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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一、忠良遭陷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8887 2018-03-16
幕府需要智囊,因為只有十分優秀的智囊才能夠阻止這場崩潰的危機。於是將軍直接下達命令,重新起用勝海舟。勝於慶應二年(1866)六月二十二抵達大坂。 勝即將從江戶動身時,幕府的勘定奉行上野介小栗忠順將他秘密請到江戶城內的一間屋內,說:“閣下即將趕赴大坂。想必到了彼地之後,將軍大人會向您詢問復興幕府的方略。關於這一點,實際上我這裡有一個秘密,希望您能夠提前了解。還請您聽我道來。” 小栗忠順和勝並稱幕府兩大才子,只是二人的政見有著根本不同。勝的心中時刻想著天下,而小栗則事事只考慮幕府,在這方面,二人可以說是南轅北轍。因此他們的關係自然不會好,勝稱小栗為“大邪”,小栗則認為勝是“糾集薩長土激進之士,欲從內部瓦解幕府的奸人”。對於勝經營神戶海軍學堂並任命龍馬為塾長,小栗便是抱著這種看法質疑,最終勝被扳倒並被幽禁在家都是小栗在幕後指使的。

言歸正傳。小栗悄聲講出的“秘密”著實令人震驚。 “為了征討長州,幕府準備向法蘭西皇帝拿破崙三世借六百萬兩軍費和七艘軍艦。這件事已經徵得了對方的初步同意,正在著手實現。” 勝愕然。這分明是歐洲列強想要將亞洲變為殖民地時的老套手段。把資金和軍隊借給奄奄一息的政府,助其討伐“叛軍”,而條件是獲得權利。作為對法蘭西的回報,小栗已經開始籌備在橫濱建設日法合資的大規模煉鐵工業,以及將北海道全島租借給法國。不僅如此,小栗還說:“消滅長州以後,我打算再藉用法國的兵力和財力,依次討伐薩摩、土佐、越前等反幕府諸藩,用武力將它們壓制住以後,一舉廢除三百大名,實行郡縣制度,使德川權威恢復到家康公之時。” 勝一言未發,辭別了小栗,心想,小栗的方案實現之時,便是日本滅亡、徹底淪為法蘭西殖民地之日。幕府也會一併完蛋,勝憤怒不已。

小栗的這個想法其實早已成為了幕閣公開的秘密,具體內容也早已全部洩露給了越前、薩摩、長州、土州等藩的大名。這些大名、志士最終對幕府喪失信心,小栗的構想算是最大的一個原因。這種想法最初是由法國公使列昂·羅修和謀士蒙布朗向外國奉行池田築後守提出的,小栗忠順十分贊同並且熱衷於這項提案,於是在幕府官僚中進行遊說,最後得到了老中板倉勝靜和小笠原長行的大力支持。 第一個知道這個秘密的大名是曾經擔任過幕府政事總裁一職的越前鬆平春岳,春岳又告訴了土佐的山內容堂等人。薩摩藩則是從英國人那裡聽說的。如果法國控制了幕府,壟斷了貿易,受到衝擊最大的自然就是英國。因此,英國必然阻止法國接近幕府。 對英國來說還有一件幸事。在橫濱的英國公使館裡,有一個叫厄內斯特·薩道義的年輕翻譯官,他聰明伶俐,不僅能用日語進行日常對話,甚至能夠讀懂文言。薩道義在日本各地奔走,接觸了許多人,終於對日本的形勢與未來形成了比日本人還要明確的看法。

首先,他認為幕府命不久矣。其次,他預測幕府時代以後的日本將掌握在由活躍的強藩締造的天皇政權手中。英國基於他的這一預見,開始釆取疏遠幕府、接近薩長的姿態。因此英國人自然會將對薩州有利的情報一點一點透露給薩摩,其中就有小栗的構想。 事已至此,薩摩和長州就會產生這樣一種危機感:“如果坐以待斃,遲早會被幕府消滅。”尤其是薩摩藩,初時侮辱幕府,進而想推翻幕府,最主要就是源於這種打擊。 勝海舟抵達大坂後,立刻登城,拜見了老中板倉勝靜,毫不客氣地對小栗的構想表示了反對。 “幕閣似乎還將廢封建、置郡縣的方案當成秘密,這事其實早已是盡人皆知了。西國大名中已經有人秘密派遣使節前往巴黎,使節從巴黎的報紙上或者通過其他渠道知道了這件事,通報給了自己的藩國。西國大名暗地裡早已對這個暴力方案恨之入骨,他們迅速向英國靠攏,為了對抗幕府,甚至暗中締結同盟。不管怎樣,將三百諸大名悉數摧毀,由德川氏獨占天下,這樣的做法已經稱不上是政治,而是一己私慾。不僅如此,還要為了這種私慾將日本當做誘餌投向餓狼一般的歐洲列強,實在是荒唐!”

然而幕閣沒有釆納勝的主張。 這個時代最大的奇觀,恐怕就是勝海舟。他彷彿一座巨大的孤峰,雖然身為幕府臣子,卻在這亂世中不偏不倚,以一個預言者的身份屹立在時勢中。他身居軍艦奉行這個幕府高級官僚的職位,卻從不踐行官方的處世方法。至於拉幫結派、動用權謀,他更是深惡痛絕。所以他的周圍也不存在政治勢力,身邊只有一位叫新谷道太郎的年輕武士。勝可以說是一位稀世的評論家,僅憑三寸不爛之舌便可與天下抗衡,也是這亂世中看透了日本未來的預言者。 “勝來到大坂了!”一聽說這個消息,大久保一藏便從京都薩摩藩府策馬飛奔前來徵求勝的意見,佐幕派急先鋒會津藩的有誌之士也前來拜訪,請求會面。 只有幕府的高官一面對勝心懷畏懼,一面又對他那過於奇拔的想法感到束手無策。 “勝又在說大話了。”就連慶喜這位擔任將軍輔政一職的才子也常常皺起眉頭這樣說。

幕府之中只有一人慧眼識英才,如實地評價了勝的才德和他對德川家的赤誠之心,此人便是將軍家茂。 安政五年,家茂年僅十三歲便繼承了將軍之位,時至今日,這位年輕將軍在亂世中生活了大約九年。家茂生來聰慧過人,有著一顆彷彿脫離塵世的無私之心。他很早就患了癆病,並且預感自己的壽命不會長久。他正是用這樣一種清澈純淨的心境,觀察著自己的閣僚和時勢的變化。 只要有大事發生,家茂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海舟、海舟!”會不由自主地想要徵求勝的意見。 勝原本在江戶接受罷官幽禁的懲罰,卻又被迅速起用,正是由於家茂破例直接下達了命令。關於起用勝這件事,他沒有同人商量,就算去征求他們的意見,恐怕也會遭到委婉的反對。 勝到大坂,按說他應該立刻登城拜謁家茂。可是勝從將軍近侍那裡秘密得知,四月以來,將軍已經病危。勝一直在大坂的下處等候家茂的回复,然而,七月二十清晨,與勝私交甚好的侍醫松本良順悄悄帶給他一個消息,將軍已“駕鶴西去”。

將軍去了!勝頓時如遭五雷轟頂,眼前一片漆黑。他深夜登城,大殿中一聲咳嗽不聞,人人屏息無語,好似行走在寂靜的森林裡。 勝是一個善感之人。 “德川氏今日亡矣!”他心中良久喟嘆,足可見家茂之死對他的衝擊之大。 將軍之位將由德川慶喜接任。雖說這是順理成章,但是其間多少經歷了一些混亂。 慶喜能言善辯,擅長四處活動,正因為如此,他在幕閣裡不受歡迎,在江戶的大奧和旗本中間也沒有什麼人氣,甚至在京都的勤王派公卿那裡也沒有人緣。聰敏的慶喜知道自己缺少人望。他已經意識到即便憑藉自身那少得可憐的聲望強行坐上將軍的寶座,後續的事情也不可能順利,所以他堅辭將軍之位:“請恕鄙人既沒有信心能夠平息眼下這混亂的局勢,也無法預測未來局勢發展的動向。”他無論如何不肯接受。這樣一來,反倒令他不那麼令人反感了,就連反對他的一派都紛紛來勸說他就位。

慶喜無奈之下只好同意了。他說:“不過,我只繼承德川本家,關於繼任將軍之位一事,我還想再考慮考慮。” 總而言之,這位出身於水戶家的才子以“將軍代理”的形式成為了幕府的統治者。剛一上任,他便大張旗鼓地提出“長州大征討”。 慶喜高調吹噓這項政策。他被人們稱為自家康公以來的權謀之士,而且還具備家康公沒有的口才、教養和西洋知識,大有獨攬一切的氣勢。 “大征討”這種誇張的措辭也頗為符合慶喜的風格。更為重要的是,如果不虛張聲勢,就無法挽救因為屢戰屢敗而將內外信用喪失殆盡的幕府。 慶喜迫不及待地改變了傳統的作戰方式。迄今為止一直是以幕府軍為從、諸藩兵力為主的方式反了過來,改為幕府軍成為作戰主力。

這個消息傳到江戶後,江戶的旗本害怕被徵參軍,許多人慌忙請求引退。於是一時之間,二十歲至三十歲之間的年輕當家紛紛隱居,而天下的御直參則不得不由五六歲的幼童來擔任。 慶喜自然也明白,兩百多年來無所事事、遊手好閒,旗本們早就變成了一群窩囊廢,自然沒有對他們抱太大期望。相較之下,他反倒將挽回頹勢的希望寄託在了志願來打仗的百姓身上。 慶喜已經西化,平時喜歡吃豬肉,還總是穿著拿破崙三世贈與他的皇帝服,騎著西洋馬。他對西式步兵和砲兵也都瞭如指掌。 目前,駐守在大坂司令部的西式幕府軍中,步兵有十三個大隊。但慶喜宣稱,經過新一輪的徵兵,已經將原來的十三隊擴充到了二十個,還增加了八十門大砲。 不僅如此,慶喜還想親自指揮野戰,並且已經做好了行軍的準備。這次的行軍與以往的將軍隊伍不同,隨身攜帶的行李只有三個雙肩背包,一個用來裝露營用的毛毯,一個裝的是換洗襯衫,還有一個塞滿了表和其他隨身物品。

慶喜一直叫囂著要進行“大征討”,那架勢彷彿將水澆到炭火盆裡呼地飛起灰塵一般。可是有一天,他突然沉默了,原因是得知了小倉城陷落的消息。 小倉城在八月初一失守。雖然內海有蒸汽輪船往來,可是戰敗的消息送到大坂城的時候,已經是十天以後的十一夜晚。單從送信慢這一點,也能夠看出幕府軍前線鬆懈到何種程度。 “失守?消息確切嗎?”慶喜大喊道,當他明白這是事實,幾乎嚇得昏了過去。 這就是慶喜的性格。得意的時候倒是能做出些豪邁大膽之事,行動、辯論就像車輪轉個不停,可是一旦稍有挫折,就彷佛墜入地獄般失望透頂,直想打退堂鼓。 “大征討一事就此作罷。” 此言一出,閣老和下屬各官員全都傻眼了。上一刻,將軍還在大肆鼓吹進攻論,不僅徵得了朝廷的允許,還拜領了皇室代代相傳的御劍“真守”作為戰刀,總督官兵,原定十二那日大部隊就會開拔,司令部就要進駐廣島了。在這種時候,慶喜竟說要罷兵!

將軍是不是瘋了?一時間,人們都這麼想。慶喜雖然性格多變,但是一經轉變,決不會再反悔。並且他會用他那世間少有的伶牙俐齒,賦予這一轉變充分的理由,讓這種變化“正當”。有人用“有百才而無一誠”這句話一針見血地道破了慶喜這種奇怪的性格。 慶喜已經發下軍令,甚至命令江戶的勘定奉行準備發行票據以籌措軍資,親軍已經集結在大坂的營裡,一切準備就緒,只等次日出發。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小倉城的失陷,只要有一分誠意,恐怕就能夠收復了。 “該怎麼向朝廷交代呢?”對於這個問題,就連慶喜也沒了主意。他曾僅憑一人之力駁斥了薩摩藩主等多人主張的停戰說,以十分強硬的態度逼迫朝廷頒發了出兵的“聖旨”。朝廷考慮到自己的誠信,也決不會輕易罷手。 “你去找二條關白,悄悄地懇求他撤回聖旨。”慶喜首先差遣心腹原市之進奔赴京都,自己也於十三日進京,四處奔走,遊說關白和其下公卿,可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他殷切地懇求對方撤回聖旨——而就在前些天,在他自己的強烈要求下,他費盡力氣好不容易才拿到了這份聖旨。 此人真是聰明過頭了。一眾公卿無不驚愕,雖然也有吵吵嚷嚷的反對聲,最後還是不得不聽從慶喜的主張。最終,朝廷同意罷兵。 朝廷這一關總算是過了。可是敵人是長州,長州打了勝仗,定然傲氣十足。面對這樣的敵人,派誰去提出停戰的請求呢? “我認為除了勝大人,再也找不出更加合適的人選了。”向慶喜提出這番建議的,正是慶喜的心腹謀臣原市之進。原十分厭惡勝,他之所以故意推薦,是因為看中了勝平素廣交天下激進志士,而且在長州有許多舊識。 “如果是勝大人去,即便被殺了,對德川家來說也不值得惋惜。”原還如此說。聽他這麼一說,慶喜欣然同意。 “那麼就派勝去吧。” 勝接到命令後,從大坂沿淀川大堤北上,拜訪了京都的慶喜。不巧慶喜上朝,不在邸中,原就把事情交代給了勝。 “這可是大人您的無上光榮啊。”原吹捧道。勝叼著煙袋,將頭扭向一邊。什麼混賬話!他懶得搭理原,沒有做聲。 勝原本就反對征討長州,而慶喜、原市之進和老中小笠原長行等人則是主戰派。那位小笠原此時已經扔下小倉,從海上逃命去了。 “小笠原大人竟然做出此等丟人現眼之事。所謂主戰派,往往都是這類貨色。”當著眼前這位和小笠原一個鼻孔出氣的原,勝竟然不由激烈地嘲諷。這或許就是勝不討人喜歡的原因之一。 幸好慶喜回來了,他接見了勝,費盡唇舌勸說勝接受此次的使命。 勝最後也下定了決心。 “既然如此,那臣就領命了。不過臣自有臣的談判方法,不知將軍大人可否全權交由在下負責?” “那是自然。”慶喜有些誇張地說。 “事後可莫要抱怨啊。”勝委婉地說。慶喜拼命點了點頭,說道:“不會。” 雖然勝心中覺得有些可疑,但既然已應承下來,他不得不將生死置之度外。 “臣會在一個月內將事情處理妥當。如果到時沒回來,將軍大人可以認為臣已經命喪長州人刀下了。” 慶喜很討厭勝這樣故作姿態,於是移開了視線,只說:“拜託。”隨后慶喜又吩咐,既然是幕府的全權使節,就要準備與身份相稱的出行裝備,想要給勝配一隊旗本。 勝苦笑道:“臣一人足矣。”他就這樣拒絕了慶喜的安排。 事實上,勝連自己的隨從都沒有帶,隻身一人奔赴廣島,穿戴也完全不像幕府高官,穿著質地粗糙的棉布衣服。 勝於八月二十一由海路抵達廣島,拜託藝州淺野家向長州轉達幕府請求會面的意思,然後在宮島找了家客棧住下。 宮島是嚴島明神的神領,雖然屬於藝州藩管轄,事實上卻是中立之地。長州的探子也在這里活動。他們身穿洋制服,肩扛步槍,每次從海上過來都會在客棧周圍轉來轉去。 “勝安房守?”他們念著門前寫有客人名諱的牌子。 “聽說此人是幕府使節,來這里肯定沒什麼好事。要是敢輕舉妄動,就要了他的狗命!”他們大聲嚷嚷,甚至還放了幾槍。客棧附近的人還以為發生了槍戰,有人背上家中的物甚家具逃往廣島。 勝投宿的那家客找情況也一樣,人差不多都逃走了,只剩下一個老婆子,獨自照料著這位幕府高官的生活起居。如果世道好,怎會出現這般光景? 勝料定自己此番有去無回,便讓老婆子縫製了許多貼身衣服和究襠布,每天都會換上新內衣。老婆子對勝的真實身份一無所知。 “敢問先生是做什麼的?” 聽她這麼一問,勝哈哈大笑起來。 “我是江戶說評書的。” 長州的使節遲遲不來,不覺到了九月。 九月初一,藝州家老辻將曹前來拜訪,他坐在廊外,對端坐屋內的勝道:“長州回信了,二日使者將會到達本地。因此,敝藩已經將附近大願寺的書院整理停當,作為大人會見使者之處。”說完,他俯首向勝深深一拜。 看到這情形,老婆子大吃一驚,這才知道勝絕非什麼江戶的說書人。 第二日一早,勝悠然出了客棧,仍舊是一身簡陋的裝扮——上穿棉服,下著小倉袴,手持一柄扇子,走進了大願寺的山門。進院之後,勝在書院裡落座。 長州的軍使來了。正使乃長州藩政務官廣澤兵助,輔以井上聞多、太田市之進、長松幹、河瀨定四郎等人。 廣澤在藩外不算有名,在長州內卻是數一數二的政要。此時他已三十二歲,身材魁梧,皮膚白晳,只是肥胖得有些不堪。他進退有禮,胜對他大為讚賞。廣澤十分尊重勝的身份,坐在簷廊上一動不動,不肯進屋落座。 副使井上聞多同樣端坐在廊外,臉上貼滿了黏糊糊的膏藥,被藩內佐幕派刺客一通亂砍留下的傷痕至今尚未痊癒。 勝自小就喜歡英雄故事,對古代英雄的逸聞趣事瞭如指掌。在外交方面,豐臣秀吉的做法最為巧妙。當年他不費一兵一卒收服前田利家之事已成為一段佳話。勝決心效仿,於是才隻身一人來到宮島。不過,情勢不同的是,秀吉當時是勝利者,而勝則是戰敗方幕府的使者。如果沒有足夠強大的人格魅力,恐怕很難與長州講和。 長州使者廣澤兵助等人的態度依舊是畢恭畢敬,端坐在簷廊上,絲毫沒有進屋的意思。 “請進屋落座吧。坐在那裡說話不方便,請坐過來。”勝費盡唇舌,一遍遍勸說,可是長州人深知身份有別,不敢僭越一步,仍舊坐在原地一動不動。最後勝站了起來。 “既然如此,鄙人只好坐過去了。”說著,他硬是擠進狹窄的簷廊。 長州的使節無奈,只好笑著說:“我等就失禮了。”於是進屋落座。勝謙遜、隨和、風趣,極大緩和了長州人的戒心。 此人是個比傳聞中還要厲害的高手啊,長州人不由得暗自佩服。看來勝效仿秀吉的做派有效。 長州也知道勝一直以來都十分同情他們,還知道勝一直堅決反對幕府出兵。 勝充滿了奇思妙想,談論間他忽然引用了印度的例子。 “當年印度國內群雄爭鬥之際,英國坐享漁翁之利,輕而易舉地侵占了整個國家。現在列強摩拳擦掌,對日本虎視眈眈,此等生死存亡之際,絕不能上演兄弟相殘的悲劇。為了日本的千秋萬代,雙方就此收起兵刃,握手言和吧。” 廣澤兵助渾身上下都是白白胖胖的贅肉。他從不感情用事,考慮問題的標準只限於利益和道理,絲毫不會為對方的言語迷惑。只見他仍舊裝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仔細聽完胜的議論,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您的說法很有道理,不過……”他開始列舉出一個個實例,盡數幕府此前陰險狡詐的做法,駁斥勝的觀點。 “我們雖然信得過勝大人,卻信不過幕府。”他平靜地說,冷靜得彷彿一潭深水。 勝也是非同尋常之人,他使勁點了點頭,道:“所言極是!”然後他話鋒一轉,突然用粗魯的語調將幕閣的無能和無恥嘴臉一貶到底。 “那種卑鄙的貨色,絕非諸位用正常方式能夠對付得了的。不過此次慶喜公繼承了德川本家,不得不應付目前的困難局面,這對國家來說應該算是幸事。正如各位所知,慶喜公一向以英明果敢著稱,斷然不會再讓以前那樣的事情發生。” 廣澤仍舊舉了些幕府出爾反爾的事例,勝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失敗的是幕府啊。長州巧用奇兵,將士勇猛善戰,打了漂亮的勝仗。各位現在是勝利者,我只是敗軍之將。從古至今,我還從未聽說過勝者向敗者訴苦的。請適可而止,放過幕府吧。” 讓勝的毒舌這麼一說,幕府就連形式上的威信也蕩然無存了。他心裡想的是,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停戰的目的是休想達成了。 聽到這一席話,廣澤等長州人一時間驚得說不出話來,臉上現出如夢方醒的表情。在這之前,他們雖然看不起幕府,可是仍然對這個日本的統治政權心存畏懼,而現在,幕府的使者竟然親自向他們求情,請他們高抬貴手。 我們是勝利者!在體會這種真實感的同時,長州人不禁對勝的虛懷若谷讚歎不已。 “敝藩完全贊同大人的主張。”以冷靜著稱的廣澤竟然臉泛紅潮,掩飾不住內心的感動。他俯身低頭,做出了停戰的承諾。 剩下的就只有與撤兵相關的具體約定了,眨眼間就解決了。 “至於駐紮在廣島的幕府軍,我離開廣島時,他們也會撤陣離去。只是我還想確認一點,貴藩該不會製造向朝廷請願之類的藉口,一路尾隨撤退的幕府軍上京吧?” “不會。” “這我就放心了。” 勝的語氣頓時快活起來。如此一來,幕府的面子保住,長州的名譽也得到了維護,真是一個可喜可賀的結局。 然而,勝總是逃脫不了孤獨的陰影。 使命完成了,但並沒有同僚能夠和他分享這份喜悅,甚至連一個隨從都沒有帶。平日里他幾乎滴酒不沾,可是當天晚上,他竟然對著客棧裡的那個老婆子,喝開了酒。 “老太婆,我醉了。”勝醉醺醺地說。老婆子嚇了一跳。才喝了三小盅酒,這個瘦小的男人就已經滿臉通紅。 到了第二天清晨,勝心想難得來一趟宮島,於是去朝拜了嚴島明神。 不愧是西海道的大社啊。勝一面在心中感嘆,一面在神社內信步觀賞風景。走著走著,他注意到一件事:自古以來,嚴島神社的供品多是武將供奉。從源平時代到戰國,各地的武將都差人來向此處的明神祈求,保佑自己在戰場上取勝。勝利者就會供上甲胄刀劍等物。寶物殿裡收藏的盔甲兵器不計其數,有源義家的甲胄,平清盛裝有法華經的箱子,足利尊氏的短刀,豐臣秀吉的戰刀,毛利元就的長槍,毛利輝元的戰刀、短刀等等。 我這次作為德川幕府的使者來到此地,順利完成了使命,也供奉些什麼吧。勝心道,幸好懷裡還揣著一把短刀。這把短刀是非比尋常的名刀,甚至有傳說是南朝護良親王的珍藏之物。勝覺得作為供品還算拿得出手,於是便走到神殿旁邊的神官班房,從懷裡掏出刀來,道:“本人想獻納這柄短刀。” 神官半信半疑地胡亂打量了勝幾眼,又看了看勝的衣著打扮,沒有要接受的意思。棉布和服、小倉袴,而且沒有隨從,這種裝扮的武士多半沒什麼正經出身。 “咳,敝社只接受來自正統門第的獻納品,您就不必了。” “不,東西還是出自名門的。誠惶誠恐,此乃護良親王的珍藏之物。” “那麼閣下是哪位?” “勝。” “不知是哪一位勝大人?” “江戶的勝。” 也難怪人都說勝性情乖僻。他如果說自己是幕府的軍艦奉行、從五品下安房守,神官一定會大吃一驚,但他故意不報頭銜。即便他照實說了,神官恐怕也不會相信眼前這位衣著簡陋的瘦小男子竟然會是如此人物。 由於神官執意不收,勝也沒了法子。最後他從懷裡掏出十兩金幣,說附上這個一併獻納。神官總算接受了。 勝天生就是一個樂天派,但他這次任務卻注定充滿了悲劇氣息。他完成了重大使命,從海路返回大坂,又立刻趕赴京都向慶喜復命。然而,在他出發時不厭其煩地勸說他接受任務的慶喜卻根本沒有要見他的意思。他提出請求後,便一直在下處等待回复。到第三天時,他終於獲准覲見。 勝將此行的情況一一向慶喜匯報,慶喜始終保持沉默。不一會兒,勝匯報完了,慶喜連句辛苦了都沒說,便站起身來,進到里屋去了。 勝心裡自然頗為不快。我歷盡千辛萬苦、豁出性命,好不容易才完成了使命,也算是載譽而歸,將軍的態度算是怎麼一回事呢?後來他從慶喜的親信口中得知,此次同長州無條件議和惹惱了慶喜。 勝出發時慶喜明明讓他全權處理,可慶喜仍舊對勝的處理方式頗為不滿。慶喜的如意算盤是,不僅要同長州休戰,還要對長州施以懲罰,才能保全幕府的體面。 怎麼會有如此自私自利之徒!勝頓時生出一股無名之火。這場戰爭,長州連戰連勝,幕府輸得一敗塗地,敗軍之將一面向勝利者乞和,一面還盤算著懲罰對方,這樣的談判從何談起?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慶喜出賣了勝。他將勝作為停戰使者派遣出去以後,又改了主意,推出了另外的停戰政策,請求朝廷向長州頒下“敕命”,內容如下:將軍亡故,上下哀悼。此時不宜生事,雙方暫時休戰。長州理應撤兵。這相當於向長州下達了朝廷的命令。 長州頓時怒不可遏,眼前的情況和勝之前的承諾完全不同!不僅如此,“雙方暫時休戰”,也可以理解為給將軍服喪期滿以後將再次征討長州! 長州藩拒絕接受這份敕命,只是將士兵撤回了藩內,全藩依舊戒備森嚴。 勝的這次差事,就像是孩童被打發出去買了趟東西。他的成績完全被慶喜忽視,而且最終落得個背叛長州的下場。既如此,勝自然無法繼續在官場裡混了,他甚至向老中板倉勝靜遞交了辭呈。此時距離他重新被任命為軍艦奉行,僅僅過去了三個月。板倉也覺得他太可憐,安慰了一番,還為他在江戶謀了一份閒差,想要挽留他。那是一份處理軍艦操練所日常事務的差事,勝的才能基本派不上用場。勝婉言謝絕。 離開京都時,勝不禁慨嘆自己身在官場,不得自由。 “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的志向,應該由龍馬那樣不受任何束縛的人來繼承。可是,龍馬現在在哪裡呢?”面對年輕的隨從兼弟子新谷道太郎,勝感慨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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