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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三、困境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1978 2018-03-16
坂本龍馬離開馬關回到根據地長崎,然而等待他的卻是困境:沒有船,也沒有錢,手裡只有糧食,就是長州送給薩摩、被薩摩拒收後落到他手裡的五百石大米。不過,這唯一的財產也被商社土眾人在馬關停留時或拿去賣了換錢,或用來填了肚子,所剩無幾。 龍馬等商社的同志雖然在馬關海峽大干了一場,但由於不是“生意”,因而一分錢也沒有賺到。不僅沒有賺到錢,戰爭中武器彈藥不用說是長州藩提供,可是燃料和士兵的口糧卻全都是龍馬自己負擔。他們故而只能說是自費的援軍。他們雖然勝利了,並沒有從長州得到報酬。 這可真是一窮二白。龍馬自從回到長崎,一直在為這件事頭疼。 每天,他都往來於富商小曾根的店鋪、薩摩藩府、大浦海岸的古拉巴事務所等處5留心諸事,尋思如何賺錢。

長崎百姓每天都會在街頭看見龍馬來去匆匆的身影,他一張冷冰冰的臉,被風吹來刮去。他臉上滿佈黑痣,身體在海風烈日之下變成了鐵青色。他板著臉,一絲笑意不見,目光異常敏銳,炯炯放光,高大健壯的身子裹在鬆垮垮的衣服裡,頂著一頭亂發。 市裡的人議論紛紛:“一陣子沒見著這位龜山的大將,好可怕的一張臉啊。”恐怕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龍馬被邀去做了長州的艦隊司令官,在馬關海峽與幕府軍大戰了一場。 只有幕府在長崎的奉行所官員覺得十分可疑,遂盯上了龍馬等人。但是,正因為長崎一向開放,這裡的奉行也就不太喜歡像江戶和大坂的奉行那樣嚴厲監視。 既然龜山商社處境艱難,連水夫和火夫的薪水都付不出來了,不如趁這個機會毀了它吧。奉行所想出了這樣一個“經濟”對策。他們通過幕府的船行,開始著手收買龍馬僱用的水夫和火夫。

龍馬回到長崎以後可謂已經絞盡腦汁,可依然沒有想出好的辦法。 在第十日的早上,陸奧陽之助前來拜訪。趁著這個機會,龍馬甚至說:“索性把商社解散了吧。” 陸奧心中一驚。 “您不是在開玩笑吧?”一旦解散龜山商社,龍馬的新日本構想也就化為泡影了,也就相當於這個世上坂本龍馬可有可無了。 “水夫和火夫的薪水開不出來了,今後能否籌到錢也不好說。” “看起來就連坂本先生也已經無計可施了。我原以為普天之下,萬事難不倒的男人只有長州的高杉晉作和龜山的坂本龍馬,看來我想錯了。” “你所謂難不倒的男人是什麼意思?” “這是我在長州聽說的。”陸奧想給龍馬打氣,便解說了一番。高杉是長州的天才,他有著天馬行空般的奇思妙想,而且每次總能正中下懷。他就像是騰雲駕霧的孫悟空,即便有時候會從雲端栽下來,陷於窮途末路,也能夠重新喚來筋斗雲,馳騁於三千世界。此人可算是兩千年一現的英雄。陸奧的話巧妙地刺激著龍馬。

“用長州人的話來說,高杉的秘訣只有一個,那就是無論如何也不說'不好辦'。據說這是他自律自戒的話。” “我經常說這話呢。” “高杉從不說。” 高杉晉作對同藩的同志們說過:“家父曾經教導我,男人決不能說出'不好辦'這種話。”做任何事情都要考慮細緻周全以後再付諸行動,事先就要保證事情能夠順利辦妥。即便如此,仍然陷入了困境時,也決不說“不好辦”。因為從說出“不好辦”的那一刻起,人就失去了智慧,沒有了分辨能力,困境繼而就會成為死地,找不出活路了。 高杉曾對陸奧說過這樣一番話:“人就算陷入困境也無妨,因為會從意外的角度找出活路。可是一旦陷入死地,就萬事休矣。所以我從來不說'不好辦'這話。”

龍馬心中不禁一陣激盪:高杉出身名門,深得藩公父子寵愛,隨時都可以調動整個藩國為他所用。 “高杉是上士,可我只是個浪跡天下、一無所有的浪人。就算高杉再有鬼才,如果有朝一日他必須一個人養活整個長州藩,他也會說不好辦。” 龍馬想要解散商社的說法不知怎的傳到了水夫和火夫耳朵裡。社里的士官有的住在小曾根府中,有的住在市裡租來的房子裡,但水夫和火夫全都住在龜山的宿舍。領頭的叫甚吉,是讚岐鹽飽島漁夫出身。 “我可是海盜的子孫!”這位風趣的老人常常這樣炫耀。 水夫和火夫則大都來自伊予和讚岐,他們多數曾經在幕府海軍幹過,所以對於西式帆船和蒸汽船的操作比士官更加熟悉。而且還有人違反幕府禁令在上海到長崎的外國船上當過水夫,由於他們見多識廣,所以比士官經驗豐富。

他們在長崎時,若是閒下來,而又有薩摩藩招募水夫或火夫之類的消息,甚吉就會接下活,向薩摩派人。他們便是靠這樣一種方式生存。 不過龍馬的商社就不一樣了。因為致力建立公司,所以有必要長期僱用水夫和火夫,經常會有二十人在龜山寄宿。 “混賬!我反對解散!”說這話的是甚吉老人和年輕的火夫松次郎。他們的意見得到了大家的讚同,結果一群人湧到龍馬的住處小曾根府。 “哦?全員出動了啊。” 龍馬坐在上座。甚吉老人走上前去。 “聽說您要解散商社?”他頗為不滿地說。 “大家反對解散?” “當然反對!大傢伙兒雖說只是些水夫、火夫,但也都是在坂本先生的帶領下從馬關的砲火中死裡逃生出來的。請不要說這種無情的話。”

“我沒錢給你們發薪水。”龍馬甩了甩衣袖。 “跟著我,沒飯吃。”他簡短地說。說完,他覺得十分窩囊,撲簌簌地掉起淚來。 “大家去找個好地方乾活吧。”現在西邊各藩都在搶著買進蒸汽輪船,這一群人只要在大本營長崎,養活自己不成問題。可是,甚吉仍舊怒氣沖沖地拍著榻榻米說:“大家早已下定了決心。不管坂本先生您說什麼,我們都不會離開您。我們會一直等到您有船為止,在那之前,我們會去市裡賺些伙食費養活自己。請不要擔心。” 龍馬感動不已。 高知城中有溝淵廣之丞這樣一個人。只要說起“溝淵的葫蘆臉”,高知城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有些毒舌的年輕武士更是取笑他說:“要是廣之丞站到葫蘆架子下,其他的葫蘆都將咧開嘴大笑。”人們甚至拿他的事情當做下酒的談資。

溝淵比龍馬年長七歲,年輕時對劍術頗為執著,曾經奔赴江戶在鍛冶橋藩府起居,往來於附近的桃井武館。當時正好是龍馬第二次去江戶遊學的時候,二人在藩府朝夕相處,關係十分親密。 “龍馬這樣傻笑。”溝淵每次在眾人面前模仿龍馬那頗有個性的笑,都會逗得大家前仰後合。 後來,兩個人命運殊途。龍馬脫藩,而溝淵留下了。 溝淵留下倒也順理成章,他性格溫厚,不適合從事勤王這類騷然的事業,也乾不了這種事。而且,他的年齡也不適合參加這种血氣方剛的活動。他曾在龍馬脫藩前幾天,於城裡的水道町十字路口偶然遇到龍馬。 “櫻花開了。”龍馬說道。 “你要去賞櫻花嗎?” 龍馬回答說:“不了,今年不去。” 他當時已經下決心脫藩。寒暄幾句後,龍馬問:“溝淵啊,你還在練劍嗎?”

“正是。” “你的記憶力好,不去學學洋文嗎?去學吧。” 龍馬提了這麼一個突兀的建議。 “你說的是蘭學嗎?” “蘭學已經過時了。我聽河田小龍先生講過,現在英國是世界第一強國。你學了英文,去讀一些關於大砲和機械的書。如果不快些讀懂那些書,快些製造出機器,土佐就會滅亡,日本也會滅亡。我們就會重蹈大清國的覆轍。” “你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和不擅長的。我不善於記東西啊。” 因為有了龍馬的這一番建議,溝淵便跟隨河田小龍多少學習了些英語,接著去了江戶,每逢拜訪懂英語的人,他就會做做筆記,還去了橫濱,買了些英文書。後來,土佐藩開始著眼於發展洋務,溝淵從一介鄉士被破格提拔為持筒役,於慶應元年被派遣到長崎學習洋務。此後他往返於長崎和高知之間,而這次是奉了藩命來到長崎,目的是打探幕長戰爭後諸藩的動向。

長崎已經是秋天了。中島川從城內深深流過,兩岸人家的庭院裡,楓樹、黃櫨等火紅的樹葉交相輝映,美麗如畫。河上有一座眼鏡橋。這座具異國風情的石橋西側是西古川町,町內有一戶黑牆的豪宅。過去這裡住著西濱大街商家的美妾,奏樂之聲有時會令路人駐足流連。不過現在“柴田洋學堂”這塊匾額威嚴地懸掛在門前,告訴人們租下這所房子的是何許人也。 這世道真是變了。町內的人們暗地裡想。他們指的不僅僅是小妾的別院變成了洋學堂。長崎自江戶中期以來,便成為了有志於蘭學的郎中的嚮往之地,他們從各個藩國爭相來到這座城市,學習荷蘭語和西洋醫術。然而近年來,自從幕府依通商條約向列強開放長崎,眾多洋人開始在此開設商行,設立教會,其中英國人勢力最盛。

於是在洞察力強的日本人中間,迅速興起了一股英國熱。 順應這種需要,英文私塾紛紛湧現。這個西古川町的柴田洋學堂便是其中之一。 溝淵廣之丞至少每兩天來一次這間學堂,學習英語。學生中人數最多的要數有名的進步大藩肥前佐賀藩藩士,此外還有薩摩、築前福岡等的藩士。土佐藩只有溝淵一人。 一天,學堂裡來了一個皮膚黝黑、長著一張圓臉龐的年輕武士。這個年輕人操一口濃重的土佐方言腔,向學生們問好。 “啊呀,這不是塚地村的中島作太郎嗎?”溝淵同他打招呼。 “啊!是溝淵先生。糟了。”中島作太郎甚是狼狽。 中島是龍馬商社的同志,總是被龍馬呼來喚去,疼愛有加。因為他是土佐脫藩浪人,驟然見到溝淵不免有些慌張。 “別怕。我又不是捕吏。”溝淵笑著說。下學後,他邀上中島,來到了西濱一家飯館,上了二樓。店裡都是矮腳食案,飯菜都被盛在大盤裡,端上桌來。鄰桌之間用屏風隔開。 “龍馬還好嗎?”溝淵直接問道。 溝淵在藩內時尚不知道,剛一出藩,便得知龍馬早已名震天下,他對此驚訝不已。 “坂本先生很好。”中島作太郎十分謹慎地回答道。畢竟他是脫藩之人,而溝淵廣之丞乃藩吏,究竟能說多少,他也不知道。 “中島君,你警惕性很高啊。”溝淵廣之丞敏感地察覺到了,“也難怪,看看藩國迄今為止都乾了些什麼。” “土佐可是殺害了武市半平太。”作太郎一雙眼緊盯著溝淵說道。 “沒錯。還有發生在夫人身上那件事。”溝淵說道。他是龍馬的舊友,又是鄉士出身的藩吏,對於上士的佐幕傾向頗為氣憤。 這裡所說發生在夫人身上的事,指的是幕府發布征討長州的軍令以後,土佐藩廳決定迎合。而藩主豐範的夫人俊子恰巧出身毛利家,為了避嫌,家老們將她轉移到了高知城外,迫使她和年輕的藩主分居了。 “這種做法太卑劣了。”溝淵不愛行動,更像個學究。對於土佐藩廳的這一做法,他悲憤地批評道:“其卑劣無可救藥。” 中島作太郎吃驚不小,看來這位葫蘆君還有幾分血性,他一邊嚼魚肉一邊想。 關於夫人出城這件事,家老們還十分周到地以藩主豐範的名義向幕府遞交了一份“請示書”:“拙荊娘家是毛利。雖說只不過女流之輩,按理沒有罪過,但是恰逢此次徵長,如若放任不管,著實誠惶誠恐。因此臣迅速下令,命其退居城外思過。此後還應採取何種措施,敬請示下。” 土佐藩便是如此向幕府兜售自己的忠心。不僅如此,它還湊過去嬌滴滴地詢問幕府:“今後我該怎麼辦呢?”對幕府搔首弄姿百般獻媚到如此地步,即便是親藩和譜代也未有過。 “德川三百年間這些外藩整日戰戰兢棘,唯恐被幕府沒收了領地,一心只想著怎樣討好。這種奴顏婢膝的根性如今暴露無遺。”溝淵憤怨道。 “然後呢?”中島作太郎問,“後來夫人怎樣了?” “說到這個,可謂十分有趣。第二次被征討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長州竟然連戰連勝,勢不可擋。幕府以將軍歸天為由與長州講和,這也赤裸裸地告訴世人,幕府不過是虛張聲勢的紙老虎。如此一來,土佐藩廳著慌了。” “這次他們又開始拍長州的馬屁了?” “他們不可能如此明目張膽,所以上士們就跑到夫人那裡,悄悄地請求她回城。” 溝淵似乎在暗示,土佐藩的局勢正在發生變化。 “總之,我想見龍馬一面。”溝淵廣之丞說。 “可是,”中島作太郎略微歪了歪腦袋,“溝淵先生您可是藩吏啊,以您的立場,如果和脫藩之人的大頭目會面,事後在藩廳少不了挨一頓斥責吧?” “我是個膽小的。慚愧,我雖然和龍馬抱有同樣的志向,卻不敢脫藩。我這麼膽小的人現在卻說想要見一見龍馬。即便從這一點,你也應該看出土佐正在發生變化吧。” 聽溝淵話裡的意思,似乎他想和龍馬談點什麼。 “原來是這麼回事。” “我有事要對他說。所以中島君,拜託你引薦引薦。” “溝淵先生的態度讓我很是在意。您說想見坂本先生,是以藩吏的身份,還是以老朋友的身份?” “兩者都有。” “請允許我把醜話說在前頭,坂本先生可是兩次脫藩之人,在藩廳看來更是罪大惡極,即便殺了他也難解心頭之恨。而且他還是被藩廳殺害的武市半平太的摯友。我之所以這樣叮囑再三,是因為此事太危險了。我並不認為溝淵先生會出賣坂本先生。但是我們必須慎之又慎。不管怎樣,坂本先生不僅僅是我們的首領,現在還是能夠拯救日本於水火的希望。” 中島作太郎到底年輕,說話絲毫不加掩飾,深深傷害了溝淵。 “你說我會出賣坂本?” “不,我沒有這樣說。只不過如果要我引薦,我必須了解溝淵先生為了何事要見坂本先生,否則我無法替您轉達。我不是被隨便打發出去買醬油的孩子。” “你說話太過直接,太年輕了,我無法將如此重大的事向你這個不知深淺的小子和盤托出。” “老東西!”中島怒不可遏。 “請息怒。”溝淵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麼,我就稍稍透露一點,土佐藩的局勢正如我剛才所說。現在,土佐想要暗中依傍的人,只有坂本龍馬。想必中島君聰明,應該猜到我要說的是什麼事了吧。” “我腦子笨得很。”中島拍了拍自己的頭,“只有這些我還是不明白。” “只要把這些話轉告給龍馬,他一定會明白的。我想將他引薦給藩中的某位要人,這就是我要談的事。我只能說到這裡了。” 中島作太郎回到商社後便將事情詳細匯報給了龍馬。 “溝淵這樣說藩裡的局勢?”龍馬沉思起來。在馬關見到中岡慎太郎時,他也曾對龍馬說過,自從長州大勝,藩人動搖得甚是厲害。當然,頑固的守舊派還是和以前一樣,不過,容堂身邊的年輕藩吏這次雖說不至於和幕府一刀兩斷,但也開始轉變想法,思量著今後還是同薩摩、長州搞好關係為妙。乾退助、後藤象二郎等人也是如此。谷守部就更不用說了,也已經在這樣打算。中岡的話和這次溝淵透露出的藩中局勢不謀而合。 “已故武市先生曾經說藩中高層無不是牆頭草,看來確實如此。”中島作太郎在長州待過一陣,不僅接受了長州人的激進思想,還學會了長州方言。 “說土佐話!” 龍馬的神情頗為可怕。他想說的是人要有主見,不過沒找到恰當的說法。 “可是,騎牆……” “那有什麼關係!土佐能走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 年輕的中島作太郎仍舊不肯作罷。 “見風使舵無論對於平民還是武士,難道不都是最可恥的行為嗎?土佐藩政把持在那些卑鄙無恥的上士們手裡,竟然已經墮落到如此地步了,簡直令人無法容忍。” “這番話你拿到四書五經的輪講會上去說吧。時代的潮流正是由騎牆派的最終行動來決定的。時勢也好歷史也罷,都是一個道理。新勢力和舊勢力激烈鬥爭,最終會有一方獲勝。那時,會有大批的騎牆派蜂擁向勝者,世道潮流才能夠滔滔奔湧向前。所以不可小看那些人。” “坂本先生和武市先生不一樣。”中島有些不服氣地說,“武市先生絕對不能容忍這種不端不潔之事,坂本先生卻允許它們存在。您何止是允許,甚至想利用這種勢力來做事。” “武市是善人,我是惡人。”龍馬板著臉說道,“武市半平太與釋迦、孔子、蘇格拉底是一類。我和他不是一種人。我屬於秦始皇、漢高祖、織田信長、華盛頓一夥,我會利用人的邪惡、不潔、不純來乾一番事業。” 龍馬言罷,心中升起了希望,說不定能沿著這個方向打開龜山商社的困局,他心湧如潮。 “我要見溝淵。”龍馬要見土佐藩吏溝淵這件事,遭到了包括中島作太郎在內的大部分人的反對,甚至連紀州藩出身的陸奧陽之助,都嚴厲地指責道:“您曾經兩次脫藩,而且平素對土佐藩更是冷眼相向。難道如今,您真的要去同這個藩的一介俗吏見面?” “土佐人的脖子硬過頭了。”龍馬說,“脖子硬固然好,可是一旦局勢變得錯綜複雜,脖子就會轉不動了,不靈了。商社里的土佐人都有這種傾向,沒想到你這個紀州人也說這種話。” 次日早晨,龍馬腰間插著那把刀鞘退了色的陸奧守吉行,一如既往穿著皺皺巴巴的衣服,走出本博多町的小曾根府。他已經派了中島去告訴溝淵,在西濱的島原屋碰頭。 島原屋是一家家常飯莊,招牌菜是裝在大海碗裡的蒸蛋羹。 龍馬進門後,招呼一聲,把鞋脫在樓下。負責看鞋的老頭看到龍馬那雙臟得面目全非的木屐,震驚不已,忍不住嘟囔起來:“老夫看鞋快四十年了,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麼臟的木屐。” 老頭的牢騷被正上樓梯的龍馬聽了去,他不由得大笑起來。 “老爺子,下次我把皮靴穿來!”他派頭十足地說。 不知為何,龍馬對高統靴和香水這兩樣東西情有獨鍾,只要一有錢就會拼命買。可是,皮靴有一兩雙已經足夠,所以往往就送給了社里的同志。至於香水,他有時會試著噴在自己臟兮兮的領子上,不過大抵送給了阿龍、引田屋的藝伎和女僕,要不然就是寄回家鄉給春豬等人。 龍馬上了二樓。樓上將兩間房打通,至少有二十疊大。兩疊大小的空間裡擺上一張矮腳食案,與鄰座用屏風隔開。 還沒到吃飯的時候,沒什麼客人,只有溝淵在房間一角,早已等候多時。龍馬向溝淵走了過去。 “啊呀。”他雙眼望著溝淵,取下長刀,急步上去。 “咱們有多少年沒見了?”說著,坐了下來。這是文久二年三月以來二人首次會面。 溝淵抬頭看著龍馬,滿眼噙淚。二人想到在江戶鍛冶橋的藩府裡一起度過的悠閒時光,不禁慨嘆人世境遇變化無常,恍若一夢。 溝淵廣之丞說話聲音非常小,可是能言善辯。 “權平先生、乙女小姐和春豬小姐都挺好的。” “才谷屋的姑娘們都有著落了嗎?” 龍馬的本家才谷屋是商家,宅子就在坂本家的後面,是高知城里首屈一指的富商。這家的女子代代都是美女,惹得人們嘖嘖稱奇。 “啊,都有著落了。”溝淵將她們的去處挨個兒說了一遍,然後正了正坐姿,說:“藩內已經發生改變了。”他把對中島作太郎說的那番話重新講了一遍。 龍馬邊聽邊點頭。 “您聽說開成館的事了嗎?” “嗯。”龍馬模棱兩可地應了一聲。不過,對溝淵來說這並不重要。 “那可了不得。在城裡鏡河河畔,建起了一座城堡。” 開成館是老藩公容堂和參政後藤象二郎為倡新政而建。這是土佐藩謀求近代產業化的中樞。藩裡認為要富強首先需要錢,因此一切由藩國經營的事業都由這裡統轄指揮。土佐的重要出產,比如紙和樟腦的製造和銷售等,全部交由開成館統一管理。開成館還細分成各種部門,包括尋找並開發金、銀、銅等礦藏資源的部門,負責捕鯨的部門,還有負責採購外國書籍、機械的部門,研究西洋醫學的部門,甚至還在城外的五台山上建起了西洋醫院,甚至還建起了海軍局。 “龍馬,土佐正在逐漸發生改變。” “是啊。”龍馬點點頭,岔開了話題。 “舊派恐怕牢騷滿腹吧。” 不管是在哪個藩,不論身份貴賤,都有一批頑固、保守、狂熱的攘夷論者。這些人認為,日本堂堂天朝,竟然去向那些洋夷學習,成何體統!就連勤王志士武市半平太都沒能擺脫這種頑固守舊的思想。 “是啊,何止是發牢騷。”溝淵說,“看樣子要有一場腥風血雨了。一直力推開成館的後藤象二郎大人已經被那幫佐幕攘夷的頑固傢伙盯上,隨時都有性命之憂,現在他已經秘密逃往上海避禍去了。” “哦?” “老藩公仁慈,後藤方得以在上海避難,並在那裡釆購砲艦。” “真是個有趣的人。”龍馬對這個如今背負著整個土佐藩命運的年輕參政產生了興趣。 “後藤大人近期將從上海出發,回到長崎。他對您仰慕已久,可謂如飢似渴。” 後藤象二郎生於天保九年,小龍馬三歲,年不滿二十九。他考慮問題粗枝大葉,做事欠缺細密的計劃,因此算不上是治世的能吏。但是若在亂世,則生逢其時,因為他能夠抓住事物的要領,膽量過人,又具備果斷的行動力,而且他對人身上各種好壞的秉性都能夠欣然接受。可謂亂世英雄。像他這樣的人,如果生在戰國,或許會更加有趣。 幕末也是亂世。然而,此時有著頑固的積習傳統,與戰國又不盡相同。不過這種體制已經隨著時勢發展的潮流走到了盡頭。 土佐的老藩公容堂想要仿效西洋,讓上士們學習使用步槍,這招致了上士的反對。 “難道老藩公和主公想要把我們變成足輕嗎?” 自戰國以來,火槍確是足輕使用,上士從來都是在馬背上揮舞長槍。這已經成為舊例。也就是說,根據使用的武器來判定身份,這一點上與西洋的軍隊大大不同。容堂傷害了上士們的自尊,給他們以難以置信的嚴重打擊,藩內自然湧起一片反對聲。持反對言論的基本上都是保守的攘夷論者。 在這種情況下,要想打破舊規,推出新政,需要戰車般的實踐能力和堅強心志。容堂之所以將年輕的後藤象二郎提拔為參政,正是出於此種考慮。後藤的任務是,巧妙地改變舊秩序,與此同時逐漸建立新體制。後藤豪放、開朗、果斷,是從事這項工作最合適的人選。 “愛說大話”,則是人們對後藤的評價。他能言善辯,從不論細節,又總是大吹大擂,讓聽的人不知所措。有人說,這情形彷彿中國古代的辯士復活。但他能夠洞穿時局,敏銳地把握潮流,在解決紛爭時,也能夠十分高明地抓住對方的心理,引導著事情朝著自己希望的方向發展。 雖說眾議紛紜,可是後藤借老藩公容堂的權威大展身手時,人們尚未註意到這一點。亂世結束,維新開始,後藤作為維新運動倖存下來的功臣,當上了參議,封了伯爵。這時人們才注意到“後藤伯爵”,世人看他的眼光也才開始發生變化。後藤總是製定一些龐大的計劃,可是無論他做什麼都以失敗告終。他揮金如土,毫無理財觀念,而且用錢公私不分。 “後藤過於揮霍了。他應該出生在大清國的帝王之家。”勝海舟等人經常這樣說。 在維新最為忙亂的時期,後藤身為家老,擅自做出了一個決定。他對自己寵愛的藩吏岩崎彌太郎說:“大坂藩府、江戶藩府,以及蒸汽輪船我全都交給你了,你用這些去做買賣。” 後藤胡亂給岩崎的財物當中,有許多都是龍馬商社的。岩崎拿著這些財產,繼承了龍馬的事業,為後來的三菱公司奠定了基礎。此雖多是後話,但也由此可以看出後藤處理事情的有趣之處。 “我把這些給你,卻有個條件——土佐藩的債務一併由你來償還。”藩國的債務問題隨之解決了。岩崎用公司的利潤很快就償還了舊債。 維新後,後藤意欲進軍新的政界,便把岩崎當做了資金的後盾。後藤的競選費用就像個無底洞,怎麼填也填不滿,到最後就連岩崎也禁不住叫苦連天,發出了哀號,聲稱再也管不了這攤子事。於是後藤開始自己籌措資金。他仍舊以龍馬的商社為摹本,來到大坂,創立了一家叫“蓬萊社”的對外貿易商社。創立之初,他從岩崎等富商處借了巨款,可是很快他的事業就失敗了,於是成了史上最大的負債之王。他負的債是兩百萬日元,這比當時大坂府的預算還要多。 債主們氣勢洶洶地殺到了後藤在大坂的住處,發現他竟然在若無其事地睡午覺。此外,他的舊友板垣退助(乾退助)前來探望,見到正在睡午覺的他,不禁目瞪口呆。 後藤說道:“所謂英雄,在起事之時,決不會考慮失敗了怎麼辦。所以我才陷入這種困境。” 後藤身上發生的這種事不勝枚舉。總之,此人過於豪邁,在俗世很難派上用場。 後藤為何能夠登上土佐政界的頂峰呢?首先他出身好。家中的俸祿是一百五十石,世代擔任藩中騎馬武士。若是論家產,鄉士坂本家要富裕得多。坂本家的領地有一百六十一石,比上士後藤家還要多。但是坂本家是鄉士,無法參與藩政。而上士後藤只要有才能,甚至可以成為參政。 後藤二郎的姑父吉田東洋也出身於上士之家,後來脫穎而出,被提拔為參政,進而成為藩內權貴。 後藤自小便被吉田東洋看中。東洋失勢時,在城外的長濱村開了一家私塾。那時,後藤便和乾退助等人一同入學,接受了東洋的熏陶。東洋十分喜愛後藤的豪氣與聰敏,想將他培養成才,繼承自己的衣缽。 一次,東洋給學生們留了一道題,以貿易為題寫一篇論文。 後藤雖然有將才,卻沒有撰寫縝密論文的頭腦,他靈機一動,拜託在鴨田村開私塾的安藝郡井口村的浪人寫了份答卷。 東洋看了後藤提交的答卷,大驚,因為連他自己也寫不出如此優秀的文章。於是他把後藤叫了來,逼問之下,後藤坦承是找人代寫。 “代寫者是什麼人?什麼身份?” “是個地下浪人。” 所謂地下浪人,就是賣掉了鄉士的身份,淪落成浪人,在當地定居下來的人。這種人雖然仍舊佩戴著長短雙刀,可是和農夫沒有什麼兩樣。 “本地浪人中竟然有此等人物?”有著強烈門第觀念的東洋吃了一驚,便讓人將那個叫岩崎彌太郎的卑賤之人帶了來。彌太郎便是以此事為契機,同東洋和後藤有了聯繫。不過他因此謀得的也不過是個藩中的下級警吏而已。 隨著東洋重掌藩政,後藤也連連晉升,成為少壯官僚。東洋被暗殺以後,後藤得到了老藩公容堂的喜愛。容堂著意要將他培養成東洋的繼任,對後藤信任有加。不久,後藤被擢為藩中的警視總監,可以說是土佐藩的大監察官。他奉容堂之命,開始對下士們組成的勤王黨進行接二連三的鎮壓。無論是殺害武市半平太等人,還是圍剿聚集在野根山的清岡獨眼龍等二十三壯士,後藤象二郎都參與了。勤王黨不敢恨容堂,但對後藤則恨之入骨。 沒過多久,後藤又被提拔為參政。不用說這仍是容堂的意思。 容堂這位後藤獨一無二的保護神曾說:“象二郎的散漫在我看來是豪氣豁達。”他就是如此袒護這位年輕的參政。生性豪邁、以英雄自詡的山內容堂,或許在年輕的後藤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 此年年初,後藤向容堂呈上新政。 “如今天下混沌,局勢不明。在下以為最關鍵之事在於培養我藩實力,等到他日天下太平,用作藩國發展之基。為此,需要購入外國船隻,佔南洋諸島,擴張領地。” “好!”聽了後藤這個氣宇宏大的建議,容堂高興地拍膝道,“如此需要船吧?” 軍艦和運送陸軍的船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土佐二十四萬石的財力幾近破產,根本拿不出購買西洋船隻的錢。容堂對這些卻毫不關心。 “買船需要錢,你速去找老臣商議,把藩裡所有的錢都拿出來去長崎買船。” 容堂所說的“所有的錢”,只有三千兩。後藤帶著部下奔赴長崎,日夜遊玩,揮金如土,向外人炫耀土佐藩是如何富裕,從外國商人那裡接連買入槍砲船舶,背上了巨額債務。 為此,“後藤揮霍官費”的言論一時間充斥藩內,藩主甚至緊急派監察官趕往長崎,可謂一片嘩然。然而,後藤平安地度過了這次危機。但藩內的強硬派不肯就此罷休,甚至叫囂著:“為了主公,除掉後藤!” 容堂擔心後藤的安全,便以出公差為名將他派往上海。到了上海,後藤仍舊不接受教訓,買入了三艘砲艦。不過由於只付了定金沒有付貨款,所以這些也都成了債務。 外國商社逼著後藤支付全額貨款。無奈之下,後藤想到暫時請薩摩藩幫忙塾付這筆救急的款項,於是提出在長崎與五代才助會談。五代是薩摩藩負責購買西式機械的釆購官。 在申請借款的談判席上,後藤反倒吹噓起土佐如何如何有錢。 “畢竟我們的樟腦、紙和鯨油天下第一!”如此大肆宣揚,大概後藤想暗示把錢借給土佐是安全的,但是,他的這番大話卻被五代誤解了。 “我藩大意,買了一艘預算外的輪船,現在正在為還不了債而發愁,不知能否請土佐藩替我們買下來。” 在五代的步步緊逼之下,後藤只好被迫承諾給五代買一艘四萬兩的船。 如此種種,於是溝淵廣之殺便要極力促成龍馬與後藤象二郎會面。 “拜託了,龍馬!這全都是為了土佐。” “為了土佐?”龍馬歪了歪頭。為了區區土佐藩,這當然令他很不爽。 “廣之丞,我對土佐已斷念。我是脫藩之人,土佐對我也無善意,如今還在虎視眈眈。” “這本在情理之中。你脫藩時,東洋正好被暗殺,你遭受懷疑也是正常的。” “這正是令我憤怒之處。” “為什麼?” “難道他們認為我坂本龍馬會偷襲暗算嗎?一想到故鄉的人是這樣看待我,我就感到無比遺憾。廣之丞,我對於土佐的怨恨,只源於這一件事。” “只是這一件事?” “男子漢大丈夫,為了捍衛德行,可以不惜一死。坂本龍馬自認為是一個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大丈夫,豈是暗算偷襲之輩?仔細想來,唯有故鄉是最不了解我的。” 溝淵廣之丞被龍馬的感傷和憤慨感染,不由得含淚道:“龍馬啊,故鄉就是這樣。反過來說,你對待故鄉的感情也一樣,既有懷念,又有怨恨,情感如此之深,以至於令你愛恨交加。你對於土佐藩的感情,是愛之深,恨之切。” “溝淵,你不愧年長幾歲,你的話句句進到我心裡。” “那是當然。像你這般豁達無比的男人,一遇到和土佐藩相關的事情,就會說一些不痛快的話。這正說明你有這種心情。” “葫蘆果然厲害!” “請不要辱我。”溝淵沉下臉來。 “好了。不知不覺說了些牢騷話。我決定與後藤象二郎見上一面。” “啊!你肯見面了?若是後藤大人和你聯起手來,那將是天下的幸事啊。天下的風雲變幻將由你們二人掀起了。” “我也有自己的想法。這次會面,並非為了土佐一藩,而是為了天下的利益。請把這一點告訴後藤,讓他作好思想準備。希望他能明白,我已經不僅是土佐人了。” “這我明白。” “還有,”龍馬說,“後藤害了武市半平太,我的同誌有可能會殺他。請提醒他在長崎最好不要走夜路。” 龍馬和溝淵會面後,又過了一天。這一天,中島作太郎去大浦海岸辦事,注意到有一艘從上海來的輪船停靠在港口。 這艘船好像在哪裡見過,船的桅杆上掛著英國國旗。中島仔細一看,原來是駐在長崎的英國商人理查德遜的阿米斯蒂號,這艘船不定期往來於上海與長崎之間。 不一會兒,從碼頭上的商行里劃出來兩艘小艇,看樣子是去迎接船上的乘客。 中島躲在了碼頭上堆積的貨物後面。在他觀察的時候,乘客轉移到了小艇上。乘客有五名,其中四個是英國人,有一人撐著陽傘,做貴婦人打扮。此外那一人是個日本武士。武士傲慢地將劍作為手杖支撐,矗立在小艇的船頭。一旁的英國人頻頻向武士說話,但武士根本不屑回答,他看起來十分文雅大方,又威儀十足。 那人不是後藤象二郎?中島真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不一會兒,武士上岸了。他上穿黑色紡綢禮服,下著仙台平袴,大小雙刀則是白色刀柄、銀色柄頭,塗得黑亮的刀鞘,用朱繩繫在腰上。足蹬白色短布襪和白繫帶草鞋。如此一身豪奢的裝束,簡直就像是大名家的少爺。雖說不是個大胖子,但是肩膀上的肉很厚,腰粗壯。中等個頭,濃眉大眼,一臉剛愎之色,卻又不知為何透著一股頑勁。 正是後藤。中島心嘆道,真是個了不起的人。身為土佐家老,竟然輕而易舉地遠涉重洋,到上海去了,這在他藩是不可想像的。 後藤在理查德遜職員的歡迎下,走進了碼頭的商行。 中島怕繼續盯下去會被人盤問,便匆匆離開了碼頭,返回商社。他想去通知社里的同志,如果是非殺不可的傢伙就殺掉他。為武市報仇雪恨的想法令年輕的中島熱血沸騰。 而後藤進了商行,剛在客廳裡落座,便傲慢地對英國人說:“把土佐的傢伙都叫來。” “立刻派人去請。”英國人通過大清國的翻譯說道,“諸位大人是在財津屋吧?” 後藤的下屬們此時在財津屋暫住。後藤一旦回到日本,就又是大藩的家老,獨自一人行走是不成體統的。 “我在這裡等著。”他喝了一口端上來的咖啡,立刻放下了,大概是覺得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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