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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四、清風亭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5557 2018-03-16
後藤象二郎等了沒多久,土佐的官員們便前來迎接。 “大人此番平安歸國,實乃可喜可賀。”藩吏山崎直之進代表眾人向後藤表示了祝賀之意,隨同的有高橋勝右衛門、溝淵廣之丞。 “上海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和江戶不一樣。”後藤板著臉說道:“想必應該是有所不同。” “和高知也不一樣。” “正是。” “恕我直言,和京都也不一樣。” “是啊……” 所有人頓時覺得無聊起來。 “哪裡不一樣呢?有兩點。首先,那裡是侵略者們建成的港口,大清不堪至極。如果我們再稀里糊塗下去,也會變成那副樣子。對日本來說,上海就是近在眼前的教訓。” “所言極是!” “這幫傢伙,”後藤對著身旁的英國人揚了揚下巴,“到那時會變成我們的主人,驅使我們為他們賣命,就像對待上海的苦力那樣。但日本的武士決不會任人宰割。”

“因為我們日本武士的腰間懸掛著三尺利刃!”溝淵廣之丞說。 “正是,我們有三尺利刃。不過我還有個感想,到了上海之後,我看到稱雄於世界的七國軍艦、商船密密麻麻地停泊在港口裡,就覺得三尺利刃根本派不上用場。” “哦?” “家鄉的老朽,還有那些頑固守舊的攘夷派,僅憑我建開成館、推崇洋務就斷定我崇洋媚外,還試圖暗殺。砍掉我的腦袋不是不可以,可是之後怎麼辦?難道不是只有被洋夷的軍艦和大砲蹂躪的份嗎?從今往後,日本要盡快吸收西洋的文明,並反過來遏制洋夷。” “是!” “這就是我此去所獲。”後藤打開白扇搖了起來,衣袂隨風飄動。 “大人,時間不早了。” “哦,是啊。”後藤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藩吏們擁著這位年輕的家老。雖然後藤說熱得難受,離遠點,可是他們仍舊寸步不離左右。

“盤跟在當地的坂本手下,有人叫囂著要給武市半平太報仇。” “怎麼,高知的仇要在長崎報嗎?”後藤一邊說著並不好笑的笑話,一邊走出了理查德遜商行的大門。這時,正巧有一輛洋人的馬車駛過,石板路上傳來隆隆的車輪聲。事情就此發生。 馬車上坐的是一個名叫基內普的普魯士商人。普魯士在德意志聯邦中擁有領土最多,憑藉鐵和煤炭等天然資源豐富這一優勢,產業革命以後在歐洲逐漸佔據了重要的地位。尤其是近年來,威廉一世登上皇位後,立即起用了參謀總長毛奇、陸軍大臣羅恩等天才軍人,極力擴充軍備。不僅如此,最近,有“鐵血宰相”之稱的俾斯麥,為了擴充軍備甚至下令讓議會休會,他正在以獨特的設想一步一步地建立起一個軍國主義國家。普魯士的國威已經有超越老牌英法帝國之勢。自然而然,在外國做生意的普魯士商人也便依仗著如日中天的國威,趾高氣揚。不遠萬里來到遠東長崎城的冒險商人基內普,就有著典型的普魯士式的粗暴行事作風。

“後藤!後藤!”基內普變臉作色,在馬車上大吼大叫。 遇見了個難纏的傢伙。後藤裝作沒聽見,想要從容不迫地走開。 後藤這樣做是有原因的。他一向行事散漫隨便,今年年初,他親自來到長崎,和基內普直接進行談判,簽訂了購買一千支恩菲爾德步槍的合同。一支槍的價格是三十兩。長州人伊藤俊輔和井上聞多從龍馬介紹的英國人古拉巴那裡買入的價格,則是一支十八兩。貴了將近一倍,可謂漫天要價。正是因為普魯士人總是做這種趁火打劫的買賣,他們在東洋的商業活動最終沒有像英國那樣發展壯大起來。 然而,後藤沒有經驗,他並不知道這個價格貴得離譜,就簽訂了合同。可是他沒有錢。 “我們有樟腦。”後藤泰然自若。用樟腦來換購一千條新式步槍,這種事也只有後藤能幹得出來。

基內普好歹是個商人,他心裡清楚,樟腦在歐洲能夠賣個好價錢。 “樟腦不是錢。所以我不能僅憑你有樟腦就把槍賣給你。但如果你能把價值三萬兩的樟腦運到長崎來,我可以將其作為抵押,借給你價值三萬兩的步槍,只要日後籌夠了黃金送來即可。” 就這樣,生意談成。 然而事實是,土佐藩並沒有價值三萬兩的樟腦,而且他們漸漸明白基內普的步槍要的是天價,於是後藤就不想再履行那份合同了。基內普得知後怒不可遏。後來後藤到了上海,音訊全無,基內普更加憤怒,叫囂著“要抓住後藤”。而現在,他正在找的後藤象二郎正從理查德遜商行里走出來。 “後藤!撕毀合同是比偷盜還要惡劣的犯罪,你可知道?”基內普從馬車上跳了下來。他魁偉肥碩,右手握著一支手杖。他用手杖使勁敲打著石板路,喊道:“樟腦在哪裡?”

轉瞬間就圍上來許多人,都在等著看好戲。 後藤停下了腳步。他一邊呼呼搖著扇子,一邊說:“你的價格和搶錢沒什麼兩樣。你真的認為我會買那種東西?” 基內普說的是德語,後藤說的則是日語。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兩個人能夠從語氣明白對方的意思。 基內普愈加憤怒,他對隨行的大清翻譯命令道“告訴他”,言辭十分激烈。 “如若不履行合約,我國將派遣現駐上海的艦隊開進浦戶灣!”同樣的話,他讓翻譯連喊了三遍,這已經是名副其實的恐嚇。 “軍艦?”後藤冷笑了一聲,“盜賊要派遣軍艦了?這下變得更加有趣了。想來就來吧!”他低聲吼叫,看都不看基內普的臉。 “後藤!你在侮辱我!” “我沒有侮辱你,反倒是你一直在侮辱、恐嚇我!你可知道,日本武士面對侮辱和恐嚇會怎樣做嗎?”後藤穿著白色短布襪的腳向前邁出了一步。

基內普甚是狼狽。 “我不會殺你。長崎是幕府的土地,忌諱流血。但你剛才說要派遣軍艦到土佐來。儘管來吧!我會讓你們的國人好好見識一下日本刀的厲害!” “哼!我要向本國政府控訴!” “換個價格,再來找我。想打仗,我們奉陪到底。” “後藤。”基內普突然轉變了態度。他對後藤毅然決然的態度有些束手無策了。 “你不了解商場上的習慣和經商的道德。一旦簽訂了契約,就算天崩地裂,也絕不能改變。這可以說是為商之本。你的做法實在荒唐。” “這裡是大街上。”後藤也有些難為情,“這場爭吵若是傳到市裡的攘夷浪人那裡,他們說不定會跑來殺了你。關於這件事,我建議你換個地方,與我藩的下級官員慢慢商議。”他扔下一句“抱歉”,便不慌不忙地邁步離去。

回到財津屋,後藤泡了個澡,換了身衣服。 “應該去好好放鬆一下了,都一起去吧。”後藤帶著兩三個藩吏,走過思案橋,來到了丸山的煙花巷。他最喜歡的便是這種貴族老爺做派的消遣玩樂。 “看基內普那副樣子,說不定真會派軍艦開進士佐啊。”藩吏們雖然走在煙花柳巷裡,一個個卻十分焦慮不安。而看後藤的表情,彷彿已經將剛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淨。 不一會兒,他們來到了引田屋,叫來了所有熟識的藝伎,喧鬧起來。 同一天晚上。初更的鐘聲剛剛響過,龍馬從本博多町來到龜山商社。一進門,只見土間有五六個人,有的在檢查刀,有的在系鞋,氣氛頗為凝重。澤村總之丞在,龍馬的外甥高松太郎也在,此外還有安岡金馬、野村辰太郎、石田英吉,就連商社里數一數二的通曉日本、中國和西洋學問的學者,一向深思熟慮的長同謙吉也混在其中。這些人都是土佐脫藩之人。他們都是遭受了強烈歧視的土佐鄉士。

“你們在做什麼?” “啊,坂本先生。您來得真不巧。” 這群人裡最年長的菅野覺兵衛慌了手腳。 龍馬突然明白了,這是要去殺人啊。 “龍馬,不要阻止我們。”菅野覺兵衛先發製人,說道,“我們必須殺了他。不然,武市半平太的英靈無法超度,野根山二十三名烈士的英靈也得不到安息。只要後藤象二郎活在這世上一天,他們的靈魂便只能繼續悲哀無望地在這長天之上縈繞徘徊。” 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正道出當年被迫切腹的土佐勤王英才間崎哲馬的絕命詩。 這首詩道盡了那些不滿藩廳和上士的惡劣做法、含恨而亡的志士的心情。高松太郎許是想起了哲馬的這首絕命詩,不禁低聲哭了起來。 “我們不能向老藩公復仇。”營野覺兵衛也哽咽著說道,“那就殺了後藤。殺了他,祭奠在天的英靈,一併讓他們見識我們鄉士的決心。”

菅野所說不無道理。如果當初不是後藤象二郎這位大監察官親自出馬鎮壓勤王黨,武市或許能夠保住性命。當年,容堂鐵了心要殺武市。但是審判武市的官員個個都是無能之輩,不能讓容堂如願。後來,後藤被起用,他快刀斬亂麻審完了案件,完全按照容堂的意思解決了此事。自那以後,後藤越發得到容堂的信任,而他最終能當上參政,很大程度上也都是源於他在這件事上的作為。 “後藤現在正在引田屋飲酒。我們會埋伏在他回來的路上,乾脆利落地干掉他。他將落得和他的姑父吉田東洋同樣的下場。”菅野覺兵衛說,“龍馬,原諒我們。” 菅野、石田和澤村,無不一臉駭人的表情,這種神情足以讓龍馬心驚。土佐鄉士對上士的怨恨之深,非比尋常。就連龍馬這個同鄉,看到他們的目光,也不由得畏縮。他們的眼裡閃著魔鬼一般的凶光,幾乎已經不是人的眼睛。兩百多年來,來自遠州掛川的上士們一直歧視著本地的武士,對待他們就像對待貓狗一樣,甚至連坐在一起也被視為不潔。歧視竟然能夠將人改變到如此地步! “看來我不能再勸你們。”

龍馬理解他們。 “自然不能勸。”菅野說道,“龍馬,你是商社的首領,我們作為商社的一員,任何事情都必須和你商量,必須聽從你的命令,但是這件事並非社里的業務。” “你說刺殺後藤?” “沒錯。刺殺後藤,是我們為武市以及在野根山犧牲的二十三位壯士報仇。這是我們的私事,你沒有資格阻止。” “確實如此。”龍馬一本正經地說道,“想乾就去幹吧。對此我不會爭論。” “既然如此,請讓開。” 真是棘手,龍馬心想。如果強行製止他們,會破壞感情,對商社凝聚人心無益。 正在這時,陸奧陽之助和白峰驗馬進來了,看到眼前這幅景象,他們吃了一驚。陸奧是紀州人,白峰是越後人,同這次的暗殺沒有關係。 “發生什麼事了,菅野君?”陸奧問道。 和陸奧頗為要好的高松太郎簡單地說明了事情。聽完緣由,陸奧說了句“糊塗”,明確表示反對。菅野發怒了。 “紀州人給我閉嘴!” “你說什麼?!”陸奧也不是個膽小畏縮的人,菅野這麼一吼,他的態度也強硬起來。 “在商社里,從來不分什麼紀州、土佐、越後,這一點也是我們龜山商社輝煌燦爛的旗幟!天下六十餘州,只有我們稱得上是日本人,這難道不是我們商社的根本方針嗎!” 眼看著雙方就要拔劍出鞘,演變成一場爭鬥。 “都給我住手!”龍馬喊道。事到如今,唯獨他的意見還不明確。 菅野覺兵衛等人正要推開龍馬硬闖出去,龍馬說話了。 “我不會爭論,但是,”龍馬對著他們的背說道,“改天我會和後藤見面。” 菅野等人著實吃了一驚。 “你說什麼?” “在我和後藤見面之前,先留他一條性命。這樣對我、對商社、對日本都將是最好的。” “啊?” “後藤是我們的仇敵,這一點我也清楚。可是複仇和天下大事是兩碼事。” “什麼天下大事?” “我也已經走投無路了。”說著,龍馬坐在了地上,仰望著菅野等人。 “龜山商社已經瀕臨破產。不錯,龜山只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小社,根本不值一提。但是,雖然不起眼,也是一粒酒麯。就算只有一粒,也可以釀酒。我決不能讓這粒酒麯萎落。可是現在它馬上就要不行了。” “此話怎講?” “迄今為止,我們從越前藩和薩、長兩藩接受了許多援助。他們結成行會,就像經營自己藩的事業一般守護、培養這家商社。可是,後來船沉了,再加上其他一些事,這項事業無法順利發展下去。事到如今,雖然對土佐藩早已恨之入骨,但我想要和土佐聯手了。為了建一個全新的日本,我們必須捨棄身為鄉士這些感情的殘片,這就是我的想法。我要和後藤聯手。” “什麼?” “後藤是土佐的參政,深受容堂公信任,以他所處的位置,只要動一動手指,就能夠動用整個藩的力量,我要利用後藤。如果殺了後藤,他就不能為我所用了。沒有什麼東西比死屍更無用的了。” “餵,龍馬!”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平日里,我常說,絕不和土佐藩打交道,我現在食言了。失信之徒也好,變節之徒也罷,隨你們怎麼說。” “可是……” “等一下,先讓我說完。土佐是天下大藩,而且對我們而言,可謂愛之深,恨之切。如今,我想暫時壓下對它的恨,盡可能把這個藩變成商社的大股東。” “龍馬啊……” “等等。我們的商社是依靠薩摩和長州成立起來的,反過來說,薩摩和長州是通過我們商社結成了聯盟,現在要將土佐藩加進去。這樣一來,薩摩、長州、土佐三藩如果團結起來,推翻德川幕府便指日可待了。成就這番大業,後藤這人必不可少。覺兵衛啊,還要去刺殺後藤嗎?” 此時,後藤正在引田屋飲酒。像今天這種場合,通常會將花魁叫到酒席上。花魁是一個叫千歌的女子,正緊挨著後藤而坐。 有一首小曲,唱的是京都、長崎、江戶和大坂的煙花巷。 後藤凡事都喜豪奢鋪張,對於身旁千歌穿的這一身華服十分滿意,心想唯有這個是高知和上海都沒有的。 千歌皮膚白晳,臉龐瘦削,是典型的長崎美女。她的髮型並不是京都或大坂風格,而是吉原風格。 這是因為長崎是幕府直屬領地,而且一直是幕府壟斷了此地的貿易,所以江戶的許多旗本來此赴任,往來頻繁。於是,長崎雖然地處西國,藝伎們的髮型也就自然而然地變成了江戶趣味。千歌頭上插著九支價格不菲的玳瑁簪,還有一柄銀梳子,身穿一件織有梧梗花紋的綾羅單衣,前襟內外印花,夾衣是紅綢裡子,再配以黑天鵝絨的腰帶,風情萬種。 分散坐在酒席各處的藝伎則不同,她們並不在枕邊陪侍,而是負責歌舞表演和樂曲演奏,因此她們自始至終都是配角。正像所有的配角都不能搶了主角的風頭,她們的著裝則是樸素淡雅,梳島田髻,與江戶柳橋附近的藝伎無甚區別,妝容也是輕描淡寫,但自有一番含蓄的風情。 其中一個藝伎身穿甲斐產條紋絲綢和服,配以秩父產絲綢裡的夾衣,臉上化的是淡淡的妝容,甚是可愛。 竟然比花魁還漂亮啊。後藤心想。 “你叫什麼名字?”他忍不住問道。 “阿元。”藝伎嚇著小嘴回答道。旁邊一位舞跳得很好的半老徐娘說道:“阿元姑娘常說,她最喜歡土佐的武士大人。”她說這番話原本是想討好後藤。 “哦?喜歡土佐的哪一位武士?” “坂本龍馬大人。”年長的藝伎說道。 阿元慌了。 “姐姐,不要亂講。” 然而,正所謂覆水難收,話既然說出來了,便無法收回。後藤向阿元舉杯道:“這有何妨?坂本君是我尚未見面的盟友。”他這樣說,應該是希望日後這句話能夠傳到龍馬的耳朵裡。 亥時一過,後藤便離開了引田屋,並沒有在此留宿。這種舉動也反映了這位年輕家老的性格,雖說喜歡奢華的玩樂,卻又十分乾脆利落,將花魁叫了來,卻只是飲酒聽歌后便打道回府,這樣玩樂著實罕見。 “大人累了。”後藤的下屬們顧及藝伎們的體面,找了個說得過去的藉口。 後藤一行走在思案橋上。 “溝淵。”後藤叫住溝淵廣之丞。 “是!”溝淵略微彎著腰,湊上前來。 “看樣子有個不識趣的傢伙跟在後面。” 溝淵想要回頭看個究竟。後藤一邊看著河對岸煉銅所的燈光,一邊說:“不要回頭。刺客心中必定極度恐懼。若是對方覺得我們有所察覺,定然會不管不顧地衝殺過來。” 他從容地邁著步子,一邊走一邊吩咐道:“溝淵,你出身鄉士,或許和刺客談得來。你去勸勸他。” “那是龜山商社的人嗎?” “恐怕是。” 橋旁有一株柳樹,柳枝在西風中微微搖曳。後藤一行將溝淵留下後,快步向前。走到油屋町一帶時,忽然從一家叫做西浦屋的洋行的屋簷下竄出一個人影。來人像一隻怪鳥橫穿過街道,白刃閃了一下,是突襲。 後藤急忙閃身躲開,然而衣領仍舊被削去了三寸左右。 “不要追了。”後藤笑了起來,“這些人沒有想要我的命。剛才的一刀,他能取我性命,若是真有心殺我,我早已被他斬成兩段了。這次只不過是想嚇唬嚇唬我。”說完,他快步走了起來。 “估計還會再來。” “還會來?” 下屬們全都手按刀柄,隨時準備迎敵。或許是心理作用,他們覺得各個十字路口和路旁人家屋簷下的陰影中似乎都傳來了呼吸聲。這時忽聽得犬吠之聲。 “應該是剛才的傢伙被狗追著跑呢。”後藤笑了。 “刺客是受了坂本的指使嗎?” “除此之外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如此看來,坂本也並非如世間評價的那般了得。”後藤大聲說道,為的是讓聲音傳到周圍的陰影裡。 “可是大人,”一個叫山田慎藏的人怒氣沖沖地說,“他們這群脫藩鄉士難道不是殺害了尊姑父的仇人嗎?趁此機會追上去,取了他們的狗命,才是為人之道啊!” “你說的這種為人之道,在我這裡行不通。” 後藤回到了住處財津屋。 “刺客有可能前來偷襲。”高橋、山田等人告誡下人,讓他們嚴鎖門戶。在後藤沐浴時,為防萬一,高橋和山田也是刀不離身,輪番擔任警戒。 這時溝淵廣之丞回來了。 “如您所料,思案橋畔的刺客確實是龜山商社的人。我找到他詢問了一番,才知道此次行刺並非坂本指使,據他所說,乃是一心要為武市半平太報仇,也就是出自武士的意氣。” “那人叫什麼名字?”後藤在浴室裡問道。 “我不能說。” “你什麼!”發怒的並非後藤,而是山田慎藏。 “不能說?對方可是要取大人性命大惡之徒!你膽敢隱瞞他的姓名!” “我不能在此洩露他的姓名。說了又能怎樣?只能招來無謂的不快。我現在也正在努力忘記那個人的名字。” “溝淵廣之丞!”山田怒不可遏,雙眼圓瞪。 “你出身於下級鄉士,雖然被破格提拔,現在享受著上士的待遇,可是一到緊要關頭,你竟要包庇那些鄉士?難道你忘了後藤大人的知遇之恩?” “你這是在尋釁滋事。在下確實是下級鄉士出身,受到破格提拔,得以參與藩國政務。可是這和不說刺客名字有何關係?” “你這是在袒護他們!” “這是武士的體面。後藤大人是一藩要人。如果我說出姓名,那就成了告密,這不是男子漢大丈夫當為之事。” 溝淵廣之丞天性固執,一旦下定了決心,無論是天上落雷還是下刀子,都不會退縮。 “山田,莫要動怒。”浴室裡的後藤說道,“溝淵,我不會再問對方的姓名,不過你要盡快去辦我與坂本見面之事。” “大人,這太危險了。”山田和高橋異口同聲地說,“坂本還是殺害吉田先生的兇手之一啊。如果您同他見面,藩內上士們定然會吵嚷不休。” “讓他們吵去吧。”後藤從浴室裡出來,用布巾撣去身上的水,還哼起了歌。屋外正在下雨。 第二天,龍馬決定接受同鄉溝淵廣之丞的安排同土佐藩家老後藤象二郎見面。溝淵總算鬆了一口氣。 畢竟這是一件大事。這個時候,可以將龍馬看做鄉士的代表,將後藤看做上士的代表。鄉士和上士,二者之間有著累積了兩百多年的複雜情感,尤其是近年來他們分裂為勤王、佐幕兩派,不斷上演流血的慘劇。而現在,各自的首領即將會於一堂,握手言和。 “這將會成為土佐藩史上最大的事件。”溝淵一邊擦汗一邊說,“不管怎樣,龍馬,我要感謝你。” “不用謝我。雙方都有各自的企圖。後藤想利用我,我也想利用後藤。之所以會產生這種需要,都是因為時勢。” “又是龍馬的時勢論嗎?” “沒有什麼比時勢更加可怕了。” “但是,這可是天下的喜事啊。” “這倒是。”龍馬坦率地承認道,算是慰勞了溝淵廣之丞從中斡旋的辛勞。按照他的說法,能夠迅速洞察時勢並從容運用的人才是英雄。 “從這個意義來看,可以說你成就了英雄的事業。” “唉!”溝淵不無淒涼地嘆道,“上士、鄉士大概都會把我看成叛徒。” “世人多是鼠目寸光,唯有這一點著實令人束手無策。說到目光短淺,我後來聽說,我商社里的那些傢伙在後藤面前表演了一段劍舞啊。” “嗯。”溝淵苦著一張臉應道。 “後藤也不簡單啊。”龍馬說,“若是尋常之人,單憑這件事便不會同我見面了。看來他絕非尋常之人。” “正是。他不是平庸之輩。” “而且很有膽量。”龍馬也很欽佩他這一點。他明白,既然是如此人物,今後應該可以一同上刀山、下火海,患難與共。 “會談是明天嗎?” “沒錯,是明天。我會來接您。” “請你轉告後藤,我很期待明天的會面。” “明白。不過,”溝淵說,“後藤象二郎現在是土佐的家老。會談的時候,還請您不要像現在這樣直呼其名。” “這有什麼。”龍馬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我現在沒有拿土佐的俸祿。你對後藤說,讓他也不要打官腔。” 長崎有一條叫油屋町的街道,和西濱町一樣,這裡也有許多大鋪子。此處大致相當於大坂的船場、江戶的日本橋一帶。在油屋町,住著一位叫大浦慶的女商人,她靠做茶葉生意,累積了萬貫家財。 “這次我們藉用了她的宅邸,會談將會在那裡舉行。”第二天傍晚時分,溝淵廣之丞前來迎接龍馬時說道。 “阿慶?那不是長崎第一美女嗎?”龍馬對此人也早有耳聞。 “是個有名的水性楊花的女人。”溝淵也聽說過有關她的傳言,這個女人算是長崎的“特產”了。 “據說她經商的才能也是長崎第一。” “是個有趣的女人。說不定她可算是日本第一奇女子了。” “嗎……” 龍馬和溝淵一起走出了土佐屋。雨已經停了,地面仍舊很潮濕。夕陽映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美得令人窒息。小巷裡忽然衝出一群孩子。領頭的孩子唱著一首長崎的童謠。 美麗珍奇的東西都是從荷蘭等國運來的,這種憧憬之情甚至融進了童謠中。 阿慶也是只有在長崎才能見到的女子啊。龍馬一邊走,一邊想著。溝淵廣之丞也在想阿慶的事,結果兩人又回到了這個話題。認真過頭、有些學究氣的溝淵開口了: “阿慶說她認識您。” “認識我?”龍馬有些意外,“我可不認識她。” “她知道你,而且還拜託我說想要見你一面。所以今晚的會談選在了她府上。” 龍馬不語。溝淵抬頭看著龍馬,說道:“據說阿慶是個一晚上沒有男人就睡不著覺的女人。她看上你了。” “你胡說些什麼!”龍馬頓時從童謠的沉迷中驚醒過來。 溝淵廣之丞對阿慶異常感興趣,絲毫沒有要轉換話題的意思。 “一介女流,在經商方面竟然擁有如此奇才,實屬罕見。” “哦?” “而且她並非出身貧家。長崎的茶商大浦家,可是了不得的富商。她是家中的獨生女,可謂放在太陽下怕曬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可就是這樣一位嬌生慣養的大小姐,竟然以大膽聰敏的行事作風做起了大買賣。” 大浦慶於文政十一年六月十九出生於大浦町,今年三十八歲。不過據溝淵說,她身材嬌小,膚色白晳,看上去只有二十二三歲。 在她十八九歲時,家里為他尋覓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入贅姑爺,可是她並不喜歡那個人。這位姑爺也是出自長崎的富商家,卻毫無教養,而且長了一副寒酸相,在婚禮上竟不住地哆嗦腿。最可笑的是這個年輕人竟然自認風流俊俏無人能敵,自戀到令人髮指的地步。他總搓著手,做出一副低三下四的樣子來討好阿慶,說出的話與煙花柳巷裡那些專事阿諛奉承之徒毫無二致。 面對這樣的男人,阿慶束手無策。她對於男人原本就十分挑剔,平日里總是說:“我喜歡像削尖了的竹子那般銳利的男人。”意思是喜歡那種敏捷、剛毅的男人。後來,她只要見到了這樣的男人,便會不顧一切地強行佔有他。 這位年輕的姑爺不合她意。成親後兩三天,她便對姑爺說:“少爺,無論怎麼看你都不適合做我的夫君。你我緣分已盡,請你回自己家去吧。”就此把姑爺趕走了。自那以後,她一直獨居。 嘉永六年,阿慶大約二十五六歲。她和出島一位叫泰克斯特魯的荷蘭人成了好友,並從他那裡得知貿易能夠獲得巨大的利潤。然而,當時幕府釆取的是嚴格的閉關鎖國政策,對外貿易無法進行,幕府只是同荷蘭和大清勉強進行官方貿易。不過,在阿慶的活動下,國家禁令也變得不痛不癢了。 在肥前,有一處叫嬉野的茶葉產地。阿慶盤算著做茶葉生意,將她的想法告訴了泰克斯特魯。 “要想知道歐洲人喜不喜歡這個,必須做些調查。”泰克斯特魯說。 為了這個市場調查,阿慶計劃偷渡到上海。當然,一旦被發現,會被處以極刑。阿慶拜託長崎的大清人,將自己藏在裝香菇的貨箱裡,乘上大清國帆船,毅然決然地開始了偷渡去上海的航行,竟然獲得成功。 阿慶偷渡到上海是嘉永六年,至今已經十四年了。那一年對龍馬來說是值得懷念的年份。彼時龍馬十九,離開家鄉,進入江戶的千葉武館拜師學藝。也是在這一年,佩里率艦隊出現在江戶灣,震撼了整個日本。 龍馬並不是在回想自己的過往,阿慶令他不由得想到了長州勤王黨的先驅、已故的吉田松陰。當年松陰認為日本正面臨著巨大的危機,他遊歷天下,會見名士,探討日本未來如何發展。最後他意識到:“如果不了解外國,自己的見解就不完整。”於是毅然決定偷渡海外。嘉永六年,他同恰巧來到長崎的俄羅斯軍艦進行交涉,請求他們協助自己偷渡,然而俄羅斯軍艦怕刺激到一心堅持鎖國的幕府,拒絕了松陰。第二年,松陰到下田港,駕著一艘日本船,靠近佩里艦隊的一艘軍艦,再次提出了偷渡的請求,美國人也用和俄羅斯人一樣的理由拒絕了他。與此相反,在同一時期,阿慶的偷渡卻大獲成功。 當然,松陰和阿慶的動機不一樣。一位是思想家,一位是投機商人,不過二人拼命冒險的精神卻是完全一致的。松陰橫死,阿慶卻活了下來。 這個女人不簡單。龍馬欽佩不已。 這位阿慶在上海把能見的紅毛商人都見遍了,請他們品嚐日本茶,四處派發商品樣品,然後方回到長崎。回到長崎後,她發現整個日本在佩里艦隊的衝擊下已經亂成了一鍋粥,都在熱烈地主張攘夷。 世間自有定數,萬事不可強求。這個女人雖然只有二十四五歲,卻已經洞察了時勢的發展,認為同洋人做生意是遲早的事。果然,幕府不久對歐美列強開放了幾處港口。 安政三年,從上海來了一位叫奧爾特的英國商人。他找到阿慶家裡,對阿慶說:“你的樣本幾經周折到了我的手上,我一定要買肥前嬉野的茶。”他當即便下了巨額訂單,讓阿慶也大吃一驚。 阿慶立即趕赴茶葉產地。可是嬉野茶葉的產量最多只能滿足九州一帶的需求,連訂單的百分之一都供給不了。阿慶又火速派出掌櫃奔赴各地,總算是搜羅了一萬斤茶葉,賣給了外國人。後來,她又用各種辦法鼓勵生產,提高了茶葉產量,不斷出口外國,一直到現在還在從事出口貿易,由而累積了百萬財富。 松陰很偉大,阿慶也毫不遜色啊。龍馬從心底感到敬佩。 “不管怎樣,都值得一看。”溝淵說。 “值得一看嗎?”龍馬走在通往油屋町的橋上,笑起來。像溝淵這種一本正經的書呆子竟然對阿慶傾慕不已,怎麼不好笑? “不過,溝淵,”龍馬覺得有些可疑,“你為什麼會和阿慶如此親密?” “親密?哪有的事!”溝淵狼狽不堪,“我只是對阿慶心存敬畏,僅此而已。我們會相識,是因為阿慶府上有英國人到訪,我給那個英國人當翻譯,順便也練習英語而已。” “莫要生氣。” “我才沒有氣。阿慶十分好客,府上總是賓客滿堂。她的府邸十分寬敞,裡面全是客人。” 龍馬不禁大聲笑起來。 “去的都是些什麼人啊?” “多數是薩摩人。” 龍馬看了看溝淵。薩摩人生性彪悍,做事精明,這是他們的長處,弱點則是好女色。 “薩摩人啊。”龍馬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不是,你聽我說,阿慶她……”溝淵開始為阿慶辯護起來,“她喜歡男人不假,而且一天沒有男人在身邊就睡不著覺。可是她並不是飢不擇食,只要是個男人就湊上去。據說她最討厭的,就是沒有志氣的闊少爺和虛張聲勢的小吏。” “畢竟這個女人是個膽敢把丈夫趕回家去的人物啊。” “正是正是。聽說她喜歡那種桀驁不馴的男人,尤其是奔走天下的志士。不僅如此,還會給他們資助,為他們尋找住處,總之會給予多方照顧。她還有一個拿手絕活——看人很準。不管對方是何等身份,她只重人品。某人和某人深得阿慶的寵愛。雖說他們受到寵愛,不過我也不知道是何種程度的寵愛。雖然不太清楚,但聽說薩摩的松方和佐賀的大隈這些人,在二樓都有各自的房間,現在相當於寄宿在那裡了。” “原來如此。這幫傢伙的人品太差了。” “聽說阿慶沐浴時,他們二人會學搓澡工的樣子為阿慶搓背呢。” “嗬哈,能夠讓松方和大隈心甘情願做她的搓澡工,看來這個女人確實不得了啊。”在龍馬看來,比起和後藤象二郎會談,去認識這位阿慶反倒更值得期待。 過了橋,便來到了油屋町的路口。路口對面,道路左側,一道長長的院牆展現在眼前,這里便是阿慶的宅子。 “怎麼樣?不比大名府邸遜色吧?”溝淵廣之丞說道。不得不承認,作為私人宅邸,這里或許僅次於龍馬借宿的小曾根府。 大門十分宏偉。高高的大門可以容人騎馬通過,門的兩側簷燈高掛。簷燈十分特別,是荷蘭風格的豪華青銅煤油燈,紅色的火焰已經搖曳不休。 進了門,在通向玄關的道路右側,種著高大的厚皮香。厚皮香繁茂的枝葉下,長崎風情的小燈籠映照出地面的苔蘚。 “有人嗎?”溝淵在玄關大聲呼喊。 立刻有一位打扮莊重的侍女一溜小跑出來跪下,俯首說道:“後藤大人已經到了。我這就帶您過去。” 她走出玄關,手中捧著蠟台,引領二人走進了茂密樹叢裡的小徑。不一會兒,三人穿過了一扇小門。眼前出現了一個茶室風格的庭院,隨意擺放在院裡的燈籠發出柔和的光。 龍馬這時才明白,清風亭原來是庭院中茶室之名。 院中一扇柴扉,一位身材嬌小的婦人手提燈籠立在旁邊。侍女把龍馬和溝淵交給這位婦人。 “我是這裡的主人。”婦人用一種圓潤低沉的聲音說道,隨後便在前面領路。 跟在後面的龍馬聞到了一陣沁人心脾的香氣。是法國香水,喜歡香水的龍馬一下就聞出來了。一旁的溝淵甚是緊張。他雖死板,也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喜歡著阿慶。 “阿慶夫人,這位就是……”溝淵本想邊走邊介紹龍馬。阿慶卻打斷了他:“溝淵大人,一會兒再說。”她微笑著,不再多說什麼,只是向龍馬輕輕頷首致意,便繼續向前而行。昏暗的燈光下,甚至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幾人走進了清風亭。與其說這是間茶室,不如說更像是公卿府裡常有的書齋風格的茶室式建築,看樣子足足有五間大小。 龍馬和陸奧陽之助被安排在其中一間屋內等候。後藤隨行的一眾人則在另外一間屋子休息。溝淵頻繁在走廊上跑來跑去,為雙方聯絡、傳話。 讓溝淵頭疼的,是座次問題。究竟應該讓後藤坐在上座,還是應該讓龍馬坐在上座?這可真是個難題。 按理說,後藤是土佐的家老,不用說應該坐上座。龍馬等人出身於鄉士,是沒有資格謁見後藤的。如果是在藩內,莫說是下座,就連和後藤位列同席都不可能。然而現在的龍馬是闖蕩天下的浪人,他率領著海上浪人團,已經成為了反抗幕府陣營中一股顯赫的勢力,他的大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如果換個角度看,甚至可以說後藤只不過是個從鄉下來的家老而已。 一籌莫展的溝淵無奈之下只得將陸奧陽之助叫到了走廊上。 “不好辦啊。如果因為座次的問題,雙方鬧僵了,必是功虧一簣。你有什麼好辦法?” “是誰邀請的?” “後藤大人。” “那麼坂本君就是客人了,客人自然應當坐在上座。” “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在土佐藩有過因為這個而流血的事。還有沒有好主意?” “應該把坂本君安排在上座。”陸奧毅然說道。如果不讓龍馬坐在上座,今後和土佐藩打交道時社里的同志必定會被人輕視。 “無論什麼事情,開頭是最重要的。在這一點上絕不能含糊。再說了,後藤大人是有求於我方。” “可是,”溝淵眼看著就要哭出來了,“後藤大人身邊還帶著幾名上士,這些人是絕對不會同意的。而且這個座次如果傳到了藩中,那邊一定會大鬧一場!” “那隻不過是土佐藩的事。”紀州人陸奧冷冷地說道,“這和龜山商社無關。坂本龍馬應該堂堂正正地坐在上座。” “可能會有一場腥風血雨啊!” “既然如此,我有一個法子。”陸奧十分善於把握交談的節奏,把對方逼到走投無路,突然間話鋒一轉,再提出解決的辦法。 “請下座的後藤大人等脫掉正裝,只著便服。我們在上方落座,一律身穿正裝出席。” “妙!”溝淵拍手稱讚,飛奔而去。陸奧隨即將這事告訴了龍馬,龍馬苦笑一下,口中不語,心中卻在想,溝淵真夠辛苦的。溝淵雖說學識淵博,才華卓著,到大來還不是落得給人跑腿的下場。龍馬心中頓時生出幾許悵然。 “啊呀呀!”龍馬走進屋子。他招呼這聲,並不是因為看見了後藤,而是因為阿元也坐在屋裡。他對這意外的重逢驚詫不已。 “你怎麼會在這裡?” “是後藤大人叫我來的。”阿元明明是藝伎,此刻卻像小姑娘一般羞紅了臉。後藤這廝,有兩把刷子,龍馬心想。他原以為後藤是個粗枝大葉的牛皮大王,但從這件事可以看出,在待人接物這方面,他頗為細心周到。 其實,後藤對於和龍馬會面這件事,著實費了一番心思。他得知龍馬熟識的藝伎是阿元,才特意如此安排。 後來,龍馬從溝淵口中得知了這件事,大為感動,感動之深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在土佐,他只不過是一介地位卑微的鄉士,堂堂藩國的家老竟然對他關懷照料到如此地步,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後藤絕不是個普通上士,龍馬這樣評判——後藤的手腕奏效了。他的秘密武器就是阿元。 看到龍馬走進屋來,阿元也不禁吃了一驚,而且龍馬徑直坐到了上座。自然而然,她就要到主賓身旁周旋應酬。 龍馬和後藤以目光相互致意,這個時候非常微妙,一對死敵如此相遇。 “天下之事,該如何運籌帷幄?”後藤先開始試探龍馬了。 “我想先聽聽您的意見。”龍馬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這和劍客與別派比武類似。看清了對方劍的質地、用劍習慣和弱點以後再進攻,這是比武的要訣。 “在下願洗耳恭聽。”龍馬又追加了一句,一次次將阿元為他斟滿的酒喝乾。 後藤開始談論開國。他說,日本若不開國,必定滅亡。僅憑攘夷論者的一時意氣無法解決任何問題。在這一點上,他們的意見一致。 但一旦轉到國內政局,後藤的看法果然還是大藩家老的論調,完全成了佐幕論。 “都是些空談。”龍馬終於開始闡述他的主張。 “您所說的不過是些空話,佐幕論調早已無法成立。”龍馬侃侃而談。 “歐美自產業革命以來,各國國力大增。日本也應該振興產業,繁盛貿易,使國富,令兵強,防備歐美的侵略。對此,我毫無異議。然而,要想新生,必須建立一個中央集權國家。像現在這樣的朝廷與幕府二重結構,是無法成就國家之體的,也無法建成像歐美那樣的強國。”龍馬將後藤的話一一駁倒。 後藤也絕非等閒之輩,一句反駁的話也沒有說,他不斷點頭,對龍馬的主張表示贊同,最後竟然說:“願與你成為摯友。”他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如此快的轉變,甚至讓龍馬感到沮喪。後藤如此輕易地屈服、改口,反倒讓龍馬多了幾分警惕。就算他被徹底駁倒了,可是佐幕之人又怎麼可能在一瞬之間變成勤王之士? “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傢伙。”龍馬眉毛低垂,悄聲對陸奧說道,“簡直就像變戲法的。” “或許是個怪人。” 後藤坐得很遠,聽不到兩人的耳語。所謂不知者無煩惱,毫不知情的後藤可謂心情大好,那原本端莊穩重的風釆也沒了踪影。他酒量非凡,眉開眼笑地頻頻向龍馬舉杯敬酒。 此時溝淵端著酒杯來到了龍馬身邊。 “溝淵,後藤象二郎這人是怎麼回事啊?”龍馬笑著問道。 溝淵明白龍馬的意思。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是有原因的。”溝淵小聲辯解道。他解釋,後藤最近幾個月來曾派人到長州、薩摩,而且自己也同志士們見面,早已做好了充分準備。 “可是,即便如此也……”龍馬突然笑了起來,“以前,我也曾和千葉重太郎到赤坂冰川下去刺殺勝先生,結果被駁斥得啞口無言,當場變成了開國論的擁護者。按理說我是不能嘲笑後藤突然轉變的。” 這個時候的龍馬,雖說立志革命,同時也開始展現獨特的思想了。可是後藤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政客。後藤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政客。 在幕長戰爭中,長州取得勝利,這件事已經讓後藤為之一變。對於此前的佐幕家而言,時勢正在向著出人意料的方向發展。曾經的佐幕派後藤敏感地覺察到了這一點。薩摩和長州極有可能奪取天下,這樣一來,土州也不能僅作壁上觀了,也希望能夠分一杯羹,無論如何也要回到武市半平太那個時候的薩長土三藩震動天下的時代。然而,土佐已經鎮壓了藩內的勤王黨,如今想要回頭沒那麼容易。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只能依靠龍馬。龍馬以一介浪人之身與薩摩、長州兩藩平起平坐,雖然脫離了藩籍,畢竟代表著土佐。依靠龍馬並逐漸抬高龍馬,以此來擠進薩摩和長州之間。這便是後藤的想法。對於政客後藤而言,思想和節操是個屁。 兩人一邊喝酒一邊交談,漸漸地,龍馬看穿了後藤的全部想法,絲毫沒有瞧不起這樣的後藤。實現回天大業也需要這樣的人,他心明如鏡。 龍馬和後藤象二郎的第一次會晤,基本上停留在敘舊聯誼的程度上,這也是最初的目的。如今目的已然達到。 龍馬返回本博多町小曾根府邸,土州的同誌已集合起來等著他。 “怎麼樣?”菅野覺兵衛代表同志們發問,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龍馬,甚至能夠感覺到他已經作好了思想準備——一旦情況不對頭,決不放過龍馬。 “我的臉上沾了什麼東西嗎?”龍馬被眾人緊張的情緒弄得甚是無聊,一骨碌躺在地上,手腳四仰八叉伸展開來,長短雙刀也扔到了一旁。 “醉了。”他說。他扔出雙刀,也可以理解成,殺不殺請便。 “今天我把武市的仇人仔仔細細看了一番。若是考慮到武士的體面,本應把他殺之棄之,可是,在和他交談的過程中,我漸漸被他的人品所吸引,忘了要殺他這回事了。” “請不要愚弄我們。龍馬,請你認真一點!” “你們的那股子認真勁,我做不來。有的時候認真是好的,可是有時候,認真反而會把事情弄糟。” “後藤象二郎是殺害武市半平太的兇手啊!” “武市那裡,橫豎我會在冥府向他道歉。不要再提報仇的事了。” “可是,武市是被後藤害死的。這個冷酷的現實是無法掩蓋的。” “覺兵衛,這是我們的說辭。後藤也會有他的想法,在他看來,我們是殺他姑父的兇手。不,他確實處在這個立場。” “吉田東洋是擁護幕府的奸賊!” “他們也會有他們的一套道理。如果我們雙方一味地叫嚷著要報仇雪恨,就只能落得個重蹈水戶黨爭覆轍的下場。” 水戶藩原是尊王攘夷的先驅,可是藩內的勤王、佐幕兩派相互殘殺,而且兩黨內部又各自分立出小的派別,終日相害,最後人都被殺光了,再無可用之才。現在水戶已經被時勢的大潮遠遠甩在後面,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如果後藤是個無用的廢物,殺了他為武市報仇也未嘗不可,但是,在平定當今天下混亂局勢這場大戲中,此人注定要分擔一個角色。好戲馬上就要開始,這個時候要是把演員給殺了,戲還怎麼演下去?” “他是個怎樣的人?” “我沒有想到土佐竟然也有這號人物。” “這麼說……” “是個了不起的人。” “怎麼講?” “對他來說,我坂本龍馬可以說是仇人,可是喝了那麼長時間的酒,這人一句都沒提過去的事情,始終都在談論未來。如若不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絕不可能達到如此境界。” “只有這些嗎?” “還有一點。和我交談時,他會將一半的話題交給我主導,而剩下的一半話題他會拉回來,並且不會被我牽著鼻子走。我認為,有這種本事的人,定然能夠成就天下大事。覺兵衛,你說呢?”菅野無語。 第二天,一位意外的人到訪,是阿慶。 阿慶帶著兩個侍女裝扮的美麗姑娘。這位女中豪傑外出的時候總是帶著這兩個姑娘,她自己稱姑娘們為“侍童”。阿慶讓那兩位美麗的“侍童”在大門口等候,自己走進小曾根府。 “我要外出辦點事情,就順便過來了。”阿慶問,“坂本先生和陸奧先生在嗎?” “在!”小曾根府的管家有些慌張。畢竟阿慶是長崎一等一的大富商,上流社會的名媛,還是個漂亮女人。管家彷彿接待從天而降的大名家小姐一般,誠惶誠恐地將阿慶帶到客廳,然後便一溜小跑去通知了陸奧陽之助。 “我這就過去。”陸奧平素是個極不好伺候的年輕人,這時卻立即趕往客廳,忙著問候阿慶。 “昨天胃寶地敘舊,著實過意不去。” “您太客氣了,能為各位大人盡一點綿薄之力是我的榮幸。”阿慶嬌小的臉龐上露出了笑容。她唯一的缺點,就是一笑起來就看不見眼睛。 她不愧被人們稱為西國第一講究穿著的女人,今天的衣服也是甚為奢華。她喜歡那種稍稍與藝伎所穿類似的、妖艷嫵媚的風格,尤其喜好黑色。今天穿的是在黑色縐綢上織有花瓣和菱形圖案的帶有家紋的和服。據說在別人面前穿過一次的衣服,她絕不會穿第二次。所以長崎市裡的女人們議論說:“今天我看見阿慶夫人了,她今天穿的和服是從大清進口的,腰帶是……” “是這樣。”阿慶開口了,“昨天是後藤大人邀請了諸位,阿慶也想招待大家一回。所以今天來詢問各位是否願意賞光去敝府一聚?” “您要招待我們?” “是招待坂本先生和您。” “這是為什麼呢?” “咦?難道您沒有聽人說過?” “什麼?” “我喜歡男人。”阿慶一本正經地說道,“我想和坂本先生睡一覺。若是坂本先生不願意的話,和您也無妨。”光天化日之下,阿慶若無其事地用最優雅的長崎話慢悠悠地說著。 “嗯,明天晚上我們過去。”陸奧完全亂了方寸,竟然沒有徵求龍馬的同意便茫然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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