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坂本龍馬

第66章 一〇、四大賢侯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0572 2018-03-16
坂本龍馬身在長崎,中岡則身在風雲激蕩的京都。 “中岡能做到我做不成的事。”龍馬常常說,他指的是慎密具體的政治運動。他早就對土佐失去了信心,也沒想過要和土佐上士認真打交道,但中岡不一樣,他能積極去做工作,雖然是一介村長出身,卻謁見了老藩公容堂,還主動接近老藩公信任的年輕才俊,促使他們的思想發生轉變,給他們的熱情指明新的方向。在龍馬眼中,只有中岡慎太郎這種天生務實型革命家才能勝任。 容堂身邊的年輕才俊幾乎都被中岡感化了,逐漸開始把中岡當老師對待。只是因為土佐藩等級森嚴,上士們仍舊直呼“中岡”,不用敬稱。但是從他們的態度可以看出對中岡甚是敬畏,無不以師事之。這些人當中的核心人物有乾退助、小笠原唯八、福岡藤次、谷守部、寺村左膳等五位勤王之士。中岡意欲通過他們來使土佐藩活動起來。

活動起來,只是中岡要達成的最終目的之一,中岡自始至終都堅持流血革命,絲毫不肯妥協,他是想讓土佐藩與薩、長二藩站在同一戰線。 辭別了岩倉,中岡最憂心的便是“四賢侯會議”。 此時,薩摩島津久光已經率領引以為豪的六個大隊西式步兵、一隊西式砲兵,拖著隆隆作響的砲車進入京都。 越前侯鬆平春岳早已身在京都,就連態度不明朗的伊予宇和島伊達宗城都抵達京中,唯容堂還沒到。 還是和以前一樣,讓人不放心,中岡焦急萬分。 容堂可算是幕臣中第一才子。他早早地便萌生了勤王思想,但始終未發展到討伐幕府這一步。理由是土佐山內家受德川許多恩惠。因此,京城的志士們都在暗地裡說容堂是“醉了便勤王,醒了便佐幕”。他在四賢侯會議上會有何種言論行動,自然也無法預測。

先不管這些了,還有一件事等著我去做。中岡想。這事便是成立在野革命軍,也就是中岡和龍馬有過約定的陸援隊。 從岩倉村回到京都以後,中岡忙翻了天。他先是去薩摩藩府見了西鄉,講明他對岩倉的印象,隨後又商量了此後的方略。然後去了土佐藩府,同小笠原唯八等人討論了容堂的事情。這期間,他在街市上幾次和新選組、會津藩巡邏隊擦肩而過。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個膚色黝黑、劍眉英挺、行動敏捷的武士竟然會改變歷史。 多日來,雨水淅淅瀝瀝地下了停,停了下,終於在中岡進京後的第三天,天空總算放晴了。 中岡為了和一位重要人物會面,一直在四方聯絡。對方終於給出了回复:“關於這件事,我已了解。今日正午過後,盼於東山翠紅館一見。小心切勿被人跟踪。”

於是,這天一早,中岡便出了二本鬆的薩摩藩府。他從蛤禦門前面通過,順著河原町大街南下,到達四條後向東拐。東山翠綠的山巒在眼前鋪開,山麓上祇園社的紅門樓比往常更加鮮豔。 中岡即將要辦的事情,便是要向這位重要人物借款籌備成立陸援隊。 究竟回天大業何時能成?每當想及此,就連中岡這般計劃如此周全的賢才也不禁茫然地感慨。三百年來,德川幕府的權威已經滲透到天下每一個角落。這三百年,對於日本人來說,幕府就是天宇,而我如今要推翻這個天宇,這項事業相當於用手將天地翻覆。 我能行嗎?這樣的疑念一直在中岡腦中揮之不去。 中岡走出二本松,大約半個時辰左右,來到了祇園社南門的山坡前。這時天氣突變,大雨從天而降,地面上雨花四濺。

此地有一家他經常去的茶館,叫二軒茶館,那裡的醬燒豆腐串無比美味,在這一帶也很有名。 “請您來避避雨吧。”店家熱情地招呼道。但中岡只借了一把雨傘,便接著趕路了。從那裡走上通往清水的小路時,大雨忽然變成了狂風暴雨,吹得傘骨都彎曲了。中岡頂著風雨繼續前進,一路上竟作詩一首。 中岡要去的翠紅館建在東山的半山腰,是一座宏大的茶室式建築,能夠俯瞰京都市街,稱得上是一處風景名勝,尤其廣闊的林泉更是美不勝收。 翠紅館乃西本願寺住持的別墅。在這個亂世,東本願寺歸佐幕派,西本願寺則歸勤王派。因此,西本願寺儘管早已被幕府盯上,但仍舊向志士們提供資金,有時還會為秘密集會提供場所。 中岡此前也曾多次在翠紅館和薩長土的志士們會面,龍馬和桂小五郎等人也都來過此處。

中岡走過清水產寧坂,來到翠紅館的大門前。順著門前的山坡一直往上走,就會到達東山三十六峰中的一座——靈山。 “中岡慎太郎來拜。”他一邊說,一邊敲了敲門。不一會兒,小門打開,他閃身進去,眼前立刻出現了一大片林泉。他走上林泉中的坡道,不久便被領至送陽亭。 那位大人物已經備好了酒菜,等待多時。 “許久不見了,別來無恙啊!”那位梳著光滑的諸大夫髮髻、四十歲上下、威儀十足的武士說道。他華麗的穿著給人年俸萬石的大藩家老的印象。此人也是志士,但即便是在志士中間,也很少有人知道他。 “我只在幕後做事。”他總是這樣說。 此人叫板倉築前介,是一位侍奉公卿的武士。主家是醍醐。 板倉原本是比叡山近江山坂本地方的鄉士,很早便從事勤王運動,安政年間的志士梁川星嚴、梅田雲濱曾是他的朋友。他可以說是中岡的大前輩。和板倉同時代的同志大都已經犧牲了。後來,他支持長州,於文久三年被幕吏抓捕入獄,最近剛剛從牢裡出來。

板倉家是坂本第一大富豪,家裡的錢幾乎全都用到了勤王活動上,但如今看來仍然有裕餘資助中岡。 “我準備了一千三百兩。”板倉平靜地說道。 中岡慎太郎深諳局勢,迅速釆取了應對之策。他向身在江戶藩府的乾退助派出急使,說明形勢,並寄去了一封勸他火速進京的書信。中岡擔心,容堂一旦上京,保不齊會在四賢侯會議上說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話來。而在上士勤王派中,敢於對容棠直言進諫的非乾退助莫屬。 中岡和退助的交情始自文久三年的秋天。是年八月,長州勢力衰落,中岡暫時回到了土佐,勤王大業開始在京都走向低潮,甚至發生了天誅組在大和被幕府軍全殲這種慘事。 脫藩者中岡悄悄回到土佐,和同志們圖謀東山再起。一天,他聽說了一個傳言:“上士中的乾退助最近的議論越來越像樣了。”乾退助和後藤象二郎都可謂容堂甚為信任的年輕才俊,可以說是含在口裡怕化了,握在手裡怕碎了。

“乾退助?”中岡著實吃了一驚。事實上,他在京都時,還曾經揚言要殺了乾退助這個佐幕之人,甚至跟踪過他。 “如果他能加入我們的陣營,那真是有如得到了千軍萬馬一般。”乾一身俠義之氣,毫無私慾,只要自己認定了是正義之事,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這一點,就連中岡這個對手也不得不表示讚賞。 “我去試探一下他心中所想。”中岡不顧自己是脫藩之身,竟然大膽地找到位於高知城中島町的退助府上。 乾家雖然俸祿三百石,但由於世代富足,宅子不比尋常家老府第遜色。中岡前來拜訪,乾親自將他引至自己的書房,把劍拉到身旁,和中岡對坐下來。 “天下的局勢對勤王黨十分不利,土佐藩廳對待我們也像對待盜賊一般,不知閣下對此有何看法?”中岡想要逼退助說出心中的真實意見。退助默然不語。他雖然身形瘦小,卻有著結實的肌肉,行動起來十分敏捷。

退助良久方說道:“有一件事必須弄清楚,否則我無法敞開胸襟。” “敞開胸襟?” “正是。今年年初。我還在京都時,你,曾經企圖刺殺我,可有此事?” “沒有這回事。”中岡面不改色地說道。 退助大喝一聲:“中岡慎太郎還算不算個武士?” 中岡為退助的氣勢折服,說道:“我認輸,你說得沒錯。” 退助點點頭,終於露出了笑容,說:“那麼我們就來談一談天下之事吧。”後來,乾退助敬村長出身的中岡如兄長,眼看著就成為了激進派。他的同僚後藤、小笠原、福岡等雖然也熱衷勤王,但都不如退助走得遠。 “應該用武力討伐幕府。”這是退助的主張,與中岡如出一轍。 老藩公容堂對於聚集在自己身邊的年輕近侍們的過激傾向多少感到有些頭疼。他原本是個極富熱情、極有才學的人,多年來一直都把這些年輕上士聚攏在身邊,說:“我要將你們培養成一代英雄。”他甚至親自擔任他們的講師,言傳身教。

眾人都很年輕,自然一身英氣,在這種時勢下,這種激進之氣往往同回天大業聯繫在一起。在這些人中,又以退助最為激進。 “都變成激進派了。”容堂不禁長嘆。 “如若您真心憂天下,就應該立即舉兵討伐幕府!現在最需要的不是滔滔不絕口若懸河,而是一聲槍響。”退助曾壯著膽子進言。 容堂勃然大怒。不過即便是發火,表現也與尋常人不同。他一把揪住退助的衣領,以驚人的氣勢同他辯論。一旦辯論起來,他就旁徵博引,滴水不漏,所以最終退助一定會敗下陣來。 “如何,退助?可是回心轉意了?” 然而退助仍昂然抬頭道:“匹夫之志不可奪。” “退助!難道你是匹夫?!你要學那些鄉士之流、匹夫之輩?你是上士啊!” 容堂總是這樣訓斥他,還懲罰過他好幾次。但因為容堂喜歡退助鐵骨錚錚的性子,終不會給他過重的懲罰。最後,容堂因為害怕繼續讓他待在藩內,他的思想會變得更加激進,遂將他派往江戶。豈知退助一到江戶,便很快學習了以騎兵為主的西式戰術。

中岡如今要將退助召喚至京都。他想的是:目前退助還只不過是一名土佐的武士,我要趁此機會將他介紹給天下志士,讓他成為威震各藩的名士。 乾退助正夜以繼日地沿東海道趕赴京都。此前中岡慎太郎周旋於京都志士之間,大肆宣揚土佐有個乾退助,他是唯一一個敢於勒住烈馬容堂韁繩的人。 “現在他正火速趕來京都,待他抵京後還望各位多多關照。” 西鄉等人對尚未謀面的乾退助也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西鄉最擔心的便是土佐的態度。如果薩長土不齊心,天下大事難成。而土佐兵強馬壯,軍制也正在迅速西化。雄藩土佐能否加入革命陣營,將會左右歷史。 中岡身為土佐人,這一點更是有著切膚之感。跟薩長二藩之士相比,不知有多少土佐鄉士倒在了激蕩的風雲之中,可是藩廳仍奉行佐幕主義,一直因循守舊。如今,僅憑一介浪人已經無能為力,是讓藩國參加進來的時候了,而改變這個土佐的所有希望都寄託到了乾退助身上。 “乾大人果真能擔此重任麼?”西鄉抱著最後一點希望在等待乾退助的出場。 “能。精幹這個詞簡直就像是為他準備的。他是個天生的將才,器量非凡。” “想自文久以來,土州損失了大量人才。現在倖存下來的只有坂本龍馬與中岡君了。”西鄉長嘆一聲,“還有就是這位乾退助。” 乾退助幸運地登上了歷史舞台,尤其是他出類拔萃的軍事才能。中岡已看出退助沒有為政之才,但是,他斷定日後興起討幕大軍之時,薩長二藩中無人能統率得了大軍。 容堂親率藩兵、一路策馬馳入京城,已是五月初一了。此時容堂虛歲四十一。他身為大名卻不坐轎,在隊列中行進時,總愛騎著馬。現在他正騎在愛狗千載之上。 容堂是好騎手,也十分敬慕織田信長,他許是有意效仿戰國風雲中的武將。 馬上的容堂英姿颯爽。他身高五尺六寸,膚色白晳,目光銳利,眼中異彩閃耀。正如他平日自詡的:好個英雄男兒。他一身著裝佩飾也十分講究:長短雙刀全是白色刀柄,為了對比鮮明,刀鞘則塗上黑漆,磨光;下身著絳紫色緞袴,仔細看去,就會發現鍛禱上織有家紋圖案的暗紋。上衣則是黑色紡綢質地;羽織上織有黑色魚子紋,袖口乾脆利落地捲起。 容堂從海路出藩時,召喚家老,把對西鄉說過的那番話又說了一遍:“此次上洛,我已做好化作東山一杯土的思想準備。”接下來的話則和對西鄉說過的略有不同。 “可能要打一仗。這場仗是和幕府打,還是和薩摩打,都還不得而知。去了以後,我會視情形而定。” 容堂進京以後,暫時在東山的妙法院落腳。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火速遣使通知長崎的後藤象二郎,命令他即刻進京。 除了後藤,沒有人具備和外藩交涉的能力。後藤接到命令以後,不禁驚訝於京都局勢竟然如此混沌不清。他沒有任何準備,便請求龍馬和他一同前去。 身在東山妙法院的容堂又召見了兩位年輕的高官小笠原唯八和福岡藤次。 “我將你二人帶到京都來,並不是為了讓你們隨心所欲地去活動。”容堂首先給他們敲響了警鐘。這二人最近受到中岡慎太郎的影響,動搖得厲害,這些容堂都知道。 土佐的首腦有我一人足矣。土佐藩的方針應該由我來考慮,由我來付諸實施。土佐藩絕對不能出現像薩長那樣由下級武士主政的情況。這便是容堂的態度。 “只需同薩摩一藩接觸。我命令你們接待薩摩藩,餘事一律不准過問。”容堂說。他已經隱隱覺察到薩摩將會在四賢侯會議上策劃一場大變。為了了解薩摩藩的動向,他特意做出了部署。 四賢侯的碰頭會於五月初四在越前的京都藩府舉行,容堂出席了會議。 乾退助此時尚未抵京。中岡焦慮不安,無奈之下,只得通過容堂近侍小笠原唯八試著掌控容堂了。 容堂在選擇近侍時,首要條件便是此人必須是個好男兒,因此小笠原和退助的性格頗有些相似。 小笠原唯八和中岡頻頻會面,商量怎樣應對容堂。 問題之一便是如何解除先帝和幕府加在長州藩身上的“朝敵”罪名。依中岡看來,不讓長州藩重獲自由,不讓其駐兵京都,即將在京都進行的革命就無法成功。在這一點上,薩摩的意見也是一致的。僅憑薩摩一藩,成就不了天下大事。長州侯毛利父子獲得寬恕,這才是中岡最希望在此次四賢侯會議上解決的大事。 東山妙法院的容堂晚上正休息,小笠原主動走上前來,將此事與容堂商量。 “我明白。”容堂用土佐話說道。容堂既會說江戶的官話,也能使土佐方言,醉時還會冒出幾句粗魯爽快的江湖黑話。 “不知藩公此話怎講?” “我明白!”容堂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那些鄉士之流又給你出主意了。這些我都知道。” 小笠原頓時語塞。 容堂在入京前後選派探子,尤其是想探知薩摩藩的真實意圖,這些材料已經送到他的手中。他認為薩摩懷有二心,斷定薩摩藩想要巧妙操控四賢侯會議,引導局勢往倒幕方向發展。薩摩既做如此打算,一個重要手段必定是請求赦免長州,允許其率兵進京。長州這個討幕急先鋒一旦進京,事態將會如何發展是再明顯不過的了。 容堂在離開土佐以前,曾召見近侍坂井三十郎。 “薩摩有一個極其厲害的謀士,叫大久保一藏。你去他的身邊打探打探。”容堂交代,並賜給坂井巨款,打發他先行進京。 此時,流傳著一些關於大久保的街談巷議,是關於兵庫開港問題。幕府被洋人所逼,意欲開兵庫港,然而孝明帝卻說過:“兵庫與橫濱、、長崎不同,乃京都門戶。若是允許紅發碧眼的醜夷在此港口居住,簡直愧對列祖列宗。”因此最終沒有下旨允准。孝明帝虔誠於神道,也是由於這個緣故,他狂熱地攘夷,把洋人稱為醜夷,從心底里認定他們居住過的土地會被玷污。 為此,幕府被夾在朝廷和洋人之間,進退維谷。如今,孝明帝崩。於是,幕府意欲藉此次四賢侯議事之機提出開港,試圖得到幼帝敕準。這個問題便成為了此次的重要議題之一。然而,薩摩藩自始至終堅決反對兵庫開港。 在對待這個問題的態度上,越前侯、宇和島侯,甚至容堂都表示:“雖說這是先帝遺志,可是時勢在向前發展,這沒有辦法。”三人原本就是積極的開國論者,自然更傾向於支持兵庫開港。 即便是薩摩藩,自薩英戰爭以來,也拋棄了純粹的攘夷論,意欲積極同外國聯手。尤其是自從和英國秘密通商,二者的關係已經密不可分。這期間,龍馬也在薩摩藩的通商活動中大顯身手。 薩摩藩絕非反對開國,只是反對由幕府來做此事,在兵庫開港問題上尤是如此。開港以後,大量金錢將流入幕府,諸藩得不到一丁點好處。通商帶來的利潤將幕府餵肥,如若放任不理,幕府勢必不斷壯大。所以,薩摩一直聲稱開港違反了先帝遺願,堅決反對至今。他們還希望通過反對開港這件事將幕府逼入絕境。 而大久保某日秘密約見英國高官,揚言道:“如若貴國將兵庫開港一事全權交給薩摩藩,我藩將立即為貴國求下敕命。” 暫且不論傳言是真是假,這個傳聞也入了容堂耳中,容堂因此對薩摩藩大生戒心。 容堂胸中總有一個“義”字。到了此時,他徹底信奉的是情義,覺得幕府甚是可憐,所以,面對圖謀推翻幕府的薩摩藩,他胸中湧起了一股憎惡之情,不,更準確地說是一種義憤之情。 薩摩究竟想要如何行動?容堂將這個念頭隱藏在心中,出席了五月初四在越前藩府舉行的四賢侯碰頭會。兩天后,四人一同前往二條攝政關白府上,匯報了會議的結果。 關於長州問題,得出的結論是:盡量寬大處理。這個結論並不是中岡和薩摩的大久保所期待的寬恕長州之罪,命藩主領兵上京。因此,身在京都的志士們都非常失望。志士失望,容堂卻頗為滿意。 在兵庫問題上,大久保和中岡的努力爭取也被駁回,幕府的夙願實現了,敕準已成定局。 此間四位大名每天都會會面,唯薩摩的島津久光行動怪異,有時並不和其他人一起行動。 “久光有些奇怪啊。”容堂有時會公然說出來。只有薩摩偷偷摸摸地在做某一位公卿的工作,在開會期間也只有久光頻頻離席。 有一次,四人一同登上了二條城。這時,其餘三人偶然提議道:“難得來一趟二條城,老中就住在裡面,一起去問候如何?”可是島津久光說什麼也不答應,呆坐原地一動不動。 容堂恨得牙癢癢,他突然一把抓住久光的後脖頸,說“你給我來”,拽著久光暁溜哧溜向前走去。 “你幹什麼!”久光拼死反抗,奈何抵不過容堂的力氣大。後來容堂用全力甩開了久光,久光站不穩,咚的一聲摔倒在地。容堂對薩摩已經厭惡至此。 容堂身患痼疾高血壓和牙痛。尤其是牙痛,每隔數月便會犯一次,每次都來勢兇猛。侍醫戶塚文海說過“此乃齦症”,恐怕是齒槽裡的某種病。在京都期間,牙病發作了。此病一旦發作,頭痛欲裂,任是何種英雄都難以抵擋。 進京後的前十天容堂的精神還算不錯,但是後來他便漸漸地躲在東山妙法院寺內不肯露面。如今容堂因牙病發了高燒,從枕頭上抬頭都變得甚為困難。侍醫戶塚文海叮囑近侍謝絕一切訪客,對容堂也建議道:“請大人盡量不要開口講話。”這是為了防止體力消耗。這位性格剛毅的大老爺,對高燒和劇痛實在難以忍受,有時甚至會發出呻吟。 乾退助抵達京都時,容堂正牙疼。 “大人生病了?” 退助大吃一驚,連忙詢問病情,才得知容堂現在的狀態斷不能允許自己前去拜見,更不用說向他諫言了。為了等待容堂病情好轉,退助便一直在一牆之隔的候見室等待。三天過去了,他幾乎不眠不休,一直等著。 第三天晚上,容堂小聲問戶塚文海:“隔扇那邊的可是退助?” 文海回說正是。容堂說道:“退助這小子已經被我派往江戶,現在他未經許可擅自進京,一定有什麼要緊事。告訴他,讓他說吧。” 文海將這番話告訴了退助。退助隔著紙拉門低頭叩拜,開口道:“恕小人冒昧,大人您不與薩長站在一起,反而將它們視為敵人,這是大錯!”他直入正題,將目下的形勢細細道來。 “退助屢屢受到大人的呵斥,但是現在仍舊在和激進之士來往。一言以蔽之,正如大人您懷疑的那樣,薩長正是要扭轉乾坤,奪回朝廷的天下,這一偉業必定成功。” 容堂一言不發。退助膝行往前,深深俯首,幾乎以頭觸地。 “大人,請當機立斷!否則,他日恐怕大人要係馬於島津、毛利兩軍門前啊!” 退助橫下心說了這番話,容堂仍舊沉默,最終退助也沒有得到容堂的只言片語,只得黯然退下。 容堂見不太容易痊癒。 “回藩。”他下令,不顧後藤象二郎此時尚未抵京。近侍小笠原唯八慌了,勸諫道:“如果現在放棄議事回去,對朝廷和其他各藩都甚為不敬,而且世間也會議論紛紛。” 容堂任性的壞毛病天下皆知。尤其是這次,去到高知城的西鄉甚至特意叮囑他不要意氣用事,而容堂也表明了決心。如今,容堂若率然回藩,定然遭天下人恥笑。小笠原唯八擔心的正是容堂的名譽。 “我要回去。”容堂仍一意孤行。生病是其一,最大的原因是,容堂已經看出,若是像現在這樣一直待在京都,就會被討幕派薩摩藩算計利用,最終不得不順應潮流加人到討幕的陣營中去。薩摩掌控宮廷的能力,比人們想像的要強。他如此斷定。這時,他並不知道岩倉村隱居者岩倉具視的活動,更不知道他已經成了薩摩藩支持者,在運籌帷幄。這與其說是薩摩藩的幕後工作做得巧妙,不如說是謀士岩倉具視的手段高明。 現在二條攝政關白和幼帝太傅中山忠能都已經被岩倉這根看不見的繩子操縱,說不定什麼時候“討幕敕命”就會突然落到容堂的頭上,薩摩促成朝廷召集的四賢侯會議的真意便在於此。如果幼帝頒下敕命,容堂斷難違抗,一旦反抗,就會成為朝敵,像足利尊氏那樣落得個萬世罵名。 不如歸國,病中的容堂心意已決。五月二十七,容堂率領藩兵,迅速離開了京都。諸藩志士譏笑容堂軟弱無能,京城的酒樓裡開始流行這樣的歌謠: 容堂一走,大勢已去。當天晚上,中岡從今出川來到河原町大街,奔赴土佐藩府。看來大事難成啊,中岡仰望星空,不由得一聲長嘆。 朝廷召集的四賢侯會議,寄託著中岡孤注一擲的革命夢想。原本按照他和西鄉、大久保,以及幕後人岩倉具視的秘密計策,在這個會議召開的過程中,通過在宮廷活動,爭取最終能降下“討伐德川氏”的敕命。四藩一旦接到敕命,日本的大多數藩國都會站到他們這邊。誰料容堂竟然中途扭頭而去。雖然容堂令他失望,但中岡不得不承認,他逃得非常漂亮。四賢侯會議少了容堂便不成體統,容堂已經看穿了這一點。而且,對於想翻覆天下的薩長而言,藩土佐必不可少。容堂缺席,剩下的越前福井、伊予宇和島兩藩頓時失色,況且這兩藩也沒有要同薩長協作的意思。 先不管這些了,不知被容堂公甩在一邊的乾退助在想什麼呢。中岡想要找退助商議,於是不顧新選組暗探,趁著夜色拼命飛奔。他進了河原町的土佐藩府,四處找尋乾退助,最後在毛利恭助的房間找到了。 “中岡!”退助一看到中岡,眥目欲裂,旋又無力地垂下了頭。 “抱歉,我這就切腹自盡。我會寫下遺書,勸老藩公醒悟。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其實這天晚上,退助正準備要切腹,他還為此借了毛利的房間。 中岡大喝:“死又有何用?只有活著才是土佐的希望。乾退助啊!你的死志且罷住。如果你真有此等決心,必定能夠做事。” “什麼事?” 退助抬起了頭。 在中岡看來,退助即將擔任土佐西式軍隊的指揮官,一旦倒幕時機來臨,他完全可以改弦易幟,將藩兵悉數帶到京都,搖身變為革命軍。二人密謀已定,立即決定去同薩摩的西鄉密談。 革命是人類傾其智慧所能想到的最大的“陰謀”,現在革命正在京都醞釀。發揮核心作用的,只是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公卿岩倉具視、薩摩西鄉隆盛、薩摩大久保一藏、土佐中岡慎太郎、土佐板垣退助。 其他人即便是同志也毫不知情,或者即便知情也全權委託給了這些人,比如困在防長二州的長州人,幽禁在大宰府的三條實美等等。 他們開始用自己的手書寫歷史上最大的一部戲。 這部戲有唯一的主題:勤王倒幕。在這一理念之下,“陰謀”成了正義。 主謀之一岩倉具視仍然在洛北岩倉村的隱居之所。雖然先帝的降罪詔書好不容易撤消了,卻又命他反省一段時間,因此仍舊禁止他住在京都。好在總算是准許他往返於岩倉村和京都之間了,條件是只能在城內住一宿。 岩倉即便是在京都城內行走,也十分警惕佐幕派的刺客。 這一時期,監視岩倉村的任務交給幕府別手組的若林龜三郎等八人,他們常駐在岩倉村,對於岩倉的一舉一動絲毫不敢懈怠。 岩倉每日為逃過監視大費心思。有時他要去京都,也必須打扮成一副外出散步的樣子,說:“我去一下鄰村。” 與三早已躲藏在山嶺茂密的樹叢裡等候。岩倉跳進樹叢,換上黑衣和仙台平袴,腰間插好長短雙刀,打扮成武士,再戴上兜帽,便停當了。 一天,岩倉進入爾城。像往常一樣,薩摩的高手不知何時已經從四下出現在他周圍,若無其事地護衛他前進。他走進大久保一藏的私宅。大久保此間在城裡的石藥師大街寺町東租借了一個商戶的大宅子,將這裡作為與人密會之所。 大久保立刻將岩倉帶到了狹小的茶室。 “雖然四賢侯會議因為容堂的離席失敗,留下來的乾退助則對於主子的冥頑不靈深感恥辱。他已經表示,一旦京都發生大事,即便沒有藩命,他也會調動藩內槍械,率領藩兵、鄉士團即刻入京,同薩長會合。今晚應當促成薩摩、土佐結成秘密同盟。” 這次的會談,被世人稱為薩土秘密會議,地點為二本松薩摩藩家老小松帶刀的私宅。會議場所選在了遠離主屋的別院,壁龕上掛了寫有一行禪語的掛軸。 首先,中岡慎太郎向西鄉介紹乾退助,退助冷不丁搶聲道:“土州因循守舊。”然後便無言,許久又才說:“……容堂公聲譽不佳。若是一味等待藩論統一,日本恐怕早就滅了。在下回去以後……”退助說到這裡,竟又語塞,舌頭似乎有些發僵。 “退助,用土佐話說!”中岡在一旁看不下去。 “好。”退助點點頭,開始用土州話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他表示,他回去以後,將會集結義兵,等待時機,準備時間大約需要一個月。 “只要一接到京都的急報,我將即刻起程,率大軍從土佐奔赴京城。到那時,我要成為薩長的先鋒,與諸位一同剿滅幕府!如果我此言有虛,決不會活著與各位相見。此外,萬一到了舉兵的時機卻仍不見我土州兵士的踪影,請先確認在下的生死。一旦確定退助在土佐尚且苟活,請諸位堅信,即便是延遲數日,退助也必定會舉兵上京,不會耽誤大計!” 西鄉是個容易激動的人。他睜大雙眼,一邊流淚一邊聽退助說。後來,他點點頭說:“好久都沒有聽到如此振聾發聵的聲音了,這才像是武士之言啊。都說武士一諾千金,此話果然不假。鄙人願與君共襄義舉!” 幾個人未及多聊,退助便同中岡一起辭別了二本松府。因為有了這次約定,後來薩長在鳥羽、伏見和幕府軍交戰時,乾退助立刻率領土佐軍從高知出發,一路收服四國諸藩,進入大坂,進而進入京都,直接作為東山道鎮撫軍從三條大橋進發。此是後話,不提。 乾隨後便追隨容堂回藩了。 中岡即刻前往大坂,用板倉築前介借給他的錢買了三百支新式步槍,再次折返京城,組織了在京土州志士的聚會。聚會的宗旨是回土佐去助退助完成義舉,同時也是送別會。 明保野亭位於清水產寧坂上。中岡慎太郎便在這家飯莊的二樓,為回土佐準備舉兵的同志設下了送別的酒宴。 太陽落山後,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同志們陸陸續續到來了。 “大家都平安到達了吧?”當看到最後一個人出現時,中岡鬆了一口氣。深夜的京城大道上,新選組、見回組、別手組、會津藩兵、桑名藩兵都在列隊巡邏。要想避開這些人平安到達這裡,自是極難的事情。 參加聚會的主要有谷守部、毛利恭助、樋口武、島村壽之助、池地退藏、森新太郎等人。該討論的都討論完了,飯菜很快端了上來,酒宴開始。 在酒席上周旋應酬的是俠伎阿蘭,她為土州勤王志士做了大量的工作。 “我來跳舞。”一個人站了起來,是年紀最大的樋口武。他是土佐幡多郡中村的鄉士,劍術師承築後柳川的大石進,是大石進的得意門生,學問是隨江戶的安積艮齋習得,西式炮術則是跟隨信州的佐久間象山學習,可謂多才多藝。但他最得意的要算是作詩了。 他拔劍即興賦詩一首,低聲吟誦著,緩緩起舞。 聽著樋口的吟詠,善感的中岡垂下了頭,顫抖著雙肩哭泣起來。滿座人望著中岡,都不由得聲音哽咽,一片肅然。 終於走到這一步了!這樣的感動令中岡熱血沸騰。文久以來,無數同志舍生忘死,中岡一路穿過槍林彈雨,好不容易才活了下來,歷盡坎坷方盼到了討幕舉兵的前夜。 “諸君。”中岡突然舉杯,“大家活到現在都不容易。但是,今後我們要把性命拋諸腦後。只要我們舍生忘死,日本一定會迎來好日子。”他流淚將酒一飲而盡。 藝伎阿蘭拿來了筆墨紙硯,於酒席間畫了一朵菊花,其餘人都在畫的餘白填上了即興所作的詩言,中岡不知出於何種想法,寫下了亡友高杉晉作的遺作。 窗外,皓月當空。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