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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一二、土佐人傑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5978 2018-03-16
坂本龍馬坐船沿淀川北上。 陸奧陽之助在一旁說道:“這件事到頭來只會讓後藤功成名就。”令他如此憤憤不平的,正是後藤象二郎將這一偉案當成自己想出來的主意,若無其事地獻給容堂。按照土佐上士一貫的作風,絕對不會報上龍馬這個鄉士的名字。 陸奧執著於事,所以免不了給人心胸狹窄的印象。 龍馬對陸奧的這一缺點一清二楚。 “咦?”他發出怪聲,看著陸奧。 “這是理所應當的啊。他是參政,又深得容堂信任。立了這一功,他在藩內將愈發受器重。如此甚好。” “那先生您怎麼辦?” “混賬!”龍馬大吼,“難道你認為我盤算著在小小的土佐藩謀上個一官半職不成?” “不,是因為……” “我連容堂都不放在眼裡,從不認為他有資格做我的對手,更不用說容堂的小嘍囉後藤象二郎了。至於他憑藉這一功勞在藩裡爬到什麼位置,我就更沒有興趣了。”

“好有氣性!”一旁的長岡謙吉苦笑道。 “這是自然。”龍馬說,“雖說我原本是土佐藩的下級武士,而且是一路坐冷板凳過來的,可是我腦中所想之事,卻不是土佐,而是天下。等日本的事情解決了,再考慮全世界。” “在下佩服。”長閃謙吉笑道,“看來正是因為您有如此氣勢,平日才能那樣豁達啊。” “嗯。”龍馬遠遠望著岸邊的蘆葦,點了點頭,忽然說道,“容堂公雖說統率著二十四萬石,可他身邊多少有些才幹的人也不過是後藤象二郎與乾退助之流。我雖然是浪跡天涯的浪人,卻有陸奧陽之助和你這樣的左膀右臂。有朝一日,事成之後,陸奧可以主宰一國之外交,而你應該能夠主管一國之文教。” 不久,船抵達伏見寺田屋碼頭。龍馬一行上了岸,橫穿過薄暮籠罩的道路,走進了碼頭客棧寺田屋。

“龍馬來了!”龍馬在土間大喊。 這是他自寺田屋遇襲後第一次回來。登勢從屋內飛奔出來,死死盯住龍馬的臉,一下癱坐在地上。讓龍馬住下來這件事對登勢來說是需要下很大決心的。她將龍馬等人引至二樓,隨即下樓召集了店內的伙計,吩咐道:“要是發現可疑的人,立刻告訴我。” 樓上,陸奧陽之助說道:“坂本先生,這可是您曾經殺過敵人的地方啊。”他抬頭看了看屋頂,又轉到壁龕和隔壁房間看了一遍,然後笑道:“阿龍姑娘是從哪裡進來的?” “後樓梯。” “從那裡?” “嗎。上來以後,沿著走廊跑進了屋子。” “聽說她當時來不及披衣?”老實的長岡謙吉壓低了聲音問道。 正說著,登勢上來了。她扎著用茜草根染的圍裙,圍裙裡似乎包著什麼東西。

“這是什麼?” “信。” “啊。總是麻煩你,抱歉。” 龍馬對家里人說過,寫給他的信請讓寺田屋老闆娘轉交。三封包裹在油紙裡的書信,全都是乙女寄來的。 “簡直就像戀人。”陸奧打趣道,隨即和長岡一起退到了隔壁。 龍馬打開信一看,寫的仍舊是些漫無邊際的牢騷話。說在家裡終日無所事事,無趣得很,簡直生不如死,倒不如索性到京都;又說想要在長崎過點敞亮的日子,諸如此類。總之,她就是想在龍馬的身邊生活。 看到這些,龍馬竟然也愁眉不展起來,這在他十分少見。乙女的痛苦令龍馬放心不下。他未嘗不明白姐姐的心情。姐姐對丈夫岡上新輔不滿,由著性子回了娘家。這在女人而言或許是不幸,龍馬卻顧不上這些。乙女的不幸,在於她生來就具備除了身為女人應有的才藝之外的能力。她不僅有學問,還長於謠曲,精通淨琉璃,還精於劍術和馬術。最厲害的是她身上自有一股男子氣概,如有可能,她甚至願意為天下家國奔走四方。

真是不幸啊,龍馬心想。這樣一位才華出眾的女子,卻絲毫沒有展現自己的機會,只能窩在娘家的一處小屋裡虛度光陰。真是生不逢時。再沒有比女人擁有諸多才能更不幸的事了,這個世上根本沒有她們表現的機會。 龍馬煩惱地將書信扔到一旁,胡亂躺下。他感到束手無策。 龍馬少年時代習得的一切都是乙女教的。龍馬曾一直認為年長自己三歲的乙女是這個世上最優秀的女人。長大後,他以乙女為榮。他和同志喝酒時經常會說起姐姐的事蹟。因此,在他的朋友圈中她成了名人,甚至樹立起了“比龍馬還強悍”的名聲。他曾將這件事半開玩笑地寫在了寄給她的信中。 姐姐曾是多麼精神煥發、英姿勃勃啊!龍馬心想。然而,最近一兩年來,從前那個姐姐漸漸風釆不再了。因為沒有釋放熱情的舞台,所以心中的火焰燒毀了她。以前,面對姐姐這種近乎自暴自棄的傾訴,龍馬也曾用半是揶揄半是勸誡的口吻給她寫過信。看來這次又得寫了。

龍馬坐起來,叫來女僕,令其備好筆墨紙張,他筆走龍蛇,好一番勸慰。 第二日,龍馬去了京都。 在京都,他照例不在藩府停留,而是選擇了一家叫酢屋的商家。這是一家與土佐藩府有生意往來的木材店,龍馬已將此處定為海援隊的京都據點,在河原町三條附近的車道。 又過了一日,隊裡的駐兵庫辦事員野村辰太郎和白峰駿馬飛馳入京,與龍馬會合。 龍馬由此開始大顯身手。他見了土佐藩府的官員,還到薩摩藩府和西鄉見面,想徵得西鄉的同意。 西鄉著實吃了一驚。 “這種事情,能實現嗎?”在西鄉看來,想讓將軍歸還政權,若不動用武力斷難成功。他堅信龍馬很難成功。而且薩摩、長州兩藩策劃的武裝起義已日趨成熟,可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義舉之事還請再等一等。” 西鄉大傷腦筋,不過,他並未流露出為難的神色,而是說:“我給你引見一位厲害人物。”說著,西鄉拍拍手,叫來了中村半次郎,下令道,“把品川先生請過來。” 不一刻,走進來一個年輕人。這個人龍馬也見過,便是長州藩士品川彌二郎。 “啊呀,坂本先生,鄙人品川,幸會。”說完,這位年輕人坐了下來。品川彌二郎是長州藩松下村塾的一員,雖說他品格遠不及高杉、桂,但是若論能言善辯、處事圓滑,在同輩中也算是出色的了。此人最適合交際與談判。 為何品川彌二郎會出現在薩摩藩府?龍馬暗想。 實際上品川正潛伏於此。 自從元治元年夏的給禦門之變以來,京都再難找出一個長州人。即便有人偷偷潛入,一旦被發現,也會被新選組和見回組毫不留情地除掉。為什麼品川會冒著生命危險潛伏在這裡?龍馬開始思考了。西鄉將品川叫過來,一定是想讓龍馬自己發現其中的原因。

“這兩三天裡,品川先生就要回藩了。” 西鄉如此一說,龍馬疑竇頓釋。品川是長州的秘密聯絡人。一旦起義的日期定下來,他就要將長州軍帶入京城。品川最近要回去,這也就意味著開戰在即。西鄉一定是在向我暗示這一點,告誡我不要提什麼通過和平方式解決。 就在龍馬進京的第二日,中岡慎太郎也到了京都。 中岡馬不停蹄地拜訪了二本鬆的薩摩藩府,與西鄉隆盛密談一番。 “龍馬來過了。”西鄉一開口便說起了龍馬的重大建議。 “大政奉還?”中岡愣住了。一時間,他沒能理解龍馬的真正用意。 西鄉於是向他細細說明了一番。中岡陷入了沉思,不久,他得出了自己的理解。 大久保一藏在一旁問道:“中岡君,事情能成功嗎?幕府會同意嗎?”

“應該能成功。” “為什麼?” “因為是龍馬說的。那傢伙從來不會說不切實際的套話,當是他必有他的依據。” “若是果真能實現,那麼我們的計劃便會中途夭折。這可不好辦啊。”說這話的是薩摩的吉井幸輔。 於是,幾人討論起來。最終,眾人決定由龍馬的同鄉中岡去同龍馬細細商談。 龍馬這個傢伙到底在想些什麼?一路上,中岡越想越生氣。他費盡心血苦心經營至今的計劃,如今卻可能因為龍馬的建議而土崩瓦解。曾幾何時,龍馬是一個何等激進的討幕志士!他應該不至於時至今日卻轉變了心性,想要留幕府一命。 中岡一面胡亂猜測,一面頂著毒日頭匆匆趕路。在河原町大街向東一拐,便走進了車道。路北便是木材店,這裡就是海援隊的秘密據點了。

中岡在店門口停下了腳步。屋簷下堆積著一些舊木料,看樣子有些年頭了。 “我是土佐石川。”中岡道,“才谷可是住在這裡?” 伙計聞言到內室去了。 不多久,出來一位容貌絕美的姑娘,立在土間說道:“才谷先生如今不在屋裡。”她的樣子十分警惕。 “敢問姑娘是哪位?” “小女子千代,家父是酢屋老闆。” “那麼我就在這裡等他回來。” “不行。” 看來是個倔強的姑娘。 “我和才谷比親兄弟還要親上幾分。若是你趁他不在時將我轟走了,他一定會生氣。” 中岡費了好一番口舌,姑娘總算同意他在土間等龍馬回來。 轉眼到了晚上。中岡坐在土間的木料堆上,一直眼巴巴地等待龍馬回來。 中岡大感奇怪,因為千代也一直坐在土間的門口。有時她會起身去後屋,但事情處理完後必定會急急忙忙地跑回來。

應該是在監視我,中岡心想。如果中岡是幕府的刺客,而千代將他放進屋去,那她是萬萬擔不起這個責任的。 龍馬又收服了一個脾氣古怪的小姑娘。在中岡看來,龍馬總是莫名其妙地同這種姑娘有緣,這種姑娘似乎也是莫名其妙地鍾情於龍馬。 太陽落山後不久,龍馬方才回來。他打開小門,走進土間。千代捧了燭台。燭光搖曳,照亮了龍馬的腳下。 “來了一個古怪的男子。”千代跑起腳尖,在龍馬耳邊輕聲說道。 中岡坐在原地一動不動。龍馬漸漸走近前來。 “什麼嘛,原來是中岡君啊!”他拍著中岡的肩膀說,“怎麼坐在這種地方啊?” “這家店真是不招人喜歡,有個像看門犬一樣的古怪丫頭。” “啊。那是千代姑娘。想必是她平日里無事可做,見你來到店裡,稀罕得很呢。” “無事可做?'姑娘'這種人可是忙得很呢。做針線活、學習琴棋書畫、幫忙煮飯,試問這些姑娘何曾有時間來盯客人的梢?” “那個丫頭不喜歡這些。” “真像啊。和你有緣的姑娘都一樣。乙女大姐、千葉武館的佐那子、寺田屋的阿龍,再加上這個酢屋的千代,她們身上都有某種類似的地方。” “喂喂,人家可是還沒出嫁的黃花閨女!”龍馬連忙堵上了中岡的嘴,此時千代又走了過來。 “千代小姐,麻煩您將酒菜送到客廳來。”龍馬說完,便先行穿過土間,將中岡引至內廳。 “坂本,想必你已經聽說了吧?幕府的刺客們不知從哪裡打探到你進京,好像已經盯上你了。” “他們就是乾這個的。我也不能阻止他們忠於職守啊。” “你可真看得開。幕府已經緊張到近乎瘋狂的地步了。在幕府的授意下,會津藩、桑名藩、新選組、見回組等不分晝夜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吵嚷、巡邏。” “今天來所為何事?” “是為了弄清楚你的想法。”中岡將刀擲在一旁,甫一坐下,便又說道,“這可不行啊,龍馬。你又乾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啊。” “是大政奉還?” “正是。莫要在時勢的車輪下橫插一根木頭了。舉兵之日已經迫在眉睫,你的這個方案極有可能讓好不容易才前進至此的大車改變方向,乃至轟然翻倒。” “你想讓我怎樣做?” “撤回這個提議。” “中岡啊。”龍馬說,“你先冷靜一下。你和西鄉一直都說要舉兵,可是究竟有沒有打敗幕府軍的勝算呢?” “怎會沒有?” “薩長有多少兵力在京都?” 長州沒有一兵一卒,薩摩不到一千人。以這區區兵力,是無法在京都發動勤王政變的。僅駐紮在京城的京都守護轄下的會津兵就超過了一千;京都所司代手下桑名兵有五百;大坂還有將軍慶喜引以為豪的一萬名幕府步兵;再加上新選組、見回組和其他佐幕諸藩的兵力,在上方,幕府可以動用的兵力至少有一萬二三。 “照這個情況是贏不了的。” “不,能贏。一旦到了緊要關頭,乾退助會率領他自己招募的一千多名義軍從土佐趕往京都。” “天真。”龍馬說,“從土佐到京都路途遙遠,需要花費時間。在這期間,京都的薩摩軍早就被幕府軍殲滅了。” “龍馬,你有所不知。西鄉為了增強京都的兵力,正欲從藩國召集至少一千名士兵。” “薩摩藩的守舊派不是反對這次出兵嗎?” “西鄉和大久保都說能夠實現。” “好,既然是他們應該能夠做到。那麼長州兵又將以什麼名義進京呢?”長州仍然是朝廷和幕府的敵人,他們無法向藩外派兵。 “不,有一個辦法。” 所謂無巧不成書,為了處理長州征討的善後問題,幕府令長州岩國城主吉川監物和一名家老趕赴大坂交涉此事。趁此良機,可以藉護衛使節這個由頭派遣兩千左右藩兵隨同前往。西鄉、大久保和中岡等人制定了這個計劃,長州已經做好了準備。 “即便如此,你還是覺得我們會輸嗎?” “令人擔心。”龍馬說。 龍馬的意思是,這些兵力如果不在同一時期集合起來,便無法形成戰鬥力。 “龍馬,我以武士的名譽問你。”中岡慎太郎忽然轉變了態度。 “太誇張了。”龍馬頓時縮著肩膀,笑起來。龍馬一直認為,中岡慎太郎這種執著的性格雖然讓人感到安心,可是總覺得很好笑。 “有什麼好笑的?” “人在說話時不應該這麼板著一張臉。” “你真是可惡,總沒個正經。” “我沒開玩笑。我從不拿正經事開玩笑,也不取笑別人。這是我唯一的優點。” “龍馬,你且聽好了,我問你,你究竟想不想推翻幕府?” “我就是為了這個才拼命到現在。這還用回答嗎?” “那你為何還要提出大政奉還這種天真的方案?而且還是這種一眼就能看穿的拙劣的騙人把戲。龍馬,我醜話說在前頭,幕府只能通過武力來推翻。” “這世上沒有唯一的出路。只要站在比常人高出一尺的地方看問題,就會發現總會有不止一條路擺在面前。” “大政奉還就是你所謂的出路?” “是出路之一。不過中岡,大政奉還也是武力討幕的必勝之路啊!” “哦?”中岡屏住了呼吸。他原以為這個提議只是用來哄人的所謂“和平方案”。 “願聞其詳。” 龍馬說,將大政奉還方案作為土佐藩公論,說服薩摩藩接受,並將此作為薩土二藩的動議提交給京都二條城裡的將軍。有了這個名義,便可以派出藩兵了。 “啊,這樣就有了舉兵上京的理由了?” “那是自然。如果將軍拒絕這個提議,即刻便出兵討伐。沒有武力支持,提案是不會通過的。” 在這個名義下,可以率領藩兵大舉進京,中岡大為振奮。如此一來,土佐的乾退助便可以公然率領他引以為豪的西式陸軍奔赴京城,薩摩藩也不用釆取零星派兵的權宜之計了。 “這樣大軍便幾乎會在同一時期聚集到京都。這時長州軍也來了。在這種情況下,維新回天的戰爭才有可能取勝。” “妙計、妙計。”中岡連連點頭。 “當然,若是德川氏能夠老老實實地交出政權,戰爭便與我們無緣了。那樣也算是日本國的一大幸事了。還有,中岡。” “嗯?” “這個動議將由土佐提出。這樣一來,一直步薩、長後塵的土佐人也能夠精神大振、面目一新。這豈不是一箭雙雕?” 中岡終於認同了。 “原來如此。細細聽來果然是一條稀世妙計啊!”中岡頷首道。 “你果真這麼想?”龍馬不由得向前探身大聲問道。 龍馬提出的大政奉還原本就是神奇的方案,無論是倒幕派還是佐幕派都可以按照對自己有利的方式去理解。在後藤象二郎看來,這是一個既給了德川家面子,又顧及天朝體面的兩全之計。從這方面講,對於一直在勤王和佐幕之間搖擺不定的山內容堂來說,這是再好不過的解決方案了。而另一方面,對於中岡這樣的激進討幕派來說,樹起大政奉還這面大旗,也能夠用合法的手段將倒幕兵力集中到京都來。 總而言之,這個方案絕妙地體現了政治具有的魔力,可謂天下無雙。至於這一方案的提出者龍馬本人的真實想法,自然與中岡不差分毫。但是,為了將整個土佐藩拉進討幕陣營,必須加入許多能夠為後藤所理解的對幕府的情義之類的因素,並且還要予以強調。若是將它比作一副藥,對一方的患者來說是一副藥,對另一方的患者而言便是止瀉藥。並且,開出這個藥方的大夫龍馬早已經料到患者定會很快疫愈。中岡說得沒錯,這正是世所罕見的靈丹妙藥。 而且最令中岡興奮的是,此案一經提出,土佐藩將一躍而躋身於時勢的主導之位。 中岡身為土佐人的意識比龍馬要濃許多。在龍馬對藩國之事漠不關心的時候,中岡不顧自己是脫藩之身,在藩內尋找同志,接近他們,指引他們,寫文章讓他們傳閱。他想盡一切辦法,殫精竭慮,想要把這個頑固守舊的藩國變成討幕之藩。 在中岡看來,一旦提出大政奉還,土佐藩的面子就保住了。 他為此興奮不已。他自從脫藩以來,幫助長州,援助薩摩,促成了兩藩的聯手,宛若兩藩的軍師一般四處奔走。可是,這其中也一定隱藏著無法向人訴說的孤苦寂寞。他本來是個土佐人,雖說薩摩、長州對他優待有加,但他不時地也能感到一種屈辱和不自在——那是只有他才能體會到的滋味。 “龍馬,你我二人聯手實現這個方案吧,就像之前促成薩長聯盟那樣。” “啊呀,中岡兄,太感謝了。”龍馬高高舉起了雙臂。有中岡相助,就如同得到了千軍萬馬。 “我會去說服西鄉和大久保,我有這個自信。不過,還有一位人物,我們也必須說服他,是岩倉具視。” 中岡行動起來。 “唯有這個辦法可以穩操勝券。”他力勸西鄉和大久保。 西鄉等人也漸漸同意了。雖說要討伐幕府,但以目前的駐京兵力究竟能否佔領皇宮並將幕府勢力從京都驅逐出去,這一點著實令人懷疑。這也是令西鄉苦惱不已的地方。若是釆取龍馬的方案,得勝的希望就很大了。 “明白了。就按照龍馬的方案進行吧。”一眾人確定了方針。但是,長州藩才是問題所在。 “他們不可能答應。”大久保一藏說道。 長州人現在迫不及待地想要開戰。他們一次次地催促薩摩,並派遣品川彌二郎作為聯絡員躲藏在薩摩藩府,最近又有兩個人從長州來到了京都。此二人正是山縣有朋和伊藤俊輔。對長州人來說,進京這件事本身就意味著赴死。一旦他們在京中被認出,轉眼便會被新選組、見回組、會津藩巡邏隊、桑名藩巡邏隊等包圍,然後被剁成肉醬。這些密使之所以冒著這麼大的危險潛入京都,就是為了在薩摩的屁股上打上幾拳。 “長州人我會去勸說。不過,他們歷來都認為薩摩人陰險狡詐,恐怕不會老老實實地聽勸。中岡君,你也去勸勸他們吧。”大久保一藏說道。 “義不容辭!”中岡隨後便去拜訪了藏在薩摩藩家老小松帶刀府上的長州人。這些人都是他的舊相識。 中岡將龍馬的方案與他們細細道來,曉之以理,苦苦相勸。 長州人輕易不為所動。 “道理是明白的,但是感情上接受不了。”說這番話的,正是三個長州人中年齡最小的伊藤俊輔。 “中岡先生,失禮了。”說著,伊藤將手伸向自己的小腹,撕開腰帶,取出一個紅色藥包。 “長州人只要踏出藩國一步,身上都會帶著這種東西。”這是在長崎弄到的嗎啡。萬一被幕吏抓住而又沒有時間切腹自殺,他們便會服下嗎啡,結束自己的生命。 。 “薩摩人能夠在京都悠然度日,他們想出來的主意自然也是慢條斯理。我們卻不一樣。” 幕長雖說停戰了,可是二者仍是敵人,長州仍舊被視為朝敵。如果繼續這樣下去,長州的情況只會越來越糟,最終走向毀滅。他們為了求生,自然想要背水一戰,與幕府拼個你死我活。整個長州藩都在摩拳擦掌,焦急地等待著開戰的那一刻。 這時,中岡前來勸解。既然要賭,就一定要贏。他這樣說。最後,長州人終於被中岡說服。 轉眼幾天過去。這期間多虧了中岡慎太郎奔走遊說。他勸說薩摩,遊說長州,還打算讓土佐藩駐京都官員團結一心。經過一番努力,已經大致說服了他們。 龍馬則出沒於京都各處。在一個悶熱難耐的雨天,二人並肩走在了通往洛北岩倉村的小路上。 “我們一定要說服岩倉卿。”中岡說。此前討伐幕府的計劃正是以西鄉、大久保和岩倉這三個人的想法為主在向前推進。 “此人乃是一位世所罕見的謀士。”中岡說。 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龍馬對他很感興趣。 龍馬和中岡身上裹著從薩摩藩府借來的薹笠和蓑衣,向著北方前進。 雨不算大。快要走出京城北郊的田中村時,雨停了。不過,大霧很快瀰漫開來。道路和田間小路沒什麼兩樣。 “你看,京都的野草和土佐的一模一樣。龍馬,是不是很懷念啊?”中岡說著這些不著邊際的話,在大霧裡行走。中岡似乎很是享受與龍馬一同趕路,他們已經許久沒有這樣並肩而行了。 “龍馬,在岩倉卿的隱居之所,你一定要注意禮節。”中岡提醒道,“岩倉卿畢竟是前中將大人。他的官位比土佐的老藩公還要高呢。” “啊,是嗎?”龍馬從不關心什麼位階等級,他一向認為,官位這個東西只不過是太平日子裡的點綴,一旦天下陷入戰亂,就成了個滑稽的玩意。 “岩倉卿是一位勇敢豪爽之人,這一點反倒不像公卿。若論他的相貌,乍一看去倒像是海盜頭目。他為人豪放慕落,有親和力,隨時都會和農夫下上一盤象棋。但是我們決不能疏忽大意,他畢竟是在名門出生長大,對於禮節十分講究。” “不用擔心。”龍馬在斗笠下偷笑。 但是等到了隱居所,和岩倉面對面坐下來,反倒是岩倉先換了個十分隨意的盤腿坐的姿勢。 “你就是坂本龍馬?我早就听說你了。”他說道。或許是不願意別人看見自己光頭上剛剛長出來的頭髮,岩倉係了一塊像財神所繫的頭巾。 “聽說你成立了一個海盜團體,叫做什麼海援隊的,如今已經稱霸瀨戶內海了?”岩倉似乎對龍馬格外感興趣,細細打聽了他的經歷、事業和抱負,刨根問底。 最初板著一張臉坐於一旁的龍馬漸漸覺得對方是個有意思的人,開始高談闊論起來。他有著獨特的幽默,岩倉不止一次哈哈大笑。等到會談結束時,岩倉卿已經十分積極地贊同龍馬的大政奉還方案了。 時下土佐藩的大監察是佐佐木三四郎。大監察是司法方面的最高官員,地位僅次於行政家老。 龍馬沒見過這人。在長崎時,有人向他通報藩國的情況時,說過這樣一句:“佐佐木三四郎最近開始傾向於勤王了。” 龍馬覺得這件事頗為可笑,說道:“三四郎是哪根蔥啊?”說完捧腹大笑起來。 即便是龍馬,恐怕也無法料到佐佐木三四郎在明治維新以後改名為高行,屢次擔任維新政府要職,最後竟然封了侯爵。 “看來一旦形勢稍有好轉,那個頑固守舊的藩國的上士當中也會冒出個把勤王之士啊。”讓龍馬感到可笑的正是這個。在淒風苦雨的鎮壓時代,上士全都唯幕府馬首是瞻,處處維護幕府,而把勤王派的鄉士和下級武士們看成盜賊。 龍馬也曾說過,要好生對待這種投機之人,這才是戰勝時勢的方法。佐佐木三四郎究竟是不是投機者,如今無從得知。佐佐木家祖先的故事倒是頗為有趣。 他的祖上曾任玄蕃,戰國時代侍奉過三河德川家,在姊川合戰中立下戰功,家康曾賜給螺鈿柄的長槍。那把長槍便作為佐佐木家的傳家之寶代代傳承下來。 玄蕃去世後,他的兒子十兵衛四處漂泊。十兵衛的生母家鄉是伊賀,傳說他在那裡學會了忍術。十兵衛長大成人後,流浪到了遠州,經人介紹開始為遠州掛川六萬石城主山內一豐效力。當時是豐臣秀吉統治的末期。據說一豐花了五百石僱用了他。這種說法多少有些可疑,年俸只有六萬石的大名怎會僅憑會使忍術這個本領就用五百石的厚祿聘一個無名浪人呢? 後來,關原合戰爆發,之後一豐被封為土佐二十四萬石,成了土佐藩的第一代藩主。當時,十兵衛較晚才趕到土佐,結果不知哪裡出了差錯,俸祿變成了五十石。此後的一百年來,佐佐木家的人一直對藩國堅稱:“我們家族理應享受五百石的待遇。” 到了玄蕃以後的第八代,家族的當家人終於當上了勘定奉行。從這位勘定奉行算起,又過了三代,便是三四郎。三四郎尤其擅長劍術和國學,劍術雖習的是鄉下劍法,在上士中間卻也十分厲害。 總之,他沒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可是頭腦靈活,多少有些骨氣,而且能言善辯,因此仕途之路可謂頗為順利,屢屢得到提拔。 如今佐佐木三四郎突然以勤王之士的面目示人,並非只是因為敏銳地嗅到了時勢的變化。他年少時曾經師從居住在高知城北福井村的國學者鹿持雅澄,這或許多多少少形成了他的思想源流。 鹿持雅澄俸祿很少,一生清貧,但是他在學問方面的造詣頗深。他的萬葉集研究在江戶和京都學界可謂成就卓然。他不是一個思想家,也不是一個教育家或是警世哲人,他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學究。他四十六歲時妻子過世,此後便沒有再娶。他自己燒菜做飯,獨自一人贍養老父,撫養幼子,整日破衣爛衫——樸素的他和這樣平淡的生活是如此相稱,甚至相稱到有些可憐。不過,他的弟子中卻誕生了許多思想家。 “如果我沒有拜鹿持先生為師,便不會有自己的思想。”已故的武市半平太經常這樣說。武市接觸到鹿持淵博的學識,把這些當做種子,培育出了自己思想的萌芽。順便提一句,鹿持雅澄的妻子正是武市的姑姑。 至於鹿持其他有名的門人,為政的有吉田東洋,革命志士除了武市,還有大石彌太郎,學者當中有鬆本弘蔭、宮地守達、別府安宣、南部嚴男、橫山直方等。 佐佐木三四郎便是跟隨這樣的鹿持學習。不過,國學這門學問似乎不太適合三四郎。 三四郎原本頗具為政才能,讓這樣一個人去學習古代詩歌,恐怕確實為難。所以他不是個好學生。 不過,“出自鹿持先生門下”,為日後的勤王帶來了莫大的益處。人們都對他深信不疑,不會把他當做觀察時局、伺機行動的投機之人。 佐佐木三四郎逐漸在藩國里得到了重用。其中一個原因,是此時在土佐藩的上士裡,人才已經匱乏到了令人難以想像的地步。在這種情況下,三四郎就顯得出類拔萃,人們對他的評價遠遠超出了他的實際能力。可以說他是個運氣很好的人。自安政以來,許多棱角分明之人在混亂中奔走戰鬥,卻因為他們的個性和赤裸裸的真實而死於非命。和這一類人相比,佐佐木三四郎很不一樣,他的一切都是那麼恰到好處。他擁有必要的、最低限度的反骨。這類似於某種香辛料,讓他更方便向別人展示自己的才能和智慧。如果過分張揚地表現這種反叛精神,就會成為所謂志士,但如果只是用來裝點一下作為“新銳官僚”的才能,這種反骨就絕不能過度。他還擁有謀生處世必需的氣量。這並不是像諸如薩摩的西鄉身上那種看破世情的氣量,而是一種適當的、可用於處世的東西。他既可以同藩內頑固的佐幕派其樂融融地飲酒談笑,也能夠對乾退助這樣的激進勤王之士隨聲附和。 有人評價他是個一無是處的人,但也有人讚賞他的為政能力,說他是個能幹的人。但他絕不是那種殺身成仁之人,而是會動腦筋思考怎樣才能不用“殺身”即可“成仁”。不僅如此,他還始終在心裡盤算著“成仁”這件事會否有助於自己出人頭地。總而言之,所謂官僚,大概就是指這種人。 土佐的容堂是個擁有過於敏銳的詩人般直覺的人,也正因為如此,他不太喜歡佐佐木,更中意叛逆的乾退助和愛吹牛、不太穩重的後藤象二郎。不過,他並非不重用在現實中更有用的佐佐木三四郎,將出身門第並不算好的佐佐木提拔成大監察的正是容堂。 在容堂從京都回到藩國以後,佐佐木擔心土佐從此淡出政局,便毛遂自薦,申請去京都常駐。 容堂給了他頗大的權力,對他說:“京中諸事由你全權處理。” 佐佐木三四郎上京,是他一生中的重大事件。他的主要任務是以大政奉還方案統一京都藩府的意見。 京都藩府是藩國外交的主要機構,這在任何一個雄藩都是一樣的。京都藩府的上士幾乎都是佐幕派,三四郎必須說服他們。 老藩公容堂明白三四郎這次的難處,他出藩時,容堂說:“你進京的同時,我會讓福岡藤次回來,不能讓他留在京都。” 容堂認為,福岡藤次是容堂培養的眾多少壯官員之一,最近對勤王論有些理解,不過終歸還是臨陣磨槍,若是聽說了大政奉還,說不定會大發雷霆,吵嚷起來,最後便會妨礙藩論的統一。而且,容堂最近開始打心眼裡厭惡起福岡藤次來。 “那廝喜歡在背後論人是非。”容堂說。福岡藤次和後藤象二郎是關係甚好的朋友,並且二人都是容堂親自調教出來的。可是,後藤去長崎後,福岡卻在背地裡講他的壞話。這件事傳到了容堂耳中。 “在背後中傷朋友的人是不值得信賴的,福岡藤次不是一個可以和朋友同生死、共進退之人。” 容堂在識人方面有著驚人的洞察力,他的敏銳眼光在這句話中顯露無疑。同時,這也是容堂提拔後進的原則。依照容堂的性格,一旦他討厭一個人,就再也喜歡不起來了。 佐佐木抵達京都藩府。 他見到了福岡藤次,不過隻字未提老藩公讓福岡回藩這件事。這便是佐佐木區別於一般官僚的高明之處。他思慮周全,不想招致福岡的厭惡。 而且,福岡也令人難解,不知從何時起,他的勤王傾向已經變得十分明顯,聽到大政奉還方案,他竟然也說:“我已經從一兩個鄉士那裡聽說了,是個不錯的方案嘛。”所謂一兩個鄉士,應該是指坂本龍馬、中岡慎太郎。 只有寺村左膳這個名門出身的官員十分頑固,說:“難道爾等要背叛將軍大人?”他固執地堅持佐幕。 佐佐木的行動溫和而巧妙,他的勸說開始奏效。 “一定會成功,一切都會很順利。既保全了德川家,又顧及了朝廷。” 面對佐幕之士,他會強調是為了德川家著想,而對於有勤王傾向的人,他則會把重點放在“朝廷”這個字眼。 “而且,向列藩提出這個方案,土佐藩就有可能成為時局的主角,可謂一箭三雕。”他勸人道。 在這個過程中,佐佐木本人對方案的細節產生了疑問,畢竟他不是製定方案的人。 “恭助啊。”他把在京都藩府當差,和龍馬、中岡等人關係親密的武士毛利恭助叫到房間,想拜託恭助安排同方案製定者龍馬見面。 “你剛才好像說的是坂本龍馬?” “您這一問著實奇怪。”毛利恭助十分掃興,“說起坂本龍馬,那可是為天下蒼生而奔走的武士,是最受薩長兩藩器重的人啊。” “是嗎?看來是我疏忽了。我不可能連一介鄉士的名字都記得那麼清楚。”真是個鄉巴佬!毛利恭助在心裡暗罵。一直在藩國任職的佐佐木三四郎到頭來也拋不掉等級意識。 “您若是這種態度,恐怕坂本不會見您。” “我明白。你見過我在人面前表現出妄自尊大的態度嗎?”佐佐木拍拍毛利的肩膀,說,“拜託了。” 佐佐木自然是要用藩費在一流的飯莊招待龍馬。地點也定下來了,是東山山腳下的一家飯莊,名叫會會堂,飯菜的美味可口是出了名的。 為了傳達這番意思,毛利前來拜訪龍馬。 “你說的佐佐木是什麼人?” “是藩國的大監察。”毛利將佐佐木的來歷以及此番上京的目的,悉數告訴了龍馬。 “人倒是明白事理,就是骨子裡有一種上士的優越感。或許在會談時免不了發生些讓你不愉快的事情,不過還是見一見他吧。” “自然要見的。”龍馬已經打算好了,為了成就大事,他可以見任何人。 “佐佐木此番進京可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據說他為了這個大政奉還方案幾乎賭上了性命。” “怎麼會?藩國官員沒必要拼上性命。” “拼命這個說法或許有些誇大其詞,但對佐佐木來說,這個方案一旦成功,他在眾多家臣當中就能夠扶搖直上、平步青云了。他打的正是這個如意算盤。” “這樣就說得通了。”真是不可思議,龍馬心想。一旦到了千鈞一發之時,此前一直對革命不理不睞的官老爺們也都陸陸續續地湊上前來,看來他們把這當成了謀求個人發蹟的最佳手段了。 龍馬和中岡搭伴,一同奔東山山腳下的飯莊會會堂而來。 他們被帶到了一間面向庭院的客房。沒過多久,大監察佐佐木三四郎便帶著毛利恭助出現了。 “哎呀,兩位先生!”佐佐木滿臉堆笑地說道,那笑容不知是裝出來的還是出自真心。 “請上座!請上座!這是非正式的秘密會談,不用理會什麼座次規矩。二位是天下的志士,請上座!” 從一開始,龍馬就坐在上座。 其實,佐佐木進屋後,立刻就注意到了這一點。在佐佐木看來,自己身負藩國重任,若是一聲不吭地坐在下座,著實惱火,所以便大聲嚷嚷著“請上座”,想要造成一種自己主動要求坐在下座的效果。 這種顯而易見的花招,虧他做得出來。龍馬在觀察對方。佐佐木三四郎長了一副大臉龐,手腳也粗,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凜凜的威嚴之氣,笑容頗具親和力,倒不招人討厭。 能言善辯的佐佐木說起了三兩個不溫不火、無甚妨礙的話題,龍馬繃著臉聽著,多少有些失望。此人腦子不夠聰明。佐佐木講起話來滔滔不絕,但都是拾人唾涕。龍馬認為,男人議論若不能有新意,就應該保持沉默。一直以來,他便是本著這個原則約束自己的。薩摩的西鄉和大久保就不像這個佐佐木。他雖然感到有些失望,轉念又一想,在人才極度匱乏的土佐,除了乾退助和後藤象二郎,上士裡幾乎再也找不出像樣的人才,如佐佐木之流已經算是優秀的了。不過,大監察以上的職位恐怕就難以勝任了。 此時的龍馬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位佐佐木日後會接連擔任維新政府的要職,最終位極人臣。 這個人究竟只是用“勤王”來裝點裝點門面,還是真心想要討伐幕府?龍馬開始不慌不忙地試探他。不弄清楚這一點,他就無法確定該用哪一種說法來解釋大政奉還。 似乎兩邊都不靠啊,若是形勢對討幕有利,恐怕這個人就會贊同討伐幕府。龍馬做出這番判斷之後,便開始了他的說明。佐佐木雖然沒有什麼創見,但是理解力很強。 “明白。如今藩內無論哪一派別,都在熱烈地議論這個方案。總之,我會盡最大努力把這場戲演好,這一點請你放心。” 龍馬對佐佐木不經意間道出的“演戲”一說十分佩服,說道:“對,就是演戲。不管怎樣,土佐藩必須要先演一場戲,一切才能開始。” 西天隱隱傳來雷聲。轉眼間雷聲近了,忽然一記響雷在頭頂炸開,震得會會堂都晃動了起來。 “要下雨了啊。”龍馬將視線移向庭院。 天公實在是頗為配合。眾人都認為這是大戲開演的前兆,互相舉杯慶祝,敞開胸襟暢談了一番。龍馬雖然最不喜阿諛奉承,卻十分罕見地對佐佐木三四郎沒什麼惡意,同他交流甚好。 “佐佐木君,你這個人不錯!”龍馬一個勁地讚揚他。理由是,佐佐木的言辭之中完全看不到對薩摩和長州的偏見。 在時下,土佐藩上士整日掛在嘴邊的一套口頭禪就是:“別看那些鄉士和下級武士口口聲聲叫嚷著勤王,那隻不過是他們在發洩鬱積了三百年的怨氣,薩摩和長州正是利用了這種積怨。”此番龍馬提出大政奉還方案,藩內的那些頑固守舊派也不肯老老實實地接受,而是說:“這一定是薩摩、長州的圈套。”全都在冷眼觀望,等著看笑話。 看起來佐佐木三四郎確實要強過他的同類許多。這個傢伙可能是個趨炎附勢之徒,不過倒能派上用場,龍馬看穿了他的本質。既然如此,且用用他。 “佐佐木君,自安政以來,無數草莽志士奮起,繼而死於非命。他們雖然讓時局暫時陷入混亂,但也大大推進了時勢的發展。他們的犧牲和功績定會被後人永遠銘記和傳頌。可是,這場即將上演的大戲,已經不再是這些草莽志士來扮,而是輪到當權者大展身手了。” “在下雖才疏學淺,”龍馬這番話說得佐佐木甚是歡喜。 “定會拼死一搏!” 隨後,幾人又談及了雲集京城的各藩脫藩之士。 “一定要設法救濟他們!”中岡慎太郎說道。事實上,正如龍馬說的那樣,這些草莽志士已經漸漸失去了用武之地。而且和安政、文久時代相比,他們的吸引力也減弱了許多,並且經常身處危險之中。近來,新選組、見回組等愈發猖狂跋扈了,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幾乎每天都有志士橫屍街頭。 中岡想救他們。他已經有了設想,實現這個想法需要藉佐佐木三四郎之力。 “其實,我想說的是陸援隊的事。”中岡對佐佐木說道,“海援隊已經成立並開始活動,而且海援隊隊長就坐在這裡。可是陸援隊還沒有付諸實現,我要說的就是這件事。” 陸援隊將仿效海援隊制定章程,也就是說,陸援隊也不屬於土佐藩,在保持獨立的同時和藩國簽訂契約,一旦爆發戰爭,將會和土佐並肩戰鬥。陸援隊半官半民。這支軍隊駐紮在京都,一旦革命戰爭在京都爆發,便會為了天皇而戰。說得露骨一些,這是一支發動政變的預備軍。 士兵也不僅僅是作戰。這支隊伍將全部由各藩的脫藩志士組成。當然,既然中岡是土佐人,土佐脫藩鄉士應該佔大多數。 “關於建立陸援隊的方案,想必閣下也已經聽說了吧?”中岡故意若無其事地說道。中岡自然不會告訴佐佐木陸援隊是政變預備軍。 “可是,我們在京都找不到合適的房子。就是因為沒有房子,才會一直拖到現在。” “恐怕是不好找啊。”佐佐木說。 在京都城內,早已找不出一塊空地了。自家康以來,德川幕府唯恐各藩諸侯和京城的天皇、公卿發生聯繫,便禁止他們在參覲交代的途中停留京都,至於說到設立藩府則更是不提倡了。只有對那些在商業方面確有需要的大名,才會允許他們擁有府第,而且房子不能太大。比如要向京都商人販賣木材的土佐等藩,早在很久以前便擁有一處背對著高瀨川的宅第。盛產工藝品的加賀藩、盛產砂糖的薩摩藩、盛產紙張的長州藩等也在京都設有藩府。其他的小藩也有租了房屋、派駐留守居役的,不過多數是為了給江戶的夫人和藩國的女僕們在京都購置衣裳。例如元祿年間赤穗四十七義士中的小野寺十內便是赤穗藩的京都留守居役,住在租來的一間小屋裡,做的正是這類事務。 京都藩府大都是這種情況。然而,到瞭如今,京都突然變成了定奪外交問題的中心,各藩藩主、藩士的往來也隨之頻繁起來,甚至漸漸有了設置藩兵的必要,於是藩府的作用極大地凸顯出來。各藩都在四處物色土地,但卻找不到合適的。像是薩摩藩,歷來都只有錦小路一處小小的藩府,但是最近派駐京都的藩士們已經住不下了,於是開始收購一些普通的街道大雜院,或是佔用東郊岡崎村的田地建造房屋,或是買下皇宮北側二本鬆的近衛家別墅,甚至買下了西郊衣笠山山腳田野上的兩萬坪土地,在那裡建了練兵場,還建了火藥庫。土佐藩也是一樣,只有河原町一處藩府總嫌太過擁擠,最近便又在北郊的白川建起了第二藩府。 中岡開始同佐佐木交涉,希望能夠借白川藩府一用。 “佐佐木君,如果能將白川藩府借給我,絕不僅僅是實現建起陸援隊這麼簡單。”中岡輕輕放下酒杯,說道。 “此話怎講?” “如果白川藩府能夠收留那些一直以來在京都遭受幕吏追捕而流離失所的志士們,就等於救了他們一命。”這是中岡最重要的目的之一。 “那些浮浪之徒的境況已經如此危險了嗎?” 佐佐木三四郎不假思索地說出了“浮浪之徒”這個字眼。各藩的脫藩之士,被勤王派稱作“志士”,幕府和佐幕派則稱為“浮浪之徒”,即便是在公文中也照用不誤。佐佐木畢竟是官員,一不留神就用了這個詞。 “浮浪之徒?”中岡不由得苦笑。 “啊呀,我失言了,是志士。” “最近幕吏瘋狂抓捕的情形,不由得讓人想起井伊炮製安政大獄以後的氣氛,比方說前天晚上那件事。” 中岡現在使用的是薩摩藩士橫山勘藏這個化名,正住在商家密集的柳馬場蛸藥師附近一處租來的房子裡。中岡平常使用的化名是石川清之助,不過因為知道這個名字的人太多了,他向房東租房時便用了這個新的化名。 在他的隔壁住著一位姓立花的對馬藩脫藩浪人,也是“浮浪之徒”。前天晚上,中岡很晚才回家,恰巧碰見所司代官員突擊搜查鄰家,一番激烈搏鬥過後,立花身負重傷,被帶走了。 中岡想要搭救立花,便勸說在土佐藩京都藩府任職的上士毛利恭助——毛利彷彿中岡的弟子一般,希望藩國能夠前去和所司代進行交涉。只要說立花是土佐藩陸援隊的隊士即可。現在,毛利那邊的交涉已經到了關鍵階段。 “這只是一個例子。類似事件幾乎每天都在發生。佐佐木君,只要你肯把白川藩府借給我,就能救他們的命了啊!” 中岡所言不差。按律,幕吏是無權進入各藩藩府搜查的。白川藩府屬土佐藩,如果能夠收留這些浪人,就算新選組和見回組再怎麼氣急敗壞,也是毫無辦法。 “你是父母官。這不正是救天下蒼生之道嗎?”中岡開始吹捧他。 佐佐木痛快地答應下來。 “所幸參政由比豬內大人恰巧也在京都,我會去說服他。” 第二日,佐佐木去勸說由比,總算徵得了他的同意,但由比也害怕承擔責任,便說道:“萬一觸怒了老藩公,你可要擔起這個責任啊!”意思是,到時候切腹謝罪的人是你佐佐木三四郎。 土佐藩提議的大政奉還方案若是得不到其他雄藩的讚同,各藩步調若是不能協調一致,便無法對幕府施加壓力。中岡為此四處奔走,有時龍馬也會出門遊說。 薩摩同意了。除此之外,藝州廣島淺野家也算是對時局敏感的雄藩,淺野家老辻將曹正在京都駐守。此人十分精明,也表示贊成。如此一來,土州、薩州、藝州三藩都表示贊同,下一步就只等著向天下拋出這枚巨型炸彈了。 這期間,土佐參政由比豬內和大監察佐佐木三四郎也以土佐藩代表的身份與薩摩的西鄉、大久保,以及藝州的辻將曹等人見過面。 佐佐木三四郎對上司由比豬內說出了自己的感想。 “藝州的辻說,他贊成這個方案的主旨,不過對於細節有些不同看法。他這麼說,我反倒很放心。只是薩摩的西鄉和大久保頗難對付。” 薩摩的西鄉和大久保對前來拜訪的由比和佐佐木說:“有關這件事情,坂本先生和中岡先生已經向我們十分詳細地說明了。我們認為主旨完全沒有問題,薩摩藩沒有任何異議。” 兩人完全贊同。在佐佐木看來,這才是最可怕的。薩摩似乎是想藉此讓土佐藩獨自背負起時局的重大責任。薩摩藩大概是想趁這次提出動議的機會,把迄今為止動輒便在時局面前打退堂鼓的土佐藩推進時勢旋渦的中心,讓土佐無處可逃、無處可躲,老老實實地和薩、長兩藩一起發動他們策劃已久的武裝起義。 “他們的演技,可是比藝州的辻將曹要高明許多!”佐佐木說道。 “是啊。”多少仍帶些佐幕傾向的參政由比豬內對薩摩同樣十分警惕。 可是不管怎樣,薩摩的同意對土佐來說都是巨大的力量,於是便決定舉行一場結盟的宴會。 此時,距離龍馬、中岡和佐佐木在會會堂商議的那個雷雨之夜已經過了三天。 “地點定在三本木的柏亭。閣下應該會來吧?”佐佐木特意找到了龍馬寄宿的地方,龍馬卻一口回絕:“就算我參加聯誼會也沒什麼意義。” 中岡也沒去。 佐佐木等人招待了薩摩藩留守京都的要人。西鄉自然是被邀請了,卻因為傷風缺席。薩摩藩出席的有家老小松帶刀,近侍大久保一藏,吉井幸輔,以及內田仲之助。 土佐方面出席的人有恰巧進京的後藤象二郎、由比豬內、福岡藤次、寺村左膳、佐佐木三四郎等。樂於歡宴的後藤考慮得十分周到,將女說唱藝人請到了酒席上。沒想到那個藝人的表演水平實在令人不敢恭維,不過這反倒成了噱頭,就連一向嚴謹的大久保都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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