式提交給幕府。若論有權有勢的幕臣,則非現在的老中板倉伊賀守勝靜莫屬。幸運的是,板倉如今恰巧和將軍慶喜一同駐在大坂城。但是,龍馬區區一介浪人,是絕對沒有資格謁見幕府老中的。但永井主水正可以,龍馬心意已決。 永井主水正名尚志,現任幕府大監察。他出生於旗本名門,在幕府的西學官僚之中也算得上是出類拔萃之才。並且他的資歷充滿了新時代的要素,簡直是令人眼花繚亂。他曾經擔任幕府設立在長崎的海軍傳習所事務局長,其後,幕府在江戶的築地建立軍艦操練所時,他也擔任第一任所長。安政四年幕府在長崎建造船煉鐵廠時,他被委任建設委員長一職,大顯身手。隨後便回到江戶,歷任勘定奉行、外國奉行。到了安政六年,他當了軍艦奉行。後曾被暫時免職,在江戶賦閒過一段日子。在這點上,他的經歷和他的晚輩勝海舟頗有些相似。只是有一點他和勝不同。他雖然有才能,卻沒有主張。他既沒有勝那樣的膽識,也成不了勝那樣辛辣的時事批評者。 永井如今當上了大監察,跟隨將軍左右,來到了京都。雖說是大監察,永井也並非要去做法務官的工作,官職只不過是一種身份、資格的象徵罷了,他實質上是將軍慶喜的文書官。慶喜十分喜愛永井溫和的性情和豐富的知識,遇到重要的事情大都會私下里和勝靜或尚志商量。 龍馬曾經通過勝和大久保一翁,同永井見過一面,永井對龍馬應該沒有惡意。龍馬請土佐藩的人幫忙調查了永井在京都的住處,得知他住在東本願寺別院枳殼府。 龍馬迅速出門而去,同行的只有寢待藤兵衛一人。藤兵衛帶著長崎海援隊隊員的書信,於近日潛人了京都。 不多久,他們來到了兩側有長屋的枳殼府大門前,叫來看門人,出示名帖。 枳殼府是德川初期東本願寺法主不惜花費大筆錢財建造起來的,因此也是京都城內貴族別院中規模最大、最考究的府第。在平安風格的林泉中,零星散佈著滴翠軒、傍花閣、縮遠亭、偶仙樓、漱枕居、回棹閣、閬風亭等茶室式建築。幕府大監察永井主水正尚志正是藉了其中的閬風亭作為在京都的住處。 “閬”有豁然開朗的意思。按照古代道教思想的說法,崑崙山上有仙人,居處就叫閬風苑,這座建築的名稱正是效倣此。不過借住在這裡的永井尚志可不是什麼仙人,他忙得不可開交。作為將軍慶喜最信任的官吏,需要他處理的問題堆積如山,幾乎沒有能夠悠閒度過的時日。 現在,他正在寫信,信是寫給大坂的老中板倉伊賀守的。他正寫到時下紛紛傳言的大政奉還云云。 本來,作為一個幕臣,永井尚志算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可是即便如此,他對於這個傳聞也沒有什麼好感。 當他放下筆時,有家僕前來通報導:“此人想見您。”說著,遞上了龍馬的名帖。只見名帖上寫著:龍之字。 “是個怎樣的人?” “大約三十上下,黑皮膚,高個子,一頭捲髮十分蓬亂……” 難道是龍馬?永井猛地一驚。他們以前只見過一面,但龍馬與眾不同的樣貌卻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雖然龍馬是勝海舟和大久保一翁極力推崇的人,但由於和勝、大久保雖是同僚卻並非好友,所以他覺得龍馬頂多是個私立海軍頭子。他還知道龍馬在長崎建立了海援隊這個對幕府而言十分危險的團體。而且最重要的是,之所以說龍馬的名字在這一刻出現再合適不過,是因為他剛才的信中提到的大政奉還,據他所知,起草人正是龍馬。 真是在一個奇妙的時候來了一個奇妙的人啊。究竟要不要見他?永井尚志翻來覆去地想。他原本就不是個當機立斷的人。 這個人的膽子真不小,他心道。提起坂本龍馬,那可是和薩摩的西鄉隆盛、大久保一藏以及長州的桂小五郎齊名的幕府最懼的人物啊。可他卻在光天化日之下找到自己這個幕府大監察。永井既有捕殺龍馬的理由,也有這樣做的權力。真頭疼,看來這世上還真有用常識理解不了的人啊。永井尚志還在猶豫,不如索性綁了他? “那個人帶了多少人來?” “只有一個人。嗯,還帶了一個,像是男僕。” 真是膽大包天,永井心想,轉念又一想,說不定是來刺殺自己的,便問道: “那人是一副怎樣的嘴臉?” 僕人似乎對於“嘴臉”這個說法頗感意外,頓時有些慌張,不過很快平靜下來,答道:“他看起來有些漫不經心,時不時地還會摳鼻孔。” 他在鄙視我。永井尚志覺得龍馬在嘲笑過度緊張的自己。 然而,他還是決定不了。 要不然多叫些人來?他拿起桌上的鉛筆,思考著。所謂叫些人來,指的是見回組和新選組這些人。但他又改變了主意。這樣太輕率了。不管怎樣,雖說這人就像是這場即將撼動天下的大地震的源頭,他的背後有雄藩坐鎮。如果現在就把他抓起來,這些雄藩追究起來,政局只會更加混亂。 “那我就會會他!”永井尚志總算下了決心。他的聲音又高又尖,自己都嚇了一跳。 不一會兒,僕人領著一個男子順著庭院中蜿蜒的小路走來。 “在下坂本龍馬。”男子將刀交給永井的家僕,在庭前站好,施了一禮,仍舊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不過與當初在築地操練所見面時相比,穩重沉靜了許多。 “請。”永井坐在屋內的榻榻米上,用手指了指簷廊。二人身份不同,絕不能在同一間屋內平起平坐。 龍馬臉上一副了然的表情,點點頭,坐到廊上。 “這個庭院真不錯啊!”龍馬眺望著林泉。水波蕩漾,他臉上光影交錯。 真是個怪人,永井不由得放鬆了警惕。上次一別已經過了許多年,而且兩人僅僅有過一面之交,可這人周身散發出來的氣息卻讓人覺得,自己和他彷彿每天都在一起下棋喝茶般親密無間。 “庭院很大。還有野鳥呢,至少有兩三百隻野鳥從山上飛到這個園子裡玩耍。” “啊!”龍馬抬頭看著池畔的大樹,忽然叫了一聲。永井尚志嚇了一跳。 “楊梅樹結果子了!”龍馬轉過頭,雙眼閃閃發亮。這個男人的明朗快活讓永井感到困惑。 “原來那棵樹叫楊梅啊。”永井並不關心這個。 但是,龍馬似乎對這棵樹寄託了特別的感情。這種樹在南國很多,京都卻很少見。尤其是在土佐,不計其數的楊梅在山野中生長,甚至被奉為藩中最重要的樹。樹皮的色調就像縣革,在陽春季節開花,梅雨時節果實成熟。 “真是美味啊。”龍馬說。 “言歸正傳。你今天來到底所為何事?我很忙。” “對對對。”龍馬拍了拍膝蓋,“是為了將軍大人的事。要摘掉自家康公以來三百年的招牌,想必諸位一定十分傷心,可是只要還掛著那塊招牌,德川家就會滅亡。” “那塊招牌……是指……” “政權啊,也可以說是幕府。請廢除幕府,重新做回原來的德川家。否則,過不了一兩年,德川家就會滅亡。” “你——”永井驚得張口結舌。眼前之人,先是晃晃悠悠地跑來這裡,大談了一番野鳥楊梅,現在卻突然說,把幕府的政權交出來!恐怕三百年來再也沒有比這個更重大的話題了。 “這個嘛,我希望您能夠放輕鬆,用放鬆的心情考慮這個問題。”龍馬提醒永井不要太激動。 “談論這種話題時往往說話人和聽眾都容易激動,可是一旦激動起來,就變得不明道理了。”龍馬說道,“比方說我們一邊欣賞庭院,談論楊梅,一邊試著用同樣的節奏和語氣來商談。如此一來,事物的道理就會顯現出來。就是這麼回事。楊梅和幕府一樣。” “混賬!”永井激動起來,“你怎麼敢對將軍大人如此無禮!” “真頭疼。”龍馬是從心底感到困惑。先不管那些庸俗小吏,他原以為永井尚志這樣的聰明人是不會說出這種陳腐套話的。龍馬原本是想用一種莊嚴冷靜的態度來和他討論幕府衰亡這個問題,可是他卻大喊大叫,根本無法相談。 “坂本龍馬一介平民,沒有俸祿,也沒有爵位。我不屬於任何一個藩國,只屬於日本。我不依附幕府,也不依附薩摩、長州與土佐,不曾依他們的利害考慮問題,也沒有這樣做的理由,我只是一直在思考怎樣做才能給日本帶來好處。我是覺得你能夠理解我的想法才來拜訪你的。” “嗯。”永井尚志小聲說道。他還是沒有完全放下戒心。 昏庸的官員啊,龍馬心想。若是像這樣築起一道城牆,雙方又怎能坦誠相見,說出真實想法?難道是我自己的態度或說法有不妥的地方?他如此一想,不禁嘟囔了一句:“真傷腦筋啊。”然後露出了著實困惑的表情。 永井尚志沉默了片刻,終於開口問道:“什麼讓你傷腦筋?” 龍馬動用自己的一切演技,快活地笑道:“這樣吧。難得這座建築名閬風亭。那裡有一個池塘,大概是把它當做瑤池來建的吧。我聽說閬風瑤池是仙人居住的地方。既然如此,在這裡面對面坐著的,就不是什麼幕府裡的達官貴人,也沒有什麼出生於土佐的浪人。我們不再是塵世中的凡人,而是作為天界的仙人來討論一下今日日本之課題。如何?” “仙人?” “這樣一來,對塵世自然不必承擔任何責任,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說來聽聽。”永井對龍馬這個別出心裁的想法產生了興趣。 “那麼,我作為黑仙人說兩句。”龍馬說道。他皮膚黑,所以就這麼叫自己。 “德川幕府讓老百姓安享了近三百年的太平日子。哪怕是過了一百年、一萬年,日本人也不會忘記這個功勞。可是現在,房屋骨架已經腐爛,屋頂也漏雨了,這間屋子已經不適合人居住了,而且也已經無從修繕。如果繼續這樣聽之任之,骨架折斷,房梁塌了,住在裡面的人全都會被壓死。這樣也可以嗎?” “你錯了,我們有加固的方法。” “你說的是以幕府為中心的郡縣制度?” “你知道?” “廢除大名,如果遇到抵抗的大名,就借法蘭西的力量消滅掉,然後在全國推行郡縣制。是這個想法吧?” “這種事我不能說。” “白仙人,這裡可是天界啊。算了算了,你的回答並不重要。不過一旦真的付諸實施,各地大名必定會起來反抗,內亂就會爆發,而且是無法挽回的大動亂。結果就成了法蘭西以武力平定日本。而英國是絕不會袖手旁觀的,必定會支援那些起來反抗的大名,輸送給他們不少於法蘭西提供的資金、武器甚至軍隊,到時日本六十餘州便會化作血肉橫飛的大戰場。到頭來就成了英法之戰。而無論英法哪一方獲勝,勝利的一方都會將日本收為囊中之物。關於這一點,不知您作何想?” “那麼我就作為仙人說一說。你說得有道理,應該避免出現這種結果。” “既然如此,與其修繕加固房屋,不如索性另建一座新屋,這樣對日本更好。你覺得呢?”龍馬故意用輕鬆的語調逼問道。 但是,這個話題對幕臣永井尚志來說太過沉重了。按理來說,的確是重新建立一個政權更好,可是新建就意味著舊政權的滅亡。如此一來永井尚志作為隸屬於那個舊政權的武士,就必須恪盡武士之道,阻止它的滅亡,為捍衛它而戰鬥,徹頭徹尾地反對新政權的建立。 永井尚志繼續沉默著。一時間,相對而坐的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良久,龍馬笑起來,說道:“您忘了嗎?”他試圖緩解永井緊張的心情。 “我們都是仙人啊,您並非幕臣永井主水正大人。” “我明白。” “我可以理解您想要效忠德川家的心情。作為一個武士,誰都想那麼做。”龍馬雖然這樣說,這卻不是他的真心話。武士應該對主君盡忠,可是龍馬他早已經拋棄了主子山內家。脫藩就是這麼回事,脫藩之人也沒有資格談論忠義,況且龍馬也認為那是一種陳腐的倫理。 “現在,日本的武士應該做的並不是對主子盡忠,而是愛國——自古以來,武士只知有主君,不知有國家。”龍馬滔滔不絕。知道要對主子盡忠,卻不知道要熱愛國家。以前,當人們以為日本六十州就是整個世界時,這樣做尚且可以,也正因為這個緣故,獨具特色的日本武士道才會產生。可是,現在它已經變得礙手礙腳了。 還有外國列強。他們將這個島國團團圍住,一旦有可乘之機就發動侵略,想要將日本變成他們的附屬國。日本人有史以來第一次被迫發現自己是國際社會中的一員,這便是今日之形勢。 “歷史變了。”龍馬說道,“日本已經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時代,已經不能用鎌倉時代或戰國時代的武士道來考慮問題了。如今對日本而言,最有害的就是忠義之節,最可貴的就是愛國之心。” “如果我像你一樣可以不用顧忌任何人,我也會這麼說。可是我是幕府的臣子,就算腦子裡明白,從情義的角度來說也決不能這樣做啊。” “您還是要走鎌倉武士的路嗎?” 龍馬說這話並沒有諷刺之意。他清楚地知道永井尚志對時勢理解得有多透徹,並對他心存敬意。 “鎌倉武士?”永井長嘆了一口氣,“有些時候,也不得不像那樣活下去啊。” “這樣的話,日本將會發生內亂,進而毀滅。” 討論已經走到盡頭了。這個時候,若是讓中岡慎太郎來說同樣的話,他一定會怒睜雙目,犀利地追問:“永井大人,足下難道是想毀滅日本,讓德川家獨活?”中岡就是如此咄咄逼人,免不了讓人難堪。 不過,龍馬似乎不太介意辯論究竟誰勝誰負,而且他這個現實主義者深知,在爭論中打敗對方,會讓對方名譽掃地,對自己懷恨在心,在現實中往往會產生相反的效果。這一番辯論下來,對方已經認同了我所說的七成。要是逼迫太甚,恐怕他會突然改變態度。龍馬打算見好就收。 不過,“收”也講究方法。龍馬不再使用辯論的口氣,而是換成了商人估量價錢高低的口吻:“當然,如果您要用鎌倉武士的忠義和好戰之心來管理今後的幕府,也未嘗不可。那麼就只剩下是贏還是輸這個問題了。” “你是指……” “是指幕府能否贏得這場戰爭。如果有必勝的把握,可以打,但如果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場戰爭一定會輸,最好還是不要打。這是自古以來的名將之道。” 龍馬開始談論幕府的弱點。 “我承認,幕府的軍艦數量眾多。”這是幕府的優勢。在數量上多了不少,而且質量也提高了。尤其是最近,應該還會從美國進口一艘鐵甲艦。這艘軍艦是一艘超越了世界水平的強力艦,這艘軍艦一旦到達,定會令幕府武威大振。 “但是,優勢也僅此而已了。”三百諸侯早就想脫離將軍的統治了。第一次、第二次征討長州時諸侯就已經很不情願,這次要讓他們去攻打薩長,恐怕誰也不會動窩了。諸侯想要自立的傾向越來越明顯。就連禦三家都已經不再聽從將軍的指揮,譜代大名也不再忠誠。這一點在征討長州時就已經十分明確。 剩下的便是德川家直屬的江戶旗本武士。可是對於這八萬騎旗本,就連將軍慶喜都已經絕望了,他曾說:“他們那副怠惰的德行,是一點也指望不上了。” 龍馬又談到時運,斷定時運在薩長。 “如何?這樣一來還能勝過薩長嗎?”龍馬問。 永井尚志沮喪地垂著頭。想必他心中也是痛苦萬分。 “我想想。”他站起身來,走到庭院裡。院中青翠欲滴的綠葉幾乎浸染了他的背影,在這片翠綠的掩映下,他搖搖晃晃地向遠處走去。 在此時,要是當了幕臣也夠痛苦的。龍馬發自內心地同情他。他從懷中掏出裝咸丘的紙袋,拿了三粒,放入嘴中。嘎嘣——他用後槽牙咬碎了豆子。 若是勝老師處在永井的立場,他會怎樣回答我呢? 勝是龍馬一生中唯——位被他稱為老師的人物。勝雖說是幕臣,卻早早就對幕府的前途絕望了。走運的話,還能再撐十年——勝曾經在不經意間流露過這樣的意思。 自從元治元年的蛤禦門之變後,龍馬和勝便再也沒有見過面。勝其時被幕府以“在神戶村豢養不逞之徒”的罪名召回江戶,被處以閉門蟄居的懲罰。龍馬隨後到長崎,創立了龜山商社。勝如今又官復原職,重新擔任軍艦奉行,現在人在江戶。按理說,這種時候,像勝這樣的人才最應該來到京都、大坂輔佐將軍慶喜渡過危難,可是慶喜不知為何特別討厭勝,命令他不得離開江戶。據傳聞,勝在江戶的職責是將海軍改造成西式。慶喜想一直把勝困在海軍行政官員的位置。 這簡直就是用宰牛的刀來殺雞啊,龍馬一直這樣認為。不過換一個角度想想,就算是勝,在這種困難局面下,要他主導幕府恐怕也是極難的。就算他來主導,他定會因個性而有許多不適宜的言談舉動,最終被人所害。 再一想,一個走向衰亡的政權的當權者,越懦弱無能,或許反而更好,他們的無謀無能正是對歷史前進的貢獻。 永井是哪一類暱?他擁有聰明的頭腦,但總是小心翼翼、優柔寡斷,缺乏行動力,總之,是個治世的能吏,卻不是能在亂世中一展身手的英雄。 永井尚志還在池畔徘徊。 良久,他回到屋內,有氣無力地說道:“你是對的。” “那麼,索性果斷地奉還政權,讓德川家毫髮無損地全身而退,您以為如何?只有這樣才能避免內戰之患,日本可以獲得新生,德川家的功績也將彪炳史冊。” “這件事不能從我口中說出。”永井說道。不過,龍馬已經從他的神色判斷出,他已大大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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