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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八、飛來橫禍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8223 2018-03-16
坂本龍馬的生意甚是興隆,就連丹後的田邊藩也同海援隊做起了買賣。 田邊藩是年俸僅三萬五千石的小藩,藩主乃牧野豐前守誠成。這樣的小藩都派遣藩吏來到長崎,積極地想通過貿易來獲得利潤,不得不說是時勢使然。 田邊派到長崎的差官是松本檢吾。他一來到長崎,便直奔龍馬。定是因為龍馬的海援隊作為“諸藩武家買賣介紹所”的印象早已在世間傳揚開了,這些小藩的差官陸陸續續地徑奔龍馬而來。 “明白,明白。”龍馬為他們出謀劃策,幫他們敲定哪些物產能夠賣給外國,並且還為他們找來買進貨物的外國商人。 果然是個方便的機構。對於小藩來講此事自然十分便利。 “這些物產就由鄙人負責運輸吧。”龍馬說。 連海上運輸的問題都解決了。小藩自然甚是高興,龍馬的生意也因此日漸興隆。

按照和丹後田邊藩的松本檢吾簽訂的合同,海援隊需將田邊收購來的丹後、丹波、若狹的物產用大極號運送至長崎,然後再在長崎為田邊藩釆購需要的西洋設備。 由於這些合同,隊裡唯一的船大極號異常活躍。可是,一旦忙了起來,艙位便不夠用了。 “還得買船啊。”龍馬整日里只嘟囔著這一句話。大極號是西洋帆船,要是能弄到一艘蒸汽輪船就更好了。龍馬心中總是惦記,便開動腦筋,反复思量,搜腸刮肚地想要找出一個好主意來。正在此時,一個與他在伊予大洲藩相識的叫國島六左衛門的,因為商務上的事情前來拜訪。伊予的大洲藩年俸六萬石,藩主乃加藤遠江守泰秋。 “大洲也要開始做生意了?”龍馬大悅,立刻幫人出起主意來。他從小就對土佐的鄰居伊予懷有親近之感,在宇和島藩和大洲藩有許多知己,國島六左衛門便是其中的一位,他曾是大洲藩為數不多的勤王志士之一。

“如何?大洲藩索性買一艘蒸汽輪船吧。”龍馬建議。國島吃了一驚。 “大洲在山中,而且就算買了輪船,也沒有人能開。” “我們來開。”龍馬熱情地勸說道,進而又講了有船之後的種種好處。國島漸漸被說動了。 龍馬名義上是當了海援隊隊長,可是隊裡沒有預算。因此,他總能想出一些借雞生蛋的主意來。一言以蔽之,他做的是中間商的買賣。 “就這麼辦吧。”不知是第幾日上,國島六左衛門應允了。 “想我大洲雖是多山之藩,但若將一兩艘蒸汽輪船停泊在肱川河口以備不時之需,倒也不是件壞事。” 簽訂協約的地點,選在了丸山引田屋寬闊的庭院中央。這是為了防備刺客來襲。龍馬認為,在屋內十分危險。一般的日式房屋有三面都是隔扇,若是三面的隔扇突然被拉開,刺客闖了進來,哪怕是宮本武藏和千葉周作再世,怕也只能束手就擒了。他深知其中厲害。相反,寬闊的庭院則是非常理想的地點。四個方向看得一清二楚,若有人影也容易發現。一旦動起手來,地方寬敞,行動也方便,而且戰鬥時可以用作遮擋的樹木和石頭也很多。

為何龍馬這個自衛意識淡薄的人此次竟然如此費心?這是因為和他簽訂協約的國島處境危險。國島六左衛門乃是大洲藩數一數二的激進勤王之士,自然招致了佐幕派家臣的強烈指責,在藩內已經多次遭到刺客襲擊。如今在長崎,也有佐幕派派人來,說不定什麼時候那人就會前來暗殺。 “我將大浦海岸的外國商行尋了個遍,想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待售品,結果果真讓我尋著了。荷蘭人鮑德溫那裡有一艘價格合適的船。” “是什麼樣的船?” “自然是蒸汽輪船。一百六十噸,雖然略嫌小了些,在瀨戶內海航行倒也夠用了。” “那就諸事拜託了。” “我再確認一遍,大洲藩是船主,海援隊以包租的形式將船租下來。至於租金,每航海一次五百兩,如何?”

“好。” 如此一來,船籍便在海援隊了,這是所謂什麼國際慣例,國島並無異議。 第二日,龍馬和國島去往港口,實地檢查了停留在港中的蒸汽輪船,他們發現船尾有一尊美女雕像。 “這是什麼?”國島向賣家鮑德溫詢問道。 “她是名叫阿比索的美女。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是在阿比索的守護下航海的。”說完,這位洋人向阿比索遠遠飛去一吻,以示道別之意,然後便十分誇張地哭起來。 國島便返回大洲,然而不久,不幸發生了。佐幕派以暗中勾結藩外倒幕派為由對他發難,結果他不得不切腹自殺。而龍馬得知國島遭難,卻是許久以後的事了。 由於一艘蒸汽輪船到手,海援隊呈現出一派興旺景象。 “命運簡直就像是波浪啊。”龍馬原本不愛說感慨的話,唯獨此刻,他深有體會地感嘆了一番。人的命運果然是跌岩起伏。就在不久前,龜山商社還處於既沒船也沒錢,甚至連海員都僱不起的困境之中,如今卻有了一艘西洋帆船和一艘蒸汽輪船。雖不知幕府和那些大藩如何,但在民間能擁有兩艘西洋船的恐怕就只有海援隊。

這足以稱霸瀨戶內海了,龍馬心想。瀨戶內海的船行全都是些日本船,沒有一家同行擁有西洋船。龍馬為輪船命了名,叫伊呂波號。 “這名字有什麼說法嗎?”陸奧陽之助問道。 “它意味著萬物之始。”龍馬說,伊呂波指的是練字時的第一步。由此引申出一些用法,例如“從伊呂波開始重做”,有時也會用於指從頭再來。龍馬想用這艘船打下海援隊事業的基石。 “是艘海盜船吧。”前來看船的藩國長官岩崎彌太郎說道。他作為藩國的長崎留守居役,同時也兼任海援隊的會計,乾巴巴的聲音裡聽不出一絲感動。 “你這是在說壞話嗎?”龍馬立在岸邊,回頭看著他說道。 “我是在稱讚它。” “好。”龍馬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在筆記本上記下:海賊乃海軍之學習,須仔細用心,切勿得過且過。

那麼再來說一說這艘船的貨物,貨物可以說是要多少有多少。例如薩摩託他們採購新式槍械和彈藥,釆購完畢後還需將這些軍火運送至大坂。有朝一日,這些槍械彈藥定會在京都的政變中派上大用場。龍馬決定將這次運輸作為伊呂波號的首次航海。 接下來就是人事安排了。由於隊里人人平等,所以每次航海前都會指定船長和高級船員。船長為大洲藩士國島六左衛門。當然這是名譽船長,他本人早已回鄉,並不在長崎。隊裡沒有設事務長這個職銜,龍馬於是讓文書長岡謙吉選了字,為這個職務安上了一個頗難懂的名字——“簿籌官”。簿籌官的人選為長崎富商小曾根英四郎。 龍馬正寄宿在小曾根府上,談起來沒費多少周折。 “鄙人很樂意。”溫和的英四郎說道。

大副是水戶浪人佐柳高次,輪機長為越前浪人腰越次郎。 龍馬下令,伊呂波號的乘組船員必須穿西式製服。制服為深藍色面料,袖子上縫著金線。這是他讓隊員跑遍了長崎市內的二手服裝店蒐集來的,既有英國式的,也有法國式的。他叫人重新裁剪改過,將尺寸修改合適。 “不穿。”腰越次郎等人說道。原來的隊服是白袴。 “原來的就挺好。”腰越說。 “穿上,這樣行動起來很方便。” 這種西式製服已經不是什麼稀罕玩意了。就連將軍慶喜都穿著拿破崙三世送給他的元帥服拍了照片,幕府的士卒都將窄袖洋裝作為製服,幕府海軍則釆用了從荷蘭歸來的模本武揚設計的軍服。長州的各地方武裝也都穿上了簡易的改良洋裝,至於時髦的薩摩西式步兵和砲兵,早已穿上了合身合體的軍裝。

伊呂波號上,唯有水夫頭目梅吉等人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穿西式製服,還是從前的裝扮。 龍馬自己則說:“我就算了吧。”明明是他下達的命令,自己卻仍舊是一副落魄浪人打扮,上身是黑色棉布帶家紋和服,下穿皺巴巴的小倉袴,唯有腳上蹬了一雙靴子。在船上行走時靴子很是方便,可是一旦穿了洋裝,就必須扣釦子,這是最令他頭疼的事。不知為何,他的手指總也無法順利地將釦子扣進扣眼裡。 船旗也重新制定。圖案十分簡潔,只有紅、白兩種顏色,這也是龍馬經常掛在嘴邊的“世界的海援隊”隊旗。薩摩的船旗完全照搬了島津家紋,圖案是圓圈內一個“十”,土佐藩也是取自山內家紋,是圓圈和三片槲樹葉組成的圖案,其他各藩也大都如此。 龍馬等人為了盡快熟練駕駛這艘蒸汽輪船,在長崎港外練習了好幾天。

因龍馬已是隊長,便不再做船長。出於情義,船長名義上定的是大洲藩的國島六左衛門,龍馬便任代理船長。 他如今不但能十分熟練地駕駛這艘船,還掌握了在行船方面必不可少的“萬國公法”,成為了日本少數幾個具有這方面實際業務知識的人。 這裡有一個秘訣。 龍馬的身邊有長岡謙吉這個英語高手。這幾個月來,他讓長岡為他口頭翻譯了“萬國公法”,邊聽邊將這些牢牢記在了腦子裡。因為他是個習慣於從本質入手理解事物的人,所以領會得非常快。 作為船長,龍馬已經可以算是行家了。 慶應三年四月十九,伊呂波號從長崎港出航,目的地大坂。 此次航海的目的除了運送槍械彈藥,龍馬還打算藉機鍛煉鍛煉技術不熟練的船員,所以剛一出航,他就忙得不亦樂乎。

“再開慢些,在港口內不能用這種速度行駛。”發完指示,他又讓船員測量風速和濕度等,眾人都異常繁忙。 出了港,輪船從中島和伊王島之間穿行而過,將航向調向北方,發動機調整為低速運轉,進而升起風帆。 此時晴空萬里,輪船順利地破浪前行。 這是我們的輪船!如此一想,龍馬高興得不能自已,一躍跳上最上層甲板,大喊:“大家一起唱!”便指揮眾人唱起昨夜出航慶祝晚宴上自己作詞作曲的站在桅杆上的、正在拉帆繩的,還有輪機艙裡的都放聲高歌起來。 雖說是一首無比簡單的歌,但在潮濕的海風中高聲唱來,卻也令人心潮膨湃。眾人甚至開始覺得,這艘伊呂波號彷彿正朝著日本的黎明駛去。 “再唱一首!”龍馬領頭唱開了,這次換了歌詞。 第一天便在穿越肥前相浦的航行中度過。第二日清早,伴隨著黎明的到來,在船尾響起了起床號,所有人都起來將吊床收起,來到船尾的甲板上站好了隊。這是軍艦上的作風。 身穿金絲緞制服的越前脫藩浪人腰越次郎向龍馬邁出一步,報導:“全體人員集合完畢!”說完,立正敬禮。 隨後,紅白色的海援隊船旗在船尾升了起來。 “這個時候本應該有西洋鼓演奏。”龍馬一邊仰望著升向頂端的船旗,一邊向眾人解釋。他曾聽勝海舟說過,幕府海軍仿效荷蘭的做法,便是這樣。 “原來要用西洋鼓啊。”輪機長腰越次郎十分佩服地點了點頭。像他們這種邊看邊學又沒什麼錢的私立海軍,是沒有那種華麗的小玩意的。 第二天,輪船駛過了馬關海峽,進入瀨戶內海。連續兩天,天氣都算正常。 四月二十三夜,伊呂波號仍舊朝著東面航行。 “月亮好像還沒出來啊。”在船長室裡,龍馬對長岡謙吉說道。此時已是戌時了。 長岡轉過身,從圓形舷窗向外看了看。天空和海面都陰沉沉的,一片漆黑。 “好像沒出來。” 土佐堀的商家薩摩屋是海援隊在大坂的辦事處,隊裡的石田英吉、菅野覺兵衛、中島作太郎等人應該已經先行抵達那裡,以便處理貨物交接事務。 “那咱們就繼續吧。”說著,長岡謙吉翻開了一本英文書,是有關美國議會制度的書。他接著往下翻譯。 龍馬隨意躺在床上,耐心地聽著。長岡的翻譯磕磕巴巴,有時向前挪一行都需要耗費許多時間,可即便如此龍馬也聽不夠。他想要通過了解英國、美國、荷蘭三國的政體,探索薪新的國家製度。他忽然翻過身來,說道:“長岡君,海援隊嘗試出版些書如何?” 這並非龍馬一時心血來潮想出的主意,此前他便打算嘗試啟蒙性的出版事業。海援隊說起來是海上的討幕公司,不僅要發展武力和財力,還應該是一個思想研究所。 “這個想法好。”長岡興致勃勃地說。隨後,二人熱烈地討論起出版計劃來。 此後不久,這一事業便實現了。龍馬口述了一篇關於新國家構想的文章,叫《藩論》,再由長岡整理。長岡自己也寫了一篇名為《閒愁錄》的談論宗教問題的文章。這兩篇文章都沒有署名,最終以“海援隊藏版”的名義出版了。此為後話。 亥時剛過,龍馬巡船,來到操舵室,遇上了值班船員水戶浪人佐柳高次。 “到贊岐海面了吧?” “是的,快要到觀音寺海面了。” “航向?” “向東,略微偏南。” “再有半個時辰或一個時辰,就要在鹽飽各島間穿行了?” “是。”回話的是鹽飽島出身的水夫頭頭梅吉。 從鹽飽群島到小豆島是多島海域,有許多危險的海峽,暗礁也很多,龍馬就是擔心這個。 “梅吉,拜託了!” “是。這附近的海域是在下出生的地方,雖說現在是晚上,我卻也不會輕易看走眼。” 起霧了,這場霧讓龍馬心中隱隱擔憂。 龍馬回到船長室,坐在床上,將腰間的陸奧守吉行從鞘中拔出,擦拭起來。他原本對刀劍就不怎麼著迷,而且還頗看不起武士們的那種玩物嗜好。一旦上了船,或許是海風的緣故,兩三日不照料,刀上竟然生了銹。 “哦?佩服佩服!”陸奧陽之助走了進來,他很少見到龍馬這種一絲不苟的樣子。 “一個新的世道很快就要來臨了,那時人們走路時就不需要佩帶這玩意了。” “是嗎?” “現在也是如此。刀劍與其說是武器,倒不如說已經成為了自己的象徵。憑藉著長短雙刀,即便是那些無能之輩也能苟且行事。不過,很快這種事情就行不通了。” “是啊,因為坂本先生的心願就是讓賣木屐的也能當上將軍嘛。”陸奧十分喜歡龍馬的這種思想。只要有能力,即便是賣木屐的小人物,也能夠通過選舉成為日本的最高行政長官。在此之前,要將權門勢家的世襲制打個粉碎。 “如此一來,就會變成只憑實力說話的世道了。” “世代享受俸祿的大名、旗本、諸藩之士恐怕會反對。” “他們已經吃了三百年的世襲俸祿了,還要繼續吃下去,那可真是令人髮指的貪欲了。歷史會懲罰那些死死抓住俸祿不放的傢伙。” “不過到時只怕又會陷入混亂。” 世襲的家族,就像是養在籠中的小鳥,不必經歷自己覓食的辛苦,每天都會有磨碎的鳥食送到嘴邊。而且既然被人養熟了,若是突然將它們從籠子裡放出來,讓它們到山野裡去尋找自然中的食物,必定會困惑至極。 “如今在海援隊中拋棄雙刀之後還能生存下去的人是誰?”陸奧問道。 “只有兩個人。” 陸奧屏住了呼吸。 “是哪兩個人?” “你和我。” 龍馬一邊打理他的刀,一邊隨口應道。對於龍馬的這句話,陸奧終其一生都沒能忘記。 “還不睡嗎?” “是啊,大家都還沒睡呢,這場霧真讓人擔心。” “現在是什麼情況?” “霧越來越大了。” 在海上,俗話說一怕暴風雨二怕霧,它們可是航海時最可怕的敵人。 “舷燈還亮著吧?” “沒問題。” “為了謹慎起見,你還是去檢查一下。看來今天晚上一個人值班有些不妥。”龍馬心中掠過一絲不安。 操舵室裡放著龍馬的表,時針指向了十一點。這時,海面突然鼓了起來,一團黑漆漆的巨大陰影出現在伊呂波號的正前方。 是島嶼?這是值班船員佐柳高次的第一反應。船的航向仍舊是東偏南,右舷一側應該是讚岐的箱崎海角,這附近不可能有島嶼。 是船,佐柳又想。如果是船,可真是一艘大船啊。他大喊道:“鳴笛!”水夫頭子梅吉向旁邊縱身一跳,抓住汽笛的繩子,整個人掛到繩子上。汽笛沒有立刻響,好在兩三秒鐘之後總算勉強響了起來。 舵手是金兵衛,他是經驗豐富的鹽飽人,對於瀨戶內海簡直就像自己家一樣瞭如指掌。此時他臉色慘白,迅速轉舵。 的的確確是一艘輪船,一艘巨大的輪船,桅杆上白色的桅燈在閃爍,可以看到右舷上點著綠色的右舷燈。輪船正在以驚人的勢頭向伊呂波號駛來。 “簡直是胡來!”金兵衛一邊大喊,一邊瘋了似的轉舵,他想盡快將舵打向左邊,想要避開來船。可是對方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竟然將舵打向右邊,越發駛近了,可以說是向伊呂波號猛衝過來。 伊呂波號由於正在向左旋轉,右舷船腹便暴露在對方面前。只聽得一聲轟然巨響,來船船頭撞上了伊呂波號的右側船腹。真是一次慘烈的撞擊。 來船船頭壓到伊呂波號上,撞爛了發動機室,撞飛了煙囪,還把中央桅杆連根撞折了。 龍馬大驚,迅速將刀插在腰間,從船長室裡飛奔出來。正在這時,船一下子傾斜了,海水洶湧進來。 龍馬暗叫倒霉,但他顧不得許多,立刻開始機敏的佈置。 “大家都跳到對面船上去!”他在最上層甲板上大喊,一股難以遏制的怒火讓他渾身充滿了殺氣。 輪機長腰越次郎將小艇上的錨投向來船船舷,以極快的速度順著繩子爬了上去。其他人都學他,也爬了上去。 龍馬不愧是劍客,動作如風馳電掣一般敏捷而準確。他從逐漸傾斜的伊呂波號上抓住繩子末端,雙腳用力起跳,飛到空中,用腳鉤住對面船上的舷繩,轉瞬之間便落到了來船的甲板上。 除了知道船叫明光號,甲板上空無一人。 看來這是紀州的藩船,看到放在甲板上的帳篷上的家紋,龍馬斷定。 最讓人愕然的是,偌大的一艘船,竟然只交給了一個舵手,船長和其他人正在呼呼大睡。 怎會有此等蠢事!龍馬在甲板上忙活起來。 “水夫都待在甲板上。腰越負責監視這側船舷,把這明光號上睡醒水夫的一舉一動都細細記在腦子裡。佐柳高次跟我來!”他迅速發號施令。那樣子,活脫脫西洋的海盜船船長。 事實上,龍馬心中憋著一團怒火。千盼萬盼才盼來的伊呂波號,眨眼間便被撞沉了,價值數万兩的槍械和其他貨物就這樣沉到海底。 但龍馬決不會認為自己幹什麼都不行,他的不可思議之處就在於,他的脊梁骨是彈簧做的。這種情況下,他不會絕望,反倒是會迅速向下一步跳躍。他變成了海盜。不,更確切地說,事情走到這一步,也只有拋開一切,和大藩紀州一決高下。逼不得已時,他要訴諸武力,不過在此之前他還是打算用自己擅長的《萬國公法》來向對方展開強硬攻勢,直到將他們逼得無路可退。 伊呂波號和明光號的撞擊事件,此前並無先例。用國際法來處理善後,是龍馬跳出目前這個悲慘境遇的嶄新希望。莫說是紀州,恐怕所有的日本人都不知道《萬國公法》這個東西,海事仲裁這東西也是無人可知。向他們灌輸這一概念,勸說他們,甚至駁倒他們,然後獲得賠償金,為日本的海難事故樹立“法”。若是紀州藩無視《萬國公法》,便只能用武力來伸張正義了。龍馬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龍馬闖進甲板上的值班室,一把奪過了航海日誌。 “佐柳,你在這裡看好這本日誌,就算不惜拔刀相向也決不能交給對方。把我們的航海日誌給他們。”這是為了阻止對方修改日誌。 他回到甲板上,看到明光號的三個水夫走了出來,腰越次郎正在問他們話。 “這是哪個藩的船?”腰越質問道。水夫們全都悶不做聲,這期間,也不見船長出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在此時,明光號的操舵室再次進行了錯誤的操作。舵手或許是被撞擊嚇著了,慌忙切換成向後行駛,輪船忽地向後退去。如此一來,連接兩艘船的繩索斷了,剩下的幾個人被留在了伊呂波號上。悲劇至此還沒有停止。本來已經後退的明光號不知為何又向前駛去,再次重重地撞上了伊呂波號。 “你、你在幹什麼?”腰越次郎發出了悲痛的喊聲。 明光號上的人駕船技術太糟糕了。明光號舵手叫長尾元右衛門,曾經乘坐過幕府軍艦咸臨號,是讚岐鹽飽島出身的漁夫,後來成了紀州藩特聘的舵手,還被授予武士籍。此人本是個經驗豐富的人,不知為何竟然做出了這番舉動。明光號的船長是紀州藩士高柳楠之助,已屆中年。 由於出現了蒸汽輪船這種新式交通工具,此前的船夫全都派不上用場了,於是幕府和各藩開始想方設法地尋找這方面的技術人員並僱用他們。高柳楠之助原本並非紀州藩士,而是安藤家大夫之子。他自幼修習蘭學,拜著名的伊東玄樸為師,學習荷蘭語和醫學,後來又去了箱館,在那裡跟著西洋人學了點航海術。先不說他的醫術怎樣,單看他在航海術方面的經歷著實讓人擔憂。但是,像他這種人竟也會被當做“熟練西洋器械之人”,頗吃得開。 紀州的水夫終於紛紛登上了甲板。 “誰是船長?”龍馬開口了。 “我就是。”高柳用緩慢的語調說道。畢竟他身為御三家家臣。三百年來,禦三家的武士都深受重視,門第更是與旗本相當。這種優越感不可避免地流露了出來。 龍馬心中騰地躥起一團怒火,心下覺得此時報出藩名會更加有利,便說:“我是土州才谷梅太郎,是被閣下的船撞擊之後正在下沉的那艘小小蒸汽輪船的船長。現在情況十萬火急。我想知道閣下作為這艘船的船長,將如何處理這件事?” “立即救人。”高柳向自己的人下達了命令,命他們放下小艇,施行救助。 “只有這些恐怕不夠。我的船上還有貨物。請用繩索將兩船連在一起,以免我的船沉入海底。” “這、這可不行!”高柳害怕兩艘船會一起沉沒。龍馬再一次逼他釆取措施,高柳態度強硬地拒絕,那副可憎的嘴臉,分明是在仗著親藩的勢力耍威風。 伊呂波號經不起兩次撞擊,船身大幅傾斜,甲板上的小艇發出巨大的響聲,開始滑動,不多久便掉入海中。 龍馬面色沉痛,看著船一點點消失在海中。這艘傾注了他無數心血的蒸汽輪船,竟然就這樣沉了。這讓他如何接受!他感嘆:我的命運總是波瀾起伏,充滿了戲劇性。 最後離開船的梅吉和金兵衛用力拽過汽笛的繩子捆綁起來。汽笛瘋狂地咆哮著,彷彿在對龍馬作最後的告別。 梅吉和金兵衛跳進海裡,向明光號游來。龍馬從船般一側探出身去,用繩子垂下煤油燈,為二人照亮了繩梯。 兩人爬了上來,梅吉的肚子上纏著海援隊隊旗。 船沉了。 贊岐箱崎海角上,升起了半彎月亮,霧依然很濃。 “你是高柳楠之助吧?”龍馬說,“我的船沉了。我想和你談談善後處理的問題。” “這艘船要開往長崎。” 和龍馬的船方向完全相反。高柳這樣說,是打算提議和龍馬等人在駛往長崎的途中進行協商。 “你想錯了。”龍馬說。海難事故必須在現場附近解決。這是國際上通用的常識。龍馬對此知道得很清楚。 “說起這附近的港口,就是備後的輛了。請將船開到那裡。” “我有藩命在身。”高柳說。 紀州決定在長崎購買一艘蒸汽輪船,卻在生意上起了糾紛,明光號正是火速前去解決此事。 為了解決糾紛而派出的藩國要人也都在船上,有勘定奉行茂田一次郎、佑筆山本弘太郎、負責財政的清水伴右衛門、釆買速水秀十郎等。以船長高柳的心境來說,此時他不得不抖擻精神,爭強好勝一把。 “去不了輛。”他說。湊巧登上甲板的茂田一次郎也在他背後說道:“高柳,善後就在船上進行,趕快開船。” 龍馬震怒了。他手按刀柄,變了臉色。 “看來你們自始至終只考慮自己的利益。這世上有《萬國公法》,如果你們不遵守它,我便將這船上的人盡數殺光,此後我切腹自盡。你們可要想好了再作答!” 明光號見龍馬這般氣勢,不得不調轉船頭,向輛開去。 自古以來,輛就是瀨戶內海最大的商業港口之一,時至今日仍然十分繁盛。此地有一家叫析屋的船行。碰巧海援隊的簿籌官小曾根英四郎和店主清左衛門交情甚好,三十四名隊員便暫時住到這裡。 “我要為伊呂波號報仇!”龍馬向眾人宣言。 就在當天,龍馬選定位於輛越後町的魚肆由兵衛作為談判地點,同明光號船長高柳楠之助再次會面了。 “應該依照法律和公論解決此次事件。”龍馬向高柳表明了原則。 “貴藩對此可有異議?” “我不明白你這話的意思。” “日本今後這種撞船事故還會增加。為了樹立一個良好的先例,我不打算進行那種僅限於兩者之間的隨便的妥協,一切都要依照法律和公論進行。自始至終都要以此為原則來解決。” “我是紀州德川家的家臣,我從頭至尾只聽從主君和藩國的命令。” “看來你不願意遵從法律和公論。” “這不符合武士的做法。” “那隻有來一場惡戰了。” 龍馬突然跳過了當前的討論。高柳只聽從藩命,龍馬也只聽從藩命,如此一來,便失去了解決的渠道,最終只能訴諸武力。 “還有,”龍馬接著說道,“你言必稱藩國,不過別忘了,你還是明光號的船長。船長是要對一切負責的。” “我服從你說的那個原則。”高柳不再堅持,無奈地說道,“但是我有藩命在身,急著趕路,我不能在輛耽擱太久。” “這種時候你竟然還是只顧自己!撞沉了別人的船,還說要急著趕路,世上豈有這種道理?難道說親藩之臣就能在海上隨便殺人?” “藩命在身,恕難從命!” “你們可曾考慮過我的感受?我的船沒了,貨物也沒了,你還要堅稱主命在身,著急趕路!” “我必須盡快起程!” 高柳心下覺得,此時須得拿出親藩的權威來逼迫對方就範。他的這種態度讓龍馬越發急火攻心。 “在事情沒有解決之前,一步也休想離開!”龍馬毫不退讓,步步緊逼。高柳也不肯妥協。兩人的聲音漸漸高昂起來。龍馬瞅准時機,突然拋出了折中的方案。 “那麼,你我就在長崎談判吧。但是我們的船、貨物和錢財都沒了,現在已經是身無分文,請你們先拿出一萬兩來給我們做救急之用。” 高柳心中一驚,說無法立即答复,要去和明光號上的藩國勘定奉行茂田一次郎商量,便離席而去了。 紀州藩已經看出龍馬等人並不是土佐藩的,而只是一個浪人結社,不過為了活動方便,借用了土佐藩的名義而已。 “這些人都是些無賴浪人。”茂田一次郎說。如果對方是土佐藩,在藩國外交方面會惹上麻煩,而今既然是浪人們的私人結社,就沒什麼大不了的。 “給他們一份撫卹金,應該就不會鬧了。” “所言極是。” 高柳楠之助也抱著同樣的想法,傍晚時分來到了龍馬的住處。 “請收下。”他拿出了那份撫卹金。 “這是臨時撫卹。” 信封裡裝著二十餘兩。龍馬沉了一艘船,失去了全部貨物,而這些就是他們對龍馬的交代。龍馬提出在談判未得出結論前船不得離港,拿出一萬兩作為救急之用,紀州藩完全置之不理。 “這是什麼東西?”這迴龍馬真正怒不可遏,臉色鐵青,表情十分恐怖。 “高柳君,你還算是個武士嗎?你這樣來到我這裡,不覺得恥辱?” 龍馬連碰都沒碰那點錢,將高柳趕了回去。 第二日,高柳沒有來,換成了一個叫成瀨國助的屬從。 “我藩會替你墊付一萬兩,不過,你必須明確告訴我們何時可以償還。” “紀州藩難道是強盜?”對方這種極其妄自尊大且毫無常識的態度不禁讓龍馬瞠目結舌。 “強盜?這話在下可不能置之不理!” “怎麼?想動手?”龍馬緩緩說道,“成瀨君,看來貴藩的勘定奉行天生是強盜脾性。你應該不是,我才跟你說,墊付一萬兩算是怎麼一回事?是貴藩撞沉我船與貨物在先,現在這錢卻成了墊付給我們,竟然還要明確返還日期。我醜話說在前頭,莫不是御三家之一的紀州藩能夠在海上濫殺無辜而不受制裁!我所說的一萬兩,是賠償金的定錢,更不會有什麼返還之期。” “我方不敢苟同。”說完,成瀨國助離席而去,談判再次破裂。 成瀨剛走,佐柳高次和腰越次郎找了來。 “隊長,我們要退出海援隊。”二人面無人色地說。他們要殺入明光號。 “殺入明光號?” 龍馬坐在析屋清左衛門二樓的屋裡,對面是佐柳、腰越二人。這間屋子朝南。格子門大開著,可以看見對面輛港的全景。在那裡,紀州藩船明光號那巨大的船體恬不知恥地橫臥在海面上。 “算上勘定奉行和船長等,那艘船上少說也有上百號人,沒有勝算。” 水戶人佐柳高次平素是個溫和的年輕人,此時的他滿面怒色,彷彿變了一個人。越前人腰越次郎也是一樣。佐柳是沉船的大副,腰越是輪機長。他們覺得自己要為這起事故負責,也正因為如此,對紀州藩比任何人都感到憤怒。 “我二人已經做好了戰死的準備。” 看來這兩個人是動真格的了,龍馬心想。 “我的原則是不打沒有把握之仗。既然要打,就要下決心徹底打垮紀州,而且要有紮實的對策。” “但是……” “就算你二人戰死在明光號的甲板上,我們的船和貨物也回不來了。交給我吧。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拔劍。真到了走投無路時,我也會拔劍。不過只有等我籌劃好徹底擊垮他們的對策,那個時候才是我們最後拔劍之時。” 二人雖然答應了,卻仍有些不服氣。這種事情能指望嗎?他們的臉上寫著這句話。紀州藩想用一個信封來打發他們,向這樣的對手索要幾萬兩的賠償金原本就已經非常困難,更何況以浪人結社海援隊的微弱力量打敗五十五萬五千石的紀州德川家。 “一定能贏。”龍馬斷言道,“這件事就按照我的意思來辦吧。昨天晚上想了一夜,現在有了成功的把握。” 龍馬話音未落,腰越看著大海,大叫了一聲。浮在港內的明光號的煙囪裡升起了黑煙,他們開始燒鍋爐了。 “看來他們要逃。”腰越已經欠身弓腰,隨時準備衝出去。 龍馬扭過頭,瞇起眼,仔細看了看港內的明光號。這幫混賬,真是恬不知恥!如此一來,龍馬也無法悠然坐在這裡了。 “佐柳君、腰越君,立刻坐小艇登上明光號。你們去是為了監視。如果紀州人堅持要去長崎,就隨他們去。我會乘坐其他船趕往長崎。一切等到了長崎以後再作打算。” “遵命!”佐柳和腰越飛奔出去。 龍馬此時已經抱定了必死的決心,他給身在長州的三吉慎藏寫了封信,上書:“如若我遭遇不測,阿龍就託付給你了。”寫完派急使送了出去。 這個天保六年出生、已經不算年輕的男子,從這時起變成了名副其實的騰龍飛馬,萬里奔馳,展示了超人般的活動能力。龍馬虛歲已三十三。十幾歲時近乎癡兒,二十出頭時有愚鈍之風,了解他過去的人恐怕會覺得今日這個龍馬完全變了個人。 唯有他的友人武市半平太在龍馬二十出頭時就看出他日後定會大有作為,評價道:“龍馬的氣量非土佐這個偏僻藩國所能容。”他還專門為這位年輕友人作了一首詩。 武市做出瞭如此一番預見。不過即便是龍馬的朋友,都覺得這首詩對龍馬有些讚美過頭了,還曾經拿來說笑打趣。許多同鄉的友人都不怎麼看好龍馬,這也正常。當眾多同志醉心於天誅時,他這劍術天才卻熱衷航海。大約是因為他的步調和動蕩的時勢不合,看上去就像是一匹四處閒逛的駑馬。三十歲過後,龍馬終於像武市預言的那樣開始了“偏不辱龍名”的系列活動,逐漸成了名震天下的志士。他神出鬼沒,足跡遍及日本的每一個角落。 閒話少說,此時剛巧有一艘開往大坂的薩摩藩船駛入輛港,龍馬寫了兩封長信託薩摩船帶走。一封寫給西鄉隆盛,一封寫給大坂的同志。海援隊的菅野覺兵衛和高松太郎正在大坂處理商務,龍馬告知他們輪船沉沒之事,闡明了自己處理事件的決心。 “詳細情形我都寫在了送給西鄉的信中,你們去薩摩府,將那封信也一併讀了。我這就前往長崎,在長崎做個了斷。這事恐怕終歸要流血才能解決。一旦紀州藩和海援隊之間不得不交戰,獲得輿論上的支持至關重要。給西鄉寫信也是這個原因。諸君定要在京都、大坂製造有利於我方的輿論。” 接著又有開往馬關的長州藩船進港。龍馬跳上長州藩船,在馬關下船,向長州藩的盟友闡明了同樣的主旨。 “明白了。一旦交戰,我藩決不袖手旁觀。” 得到桂小五郎等人的明確表態後,龍馬又登上一艘英國貨船,一路追趕明光號,抵達長崎。 五月十三,龍馬抵達長崎。他來到小曾根府上,站在土間,將阿龍從裡面叫了出來。他呆了呆,突然說道:“如果我死了,你什麼也不要說,什麼也不要問,直接去投奔長府的三吉慎藏。”說完,將身上所有的錢搜出來交給阿龍。 阿龍驚魂未定,龍馬已經轉身走了,他的背影如此匆忙,轉眼間便不見了踪跡。這個人是怎麼了?阿龍呆立當場,不由得愣住了。龍馬的態度在她看來已經近乎瘋狂了。 龍馬既然以一介浪人之身同禦三家紀州藩大吵了一場,便做好了隨時赴死的思想準備。他認為敵人定會放出刺客,所以絕不能去阿龍所在的小曾根家住宿。萬一被襲,會連累阿龍。 龍馬決定,在這起爭端解決之前,決不靠近阿龍。 因此,龍馬的居所連紀州藩也搞不清楚。他有時在土佐屋,有時又到土佐商行去休息,有時還會住在丸山的引田屋。 卻說與紀州藩的第一次談判於五月十五舉行。海援隊方面有八人參加,紀州藩則是船長高柳楠之助等九人。 一番激烈爭論過後,龍馬總算逼對方承認兩船相撞時明光號甲板上沒有士官以及後來兩度撞擊伊呂波號右舷這兩條。 紀州藩在長崎沒有藩府,因此眾人便暫時找了家客棧住下。客棧位於中島河畔的長久橋橋頭,再向前走一段路便是大海。 與龍馬談判破裂的晚上,這座充滿海腥味的客棧裡召開了一次秘密會議。 “高柳君,你應該做好思想準備了吧?”勘定奉行茂田一次郎說。 “您的意思是什麼?”高柳楠之助問道。 “既然已經抬出了紀州的門第家聲,此一戰絕不能輸。” “屬下明白。大人所說的思想準備,是要在下切腹嗎?” “如果你切腹能令事態平息,那事情就好辦了。而且如果你慌裡慌張地切腹自殺了,就等於向天下宣告錯在紀州藩,只能讓紀州再次蒙羞。” 茂田一次郎從一介書記被提拔為佑筆組長,再後被任命為手槍隊隊長,直至成為勘定奉行。他是家臣中一等一的才子。 “龍馬這些人雖然自稱屬土州,實際不過是些沒了藩籍的浪人。” “我也聽說了。” “這種人竟然敢同我們爭吵,太狂妄了。” 三百大名中地位最尊貴的紀州家臣竟然和一幫浪人平起平坐,談判爭論,單單這件事就不成體統。 “高柳君,你斷不能讓步,我會讓長崎奉行所出面。” 茂田說。如果拿出紀州家的威嚴,長崎奉行應該不敢不從。 長崎奉行是幕府在九州的最高權力機關,一旦發生內亂或是有外寇來襲而進入戰時狀態,長崎奉行甚至有權指揮九州大名作戰。 “還有,”茂田說,“既然對方是浪人,你還要做好另一手準備。” “此話怎講?” “這個嘛,不能讓其他人聽見。”茂田屏退他們,將高柳叫到近前。 “殺了龍馬。”他說。 高柳不禁一驚。 “這是最快的解決辦法。但絕不能讓別人看出來是紀州藩幹的,得想想辦法。長崎城裡有沒有人肯幹這種買賣呢?” “辦法……”高柳一時間大汗淋漓。他原本是個學問人,實在不適合談論這種話題。 “屬下會想想看。” “我也會仔細想想。出了這種事,必須動用一切手段來解決。另外,把那些在長崎設有藩府的藩國,像是肥前佐賀、築前福岡、肥前五島、肥前平戶這些藩的人都叫到丸山來,我要獲取他們的支援。” 第二天,龍馬收到了長崎奉行所的傳票,他料定必是撞船之事。想必是紀州藩依仗著親藩的威勢,動用了長崎的幕府最高機構。 “可惡!”龍馬突然將傳票貼到鼻子上,擤了擤鼻涕。 一眾隊員頓時嚇得臉色慘白。長岡謙吉看不下去,告誡道:“龍馬,這麼做是犯法的。” 最後,由長岡和岩崎彌太郎去奉行所。岩崎長了一張凶神惡煞的臉,奉行所官員似乎甚是害怕這張臉,接待起來出乎意料地殷勤。 長岡是個善辯之人。他說話冷靜卻又滴水不漏,不給奉行所官員絲毫可乘之機。最後,最年長的與力竟然嘟囔道:“這樣看來,是紀州不對啊。” 岩崎立刻抓住了時機。 “這句話我們可否記錄下來?” 此言一出,官員們頓時慌了,連忙說:“剛才是我打了個哈欠。”這是幕府官僚的毛病。 “原來如此。在長崎,竟然能打出這麼有意思的哈欠來!” 不愧是岩崎,他此時並沒有用那種激怒對方的諷刺語氣,只是不住地點頭,做出十分佩服的樣子。由於他糾纏不休,就連長岡也開始拽他的衣袖提醒:“岩崎大人,請您適可而止。” 岩崎仍在感嘆。 “長崎的哈欠果然很長,和土佐不一樣。”他嘟嘟囔囔說個沒完。他的企圖很明顯,即便老與力的那句話不是正式發言,他也要通過這個玩笑讓在座所有人都牢牢記住這句話。只要加深了印象,也就相當於記錄下來了。 最後,長岡道:“請問奉行所的立場如何?”他的言外之意是,難道你們要仰仗幕府介入這場海難事故嗎?本來,按照幕府的舊例,只要藩國之間的爭端沒有威脅到天下的治安,幕府便不必插手。 “呃,這個嘛,我們沒有其他意思,只是擔心兩藩的爭端升級會導致意想不到的事,出於負責,詢問一下事情經過而已。” 官員們的態度一下子軟了下來。 長岡和岩崎辭別時,覺得這下沒問題了。奉行所今後應該不會自找麻煩,再去幫紀州藩說話。 有人要取龍馬性命,城裡最近出現了這樣的傳言。 傳言似乎是出自長崎百姓之中。由於三百年來一直壟斷外國貿易,所以長崎富人居多。即便是那些小手藝人,也都能唱上一兩支小曲。諸事耽於玩樂,整個城市洋溢著一種安逸的氛圍。百姓收入不菲,而且由於是幕府領地,不會像大名領地那樣小氣摳門,一切都優哉游哉。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大白天就有許多人在街上游盪,當地甚至有一種“晃悠小調”專門來唱這種現象。 這些閒來無事的百姓議論的話題,最近就要數紀州和海援隊的爭執了。 百姓分成了兩派。支持海援隊的自然佔了多數。畢竟海援隊是浪人結社,論地位,也就比商人稍微好一點。百姓不由自主地便會袒護他們。而且海援隊人少,和五十五萬餘石的紀州比起來,只不過是滄海一粟。這顆小米粒竟然敢同三百大名的老大紀州藩爭鬥。極易同情弱者的百姓從中感受到了一種無法克制的痛快淋漓的感情。 因為這裡的人們終日無所事事,而且熱心人又多,所以每天都有無數商人來西濱町的海援隊本部土佐屋拜訪,都會說一聲:“請堅持住,務必要贏!” 其中有一個人透露了這樣一個消息:“有幾個浪人似乎要害坂本先生。” 隊士仔細一打聽,得知刺客是流落在長崎的無賴,並沒有人認得。聽說那幾個人是在寄合町的妓館商量此事,名字無從得知,不過其中一人的衣服上確實印著龍膽圖案的家紋。 “衣服上有龍膽家紋的人遍地都是。”龍馬並沒太當回事。 “被別人追殺原本就是我的常態。”他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仍舊一個人在城中來去。 某一天,一位衣著華麗的武士來到了海援隊本部,正是長州的桂小五郎。 “你來得正好!”龍馬一走出土間,便拽著桂上街了,說是要到丸山的引田屋去。 二人並肩而行。一想到身邊這人自從文久三年八月禁門之變以來,也成了幕府虎視眈眈一直搜尋的人,兩個命懸一線的人頗要好地並肩走在傍晚的街市上,還要一起去飲酒,這種情景讓龍馬不由得想發笑。 弓舊屋有中式房間。鋪了地板,屋頂、窗戶、裝飾燈和日用家具都是中國式的,房裡擺放著桌椅。 龍馬和桂坐了下來。像往常一樣,他叫來了藝伎阿元。阿元在席間周旋了一陣,待到二人開始談論正事,便到庭院裡去了,她要用自己的方式來防備不速之客。 “坂本君,不要喝太多酒。”桂說。他的酒杯就放在桌上,但他一滴酒也沒喝,這是為了在情況突變時保持頭腦清醒。 “明白。”龍馬說。引田屋原本就只接待熟客,而且這家店對龍馬懷有好感,只要龍馬一來,不僅是阿元,連侍女們也會提高警懾,多加留意。 “伊呂波號出事以後,事情有何進展?”桂問。這位長州藩的領袖原本是來找龍馬商議採購兵器之事的,現在碰到這個難題,他覺得可以視情形做海援隊的後援,與紀州藩打上一仗也未嘗不可。 “我不是說著玩的。”桂說,“已經下定決心了。如果真有那一天,薩摩應該也會作為援軍站出來。” 龍馬明白桂心中所想。第二次幕長戰爭以長州的勝利告終,幕府以將軍家茂之死為由與長州講和。此後長州頻頻購買兵器,整頓軍制,現在甚至開始夢想著取得革命戰爭的勝利,所以現在長州需要發動戰爭的導火索。既然如此,若以支援龍馬和紀州藩之爭的形式挑起戰端怎不是機會?紀州乃是御三家之一,前任將軍家茂也是從紀州家被選出來繼承了宗家,幕府恐怕不會袖手旁觀,到時就可以趁機將它打個落花流水。 長州開始著急了,龍馬心想。據他觀察,長州的焦慮也是逼不得已。首先,長州的經濟已成問題。長州俸祿僅有三十六萬九千石,雖然在德川三百年間,他們努力開墾,填海造田,發展造紙、製鹽,已經具備了和百萬石大藩並駕齊驅的實力,但是經歷了和四國艦隊的戰鬥、蛤禦門之變、幕長戰爭等一系列大事之後,財政早已疲敝不堪,而最近他們又搞起了軍備擴張。事已至此,如若不盡快發動革命戰爭,藩國就會由於軍備負擔過重而自取滅亡。 時勢終於要有一場劇烈變動了,龍馬根據長州的經濟狀況和掙扎的情形,對今後的形勢作出了預見。 紀州開始敷衍塞責,找藉口逃避,漸漸竟沒了回應。龍馬派人前去,對方也只是說,責任人不在,請明天再來。 “我們殺進去!”佐柳和腰越再次叫嚷了起來。龍馬堅決制止了他們,他要將日本第一起輪船相撞事件作為用法律解決的先例而載入史冊,這正是他所有熱情的來源。 一天,龍馬帶著隊士們來到丸山,叫來阿元等十幾名相識的藝伎。 “我譜了一首曲子。”他抱過三味弦,唱起了自己作的小曲。 藝伎們覺得甚是有趣,便和著唱起來。這首歌隨即便在長崎的煙花巷里大肆流行起來。 這是一首簡單質樸的歌搖,詞曲簡潔,易於傳唱。於是不久,在長崎,不僅是商人,甚至連各藩藩士都十分同情龍馬等人。每到掌燈時分,他們便在酒席上彈這首曲子。 “不取錢,取藩國,好氣魄!”這是酒客們最中意的一句話。一介浪人竟然說要將三百年來作威作福的紀州德川家收作囊中之物。 “感人淚下!”土州人用土州方言感嘆,肥後人也感動不已,說:“真是條漢子!” 面對龍馬的這一番作為,紀州啞口無言,全天下都已明顯認定錯在紀州。 這時,士佐藩參政後藤象二郎趕到了長崎,他找到龍馬,和他商議解決辦法。 “把這個問題交給藩國來解決,如何?” 龍馬答應了。有土佐藩站出來做擋箭牌,料想紀州藩不會那麼囂張了。 “後藤君,我有一個想法。”龍馬獻策道。現在長崎港中停泊著英國的東洋艦隊,何不去拜託艦隊的司令官金來做仲裁。 “當然,不是請他做裁決,而是要讓他做知情人來聽取世界通行的公論。” “好。”後藤立刻向紀州藩提出。這下又給紀州藩來了個措手不及,他們只說了一句“容我們討論一下”,便請後藤先回。 紀州人也並沒有打算一直依仗藩國威名撐下去,他們自有本藩的正義和感情。 “是伊呂波號不對。”他們一直相信。他們說,撞船時伊呂波號沒有點舷燈。 紀州人還認為,伊呂波號是小船,行動輕巧,易於駕駛,因此自然應該小心避讓,在這一點上是龍馬疏忽了。 紀州人為了堅持自己的立場做出了很大努力。船長高柳楠之助暗地裡將兩船的航海日誌、撞擊前的情況、撞擊後雙方的說辭等都譯成了英文。以時下日本人的外語學習能力來講,把這麼多的內容譯成英文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很了不起了。而且做這件事的高柳雖然懂荷蘭語,英語卻只知道幾個單詞。在長崎奉行所的英語翻譯官品川的幫助下,連著兩個通宵,總算是譯完了。 紀州人把這份英文資料拿去給停泊在長崎港的英國軍艦艦長看,這麼做是為了獲得“公論”的支持。 這番努力自然是徒勞。 “很遺憾,情況對紀州藩不利。”艦長看後說。 “真若是到了無計可施之時,只有一死,要和對方同歸於盡。”有人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思想準備。此人正是紀州藩明光號的副船長岡本覺十郎。岡本的這個決定裡包含的感情和邏輯,唯有時下的武士才能理解。 首先讓他無法忍受的便是土佐藩參政後藤象二郎的態度。後藤和紀州藩茂田一次郎在聖德寺舉行第一次會面,談判結束後,後藤說:“貴藩此前的作風甚是冷酷,今後如若仍不以誠意示我,後果將會不堪設想,請謹記。”他算是厲聲恐嚇。當時坐在末席的岡本忍不住將手按在刀上,坐在旁邊的高柳楠之助連忙攔住了他。 接著又有在長崎的煙花巷裡流行起來的小曲。這首曲子不僅在酒樓傳唱,甚至連巷子裡玩耍的孩童都唱開了。 土州竟敢如此粗暴傲慢!岡本覺十郎不禁大怒。 進而向英國艦長詢問的結果,也竟然是對紀州藩不利! 看來敗局已定,他心想,紀州不但要付給對方巨額賠償金,而且名譽盡失,必將遭到天下人的恥笑。 茂田一次郎曾經試圖調唆市井的無賴之徒刺殺龍馬,但岡本認為,那樣的做法太仁慈了,而且卑鄙無恥。要做的話,就由他這個明光號高級船員光明正大地報上姓名,同龍馬決一死戰,而且要一刀斃命,瞬間把事情解決。他把想法告訴了上司須山藤左衛門。須山在紀州藩的職位是採購總管,這是為了購買西洋設備而設立的新職位。 “我不應阻擋武士的志氣。”須山說。在他看來,只要龍馬死了,事情就解決了。但他也明白,岡本就算將龍馬殺了,他自己也不得不切腹。 “不管怎樣,我的這條性命是保不住了,我現在唯一掛念的就是家鄉的老母親。” “我明白了。你放心。”須山點了點頭,將自己佩帶的刀交給岡本。 “雖然只是把沒有落款的備前貨,但鋒利無比。” 岡本當天便開始跟踪龍馬,到了第二天夜裡,龍馬從丸山出來正從山坡上往下走時,岡本終於逮著機會,他拔刀砍了過去。哪知只一個回合,便被龍馬打翻在地。 “我不會問你的藩名和姓名。”龍馬對著倒在石階上的岡本豁達地笑了笑,轉身離去。自此之後,岡本再也沒動過刺殺龍馬的念頭。 岡本常常自問:他莰刀了嗎?他甚至連這個都記不清了。唯一記得的是,從山坡上走下來一個人影。來人腳步有些瞞跚,卻也不像是喝了許多酒。是龍馬。岡本看得分明,頓時血氣上湧。 岡本應該是拔刀之後立刻殺向了龍馬,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他的身體突然懸空了,隨後被扔了出去,重重摔到石階上。 我命休矣,他心道,剛想要翻身跳起,竟全身癱軟,使不上勁。他就躺在那裡,一動也動不了。 “我不會問你的藩名和姓名。”這句話留在了岡本的心裡,聲音聽起來異常柔和。 龍馬走後,岡本好不容易站了起來。劍沒了,那可是從須山藤左衛門處借來的。意識到這一點時,岡本終於回過神來。他開始在周圍尋找,發現劍落在了遠處一株楊梅樹下。他連忙跑過去拾了起來,又慌裡慌張地四下看了看,發現引田屋的門前有一個人影凝然佇立。是個女人,看樣子是個藝伎。 被她看到了嗎?如此一想,岡本頓時覺得難為情起來,動作也終於變敏捷了。 那個人影做了一個小小的動作。她歪著腦袋,欠了欠身子,彷彿和熟人打招呼一樣,微微翰了一躬。她是阿元。 不過,岡本並不認識阿元。他飛奔下山坡,腦子一片空白地回到了客棧。 “失敗了。”岡本對須山藤左衛門說。須山不愧是在大藩中擔當要職之人,果然氣度寬宏,只是點了點頭,不發一言。 紀州人已經做好了敗北的思想準備,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降低賠償金額,於是開始物色合適的調停者。這時,和須山素有交情的伊予松山藩的小村大介出了個主意。 “薩摩的五代才助可擔當此任。”紀州人於是趕緊找來五代才助交涉。五代接受了,條件是他要全權負責處理。 五代才助當天晚上就開始了調停活動。 “龍馬在哪裡?”他讓薩摩藩的人去尋龍馬的住處。沒想到龍馬竟然在小曾根府上,著實罕見。五代立刻乘轎前往拜訪。 “紀州那邊剛才來人了。”五代一見龍馬就說道,“他們託我來調停。土州這邊也交給我如何?”看來紀州人是走投無路了,龍馬立即明白了。紀州明明已經接受了土州方面的提議,答應在英國艦隊司令官金作為知情人的前提下將問題訴諸公論,現在卻又突然改變方針,讓他藩之人前來調解。 “紀州人已經認錯了。”五代說,“交給我的任務是商議出一筆雙方都能認可的賠償金額。如何?這件事就交給我吧。” “不太好辦啊。”龍馬說。他和五代是朋友,如果和五代爭論錢多錢少,自然會傷感情。 “這件事我已經全都交給後藤象二郎去處理了,你去和後藤談吧。” “交給後藤了?”五代一驚。他經常和後藤在丸山的妓館一起吃酒。 “明白了。”說完,他抄刀站了起來,立刻向後藤的住處飛奔而去。 後藤聽五代說明了來意,立刻表示強烈反對。 “兩藩已經決定請英國的水師提督做監督,把問題訴諸公論,這個紀州人也是知道的。事到如今卻又勞煩你,真是混賬!” 次日,五代仍舊前來拜訪,可是後藤堅決不理會這種調停方式。後藤天生是個討價還價的高手,他已經預料到在這種情況下,越是讓對方明白土佐藩的態度十分堅定,賠償金額就會越高。 終於,五代才助第四次找上門來的時候,已經疲憊到極點,說:“雖然鄙人能力有限,但一定會滿足土州的要求。所以,請直言不諱地說說你的想法。”後藤這才擺出了一副“心軟”的樣子,開出條件。 “我們需要紀州人寫一封道歉信,這是最要緊的。至於賠償金的金額,就交給你來定。你覺得多少合適?” 五代說出了他想的金額。 “從船價和貨物的價值來看,八萬三千兩如何?”後藤甚是滿意,便交由五代去處理。 在五代看來,這是他自己提議的金額,所以面對紀州人時自然誓死堅持。紀州人也不得不答應了下來,勘定奉行茂田一次郎親自去拜訪後藤,簽了協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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