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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二、商社章程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1291 2018-03-16
當秋日的氣息一天天染透了瀨戶內海的天空時,戰爭結束了。 坂本龍馬此時身在馬關。我得盡快趕回長崎。他雖然心中這樣想,卻總回不去。 一天,他站在馬關阿彌陀寺伊藤助大夫家的二樓,眺望大海。 “這真是怪事啊。長州打了勝仗,幕府威信掃地,時局正在發生巨大的變化。我卻再次回到了原點。”他對同志陸奧陽之助說。 龍馬說得一點沒錯。幕長戰爭一結束,此前歷盡千辛萬苦才弄到手的聯合號便遵照約定還給了長州海軍局,遠離龍馬而去了,船名也改成了符合長州風格的乙丑號。乘坐這艘船與幕府艦隊奮戰的情形,現在想來彷彿做夢一般。 “陸奧,沒有船的龜山商社太怪了。” 龍馬的龜山商社業務有三項:一是貿易,二是海運,三是討伐幕府的私立海軍。在這樣一個奇特的結社里,最關鍵的船竟然一艘也沒有,真是讓人笑掉大牙。既然沒有船,也就沒法回到根據地長崎。

“連吃飯都成問題啊。” 這可不是說笑。龍馬的商社規模逐漸擴大,現在加上水夫和火夫至少有五十人,他必須保證這些人都有飯吃。實際上,眼下在阿彌陀寺船行伊藤助大夫這裡,就有船長菅野覺兵衛等二十人終日無所事事,但這些人的一日三餐是少不了的。留守在長崎根據地的人也沒什麼事做。之前長州送給薩摩被拒收的五百石大米最後落到了龍馬手中,現在可以用這些米暫時維持一陣子。可是將來怎麼辦?沒有船,一切都無從談起。 “這簡直可以成為滑稽劇本的材料了。” “何出此言?” “打了勝仗卻變得一無所有。” “這個嘛,總會有辦法的。” 長州人也覺得龍馬太可憐。桂等人說:“坂本現在處境艱難,如果我藩不出手相救,豈不是成了忘恩負義之徒?坂本促成的薩長同盟和他為我們買來的西式武器,是保證我藩此次獲勝的基礎,他還曾親自率艦隊在海峽牽制住幕府艦隊,對我軍登陸小倉藩作戰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這次的勝利龍馬功不可沒啊!”

可是長州藩剛剛花了巨額的軍費,若是讓他們給龍馬買一艘蒸汽輪船也不現實,他們玩不起這種危險的遊戲。 長府曾經向龍馬提出過具體的建議。 “我藩想要暗中扶持貴商社。” 龍馬拒絕了。事到如今再讓他成為長府藩士,他的自尊心是絕不會允許的。 “坂本龍馬是天下的浪人,還是維持現狀吧。” 此時,坂本龍馬的確已經逐漸成為天下的坂本龍馬。雖說他暫住在馬關的客棧裡,可是每天上門拜訪的賓客絡繹不絕,而且來者不僅僅有薩長二州的藩士,其他各藩的志士也都爭先恐後地請求會面。他住的客棧簡直可以說是門庭若市,甚至連剛剛從京都打探歸來的寢待藤兵衛等人都高興地開玩笑說:“咱們要不要收存鞋費?” 位於馬關阿彌陀寺的船行伊藤家,是店面寬三十六米多的大商家。一天,一個說著江戶話卻又略帶肥前口音的壯漢找上門來。 “請問坂本先生在嗎?”

“請問您是哪位?”女僕問道。 這個年輕的武士快活地笑起來,說:“我是肥前大村的渡邊升。不,還是請你轉告他說是江戶練兵館的渡邊吧,一說他就明白了。” 龍馬此時正在二樓。 “哦?練兵館的渡邊?”他有些吃驚,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江戶修學時代,胸中湧起一股懷念之情。練兵館就是齋藤彌九郎的武館,桂小五郎曾經是那裡的教頭。當時,齋藤武館的教頭是桂郎,築地蛤仔河岸桃井春藏武館的教頭是武市半平太,桶町千葉武館的教頭是坂本龍馬,這三大武館在江戶都是響噹噹的。在鍛冶橋土州藩府舉行的比武大賽上,三人曾經為了各自藩國和流派的名譽進行切磋。 桂從齋藤武館辭去教頭之職回藩之後,這位大村藩士渡邊升便接任了。他與龍馬同在江戶習武時曾在各種場合碰過面,後來一直沒有再見。

龍馬聽說他回藩以後,遍遊九州,到處與人比武,終於得到了九州功夫第一之譽。自此渡邊升與兄長渡邊清任職於京都的大村藩府,在桂小五郎的影響下逐漸開始了志士活動。 一個夏天的傍晚,已經有幾分醉意的渡邊走在今出川大路上,兩名新選組隊士跟了上來。 渡邊為了甩掉他們,中途拐進一家和自己交情甚好的裁縫店,問店家討水喝。等他幾碗水下肚走出店來,跟踪者竟然還在街上。無奈之下,渡邊只好故意一直走到北野天滿宮,從神社里穿了過去,這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渡邊!”出了神社,身後傳來聲音。說時遲那時快,渡邊迅速轉身,拔刀向對方砍去。一人立時橫屍道上,另一人迅速逃命而去…… 渡邊和龍馬相見之下,激動不已。 “渡邊君還在練習劍術嗎?”

“不,最近我開始學著坂本君和桂君的樣子,正在為國事而奔走呢,沒有時間練劍啊。” “見到桂了嗎?” “當然見過了。還是老友好啊。”渡邊昇說道。他和桂雖然來自不同的藩,卻結下了深厚的友情,這或許是因為二人此前曾經一同在武館修學,有著極深的同窗之誼的緣故。 渡邊接著說,幕府向大村藩請求出兵攻打長州時,他說服了藩主和眾家老,最終拒絕出兵。 “這都是修習劍術的功德啊。” “正是。如果我沒有進入齋藤彌九郎先生門下,就不會與桂君相識。正因為認識了桂君,現在才得以為王事奔走天下。話說回來,我聽說坂本君現在也沒有修習劍術,而是在開軍艦,是嗎?” 渡邊所到之處都能聽到人們在議論,說龍馬曾經率領長州艦隊在海上大破幕府艦隊。

“海戰很難打吧?” “哪裡。軍艦作戰和劍術是一個道理,需要同樣敏銳的直覺。這就和你在北野天滿宮一刀殺了兩個新選組隊士一樣。” “只是一個。”渡邊有些不好意思了,“世人都說坂本君是瀨戶內海的海軍大將,現在你在做什麼呢?” “閒著。”龍馬一副百無聊賴的神情,挖了挖鼻孔。 “此話怎講?” “最重要的東西,我這裡沒有。” “你是說錢?” “這也算是一方面。關鍵是沒有船。” “這可真是令人吃驚啊。如此一來,豈不是一無所有嗎?” “算是吧。” “坂本君,”這位肥前大村藩士突然爆笑起來,“你太了不起了,坂本君!既沒有船也沒有錢,你竟然還能安坐在這裡,一邊眺望馬關的大海,一邊挖鼻孔。”

“但是,我有腦子。”龍馬忽然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這幾日來他左思右想都沒想出來的辦法,就在和渡邊升閒聊時浮現於腦海。 “渡邊君,我們來個九州諸藩聯盟!” “嘿嘿嘿!”渡邊升被龍馬的大話逗笑了。 “渡邊君,你這是什麼笑?”龍馬自己也覺得滑稽,跟著笑了起來。 “九州諸藩聯盟根本不可能實現。九州各藩自家康公以來,關係一直相當惡劣,這早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了。” “可是,如果再繼續互相仇視下去,日本可就滅亡了。因為這次幕府與長州交戰,九州各藩全都站在了幕府一邊。當然,築前福閃黑田家和肥前佐賀鍋島家保持了中立,可是他們對於長州並沒有什麼好感。現在長州贏了。如果能夠趁這個機會,讓九州諸藩成立一個多藩聯盟,革命成功便指日可待!”

其實,龍馬認為以現在的時局來看,直接發動討伐幕府的戰爭是不可能的,因此應該製造一個諸藩聯盟,作為討幕的準備。西鄉等人也抱有同樣的想法。 成立諸藩聯盟並將其作為國家的正式機構,將聯盟的代表召集到京都,在天皇蒞臨的情況下召開議會,釆用聯合政府的決議來管理國政。在革命政府建立起來以前,聯合政府將是唯一的過渡性政權。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德川幕府已經喪失了統率大名的實力,在國際上的外交能力也十分欠缺,因此萬萬不能把日本託付給幕府。 “包括長州在內的九州諸藩聯盟,將成為聯合政府的基石。” “這可真是宏圖大願啊!”渡邊笑瞇瞇地說,“不過在下就是欣賞坂本君這種吹噓的功夫。” “莫要看不起人啊。”龍馬有些不高興了。

“可是九州諸藩命裡註定要互相怨恨。坂本君是土佐人,不會明白這一點。”德川幕府在創立初期,曾經絞盡腦汁地思考如何才能治理好九州。因為在日本歷史上,九州就像是一個火藥庫。平家正是在失去京都以後得到了九州的支援,才能在壇浦發動最後的決戰。足利尊氏一度喪失權力,也是在流落到九州後集結了當地各種勢力,東山再起,在兵庫湊川的決戰中打敗了楠木正成,重掌大權。 對於家康來說,九州也令人頭疼。尤其是關原合戰的敗方薩摩島津家,隨時都有可能做出意想不到的事來。所以在大名的配置方面家康費了一番心機,故意安排他們互相牽制,挑撥他們彼此生怨。這種情形漸漸成了傳統。 “九州共有多少藩?” “三十四藩。” 比較大的藩有薩摩島津家七十七萬石、肥後細川家五十四萬石、築前黑田家五十二萬石、肥前鍋島家三十五萬七千石和築後有馬家二十一萬石等。

“大干一場吧!渡邊君,大村藩的事你會幫我吧?” “自然是義不容辭!不過你有成功的把握嗎?” “當然。” 渡邊升卻並不相信。 “單是遊說九州各藩就至少需要半年呢。” “我不會去遊說他們。”龍馬不怎麼相信口舌的作用。就算是在爭論中令對方屈服了,經常也只是一時的作用。 “我要用利益誘之。” “利益?” “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我首先會在馬關設立九州諸藩聯盟的商社。” 龍馬開始說明他的構想,這正是他最擅長的股份公司之說。 首先,薩摩和長州作為發起者,去說服三兩個大藩。諸藩幾乎都在為財政匱乏而頭疼,所以他們應該十分樂意加入進來。大藩加入以後,其他中小藩國也一定會爭相請求加盟。 “沒有必要擔心說服不動。他們會蜂擁而來。” “原來如此。” “時局會因為利益而改變,卻不會因為爭論而變化。只要九州公司成立起來了,三十四藩的關係自然而然就會改善。在這種商業結社的基礎上逐漸融入政治的性質,用不了多久,就會建立起整個日本範圍內的大聯盟,進而由這個聯盟來執掌國政。幕府會自己衰竭。” “不用發動戰爭?” “是啊,如果能避免戰爭是再好不過了。我的同鄉中岡慎太郎等人一直在說,維新唯有一戰。但是,如果將這種形式擴展到天下,幕府諸藩根本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對於這個諸藩聯盟商社的設想,渡邊大加讚賞之後便告辭了。不過,龍馬的理想到了傍晚時分便已經發芽了。 “薩州藩主大人家臣五代才助前來拜訪。” 聽人來報,龍馬覺得有些好笑。 “看看,這就來了。” 薩摩藩士五代才助恐怕是為了打探幕長戰爭後長州藩的情況到馬關來的,結果和渡邊升偶遇,聽說了龍馬要成立商社之事,便急忙趕了過來。 利益這個東西,就是有這麼大的魅力。經濟撼動時代的根底,政治緊隨其後。龍馬用他那不可思議的直覺把握了這個道理。 和五代才助見面,真是令人期待。不知為何,龍馬和這個號稱薩摩藩家臣中最為特立獨行的志士總是陰差陽錯地無緣相見。 五代才助在龍馬對面坐了下來。他體格雖不算魁梧,可是額頭寬闊,一雙劍眉英氣逼人,細長清秀的眼睛透出聰敏和伶俐。年紀與龍馬相仿。 真是個好男兒,沒想到地處偏僻的薩摩竟然也有此等男士。龍馬看得有些出神了。 “聽說您正在考慮成立公司的事情。”五代才助緩緩說道。他在薩摩藩兼任外國事務官和通商官,因此對這類話題和信息尤其敏感。 五代的經歷十分有趣。他出身於上士之家,父親是前任藩主島津齊彬這個天下聞名的開明主公親信——這一點是五代才助的最大幸運。在他十四歲時,齊彬曾命令他臨摹世界地圖。他畫了兩張,一張獻給了藩公,剩下的一張掛在自己的房裡,每天不厭其煩地看。可以說這件事為他日後成長為一個對國際事務感覺敏銳的人奠定了基礎。 二十歲時,五代開始在藩中任職,隨後被薩摩藩選派到幕府創立的長崎海軍傳習所學習。比起龍馬,他可說是出身正統。 文久二年,龍馬脫藩,五代才助則在這一年乘坐幕府的船隻到達上海,有生以來第一次出洋。此時,脫藩逃亡的龍馬還在土佐、伊予的深山里徘徊。相比之下,出生在富有進取精神的大藩並且身為上士子弟的五代,早已眼界大開。 薩英戰爭爆發時,五代正在鹿兒島灣的蒸汽輪船上,因此連船帶人一併被俘虜了。通過那段俘虜生涯,他和英國人有了更深的接觸,回藩後,便當上了薩摩藩的外國事務官。 他向藩國闡述和洋人進行貿易的好處,獲得許可後,他立刻瞞著幕府在長崎頻繁進行貿易活動。慶應元年,薩摩藩瞞著幕府向英國派遣留學生,他作為十四名留學生的監護人一同前往倫敦。在這些留學生當中,有維新後成為外務卿的寺島宗則、文部大臣森有禮、第一代日本銀行總裁吉原重俊。 五代將留學生們送入倫敦大學以後,立刻用一萬英鎊購買了大量紡織機械和兩千八百支步槍。然後他又遊歷了比利時、普魯士、荷蘭、法蘭西等國,親眼見證了正在從“手工業”向“工場工業”過渡的近代產業,並於今年二月回到了薩摩。也就是說,他是剛剛回國。龍馬雖然總是說他自己以天下為家,可是他卻連上海也沒去過。相比之下,五代才助簡直就像長了一雙翅膀。 “我一直想見到你之後問問,請給我講一講西洋公司是怎麼一回事吧。” 五代很高興地向龍馬一一道來。龍馬向來喜歡聽這類話題,又是拍手,又是點頭,又是大笑,聽得不亦樂乎。 龍馬暫住的馬關阿彌陀寺町,整個街市面海而建。這裡既有船行,也有長州最大的魚市。從船上卸到岸上的魚全都是從海裡剛剛捕撈上來的鮮貨,所以人人都說:“阿彌陀寺的魚出了名的好吃。”於是,魚市的周圍便建起了許多飯館,一到掌燈時分,這些飯館簷下懸掛的燈籠便亮了起來,來喝酒的客人絡繹不絕。 “恕我失禮。”五代才助說,“關於九州諸藩聯盟公司一事,我想明天在飯莊魚鬆與坂本君暢談,不知坂本君意下如何?” 龍馬有些淒慘地說:“我沒有錢。” “不,這方面的事請交給鄙人。長州的桂君等人,也由我來聯絡。”五代說畢,告辭而去。 龍馬叫來了陸奧陽之助等人,討論了一番。各藩提供資金和船隻,運營管理由龜山商社來做。 “這可真是當世獨一無二的絕妙主意啊!”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可惜的是我們沒有錢。只能一直借用別人家的老母雞來下蛋。” 龍馬實在是心有不甘。他有的是好主意,可是卻不能實現,甚至連召集諸藩代表會談的費用都要靠薩摩藩來籌集,實在是窩囊。 “錢、錢、錢,恐怕全天下沒有幾個人像我這般如此知曉金錢的價值,可我竟然身無分文。” “所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說得果然不錯。” “不,沒必要著急。魚與熊掌遲早都會到手。如果上天還不給我錢的話,日本就沒救了。” “坂本君,”菅野覺兵衛苦著一張臉道,“還是不要總將錢掛在嘴上為好。我們自是明白你的真意,可是在土佐大家對你的誤會好像很深呢。” “說得也是。”龍馬笑了,“脫藩時喊著要為天下國家而死,現在卻滿天下跑著做商人幹的事。也難怪他們會那麼想。就連家姐都給我寫了封怒氣沖衝的信,質問我是不是為了賺錢才脫藩的。” 乙女的這封信,被龍馬用來擤完鼻涕以後扔掉了,但他還是寫了回信。他覺得如果連姐姐都誤會自己,自己會受不了。 太陽下山後,龍馬依舊是蓬頭垢面,一身破衣,將一把大刀肆意插在腰間,帶著陸奧陽之助、菅野覺兵衛、中島作太郎、長岡謙吉等人,奔飯莊魚鬆而去。 龍馬一行走在狹窄的道路上。 “看看馬關阿彌陀寺町的繁榮景象吧。”龍馬回頭對陸奧說道。 “有嫖客,有酒客,有商客,有政客,還有像我等這般的天下浪客,早晚有一天,馬關會成為第二個大坂。”龍馬大膽預言。 一眾人走進了魚鬆。這家店的前廳賣魚,後院則是用來舉行酒宴的客房,修了一個土里土氣的園子,園子裡放置了石燈籠,還種了幾株楓樹、羅漢松和矢竹,增添了幾分風情。 “啊呀,我遲到了。”龍馬等人進了屋。好在人還沒到齊,會談還沒有開始。 龍馬落座後,坐在對面的長州藩代表之一桂小五郎向他示以微笑。坐在桂旁邊的一名肥胖白晳的長州藩士來到龍馬身旁。他身上的仙台平禱_窣作響。 “前些日子,在下有幸同勝大人在安藝的宮島見過一面。”他對龍馬說道。 此人正是廣澤兵助。他在幕長停戰談判時作為長州藩全權使節奔赴宮島,在談判會場大願寺見到了幕府代表勝海舟。 “勝大人真是一位令人敬服的人物啊。雖然身為幕府的代表,而且身居軍艦奉行、從五品下這樣的高位,卻只穿了二領黑衣、小倉袴,甚至連一名隨從都沒有帶。” 這是勝先生的策略。龍馬覺得頗有趣。勝經常會故意做些令對方大吃一驚的事。這種情況下,他大概是故意打扮成一介貧寒書生,令長州藩使節措手不及,讓談判得以順利進行下去。 “在坂本君面前說這些像是客套話,但像勝大人這般人物在當世實在是絕無僅有啊!” “何止是當世,自古以來都僅此一位。在這亂世當中還有勝先生在,只要這樣想一想,日本就能夠令人放心了。他就是這樣一位人物。” “不過,聽說他退出幕閣了。” “啊?” 龍馬的命運可謂變幻無常,看來他的老師勝海舟也如此。 不一會兒,人都到齊了。薩摩藩有五代才助、長州聯絡官黑田了介,肥前大村藩有渡邊升,豐後岡藩、對馬藩、薩摩支藩佐土原等所派之人,總十二三人。 除了薩摩、長州和大村藩,其他的藩都不能掉以輕心啊,龍馬尋思。九州各中立藩為弄清幕長戰爭後長州的局勢,選拔伶俐之人派到馬關來。這些人並不是志士。 而且,福閃、熊本、久留米、佐賀等大藩沒有派人來,這在情理之中。這些大藩無一例外都懼怕幕府,福同、熊本兩藩甚至在幕長戰爭開始以前,便開始大肆鎮壓藩內的勤王志士,唯恐惹幕府不高興。福岡藩內沒有一個志士活下來。這種藩是絕不可能向長州派人的。 雖說如此,現在長州取勝,他們一定大大動搖了。龍馬心道,只要他的計劃在世間傳開,他們一定會為之所動。因為如果將這個計劃比作藥,對於佐幕派和中立派來說,算是一副容易入口的藥,它帶著利益的甜味。 會議終於開始了。龍馬不擅長寒暄,於是就由年輕的陸奧陽之助代為講話,再由同是商社成員的長岡謙吉說明議案。說明完畢後,有人提問,大家討論,最後,話題差不多說盡的時候,五代才助說:“敝藩贊成。” 長州的桂、廣澤二人也表示贊同。剩下的人都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方案。不過憑在下一人之見不便表態,待回藩之後,再奉上回复。” “言之有理。”龍馬終於開口發言了。接著他取過筆墨,寫了一份章程。龍馬首先寫下了“議定書”這幾個字。 章程共有六條,大意如下: 眾人傳閱了章程,都表示贊同。 在魚鬆的開銷,最後由薩摩藩支付了。 這個時候,藩國意識就顯現了出來。長州人說:“要是變成喝了薩摩人的酒醉之言,可就壞了。”因此堅持要向薩摩回禮。尤其是桂小五郎曾經在江戶和京都等地大量用藩費同諸藩之士交往,在這方面有些小心過頭了。於是,第二日,由長州藩操持,在一家叫翁亭的飯莊設下了答謝酒宴,薩摩人和龍馬及其商社成員參加,大村藩士渡邊升以客人的身份被邀請。 酒宴開始之前,長州的廣澤兵助行了個跪拜禮,寒暄道:“今晚的酒席上不談公事。請諸位一定敞開胸懷,一醉方休!” 話音剛落,一大群藝伎便蜂擁而入,端起酒壺,紛紛為他們斟酒。 龍馬這幾個月來,又是海戰,又是想辦法挽救商社業務,幾乎沒過幾天安寧日子,已經疲勞至極了。 “既然如此,今天晚上就痛飲一番!”他來者不拒,將藝伎為他斟的酒一杯接一杯地送入口中。用別人的酒把自己灌醉,真是滑稽可笑。不過,現在這是迫不得已。等到時勢潮流開始眷顧我了,我要用商社的錢讓薩州人和長州人喝到吐血為止! 藝伎有十二人,個個都是美人,酒席上彷彿有百花競相開放。 座位逐漸亂套以後,這些藝伎便很自然地聚集到龍馬周圍,又唱又跳地大鬧起來。 看來這傢伙在女人堆裡很吃香啊。桂想。桂曾經在京都三本木與幾松傳出過艷聞,又是個嚴肅端莊的大丈夫。至於薩摩的五代才助,一雙細長清秀的眼睛甚至連男人也會為之傾倒,自然是魅力非凡。可是,這兩個人身上總是散發著冰冷的氣息,遠不如龍馬那麼受藝伎們歡迎。而說到廣澤兵助,藝伎們私下里都管他叫“白河豚先生”,完全不起眼。 薩摩的黑田了介則是個酒瘋子。雖然他的酒量很大,可是喝到半醉時,眼神就開始發直,有時還會衝著藝伎破口大罵,壓根兒就不會受歡迎。 一屋的俊美男子,龍馬算是最平庸的一個,而且他還不修邊幅。可他就是莫名其妙地受女人歡迎。 龍馬身上定有討人喜歡之處。而且在這群毫無所長的男人堆裡,唯有龍馬精通各項技藝,他的本領甚至讓藝伎們都相形見絀。 就在龍馬痛飲喧鬧之際,桂走到他身邊,耳語道:“聽說中岡慎太郎來了。” “哦?何時到的?” “昨日才從京都回來,住在馬關的白石府上。” “把他叫來吧。” 龍馬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著中岡了。 這幾年,中岡慎太郎一直東奔西走,忙於勤王。 龍馬與中岡是同鄉,中岡初時令他感到瞠目結舌。此人頭腦縝密,對於時勢有著敏銳的洞察力,行動機敏,他的預期沒有一次是落空的。他的人品在長州的桂小五郎之上,而且長州藩對他十分認可。對於長州來講,中岡是大恩人。中岡脫離土州以後,預料到:“唯有長州才是通向新時代的希望。”之後他便在長州藩的內政外交上一路勇猛奮鬥至今。 他參加了蛤禦門之變,戰鬥結束後他又在長州藩內為推翻佐幕派盡心竭力。每次潛入京都,他都做許多恢復長州人氣的工作。不僅如此,他還同龍馬一起為建立薩長聯盟而奮鬥並最終付諸實現,而且在剛剛結束的幕長戰爭中,龍馬承擔了海戰,他則參加了陸軍並親自參與了攻陷小倉城的戰役。隨後,他又走遍九州諸藩,奮力營造親長州輿論。他還一直同大宰府的五公卿保持聯絡,為他們回歸京都而四處奔忙。中岡還奔赴京都,發現了岩倉具視這個奇才,此人可算是公卿中僅有的人才,並暗中撮合岩倉和薩摩藩建立了聯繫。這次他又回到了馬關。 簡直就是鐵人啊!龍馬心道。 中岡可謂生不逢時,偏偏出生在頑固的佐幕派把持政權的土佐藩,由此淪落為一介浪人,不得不單槍匹馬闖天下。不過,要論才能氣量,他比長州的桂、薩州的大久保一藏這些身在大藩並能左右藩政的人物更加有毅力、有耐性,在人品和才幹上也更勝一籌。可惜就是出身不好,龍馬暗嘆。 男人幹事業,就如騎手騎馬。龍馬有時會悲哀地這樣想。即便是馬術的高手,如果騎的是一匹不中用的老馬,也發揮不出來。而那些騎術不太高明的騎手,只要騎上一匹駿馬,就能夠馳騁千里。桂、廣澤的長州藩,西鄉、大久保、五代、黑田的薩摩藩,都是日行千里的良狗。至於土州浪人中岡慎太郎,他根本連馬都沒有。他奔走天下,憑的僅僅是一雙腳。男人的幸與不幸,就在於他能否得到一匹好馬。龍馬也是脫藩之人,不過和中岡不同的是,他正在憑藉自己的力量建設可以稱之為他自己的天地龜山商社。這一點正是二人做事方法的不同之處。 “把中岡也叫來。”說完,龍馬立刻打開硯盒,開始寫信,好讓人送給中岡。 龍馬醉了,這個無比奔放的男人的文字變得極其有趣。 他竟然用這種話開頭。他對於“女軍呼嘯而來”很是高興。 意思是,藝伎人數眾多,且姿色美艷者不在少數,軍議紛應該是說桂、廣澤、五代這種花花公子太多了。 意思是,請你也踴躍參加到這場酒戰中來吧。 “連寫出來的字都醉了啊。”陸奧陽之助拿著這封信來到玄關,交給了正在玄關旁邊的小屋裡吃飯喝酒的寢待藤兵衛。 藤兵衛衝進黑暗中。 侍女提了燈籠想要追上去,被陸奧攔住了。 “外面可是伸手不見五指!” “沒關係,那人看得見。”他不能說藤兵衛以前做過盜賊。 不大工夫,藤兵衛帶著中岡慎太郎返回了翁亭。 中岡拉開格子門進了屋,藩士們都鼓掌歡迎。 “京都形勢如何?”不知是誰問道。中岡笑了笑,道:“長州意外取勝,這使得此前被佐幕派掌控的朝廷大驚失措。我們真應該趁機將宮廷一舉變為勤王派的天下。另一方面,京都守護會津藩則因為這次戰敗愈加冥頑不靈地擁護幕府,可以說已經瘋狂。會津藩擴充了下屬的新選組,教唆他們不分晝夜地在街上巡視。這次我能夠平安回來,真可以說是個奇蹟。” 中岡坐到龍馬的身旁。 “好久不見了。”中岡接過龍馬遞過來的酒杯,笑著說。他的臉龐在途中曬得黝黑。 “龍馬。” “嗯?” “安藤謙次亡故了。” “哦?” 在這個亂世,人們已經沒有力氣為某個人的死亡一驚一乍。 “看來你還不知道啊。八名土州藩士和新選組一夥人在京都三條大橋鬥了一場。” 中岡在京都潛伏期間聽說了這場騷動。 那是一個月明之夜。三條大橋的西橋頭,是幕府町奉行張貼公告牌之所。佈告牌上貼著一篇告示,內容大意如下:長州人是朝廷的敵人。如若他們潛人市內,不得隱瞞、藏匿。 由於長州打敗了幕府軍,在京都的各藩志士士氣大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叫嚷:“砸了那佈告牌!” 有很多人在夜深時潛去,拔出佈告牌,扔到鴨川里。幕府不得不一次次地把佈告牌重新立起來。 終於,京都守護會津藩被逼急了。 “這關係到幕府的威信!”於是命令新選組討滅犯事之人。 新選組很快想出了一計,命隊士橋本會助、鹿內薰二人喬裝成乞丐,在佈告牌附近晝夜巡邏,探查情報;同時局長近藤勇等三十四人在附近的酒肆、商家、公所潛伏下來,靜待消息。 兩日過去。 第三日的夜裡,土佐藩上士中唯一一位勤王志士宮川助五郎和同藩鄉士在祇園圓山的酒樓飲酒,醉意漸濃之時,便說道:“那個佈告牌太不像話了!”於是,一眾人一齊走出酒樓,要去拔掉那牌子,安藤謙次便在其中。他是土佐郡久萬的鄉士,自幼出入高知城的坂本家,因此與龍馬謀過面。此外還有藤崎吉五郎、松島和助、澤田甚兵衛、岡山禎六、早川安太郎、中山謙太郎,總共八人。 他們穿著高齒木屐,呼啦啦走過三條大橋時,正是將近子夜時分。月光十分明亮,照得四周如同白晝一般。 忽然,腳邊的乞丐站起來跑了,但是眾人誰也沒有放在心上。宮川和藤崎跨過木柵欄拔掉了佈告牌,越過大橋的欄杆撲通扔進河中。 “幕府渾蛋!”宮川高聲笑道,一眾人就準備離開。先前一直等在先鬥町北的公所待命的原田左之助等十二人此時沿著高瀨川趕到了現場,大喊:“哪裡走!”他們包圍了八名土佐藩士。 土佐眾人一齊拔出劍,雙方轉眼間就陷入激烈的混戰。 新選組對於突襲衝殺早已駕輕就熟,而且戰術巧妙,他們兩三個人一組,盯住一個人從四方展開攻擊。 宮川等人也非等閒之輩,號稱土佐藩的五十人組,他們護送著山內容堂往返於東海道,可以說是一群不要命的傢伙。 雙方的兵器每次碰撞時都會火花四濺,吶喊聲刺破了夜間的空氣,鮮血飛濺,人一個接一個倒下。 “誓報池田屋之仇!”土州人像惡鬼一般猛撲向新選組,那情形令人毛骨悚然。元治元年池田屋之變中喪身的同志的屍首,就埋在這座大橋東邊三緣寺的無主墳地裡。 最初,土州方面雖然人少卻佔據了優勢,但是疲勞感逐漸向他們襲來。土州人的刀過於長,威風凜凜地揮舞長刀驅敵固然有力,可是很快就會疲勞。這場混戰過後,土州人使用長刀之風戛然而止。 不多久,新選組監察新井忠雄率領的十二人也從高瀨川東面的酒肆裡趕過來了,一眾人一齊拔出刀,對土州人形成了夾擊之勢。 不僅如此,近藤勇直接率領的十人也從大橋東端飛奔而來。 “看來,大勢已去。”渾身是血的安藤謙次見狀,大喊道。他一邊向同志們大叫撤退,一邊掄起手中的三尺長刀砍倒了新選組的一個人後,奔到車道上。 新選組大石鍬次郎等十人追了上去。謙次舉起刀,對同伴們連連喊道:“我來殿後!我來殿後!” 謙次倚靠在柳樹上迎敵。然而不知為何,新選組並沒有追上來。謙次一路逃到了河原町的土州藩府旁邊,自知身負重傷,沒有復原的希望了,便在門前切腹而死。 藤崎吉五郎當場死亡。其餘每人都負了傷,不過總算沒有性命之虞。 只有宮川助五郎頭上吃了三刀,昏倒在橋上,成了俘虜。他在昏迷中被抬到了新選組駐地,意識清醒後每天都在不停地咆哮,對於審訊,他不予理睬。宮川性情剛毅,近藤不忍殺他,把他關進大牢。 原來安藤和藤崎都犧牲了。龍馬手中的酒杯在空中停留了片刻,一臉沉痛。安藤才二十五歲,而藤崎年僅二十二。 “都去了。”中岡的聲音十分低沉,“細想起來,文久三年在武市家結成的土佐勤王黨所剩無幾了。唯一活下來的,龍馬,就是龜山商社的同誌了。” “不,我這裡也失去了許多人。望月龜彌太、北添倍摩等人戰死在池田屋,池內藏太等溺亡大海,就連近藤長次郎都切腹而死。屈指算來,也沒剩下幾個人了。” “必須盡快推翻幕府。”中岡說,“否則土州的有誌之士都會拋屍溝渠。龍馬,再也不能慢吞吞地坐以待斃了。” “是啊。”龍馬一口氣喝光了杯中酒。 “可是中岡,著急也於事無補。推翻幕府是需要時間的。” “在這期間,坂本君要做生意賺錢嗎?”激進的武力革命論者中岡慎太郎略帶諷刺地問道。 “是的,錢。”龍馬用手比出一個圓。 “就是錢。想要不花一分錢就推翻幕府,中岡,那是妄想。幕府不會如此輕而易舉地葬送。” “薩摩和長州有錢。” “薩摩和長州確實有錢。但是我們土州人不能總是寄人籬下,借用薩長之力來成就事業吧?正是出於這個原因,我才想成立一個'土州浪人藩',它的基石就是龜山商社。” “我明白。” 龍馬的想法和抱負中岡已經聽過多遍,所以他連忙認可。或許他是不想再聽龍馬長篇大論一番。 “不過,”中岡說,“我將釆取其他方法。我要說服土佐,像文久三年時那樣,建立起薩長土聯盟。” “有把握嗎?” 只要有容堂這位“英明”的君主做統帥,土佐藩絕不會輕易參加革命這種冒險事業。 “這個嘛,據說現在風向多少有所改變。原因就是在幕長戰爭中長州意外取勝,在土佐藩擔任重要職位的頑固之人陷入了大大的恐慌。”土佐為了獲知薩長的情況,已經派遣使者到鹿兒島,想方設法接近中岡。 “總之,乾退助、谷守部等人現在急於想接近你我。”善於敏銳捕捉時機的中岡慎太郎已經下定決心開始針對土佐藩做工作,可惜龍馬對這些並不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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