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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一一、船中八策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4144 2018-03-16
這一時期,在長崎,坂本龍馬正在為伊呂波號事件和紀州鬧得不可開交。但京都局勢非比尋常的變化,他還是通過中岡的書信,以及從來到長崎的薩長志士口中有所耳聞。 一天的傍晚時分,龍馬處理商務的西濱町土佐屋來了一位訪客,是參政後藤象二郎。 “有一件大事。”後藤剛一進土間,便小聲說道。龍馬正坐在土間一角的辦公桌前一把椅子上,他看了看後藤。 “什麼事?”他仍舊是一副蓬頭垢面的樣子。只見他兩眼瞇起,目光銳利,鬢髮蓬亂,怎麼看都像是武館不修邊幅的代師父。後藤落座。 “我接到了老藩公的召見書。” 聞聽此言,頭腦機敏的龍馬立刻明白是四賢侯會議的事。 “是讓你進京吧?” “真讓你猜對了,說是讓我去京都。”

“看來京都要有一番動蕩了。” “何種程度的動盪?” “恐怕是戰爭。看起來薩摩應該已經做好了這方面的準備,目標是將德川氏視為朝敵,奉敕命討伐之。” “誰會勝?” “這很難說。”龍馬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他明明是討幕派的巨魁之一,卻在土佐藩高官面前表現得如此平靜,彷彿說著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照目前的情形來看,應該會打個平手。” “哦。” “不,或許薩長稍稍佔據優勢。和文久年間長州全盛時期不同,這次是薩摩人掌握著主導權。薩摩人原本就不像長州人,他們僅憑理論是不會行動的。” 和長州人的理想主義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薩摩人是徹徹底底的現實主義者。他們會用現實的眼光判斷現實條件,反复算計完畢後,能斷定“必勝”了才會用猛獸捕食一般的氣勢行動起來。他們既然向世人展示了釆取行動的決心,必定是暗地裡具備了十分有利的條件。龍馬如此推斷,他並不知道此時薩長的幕後操縱者岩倉具視正在秘密活動,並即將拿到幼帝的討幕敕命。

但是,雖說是薩長已有精心準備,若想和德川幕府交戰,在軍事實力方面恐怕還是做不到,無論如何也需要幫助。恐怕只有薩長土都到齊全了,討幕才有實現的可能。土佐如今立場動搖不定,自然會成為敵我雙方爭搶的對象。 “不管怎樣,”後藤象二郎把扇子放在桌上,低頭央求道,“拜託了,龍馬,和我一起上京吧。”他這下可是豁出去了。京都瞬息萬變的政治風云有些開始失控,如何來理清這一團亂麻,甚至連一向以大謀士自稱的後藤也不具備這種智略。 “就像一盤解不開的殘局。”後藤說。 後藤的這句話,講得十分巧妙。在這風雲突變的局勢下,土佐也一籌莫展,不知何去何從。 薩長兩藩即將脫離德川幕府,成為天皇直轄的藩國。不久之後,他們會將矛頭直指幕府,建立新政府。到那時土佐藩又將如何?

土佐老藩公山內容堂原本是勤王論者,卻又礙於情義,認為德川家對山內家有大恩,反倒比德川親藩和譜代大名還要擁護幕府。思想上勤王,行動上佐幕,這便是容堂的立場。容堂將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東西收在腹中,立於這風雲亂世之中。天下的勤王志士自然會寄希望於他,反過來,幕府也將他當做天下無敵的保鏢仰仗利用。 “土佐藩一直都在硬撐著。”龍馬直盯著後藤象二郎,從懷裡抽出手,摸了摸下巴。 “嗯?”後藤抬起頭。 “我說得沒錯,後藤,這一套在革命初期還行得通。二十四萬石的主人容堂公得到了雙方的巴結,心情當然愉快。” “嗯。” “這就好比同時擁有兩個情人的女子。最初,女子只是對兩個情人說些討人歡心的話就可以了,可是兩個情人的熱情逐漸升溫了,最後終於開始逼迫女子嫁給自己,這時怎麼辦呢?”

“沒辦法。” “只能上吊尋死了。” “不得無禮!”後藤畢竟是參政,一時惶恐不已,臉漲得通紅。 “後藤啊,你恐怕得明白,人生在世,再沒有比這個更難處理的問題了。”龍馬漸漸有些幸災樂禍起來。想來就是因為土佐藩公這把不可思議的雙刃劍,包括武市半平太在內,龍馬不知有多少友人和知己喪了命! “現在還不醒悟?”龍馬想對著藩國的那些官僚大吼。如今在他面前,如後藤這般倨傲的人,簡直就像是被抓到奉行所的雞鳴狗盜之徒一般垂頭喪氣。 隨後,後藤轉達了從京都藩府傳來的各種消息。龍馬邊聽邊點頭,說:“我都明白了。但必須給我一個晚上的時間考慮一下。如果我決定去,明早寅時四刻你就會在夕顏號上見到我。”夕顏號是容堂派來的土佐藩船,已經停泊在長崎港中,正等待後藤上船。

“龍馬,最後我想再說一句。”後藤起身,雙手抓住桌子,探身向龍馬湊了過來,“你對土佐藩十分冷淡,這我知道。你心中只有日本,沒有土佐,這我也知道。你是鄉士,鄉士自有鄉士的感情。可是,哪怕一輩子只有這一次,也請你想辦法將土佐從危難中拯救出來!” “如果有辦法的話,我當然會。”龍馬也站了起來。 後藤在土間轉悠了一會兒,隨後便走入了雨中。 沒多久,龍馬也出了土佐屋。他用袖子遮住燈籠,也不打傘,在石階上疾走,半道上偶遇陸奧陽之助。 “先生,您要去哪裡?” “啊,你來得正好。我可能要乘夕顏號上京,明晨寅時四刻,你我在夕顏號上見。” “就我一個人嗎?” “叫上長岡謙吉,其他人留在長崎。隊裡業務我還想交代幾句,告訴菅野覺兵衛等人,明早寅時到土佐屋集合。今晚大家好像在丸山尋歡作樂呢。”

“上京一事已經確定了嗎?” “不知道。” “去了之後要做些什麼?” “陸奧啊,就是這個不得而知啊。攔住洪水,改變它的流向,這些事情僅憑一個人究竟能否做到?我不知道。”龍馬在風雨中邁開了腳步。剛進小曾根府後,便聽到宅院深處傳來彈奏月琴的聲音。應該是阿龍,最近她迷上了月琴。 龍馬從廚房走進了屋,琴聲很快就停了,阿龍走了出來。 “哎呀,看你,都淋成了落湯雞!” “把衣裳烘乾。燒熱水了嗎?我要洗澡。”龍馬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脫衣服,把衣服扔得滿地都是,然後鑽進浴池。 “阿龍,你也進來吧。” “我要疊衣服。”阿龍說。但是龍馬一反常態,堅持讓阿龍入浴。無奈之下,阿龍只好在浴室門前脫了衣服,進去。然而只聽咕咚一聲,龍馬從浴池裡跳了出來,徑直走出去了。

這個人是怎麼了。阿龍偷笑起來。原以為是要自己和他一起泡澡,看來並非這個意思。 大約過了一刻鐘,龍馬揪著魚乾喝開了酒,臨睡前喝酒在從前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阿龍,你也喝點吧。”龍馬將酒遞了過來。 “這麼多?”阿龍口裡這麼說著,還是很順從地接過酒杯。她小時候學過仕舞,姿態十分優美,接過酒杯后,背挺得筆直,兩隻胳膊像男子一般威風凜。凜地向上托起,雪白的喉晚上下顫動,緩緩喝乾了杯中酒。 “啊,好辣啊!” “今天怎麼這麼聽話?”龍馬有些吃驚地看著阿龍。要是在平常,就算龍馬讓她喝酒,只要她搖搖頭說一聲不喝,無論龍馬怎麼勸也是斷然不肯喝的。 “當然了,因為害怕。” “是怕我?我有這麼可怕嗎?”龍馬使勁搓了搓臉,“大概是因為我天生愛板著臉吧。”

“不是,今天尤其可怕。”阿龍甚至不敢正眼看龍馬。 看來與後藤別後,龍馬思慮太過,連神情都變了。 “是不是有什麼發愁的事?” “有。” “今天是什麼日子?” “初九。” “十四是高杉的忌辰。我不在家,你去寺町的廟裡拜祭拜祭他。” 兩個月之前的四月十四,高杉晉作病情惡化,不治而逝,死時年僅二十七歲,可謂英年早逝。龍馬從來到長崎的長州人那裡得知了他臨終前的情形,以及他寫下的辭世和歌。 “如果上天沒有讓高杉晉作誕生在這世上,長州現在會變成什麼樣子,恐怕誰也不知道。如今的天下局勢,有一半是高杉成就的。” 龍馬總是屢屢想起高杉,此刻不禁在想如果是那個神出鬼沒、滿腹韜略的高杉晉作面對如今的局面會釆取什麼對策。 “辭世和歌也像他的風格。”

高杉病情稍有起色時,撫摸著幼子東一的頭,說道:“要好好記住為父的音容。”然後提筆寫下了辭世之句:“世間本無趣,渡世自有隻。”寫完了這兩句,正在苦苦思索,一直在病中看護的野村望東尼接上了下句:“問君何能爾,趣自心中來。” 高杉點頭稱許:“果然有趣。”說完便安靜地睡去,沒再醒來…… 龍馬一臉茫然,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高杉還活著的時候,有一次龍馬和長州的同志在馬關的酒館飲酒。大家偶然聊到了天下太平以後怎么生活。當時酒席上的有桂小五郎、井上聞多等人,遠處的下座坐著伊藤俊輔、山縣有朋等。這些人日後都成了維新政府的顯赫官僚,位列華族,後話不表。 “我呀,”龍馬立即說道,“到時會扔掉雙刀,乾脆利落地逃出日本,乘船周遊世界。”

“那我做些什麼呢?” 高杉正在歪著腦袋想,龍馬立刻說:“你就作些俚曲小調度日吧。”隨後,龍馬彈起三味弦,高杉則唱起自己創作的小曲,一座好不快活。 當時龍馬就十分欽佩高杉創作通俗歌謠的才華,雖說是在酒席上唱的人情歌搖,但每一首都有著高杉那鏘然悠揚的格調,妙不可言。 “都說時常想起故人便是對他們的祭拜,那今晚就唱一唱高杉的小曲吧。”龍馬對阿龍說道,讓她拿出了三味弦。 “夜已經深了,輕點彈。” 龍馬拉過阿龍的雙膝,將頭枕在上面,隨意躺了下來。他要一邊唱歌,一邊思考收拾局面的對策。 “就唱一首《三千世界》吧。”龍馬說。 阿龍的雙膝很溫暖。龍馬很想就這樣睡去,可是他已然接受了後藤的請求,別說是睡到天亮了,恐怕必須趁著天未亮時飛奔到夕顏號上,趕赴京都。 “高山是什麼人?” “是個奇人。他在我出生四五十年前就死了。”龍馬說道。高山彥九郎是勤王運動的先驅,當時便是個奇人。他遊說各藩,在九州久留米悲嘆世道眾生,然後切腹自盡。龍馬說他是個奇人,是因為自己和他一樣,都有著男兒的熱血。 “阿龍,聽了這句話是不是覺得很感動?”龍馬躺在阿龍的雙膝上嘻嘻地笑著。 龍馬喊了一聲:“拿酒來!” 阿龍拿起酒杯,將冰冷的酒含在口中,向龍馬的嘴唇湊過去。 “味道太淡了。”龍馬喝完後皺起了眉。 小曲唱完了,龍馬彷彿沒了氣息一般安靜下來,沉默不語。 “你在想什麼?”阿龍終於忍不住了,問道。 “想女人。” “啊!在想阿元小姐?”阿龍的雙膝僵硬起來。城裡的藝伎阿元最近迷上了龍馬,阿龍對此已有耳聞。 “是不是?” “不是。” “那就是你又有其他女人了?還是說正在想大宰府的田鶴小姐!” “不是。”龍馬坐起身來,盯著阿龍,“阿龍,有這麼一個女人。” “什麼女人?” “她有兩個男人。” “啊!除了你竟然還有其他人?” “真傷腦筋。”龍馬將他的一女二男之論告訴了阿龍,他說的是山內容堂。 “原來是在打比方啊。” “如果阿龍被逼到這個地步,你會怎麼做?” “唯有一死。” “果然是只有死路一條啊。” “只能這麼做。” 看來容堂公還是只有一死啊,龍馬笑起來。雖然老藩公甚是可卻也是他不順應時勢應得的報應。老藩公雙刃劍不知讓多少土州英傑命喪黃泉,看來這次輪到他納命來了。龍馬摸著下巴,思索著。說得難聽點,容堂在這場風雲中的表現可謂首鼠兩端。這筆賬,到了該清算的時候了。在京都作為薩長軍師活躍的中岡慎太郎怎會忘了這筆賬? 中岡是個徹底的流血革命論者。最近,他還寫了這方面的論文,在同誌之間傳閱。文章論點明確,行文淺顯易懂,是近來難得一見的好文章。革命需要有毅力有耐性,但僅有這些是完不成革命大業的,最終的手段是武力——應該在砲火中扭轉歷史。這是中岡一貫的主張。如今,他將時勢的進程推到了他所說的最後階段。讓局勢發展到這步境地的,與其說是幕府,倒不如說是像容堂這樣的人。 龍馬不知不覺在阿龍的膝上睡了過去。 阿龍凝視著龍馬,他的睡相十分安然,似乎連夢也沒有做。阿龍輕輕地挪開膝蓋,給他蓋上了被褥。 她不知道龍馬整天在想些什麼。對她而言,龍馬是個莫名其妙的夫君。平素裡幾天才回一次小曾根府,剩下的時間要么住在土佐屋,要么整日泡在龜山的海援隊宿舍裡,有時甚至會到丸山阿元處夜不歸宿。 要是個普通男人該有多好啊,對女人來說這樣最好,阿龍心想。像龍馬這樣的男人,雖然十分有趣,可一旦結了婚,才明白並非是個能夠滿足女人心願之人。阿龍心底的某個角落常有這樣的想法和嘆息。 阿龍鋪好了自己的被褥,藉著紙座燈的光看了一會兒滑稽書,然後便將書蓋在臉上睡著了。座燈還點著,不多久燈油耗盡,它自會熄滅。龍馬不會說太浪費。可是,對於阿龍這種散漫,他似乎也不覺得好。 藩內上士中罕見的勤王派、土佐藩監察佐佐木三四郎曾經來到長崎。 “那位就是龍馬鼎鼎大名的阿龍嗎?”他看到阿龍,小聲對陸奧陽之助說道,“是個美人,可是她似乎分不清善惡啊。” 這番評價傳到了龍馬的耳中,龍馬笑著說:“阿龍身上有其他女人沒有的優點。人的種種愚蠢之中,最大的一樁便是要求別人完美無缺。阿龍確實是個奇女子,不過只有我才知道她的長處。” “你迷上她了。”後藤聽了這些傳聞,嘲笑龍馬。 “不著迷怎能成事?”龍馬說。他的意思,是如果沒有對某件事著迷的性格,就難以成就世間種種事業…… 半夜時,龍馬醒了,紙罩座燈仍舊亮著。他從懷裡掏出表,看了看,側耳聽了聽窗外的動靜,風雨似乎已經停了。照這個情形,船應該能夠出航。如此一想,他突然很想去京都。雖說去了京城,他也沒有收拾局面的勝算,可是他必須儘自己所能大干一場。 龍馬坐起身,在滑稽書的封皮上寫下了留言:我去京都了。若在彼地遭遇不測,請投奔長府的三吉慎藏。 三吉慎藏在長州的支藩長府藩。龍馬為薩長聯盟奔走時,曾和三吉一起在寺田屋投宿,並且一起抵擋幕吏的攻擊。在龍馬眾多同誌之中,最熟悉阿龍的便是這位三吉慎藏。 這下我就放心了,龍馬將筆扔在一旁,簡單收拾了行李,離開了小曾根府。外面仍是夜色沉沉。要去京都了,龍馬舉頭望天,西邊海上天空,群星閃耀。要是能想出個絕妙的主意就好了。 龍馬的高齒木屐敲打著昏暗的石板路,向著西方而去。 龍馬想出一個方案。方案是他在後藤拜託他的時候靈光一閃,突然想到的。可是究竟能否實現,他也沒有把握,因此一直在翻來覆去地斟酌。 這個方案就是“大政奉還”:向將軍提議,讓他放下政權。如果將軍慶喜放棄家康公以來十五代三百年的大權,奉權還於朝廷,薩長革命派高高舉起的利刃恐怕也就失去用武之地了。 這期間,要一舉在京都建立以天皇為中心的新政府。新政府要奉行賢侯、志士和公卿的合議制度。 只是慶喜究竟會否乖乖獻出政權?在他放手的那個瞬間,幕府消亡,德川家也將退回到普通大名之列。慶喜會選擇這樣一條道路嗎?人,要想做到自己革自己的命,幾乎是不可能的。將軍要自己罷黜自己,他能夠做到嗎?若按照人之常情,肯定做不到。就算慶喜想通了,想必他周圍的幕府官僚也絕不會同意。但是要想讓日本免於戰火,卻只有這一條路。而且,只有這麼做,才能保全從家康公那里傳下來的德川家的宗祧,傳至後世;也只有這麼做,才能解土佐老藩公山內容堂的進退兩難之苦。這可以說是驚天動地的奇策,但要實現確實困難。不過呢,這個方法可以一併解決上述三個難題。 龍馬到了土佐屋,發現菅野覺兵衛等一眾人早已在此。 他站在土間,說道:“我要進京。雖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不過如果放任不管,日本就會爆發戰爭,就像法國的革命戰爭、美國的南北戰爭那樣,災難會殃及農夫商人,婦孺的屍體會堆滿街道。” 年紀最小的中島作太郎大吃一驚。 “坂本先生,這和您以前說的不一樣!以前您明明說過,不惜一切代價讓德川氏倒在砲火之下,多少戰禍也是迫不得已。” “現在想來我也曾年少輕狂啊。”龍馬摸了摸下巴。 “狡猾。” “沒錯,我是狡猾。” “還有,世人都會指責您不信守承諾、出爾反爾,說您是個騙子!” “看來我是難逃此劫了。”龍馬的表情十分痛苦,他從昨夜以來一直都在獨飲這份痛苦。 “坂本先生。您以前說,一旦到了討伐幕府的時候,海援隊就會變身海軍,向江戶進軍,難道這些也都是假的?!” “就看將軍慶喜的態度了。如果慶喜聽不進我的建議,就請諸位將船裝滿砲彈,從長崎揚帆起航。” 所有人都沉默。 年輕的作太郎似乎還是有些惱火,“如果不訴諸戰爭,回天偉業斷難實現,自古以來的歷史都證明了這一點。坂本先生,難道您要背叛長久以來並肩戰鬥的同志,以及薩摩和長州嗎?” 這真是直擊龍馬的痛處。薩長的領袖是徹頭徹尾的主戰派,他們一直打算將西式兵器的砲彈射向德川氏和執政大名,將敵人消滅殆盡之後再建立新政權。然而,如果龍馬的奇策被釆用了,薩長便會失去敵人,手中的兵刃無處可放,眾志士可能頓時成為跳梁小丑。 “到那時,薩長確實可憐,但我並非為了薩長才一路奮鬥至今的。” 作太郎陷入了混亂,他甚至差點喊出來:難道你做這些都是為了擁戴德川幕府? “是為了日本。”龍馬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他始終將革命正義的基點置於此,這是他與眾不同的思維方式。從他接受勝海舟熏陶時起,經過這些年,這種思維已經在他的胸中成長為一株大樹。 “坂本先生,恐會成為孤家寡人的。” “我已經作好了思想準備。” 龍馬從土佐屋後坐上了小舟,六名隊士負責划槳。這時中島作太郎突然跑了出來,從河岸的石階跳上了小舟。 “讓我也來划船。”說著,他一把搶過槳劃起來。 龍馬在船尾掌舵。 “出發!”他下令。六支槳一齊進水,劃破了中島川平靜的水面。 太陽還沒升起來,只有河口崗哨的燈火在黑暗中浮動。 “坂本先生,剛才對不住了。”中島作太郎揮動船槳。 “什麼?” “我說您會變成孤家寡人。是我言重了。” “哪裡是你言重了。”龍馬在夜風中說道,“這正是男兒的本願。” 龍馬所說的本願,是成為時代潮流的孤家寡人。如今,時勢潮流正湧向薩長一方、順時而動,成就大業或許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不過若拋棄這股潮流、獨立於風雲之中高唱正義,則需要更大的勇氣。 真是個怪人,年輕的作太郎心想。 在這之前,龍馬完完全全站在薩長一方,豈止是支持他們!正是龍馬,聯合了水火不容的薩摩和長州,親手締造了巨大的討幕勢力,說他是薩長聯盟的首領也不為過啊。可是如今已經到了討幕的關鍵階段,他卻要抽身退出,尋找其他良策。 “我可以再問一遍嗎?”作太郎停止划槳,說道。 “嗯。” “坂本先生就這麼討厭流血?以前,先生一直說回天只有通過武力才能實現。也正是為了這個緣故,您才勸說薩長二州釆購了大量西式武器,緊接著又充實了海援隊,主張打敗幕府艦隊,從海路進攻江戶。您甚至說過,萬不得已時可以考慮煽動天主教信徒。如今您為何改變了這些方針?” “我沒有改變。”龍馬說,“回天大業最終還是要靠軍事力量來實現,我已經做好了這種準備。然而,如有辦法避免戰爭,就必須先嘗試那個辦法。” “我看慶喜將軍不會老老實實地奉還政權。” “慶喜既愚蠢又固執。如果他不同意,我就會將他視為朝敵,第一個挺身敲響戰鼓,召集軍隊討伐慶喜。” “那就是流血戰爭了。” “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才不得不做出一些犧牲。” “可是……”中島作太郎收回船槳,端正身子。 “可是什麼?”龍馬看著中島作太郎。 “我可以問嗎?” “當然可以。” “那麼我就說了:坂本先生是拋棄了土佐的人,這一點才是……”作太郎本想說,這一點才是您龍馬的魅力所在。作太郎等土佐藩士對土佐始終有一種強烈的怨恨,所以一直堅持不理會土佐的龍馬在他們眼中才會有極大的魅力,他們也才會聚集到他身旁,把他奉為領袖,鞍前馬後出生入死。 “可是,目前這個避戰策略,怎麼看都像是為了拯救土佐而想出來的。” “從結果上來看應該會是那樣。如果這個計策成功了,土佐得救,它將排擠掉薩長,躍上風雲的首座。” “為什麼要對土佐如此熱心?” “不是熱心。”龍馬說,“我不是薩摩、長州人的頭頭,但也不是土佐的走狗,我只是這六十餘州之中的一個日本人。這就是我的立場。” “然後呢?” “你這個腦子還真是笨。”龍馬伸手戳了一下作太郎的鬢角,“你也待在長崎,每天都和洋行的人打交道,所以和其他人相比,尤其是和薩摩的西鄉、長州的桂相比,應該有不同的視角……” 說著,龍馬沉默了。 薩摩人很早就開始接近英國人,長州人則通過龍馬和英國人走近了。因此,薩長開始利用英國的勢力。 按照龍馬一貫的心思,他是鼓勵他們這樣做的,可是現在他們走得太近了。一旦發生內亂,高興的是英國這些列強。龍馬如今已開始感到後怕了。幕府與法國聯起手來,無論是在軍事上還是在財政上都接受法國的援助。拿破崙三世在歐洲政界是出了名的謀略之士,他援助幕府的真正用意是將日本變為殖民地,龍馬對此洞若觀火。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大張旗鼓地主張儘早推翻幕府。但是,薩長似乎和英國如膠似漆起來。將來,一旦薩長推翻了幕府,英國又會如何行動呢? “總之,如果讓薩長通過戰爭取勝,對英國有利,這就不好辦了。如果不發動戰爭,一舉成就回天大業,英法也只能目瞪口呆。日本人通過自己的力量完成了獨立革命。我們會讓德川慶喜也參加到革命中來,讓他成為革命的功臣。如此一來,英法兩國祇能驚得瞠目結舌,根本沒有機會出手。” 小舟劃到了海上。 “夕顏號在哪裡?”船頭的人問道。周圍仍舊是一團漆黑,看不到停泊在港內的船影。 “夷島的燈塔在哪裡?” “應該是那裡。”作太郎眼神好,手指指著說。 “夷島燈塔在正北方,慢慢劃過去,應該能碰到夕顏號的船舷。” 眾人劃起船來。不久,土佐藩船夕顏號的右舷燈隱約出現在眼前。 夕顏號是後藤象二郎去上海時,在當地一家叫怡和洋行的英國商行購買的蒸汽輪船,最初叫做舒琳號。 不一會兒,到達了船般下,中島作太郎仰著頭喊道:“坂本龍馬來了!” 上面聽到了叫聲,甲板上有人跑了過來。 “哎呀,我們一直在等你呢。我這就放繩梯和燈下去。”隨著一陣響聲,繩梯垂了下來。龍馬抓住梯子,蹬進右腳。 “坂本先生!”中島作太郎一把抱住他。 “作太郎,快鬆開。” “我向您道歉。剛才我說了那麼多蠻不講理的話。”年輕的作太郎看著龍馬即將離去的背影,想到他將獨自一人投向京城的風雲,突然感到一陣不可思議的感動,一時流下淚來。 “坂本先生,我們會按照您的指示行動,只要您一聲令下,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到達京師以後,請務必保重!” “作太郎,何必如此。”龍馬就像評書中的豪傑般放聲大笑起來。 “我走了。”他雙手高舉過頭,緊緊抓住梯子,迅速攀登起來。 就在這時,彷彿天降祥瑞一般,太陽出來了。在小舟上抬頭仰望的人全都心中一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們看到了壯美的一幕:龍馬在陽光下向上攀登,眾人則仰望著這幅畫面,肅然失聲。 龍馬跳上甲板。 “啊呀,坂本君!”後藤跑過來,“太感謝了!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稍微晚了一會兒。” 土佐上士、船長由比畦三郎也過來,向龍馬點頭致意。 “我去睡一覺。”龍馬向後藤打過招呼,進了客先一步上船的海援隊文官長岡謙吉、陸奧陽之助走進龍馬的房間。 “我現在要說的這些話,你們務必仔細聽好。”龍馬盤腿坐在床上,開始詳細說起大政奉還的概要。 由於平時就和二人交流甚多,二人很快就理解了。 “原來如此,只有這個辦法能挽救目前混沌不清的局勢啊。” “如果順利的話,回天大業就能一舉成功。” “好,好。”長閃一邊用鉛筆記錄要領一邊點頭稱是,可是究竟能否順利進行呢? “凡事都講究時機。如果在幾個月前提出這個方案,只能招致世人的嘲笑,而如果是在幾個月後提出,京都早已是一片炮火,這個方案就成了馬後砲,毫無用處,唯有在現在,這個方案才能大放異彩。” “正是。越是奇策,越重時機。話說回來,這個主意是先生的獨創嗎?” “不是。”龍馬笑了起來。這個方案是三年前他從兩位奇人處聽來的。三年前將軍家茂尚還健在,所以就連龍馬都認為這個方案斷難實現。讓將軍自覺奉還政權?這簡直是癡人說夢!尋找實施的時機依靠的是實行者的直覺,三年後,龍馬從記憶的抽屜裡把當時聽到的這件事翻了出來。 “是誰想出來的?” “勝和大久保。”龍馬坦言。 有趣的是,二人都是幕臣。他們擁有天才般的頭腦,早在文久年間,他們就洞悉了德川幕府命不久矣。幕府已經無力管理天下,作為幕臣,他們更加深刻地認識到這個事實。將來,矛盾會擴大,最後幕府將瓦解,德川將滅亡。德川家會成為朝敵,將軍被殺,子孫也會被斬草除根。幕府倒台後,若是還想保住將軍一命,保住德川家的命脈,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交出手中的政權,由將軍親手葬送幕府。 勝和大久保曾對他們最鍾愛的龍馬說過這番話,當時龍馬只是把這當做笑話聽。就是這個笑話,如今獲得了時機的眷顧,被賦予了強大的生命力,即將改變歷史。 “你們去把這個方案詳細告訴後藤。我要睡一會兒,黃昏時再起。醒來後,我會和後藤見面。” 船沐浴著晨光出港了。 龍馬醒來時,舷窗上已經映照著暮色。 是安滿岳啊,從映照在舷窗上的山的形狀,龍馬推斷出船正在通過平戶島的東岸。 有風,且是順風,有順風而不用,反倒是讓發動機全速運轉,由此可見,這次的進京之旅可謂十萬火急。 枕邊放著一瓶葡萄酒,估計是後藤象二郎的一番苦心,希望龍馬醒來後心情舒暢。真是令人受寵若驚的優待啊,估計藩國從來不曾對一介鄉士表示過如此好意。不,與其說是好意,不如說是媚態。 龍馬將紅酒倒進玻璃酒杯,對著空氣舉杯。 “姐姐!”他向身處遙遠故鄉的乙女敬酒。 “從前那個愛尿床的小子,如今也長成一個深孕眾望的男子漢了。這都是因為受了你的熏陶啊。” 乙女肯定會對龍馬這副興奮過頭、沾沾自喜的樣子嗤之以鼻。不過,作為龍馬的“老師”,她怎會不高興呢? 喝了幾杯酒,龍馬從床上下來,拿起佩刀陸奧守吉行。這時後藤派來的人進來了,說道:“既然您醒了,勞煩移步隨我來。” 龍馬出了房間。 “陸奧、長岡,人在哪裡?”他向旁邊的房間喊道。話音未落,二人立刻奔了出來。 “您這一覺睡得可真久啊。”陸奧有些不高興地說。他在隔壁一邊準備筆墨,一邊等待龍馬醒來,他說後藤一直在船長室等候。 “那真是太可憐了。”龍馬轉了轉脖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之前我有些累了。一旦累了,想法就會很消極。要是睡足了,就會突然間變得很自信。睡了這麼一覺,我現在有信心了,一定會讓此計奏效。” “肯定會成功。”陸奧陽之助無精打釆地說道。 龍馬走進後藤的房間,只有這裡舖的是新榻榻米。後藤一看見龍馬,便說:“我聽說了,天下大事成矣。”他又興奮地拍膝道,“這樣一來土佐得救了,德川家也得救了,而且新政府也會一併建立起來。真乃妙策啊!” “現在高興為時尚早。” “是,一切要等到了京都再說。” 後藤想要讓人準備酒菜,龍馬阻止了他,他還有心事。 “將軍奉還大政,京都朝廷接受政權,若是事情到此為止,將毫無用處。” 朝廷自源平合戰以來,從來沒有真正執掌過政權。南北朝時期,後醍醐天皇曾經暫時收復政權,但那也只是曇花一現。後來足利尊氏取得了政權,之後是織田、豐臣,接著進入了德川時代。 “天子應專攻學問和歌道。”這是家康公對皇宮最嚴厲的約束。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今日。雖然還有二百多名公卿,但是他們並無任何治國經驗和能力。朝廷只是專門負責禮儀的機構,並非為政機構。就算告訴他們從明天起政權歸還朝廷,朝廷恐怕只會驚慌失措。 “必須想個辦法。”龍馬說。只把大政奉還這個計策拋出來便不管後續如何,這樣做太不周到了。 “你想得真周全啊。”後藤內心十分佩服。龍馬平時總給人一種不拘小節之感,這次後藤當然有些意外。 “這是當然啊。”龍馬指了指桌上的懷錶,“送給人一塊手錶卻不教給他使用方法,豈不是白送了?” “言之有理。” “我有八策。” 長岡謙吉攤開一大張紙,做好了記錄的準備。 “且聽我說。”龍馬向長岡點點頭,然後望向窗外。 “第一,將天下政權奉還朝廷,政令皆出於朝廷。”龍馬停了一下,复朗聲道: “第二,設上下議政局,置議員,使參贊萬機,萬機宜決於公議。第三,招攬有才之公卿、大名,及天下人才為顧問,賜其官爵,宜除去歷來有名無實之官。第四,與外國交際,廣釆眾議,應新立至妥規約。第五,折衷古來律令,重撰永恆大典。第六,宜擴張海軍。第七,設置親兵,守衛帝都。第八,金銀貨物宜與外國設立平均法度。” 後藤大驚,自嘆弗如。 “龍馬,你是從何處學來了這些智慧?” “智慧?”龍馬苦笑。就算和後藤這樣的鄉下家老說了,他也理解不了自己這幾年來的苦心。 “從各種地方。” 也難怪後藤會吃驚,嘉永以來,天下志士可謂多如牛毛。其中大部分人都是信奉神國的攘夷派,一說到西洋,便以夷狄視之。薩摩與英國交戰、長州與四國艦隊交戰之後迅速將軍制西化,薩長兩藩先於他藩拋棄了純粹的攘夷思想,變成討幕勢力。雖說成了討幕派,對於推翻幕府後之後該建立什麼樣的政體,二藩也並未仔細考慮。 “擁戴京都朝廷。”他們也就有這個打算。 “擁戴朝廷,讓毛利做將軍。”在某一時期甚至有人曾經這樣想過。 事實上,薩摩的西鄉隆盛等人觀察了文久三年至元治元年長州的動向,斷言道:“長州肯定有這個想法。”既然做出如此一番揣度,西鄉心中也難保不會想想“島津將軍”。 見證了文久、元治年間長州藩的歇斯底里,西鄉寫了一封信:“我藩若是繼續糊塗度日,必定會敗給長州。故而首先要在軍事上徹底打垮長州。”他將這封信寄回了藩國。這一時期,他心中一定有過“島津將軍”的幻想。準確一點說,這種想法並不是戰國時代才有的野心,而是天下國家的正義立場。如今德川將軍已經遭到了外國的蔑視,如果能夠取而代之,擁護朝廷設立新將軍,將會建立起一個強有力的政府。薩摩正是有了這樣的自信,才會有這種幻想。但是從結果來看,這和奪取政權沒什麼兩樣。 連西鄉尚且如此,其他為討幕而奔走的志士們腦中更不可能勾勒出革命後的新日本框架了。天下之廣,唯坂本龍馬想到了這些。 龍馬起初是攘夷論者,被勝海舟影響後,變得開化。但是,勤王的許多同志都是信奉神國思想的,龍馬便聲稱:“我不會對著那些不明事理的人浪費唇舌。”所以,即使是對於其他藩國的同志,他也不怎麼談論自己在這方面的真實想法。就算是同他們開誠佈公地談開了,他也多會被當做崇洋媚外之徒。雖說都是勤王倒幕運動的同志,信仰卻是五花八門。 總之,龍馬結識了勝以後,對洋人的政治產生了極大的興趣。龍馬對各國的憲法著迷到如此程度。面對勝的友人、幕臣大久保一翁和肥後人橫井小楠,他更是打破沙鍋問到底,甚至到了糾纏不休的地步。尤其是他常住長崎以後,每逢見到各國的領事和商人,就會仔細詢問:“貴國釆用的是何種政體?” 在種種制度之中,最讓龍馬著迷的便是上院下院議會制度。 “就是它了。”龍馬很早就這樣想過。在“八策”中,他便提出了這種制度,理由便是:“只要提出這種議會制度,就可以避免薩長奪權的危險。” 龍馬擔心薩摩人和長州人組成薩長聯合政府。如果讓他們得逞,這麼多年來各藩志士的鮮血豈不白流了? 六月初十,船通過了馬關海峽。 十一那日黎明前,在通過岩見島時,左般遭到了撞擊。 龍馬猛地從床上跳起來,摸黑走到甲板上。 船仍舊航行著,船長由比畦三郎趕到了甲板上,命人檢查船的受損情況,不過似乎沒有漏水。 “是不是撞到鯨魚了?”有人猜測道。 天亮以後,暫停發動機,對船進行了檢修,結果發現左舷船腹有一處嚴重破損。 “觸到暗礁了。”龍馬對船長由比說。 “是啊。” “輪船航行時太靠近島嶼了。” 土佐的航海技術還停留在初級階段,用的還是原始的沿岸航海法,因此到了夜裡,看不見陸地,航行起來自然十分吃力。 “若是正面相撞,船怕早就沉了。” “我可不想再沉船了。”龍馬說。海援隊已經沉了兩艘船,也因此失去了池內藏太這樣優秀的同志。 “用儀表來開船不就行了?” “可是……”船長拿出了海圖。 龍馬被這簡陋的海圖逗笑了。 “若是只有這種海圖,再多的儀表也無濟於事啊。” 船長也只能苦笑。 “我把海援隊的海圖給你。那是英國測量船製作的,還算精密。” 夕顏號繼續向東航行,次日順利到達兵庫港。龍馬在此登陸,從陸路前往大坂。 龍馬一行抵達大坂以後,便住進西長堀的土佐藩府。 “來了一位稀客。”藩府上上下下,甚至是僕役都對龍馬的到來詫異不已。其實,這也確實是件稀罕事。先前龍馬在大坂停留時,要么住在薩摩藩府,要么住在客棧,總是會避開土佐藩府。 “龍馬啊,藩府的人議論紛紛,就好像看見了稀奇的動物。”後藤嘲笑道,“為何此前不來藩府投宿?” “我多少也有些自尊。” 土佐過去從不曾珍惜過龍馬,不僅如此,還曾經把他當做暗殺吉田東洋的兇手,還放出小吏跟踪他,要治他的脫藩之罪。現在形勢變了,土佐家老後藤象二郎給龍馬不一般的優待,藩府的人自然也對龍馬畢恭畢敬。 且不管這些。後藤和龍馬一行胸中揣著天下大計,正慾火速趕往京都的容堂處。 “不過,老藩公他……”藩府的官員說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已經回藩了。” “什麼?”後藤頓時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正是因為容堂的緊急命令,他們才夜以繼日赴京的。 “四賢侯會議怎麼樣了?老藩公不是說過,這次定要化作東山一杯土嗎?不是下定了這番決心之後才進京的嗎?” “正是。”大坂留守居役點點頭,“大人確實是抱著這番決心上京的。可是在京都逗留期間,牙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又動怒了?” 後藤就差沒說,是否任性的毛病又犯了。 “不,是牙痛。” 生病是真,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發覺如果繼續留在京都,就會被迫捲入薩摩藩的倒幕戰爭中去,於是轉身逃回去了。 龍馬已經猜出了容堂逃跑的原因。 當天晚上,二人一室商議。 “後藤君,你立刻返回土佐,回去勸說容堂公。我就此進京,勸說薩摩人,為讓他們贊成大政奉還做好鋪墊。” “你的意思是分頭行動?” “說服了容堂公,統一藩論以後,土佐藩就會像一團烈焰飛入這風石之中,到那時,即便是薩摩、長州,也絕不敢小覷土佐。” 後藤象二郎登上停泊在大坂天保山灣里的藩船空蟬號。他立刻拔錨起航,在海上漂泊了一日一夜,抵達高知的浦戶港。他再從浦戶策馬疾馳。 “各位,加快速度!”後藤催促隨行的藩士們快馬加鞭,待到差不多可以看見高知城的天守閣了,還大喊:“快!”喊罷揚鞭策馬,飛馳而去。必須儘早將大政奉還策略禀告容堂,唯有現在才是絕好的時機,如果晚了一天,說不定土佐就和時勢擦肩而過了。 後藤進了城。太陽已經落山,萬家燈火。 這一天,容堂在散田府。這是容堂的隱居之所,建在潮江川邊,和筆山隔水相望,是城里風景最秀麗的地方。 是日天氣悶熱潮濕,容堂在天黑前便來到了庭院裡,在青苔之上鋪上毛氈,一邊納涼一邊享用晚餐。照例是用大杯盛酒,太陽下山以後仍然酒不離手。 兩名侍婢站在容堂身後搖著團扇,為他驅趕蚊蟲。 退助這小子,似乎有所行動啊,容堂開始頻繁地考慮這個問題。乾退助歸藩後,變得跟此前的武市半平太一樣,開始私下同下級藩士聯繫,這事已經傳進容堂的耳朵裡。 退助估計是和薩摩串通一氣了。容堂雖然覺得傷腦筋,可是他卻沒有打算像對半平太那樣加以鎮壓。形勢變了,而且最重要的是,退助是他最為信任的人。 這時,牆外傳來了馬蹄聲,不久近侍跑來通報導:“後藤大人剛剛回藩,請求立刻拜見大人。” 容堂放下了酒杯。 “帶他進來。”他立刻命人將四周的石燈籠點上,等候自己最信任的家老。不一會兒,後藤身穿無袖禮服出現,在碎石上跪拜。 “到毛氈上來。”容堂說。 後藤湊上前來,然後將大政奉還一一禀明。容堂挑起雙眉,拍膝,大叫道:“象二郎,你竟然想得出如此妙策!真乃奇策!如今拯救天下之策非此莫屬,我要將此作為我土佐藩論!” 後藤大為得意。最終,他也沒有向容堂禀明這個妙策是何人想出。 容堂陷入狂喜,這位通古博今的才子,甚至知曉西洋傳說中的“斯芬克斯之謎”。 “象二郎解開了斯芬克斯之謎。”他對近侍說,“說出來才知道是極其簡單的事,可是,常人卻總也想不明白,只有像後藤這樣的人才能找到答案。後藤已經超過了希臘英雄俄狄浦斯。” 容堂對自己提拔的這位年輕人表現出來的意外才能滿意至極。 “這是只有像二郎才能做到的事。我起用象二郎時,藩內眾門閥老人是怎麼說的?他們不是說,象二郎只不過是帶屋町的淘氣小子嗎?” 其實,容堂看中並提拔的後藤象二郎和乾退助,年少時都曾是城裡武家府第大街上出了名的淘氣包,讓鄰居們傷透了腦筋。被勤王派鄉士暗殺的參政吉田東洋最先認為這二人“有異才”,起用了他們。容堂緊接其後才力排眾議,對他們委以重任。在這一點上,容堂可以說是知人善任的。他本人對此甚是得意,平素就說:“我和織田信長公一樣。” 信長拔擢人才之力,史上少有,比如豐臣秀吉。容堂便以“當世信長”自居。但是,他有一處不及信長:信長不介意出身,即便是給武士拿鞋的秀吉,也照樣被提拔成大將,而容堂卻完全無視龍馬。 如果後藤向他坦言:“這是鄉士坂本權平之弟龍馬想出來的。”不知容堂又將作何反應? 以容堂對禮序的理解,他最不願意見到的,就是鄉士議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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