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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一七、幕長海戰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4819 2018-03-16
山和海在剎那間變成了藍色,海港內房屋與輪船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不久,慶應二年六月十二的太陽升起來了。 “出航!”龍馬下令。 聯合號發出低沉的馬達聲,起航了。有風,東南偏東,風力五級。 “升起主帆!”龍馬命令。不一會兒,雪白的風帆便升上了佈滿朝霞的天空,鼓滿的船帆開始在頭頂隨風起舞。 在馬關,應該會有一場海戰。龍馬站在甲板上。有一件事一直讓他很為難。他擔心勝海舟會被任命為幕府艦隊的提督。如果勝成了對方的司令官,那麼很有可能要上演一場師徒相殘的悲劇了。 神戶海軍學堂解散以來,勝一直在江戶的家中過著隱居的生活,但上個月二十八,他突然接到讓他再度出任軍艦奉行的命令。這讓他大吃一驚,就連傳達命令的留守江戶的老中們也不知個中緣由。將軍德川家茂身在大坂,這似乎是他親自下達的命令。

勝火速趕往大坂,在大坂城拜見了家茂,再度走馬上任。他雖然當上了幕府軍大本營海軍部門的最高指揮官,但是他對於幕府的長州征伐則持反對意見。 “假定長州征伐是有必要的,”胜對一橋慶喜說,“根本沒有必要藉助諸侯之手。只要給我四五艘軍艦,我定會不費吹灰之力奪下馬關。” 慶喜和他的心腹認為勝又在吹噓,都沒有理睬。 身在長崎的龍馬自然不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如果勝先生乘坐幕府軍艦富士山號攻進馬關海域,坂本先生會怎麼辦?”站在旁邊的陸奧陽之助問。 “束手無策。” “連坂本先生也沒辦法?” “最多就是登上敵艦,去見勝先生,請求他撤退。” “你會被殺了。” “也許吧。”龍馬似乎盡量不想去作這種假設,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六月十五,船抵馬關。 長州的陸海軍總指揮所便設在馬關,總指揮由高杉擔任。政治方面由桂小五郎負責。龍馬先去見了桂。 龍馬到達馬關時,幕長之間已經挑起戰端,防長二州硝煙瀰漫。事情要追溯到十天以前的六月初五。彼時駐守廣島的幕府軍大本營派遣幕臣石坂武兵衛、瀧田正作二人為使,從海路出發,來到岩國海岸,將戰書交到了長州人手中。 六月初七,幕府的一艘軍艦出現在長州東海岸的重要港口上關的海面上,一邊在海游弋,一邊向陸地發動砲擊,然後掉轉船頭在大島海面航行,陸續砲擊了安下莊、外入村、油宇村等漁村後,揚長而去。 六月初八,幕府艦隊的兩艘軍艦率領運送陸軍的十艘船再次出現在大島海域,炮轟沿岸,並讓陸軍從油宇村登陸。陸軍乃是一百五十名伊予松山藩兵。

幕府的企圖是先佔領大島,然後從海上封鎖長州藩。當然,起決定作用的是海軍的軍力。此時幕府已經逐漸具備了等同於歐洲二流的海軍實力,但是長州海軍力量卻十分薄弱,對於幕府的這一登陸作戰計劃可謂束手無策。 同日,堪稱幕府主力艦隊的富士山號、翔鶴號、八雲號三艘軍艦,率領運送陸軍的西式帆船旭日號和四艘日本船,從藝州管轄的嚴島出發,傍晚時分,出現在大島海面,將幕府的西式步兵和砲兵送上岸。 六月十一,幕府的翔鶴號、八雲號和旭日號再次出現在大島海面,一面發動砲擊,一面將陸軍送上岸。 負責守衛大島的長州藩兵在沿岸迎擊了幕府登陸軍隊,可是由於兵力、火力不足,迅速敗退下去,最終在深夜放棄了大島,渡海撤退向遠崎。

大島得手,幕府軍取得了階段性勝利。 戰敗的消息迅速傳到山口,藩廳亂了方寸。 “向大島派送援軍!”有人提議。 參謀長大村益次郎卻說:“我反對。長州就像是一個重症患者。大島就好比他的一隻腳,即使切下來扔掉也無礙大局。只要我們在其他戰線獲勝,便足以恢復。” 初戰告捷的幕府軍氣勢高漲,向長州發布了告民書。大意是:“長州藩主本無過,只因惡人把持藩政,試圖謀反,所以有此戰。幕府不敢擾民。” “幕府軍佔領了大島。” “現在大島周圍全是幕府艦隊的船。” 高杉晉作得知消息時,正身在長府。 “這個敗訊萬萬不可告訴長府。” 本來山口的藩廳達成了這樣的共識。高杉正在長府,若是讓他知道了,這廝不知會幹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來。

高杉還是知道了。他立刻來到馬關,帶上海軍局的人,飛身登上了停泊在港內的太陽號(丙寅號)。 “立刻開船。我要用這艘軍艦讓幕府艦隊嚐嚐苦頭。”軍艦上的高杉,身穿印有家紋的黑色和服,手執一柄扇子。看到他這身裝束,以浪人身份加入長州海軍局的土州脫藩浪人田中顯助不由得一驚。 “您怎麼穿成這副樣子?” “這又如何?就算幕府的軍艦來上個十艘八艘,也不過是一群小賊。我這一柄扇子足以對付他們。” 負責開船的是田中顯助。他對發動機一竅不通,可是高杉說:“你是龍馬的同鄉,應該多少會一些駕船技術。”於是就這樣被任命了。顯助鑽到船艙,摸摸這個零件,動動那個部位,鍋爐還真的沸騰起來,總算是能起航了。 太陽號是在上海買來的兩百噸級的舊軍艦。今年三月,高杉在長崎暫住時,聽古拉巴說到這艘船,便立刻以四萬兩的價錢買下了它。由於沒跟藩裡打招呼,在藩廳自然遭到了強烈的指責。然而高杉說:“這可事關長州的存亡!四萬兩已經夠便宜的了。”可謂力排眾議。事到如今,這艘船已經成了長州海軍的主力。只是太陽號畢竟是兩百噸的老朽艦船,與幕府的軍艦相比,無論是性能、噸位還是火力,都有天壤之別。連高杉都自嘲說這簡直是一艘“運柴火的船”。

再加上長州人不請海事,不得不由門外漢田中顯助開船,單從這件事就可以想像得出海員們又是什麼水平。但顯助在駕駛的過程中逐漸熟悉了操作方法,等船行駛到三田尻海面,也能夠在高速和低速之間自由轉換了。 高杉命令船在三田尻灣內低速前進,駛進中關的商業港口問屋口,在那裡拋錨。 “所有人都在船上候命。”高杉沒有交代任何理由,便把一眾人扔在了太陽號上,獨自上岸。 問屋口港是長州最不起眼的一個商業港口,即便如此,海邊仍舊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船行。高杉走進了貞永文右衛門的府第。貞永家是這一帶首屈一指的富豪,主人同情勤王志士,一直為他們提供住宿,扶助他們。高杉很熟悉這家的情況,沒有找人帶路便徑直上了二樓。 女僕看見高杉走了進來,小聲禀報文右衛門的妻子:“高杉大人上了二樓。”

貞永夫人悄悄上了樓,向屋內瞅了一眼,高杉果然在。只見他兩腳翹上壁龕的柱子,躺在榻榻米上,頭枕胳膊,似乎在睡覺。 貞永夫人躡手躡腳地走下樓。 “長州天才”的大名,這位夫人早有耳聞。這個年輕人為人放蕩不羈,一旦惹急了他,不知會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來。可是他無盡的謀略卻又總是出其不意,可謂百發百中。 應該是在考慮大事。貞永夫人沒去管他。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高杉下樓。 “承蒙您關照。我下次再來。”說完,他便搖著扇子走出去了。 高杉回到船上後,道:“我想到了一個主意。先去上關港口。”他命令艦船全速前進。 上關港位於長島這個狹長的島嶼上,那裡有藩的守衛隊,隊長為林半七。 高杉將他叫到船上,說:“用這艘破船是沒法和敵人平等作戰的。我會釆取夜襲,嚇破他們的狗膽。你悄悄率兵前往大島。只要聽到海上傳來我的砲聲,就帶兵殺入松山藩兵的陣營。被嚇破膽的士兵注定是無法取勝的。”

“這就像是桶狹間之戰啊。” 在林半七的眼中,高杉的臉龐彷彿與信長公重疊了起來。 等到太陽下山,高杉乘坐的太陽號靜靜地起航了。船穿梭在島嶼之間。下荷內島、彥島、野島、笠佐島,從這裡開始向東繞過敵人的佔領地大島的北端,不久,他們便發現大島北部的小島——前島的灣里停泊著幕府艦隊。那是一片龐大的艦隊群。有四艘像山一樣高大的軍艦,還有十餘艘日本船列隊靜靜地停靠在一起。 船上沒有冒蒸汽。海戰沒有夜襲——這是常識,而高杉率領的太陽號一眾人甚至連這種常識都不懂。 滿天繁星閃爍著耀眼的星光,彷彿隨時會墜落人間。潮水流向東方,小小的太陽號在潮水中拼命轉動螺旋槳,向東駛去。敵人尚未察覺。海員都屏住了呼吸。

高杉晉作矗立在船頭,他身穿黑色帶家紋和服,腳穿緞子佈襪,腰間佩戴安藝國友安的長刀,手中仍舊握著一把扇子。 高杉手下有兩名士官。分別是開船的土州浪人田中顯助,以及在甲板上撫炮待命的山田市之允。 高杉的肺病已經相當嚴重了,他有時會輕聲咳嗽。但此時他默默仁立在船頭,衣袂在夜風中飛舞,威風凜凜、英氣逼人。 不久,船艙的田中顯助將事情交給其他人,爬上甲板,獨立負責一門大砲。 敵方艦隊仍然在沉睡。富士山號、八雲號、翔鶴號、旭日號這四艘軍艦的甲板上看不見一個人影。 “潛進去。”高杉低聲下令。太陽號鑽進了像山一樣巨大的艦船縫隙間。 “開砲!” 高杉話音剛落,甲板上的大砲轟地噴出了火光。接著便是毫不不間斷的射擊。不僅是砲擊,甲板上還有六個步槍手來回奔跑,只要有敵兵嚇得逃竄到甲板上,他們就會瞅准進行近距離射擊。那陣勢,就好像是長崎唐人街上中國人過節時放的爆竹一下子全爆炸了。

小小的太陽號靈巧地穿梭在四艘軍艦之間,彈無虛發。太陽號與敵艦近在咫尺,甚至只要伸出手就能夠觸到敵艦的船舷。攻擊就在如此近的距離間展開,豈不幾乎百發百中? 每次被擊中,敵艦的船舷、煙囪和甲板便會騰起巨大的火光,碎片四散飛濺。 敵艦狼狽不堪。他們此時方才連忙開始燒鍋爐,可是熄火冷卻後的鍋爐是不可能這麼快就再次燒起來的。 砲手登上甲板,想要反擊,可是太陽號在海面上忽左忽右,很難瞄準,一不小心便誤傷了自己人,損失越來越嚴重了。 “打!打!”高杉用扇子咚咚地敲著船頭,彷彿在打拍子一般,不停地下令。 但高杉也明白,見好就要收。一旦敵方艦隊從狼狽中回過神來,開始反擊,太陽號必定會被他們強大的火力圍攻,到時只有死路一條。 “熄燈!”高杉下令,熄滅艦內所有的燈火,接著又下令向西前進。 “撤退!”艦船左轉劃開波浪,然後便一溜煙地開始逃跑,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這可說是日本最初的西式軍艦之間的海戰。 幕府軍斷定長州有大規模艦隊趁著夜色包圍了他們。於是,艦隊趕緊起錨,也顧不上去大島接應陸軍部隊,迅速撤退了。 松山藩兵仍駐紮在大島。這天晚上,他們被海面上的隆隆炮聲和染紅夜空的火光嚇破了膽,誤以為長州人從海上打過來了,頓時陷入一片慌亂。 這時,早已和高杉商量好的林半七率領長州藩兵從大島西海岸小松港登陸,兩軍於六月十六在安下莊進行決戰,最後鬆山藩兵敗走,四散逃竄去了。 高杉的奇略成功,長州收復大島。不僅如此,這場胜利徹底打亂了幕府的戰略。此前幕府軍曾準備從海上向長州發動總攻,但是為了修理戰艦,總攻的日期不得不向後延遲。 高杉將艦船開進三田尻港,開始緊急修理船上破損的地方。這時,馬關來的藩吏登上日本船,向他報告:“土州的坂本龍馬乘坐聯合號抵達馬關。” 聽到這個好消息,高杉大喜。 “幕府輸定了。我要和坂本聯手把馬關海峽的幕府艦隊趕走,還要一路打上岸,攻下小倉城!” 太陽號的緊急修理只一天便完成了。高杉讓負責開船的田中顯助燒起鍋爐,向馬關進發了。 在馬關,龍馬正在竭力勸說桂小五郎,主題是關於軍糧大米。這可是五百石大米,數量非同小可。 “桂君啊,你可千萬別生氣!”說完這句開場白,龍馬便開始了他的雄辯。 最近這些日子,薩摩藩通過龍馬,為長州藩提供了許多方便。為了對此表示感謝,長州藩在聯合號上裝載了五百石大米,要贈送給薩摩藩。不料薩摩的西鄉卻說:“長州即將和幕府決一死戰,軍糧大米對於長州來說就像鮮血一樣寶貴。長州的好意薩摩心領了,但是軍糧大米斷然不能接受。但如果就這樣將大米送回去,以長州人的乖僻性格,他們可能會胡思亂想。還想請你想辦法向他們說明一切,讓他們接受我藩的誠意。”就這樣,西鄉將送還大米和傳達口信這兩大重任都交給了龍馬。 薩州這幾年的收成一直都不好。 “他們迫切需要大米。因此西鄉流著淚感謝了長州的好意。西鄉說,薩藩雖然萬分感激長州的好意,可是長州現在開戰在即,如果他們收下大米,實在有違武士之道。桂君,你應該明白吧?”龍馬諄諄勸誘。 一開始,桂面露不悅。 “我們贈送大米是出於禮尚往來之意。退還,這樣的做法豈不是太奇怪了?”但他漸漸明白了薩摩人的心情。可是長州藩又不能把從官倉裡調出來的大米再退回去。 “這可如何是好?”桂是真的困惑了。 龍馬微笑地看著他。他等的就是桂的這個表情。 “怎麼?你有什麼好主意?”桂看著龍馬那意味深長的微笑,問道。 “桂君,贈米是出於道義,拒絕也是出於道義。這兩種道義撞到一起,可憐的是大米沒了去處。這樣下去五百石大米恐怕會爛在聯合號艙中了。倒不如送給我如何?讓我的龜山商社把大米用於天下大業,這米不就活了嗎?” 嚴謹正直的桂頓時爆發出一陣大笑。他以手拍膝,笑聲好久都止不住。過了一會兒,他使勁點了點頭,算是同意了。 “實在佩服你。”說完,又笑了起來。 龍馬一本正經地對一旁的中島作太郎道:“這才叫為我所用。” 隨後,龍馬從桂那裡了解到長州和幕府交戰的進展,幕府軍從四方同時發動了進攻。首先,控制長州的瀨戶內海沿岸。其次,藝州口之戰,從藝州廣島出發,從山陰道進攻。第三,日本海方向,從石州出動,攻入長州藩的首府萩。第四,夾擊馬關海峽,幕府軍將指揮部設在小倉城,由幕府海軍作掩護,越過海峽,佔領長州第一商業港口馬關,趁勢向山口進攻。 長州也作出了相應的部署,徹底放棄防守,專於進攻,打算從藝州口、石州口、小倉口反攻回去。 “石州口的戰況進展不錯。藝州口的敵人過於強大,情況不太樂觀。總之,現階段各個戰線都還沒有分出勝負。”桂說。 這時乘坐太陽號回到馬關的高杉晉作嘩啦一聲拉開了格子門,慢吞吞地走進屋來。 “坂本君啊。”他連句寒暄都沒有。 “我想拜託你一件事。”說完,他緊挨著龍馬坐了下來。他的臉過長,五官看起來有些傻呆呆的。 “和我一起打一仗吧。” 高杉被藩廳任命為馬關地區的海陸軍總督。但由於這裡的陸軍由山縣有朋指揮,所以他實際上是專門負責海軍的司令官。 “現在,我正在考慮乾一件大事,可是分身乏術。請助我一臂之力。” “是什麼大事呢?”龍馬調皮地學高杉說長州話。 “越海作戰,攻下幕府軍的大本營小倉城。” “哦?” 不愧是高杉,龍馬心中讚嘆。小倉是小笠原十七萬石的城邑,這個藩世世代代兼任九州探題之職,一旦有事,便可以指揮九州的各個大名。現在也是如此。開戰以前一直駐守在廣島的幕府最高級老中小笠原長行已經乘坐幕府軍艦富士山號進入了小倉城。小倉可以說已經成了攻打長州的大本營。正因如此,沿岸的防備十分強大,絕非兩三百長州兵就能攻下的要地,況且還是渡海作戰。 “我會把我藩艦隊的一半人馬交給坂本君指揮,不知你可否為我壓制住幕府海軍?剩下的一半我來指揮。” 作戰部署定了下來。長州海軍有四艘軍艦。將這些軍艦分成兩隊,第一艦隊由高杉晉作指揮,第二艦隊由龍馬指揮。 “坂本君,你負責攻打門司。”高杉說。 高杉率領的兩艘軍艦分別是太陽號、癸亥號,去攻打田野浦砲台。坂本是聯合號和庚申號。 龍馬將社內同志召集在馬關阿彌陀寺船行伊藤助大夫府上的二樓,部署分工:“菅野覺兵衛任艦長,石田英吉擔任砲手長,中島作太郎擔任輪機員。”其他人也都分好了工。他自己是司令官,不操作艦船。 隨後,他率領眾人出了城,來到馬關的東郊,走進海岸邊一座二層民居,同主人打過招呼後登上了大屋頂。 晴空萬里。從屋頂向海峽對面望去,門司一帶的砲台和陸軍陣地清晰可見,彷彿觸手可及。 “我們要打的就是那裡。”龍馬讓眾人記住地形。在晚上或濃霧天氣裡進行海上作戰時,如果不預先記住地形,根本無法行動。 “對面砲台的人也在向這邊看呢。” “嗯?”他是高度近視,看不到遠處的情況。 “長州的作戰方案是什麼?” 根據高杉所說,分三個步驟。從一開始就拿下小倉城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首先,消滅門司及田野浦的敵人,破壞炮群,然後迅速撤退。其次為從長州管轄的彥島衝進小倉管轄的大里,同時開始攻打小倉城。 “幕府的艦隊在哪裡?” 這是最大的難題。 “幕府艦隊的大部分因為要協助藝州口的陸戰,所以應該聚集在大島附近。料想他們不會察覺我們的作戰計劃。所以第一回合作戰會成功。” “那次輪作戰呢?” 也就是從彥島渡海攻打小倉轄內大里的作戰。到了第二回合作戰開始時,幕府軍自然會意識到馬關海峽才是真正的決戰之地,定會將所有艦船調集到眼前這片海域。 “到那時將會有一場大規模海戰。” 幸運的是勝海舟並沒有擔任敵方艦隊的司令。龍馬得知這個確切情報後,頓時覺得輕鬆了許多。 慶應二年六月十七。 距離太陽升起大概還有半個時辰,四艘軍艦將發動機的聲音降至最低,從馬關港悄悄出發了。 海峽的潮流來得早,天空和海面一片漆黑。 天並不陰,卻看不見星星。 “起霧了。”龍馬喃喃自語,而且是大霧。剛剛在港外與高杉分別,現在就已經看不見他們的舷燈了。高杉率兵駛向對岸的田野浦。 龍馬的艦船劈開波浪,向著對岸的門司駛去。 “覺兵衛。”龍馬對艦長菅野覺兵衛說。覺兵衛是龍馬社內航海技術最高超之人。 “這麼濃的霧,不利用太可惜了。把那門好炮安到甲板上來。” 覺兵衛面露難色。龍馬所說的那門大砲現在收在倉庫裡,原本沒打算用。和其他的砲相比,它不僅在發射時更耗費時間,而且每發射一次船體便會搖晃,給駕船帶來很多不便。 “是。”覺兵衛最終服從了龍馬的命令。 不久,海面上亮了起來。太陽升起來了,但是濃霧沒有散去。庚申號緊跟在後,舷燈在濃霧中若隱若現。 “還看不見門司的陸地。”龍馬命令繼續前進,“繼續靠近,就算擱淺也沒關係。有這場大霧,岸上的敵人不會發現的。” 不多久,龍馬的望遠鏡裡開始出現門司的漁村、兵舍、砲台的模糊輪廓。難道是霧散了?一瞬間,龍馬產生了這種錯覺。其實並非如此,是風從門司方向吹過來的緣故。這就彷佛是一場大戲的幕布正好從門司方向徐徐拉開,海面上的霧仍舊很濃。估計陸地上的小倉藩兵還是無法看到海上的艦船。 “覺兵衛,打!” “遵命!”覺兵衛領命後,大聲令砲手白峰駿馬發起攻擊。 白峰駿馬黑衣白袴,腰佩朱色雙刀,威風凜凜。他向炮尾點著了火。大砲發出撕天裂地的巨響,猛噴火光,砲彈穿過濃霧,落在門司砲台的正中央,升起使人目眩的火光。 敵人一定驚慌失措了。但他們很快開始用大砲反擊。不多久,門司海岸炮聲隆隆,硝煙漫天。 龍馬奔下了甲板。 “打!狠狠打!”他一邊吼,一邊在各個砲口之間穿行,不斷激勵大家。從陸地飛來的砲彈,有時落在船般旁,激起巨大的水柱,有時掠過桅杆在空中爆炸。 “坂本先生,砲身燒得滾燙,碰都沒法碰啊。” “澆海水!”龍馬的聯合號在門司浦砲台前忽而前進,忽而後退,不斷向敵人發動攻擊。他覺得此次行動甚是有趣,竟然在硝煙中哼唱著,即興作了一首小曲。 龍馬一邊唱,一邊在甲板上跑來跑去。 庚申號是西式帆船,因為沒有發動機,所以無法像聯合號那樣靈活行動。這樣一來它便成了小倉藩沿岸砲台的靶子,船身頻頻中彈。 “作太郎。”龍馬叫來中島作太郎信行,“給庚申號用旗語發信號,讓他們稍稍退後。” 作太郎爬上桅杆,打出旗語,可是由於庚申號上的長州人訓練不足,沒有讀懂。 這時,右手邊嚴流島對面出現了疑似敵艦的三個黑影。實際上這三艘軍艦分別屬於小倉藩、肥後藩、幕府海軍,都是敵人。 龍馬不敢放鬆,可是敵人並沒有靠近,或許是害怕濃霧。 我去會會他們,龍馬心想,他現在首先要集中精力對付沿岸砲台的射擊。陸地的砲台漸漸失了氣勢,終於沉默了。 “太好了!”長州人看準了這個時機,令一直隱藏在海上濃霧中的五六十隻日本船出動,大聲吶喊著,開始向陸地靠近。這些正是山縣有明指揮的奇兵隊,由五百名長州兵組成。 長州的陸軍順利在敵人面前登陸,龍馬艦隊的使命也告一段落。 霧仍然很濃。 “覺兵衛,我們趁濃霧去會一會嚴流島對面的敵艦。” “敵人有三艘軍艦啊。” “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龍馬大吼。 這可是絕好的機會,突襲一定會成功。在艦長菅野覺兵衛的指揮下,軍艦開始全速前進。 船經過嚴流島。德川時代初期,劍客宮本武藏曾單槍匹馬闖入此島,打敗了細川家保護的佐佐木小次郎,從此揚名天下。 想到這些,曾經擔任千葉武館教頭、屢次在比武中勝出的龍馬不禁感慨萬分。 這座島,與其說是島嶼,不如說是一座沙洲,幾株老鬆在濃霧中若隱若現。島的另一側就是敵艦。 “把好炮裝上彈藥。” “為何要用那門大砲?”覺兵衛問。 “現在霧氣正濃。他們基本上看不清這邊的情形,只能聽到炮聲。用好炮發射,聲音便會響徹海峽的群山,敵人定會嚇破膽。” 這次,庚申號沒有一同前來,龍馬只有一艘戰船。聯合號彷彿一隻短小精悍的獵犬,漸漸靠近敵艦。由於濃霧,看不見敵人的旗幟。幕府軍艦定然是掛著日丸旗。小倉艦和肥後艦也應該在各自的藩旗之外掛著日丸旗這個“政府海軍”的標識。 “最大的軍艦是哪艘?” “右邊那艘。” “靠近。” 覺兵衛按照龍馬的吩咐操縱艦船開了過去,然後下達了開始射擊的命令。砲手長發令了。他話音未落,龍馬口中的“好炮”發出一聲巨響,船身隨即被震得顫抖起來,煙籠罩了甲板。 “打中了!”龍馬興奮起來。巨響在本州和九州的群山間迴響,海峽為之震盪。 “接著打!打中間和左邊!” 一發砲彈飛了出去。 敵艦狼狽不堪,不久開始反擊。可是聯合號動作靈敏,而且又是在霧中,根本無法擊中。終於,幕府軍艦開始逃跑。 “我們也撤。”龍馬下令火速返回門司海岸。 眾人回到門司海岸,登陸軍隊已經和小倉藩兵展開了激戰。 岸上的霧氣已經基本散開,從甲板上用望遠鏡向對岸望去,激戰的景象彷彿壯烈的畫卷。 龍馬感嘆於長州人的勇猛英姿。 “覺兵衛,快看!”他將望遠鏡遞給覺兵衛。長州登陸的士兵只有五百。其中奇兵隊是主力,所以都不是武士出身,全是商販農夫的子弟。就是這些人,現在以寡敵眾,將半西化的小倉藩正規武士團逼得節節敗退。他們在槍林彈雨中不斷向前衝。而被他們打得倉皇逃竄的,正是以家世引以為豪的小倉小笠原家的藩士。 “看樣子長州會贏啊。” “不,不是長州贏,而是商販和農夫戰勝了武士。”龍馬感動得渾身發抖。現在,就在他的眼前,平民正在把長期以來穩坐高位的武士追打得四散逃竄。革命一定會成功!這樣的感動與自信在龍馬胸中湧動。 “天皇之下,萬民不分階級。”這就是龍馬的革命理念。 在美國,總統不世襲,這事曾經令龍馬驚訝不已。總統關心侍女的生活,如果總統不能讓侍女過上好日子,就會在下次選舉中落選……這些外國故事在龍馬的心中點燃了推翻德川幕府的火種。 龍馬想到了土佐鄉士。 土佐鄉士在德川幕府二百多年間,一直受到藩主山內家從遠州掛川帶來的上士的壓迫、蔑視,甚至肆意斬殺。鄉士中的血性男兒於是背井離鄉,開始參加倒幕運動。支撐他們的動力,便是對於天下平等的強烈憧憬。眾多土佐鄉士的領軍人物正是龍馬。 平等與自由這些詞,龍馬雖然不太明白,卻有著這方面的清楚概念。在這一點上,土佐與長州、薩摩不同。 天空放晴了。聯合號上的土佐人輪流用望遠鏡遠眺,將平民追打武士的英姿看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就是我心中全新的日本形象。”龍馬告訴大家。眼前的景象證明了他的商社秉持的理想絕非僅僅是空想。 正如龍馬在望遠鏡中看到的那樣,長州的登陸部隊雖然人數很少,卻展示了強大的實力。部隊的指揮官並不是憑門第選出來的,而是靠能力選拔的。軍監山縣有朋是足輕出身,此外福田俠平、三好軍太郎、時山直人、山田鵬助、交野十郎、三浦梧樓等人,個個都是卓越的指揮官,但是他們在各自藩國的出身都很卑微。士兵也是一樣。世代相傳的武士貴族已經失去了野性,而農夫、商人的孩子卻正好相反,他們不懂武士道,卻有著充沛的活力和能量。 他們的上岸地點是門司和田野浦之間的海濱。登陸後,七成兵力趕往田野浦砲台,剩下的三成前往門司砲台。 長州兵的槍法準而熟練,或許是因為在和四國艦隊交戰時得到了實戰訓練。 奔赴田野浦砲台的長州部隊兵分兩路,一路從砲台後面的山上進攻,另一路從海岸向砲台發動進攻,形成夾擊之勢。這是軍監山縣有朋擬定的作戰計劃。此外,又派遣一個小分隊挺身衝進敵方陣營,在兵營裡放了一把火,火勢蔓延到了火藥庫。轟——火藥庫爆炸了。人馬瞬間都被炸飛,敵人混亂不堪。 “衝!”山縣揮舞著指揮旗鼓舞各隊,同時指揮一支小分隊沖向海岸,將停泊在砲台下的大約一百條日本船燒毀了。這些船是敵人準備在長州馬關登陸時用的,現在熊熊燃燒起來。海面與陸地都成了一片火海。 攻打門司砲台的長州兵,也用類似的方法燒毀了砲台的兵營,將敵人打得落花流水。 “勝了。”龍馬叫好。 聯合號的各門大砲裡還裝著砲彈,在海峽逡巡。 不久,長州軍開始從戰場撤退,陸陸續續乘坐日本船返回馬關。龍馬掩護他們平安到達後,方才掉轉船頭,帶著庚申號返回了馬關港。 回到馬關的長州兵營,高杉一把抓住龍馬的手,連連道謝。 “坂本君,還要請你幫我一次!” “什麼時候?” “日期還沒定,只是這次恐怕會有一場更大的仗。” 這是當然。幕府軍經過這次失敗的教訓,一定會採取更加嚴密的防禦。所有幕府艦隊恐怕都會集結到馬關來。 大戰到來之前,龍馬每天都在寫信,寫完便託人送走。他寫給接受了幕府指令的九州各藩的熟人,請他們不要助紂為虐。 這是高杉拜託人脈甚廣的龍馬做的。負責送信的是奉西鄉之命潛入馬關的薩摩人。這些書信是否起了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轉眼到了七月。幕府艦隊來勢洶洶,控制了海峽。長州海軍束手無策。他們原本船就少,再加上第一次作戰時,高杉指揮的一艘船被敵人的砲彈擊沉,其餘大部分軍艦也都中彈,嚴重破損,無法使用。能用的只有龍馬乘坐的聯合號。以如此弱勢,根本不可能與幕府艦隊對抗。 “毫無勝算。”營野覺兵衛說。 “贏不了了。對岸的小倉藩也會這麼看。” “應該會。” “他們自然而然便會放鬆警惕。高杉看中的就是這個時機,他一定有對策。”無論是作為革命家還是軍人,龍馬都認為高杉比桂更像天才。 七月初一夜,高杉來到馬關阿彌陀寺的龍馬住處。 “坂本君,我剛剛同山縣商議完畢,明天開始再乾一場。”說這話時,他臉上的表情彷彿明天是去賞花。 “現在海軍幾乎相當於無,怎樣送士兵登陸呢?” “我們增強了彥島砲台的火力。” 按照高杉的作戰計劃,首先從彥島砲台向小倉藩大里的敵軍駐地猛攻,然後悄悄地將陸軍從砲彈橫飛的海峽送上對岸。一旦上岸,立刻一舉攻下大里。條件是,作戰必須在深夜進行。軍艦夜間行動不便,這次的秘密登陸應該會成功。 “如果幕府艦隊前來偷襲怎麼辦?” “這件事我想拜託給坂本君。”高杉若無其事地說。 這廝,又把事情推給別人。龍馬大感惱火:一艘像樣的軍艦都沒有,這活兒可怎麼幹? “好,我試試看。” “如此我就放心了。” 高杉謝過龍馬。他自己最清楚,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艦船除了聯合號,只剩下太陽號的舵還能轉,可是船卻動不了,本應挂帆的桅杆折了,發動機也因為吃了敵人十發砲彈,變成了一堆廢鐵。 七月初二夜半,龍馬再次率領“艦隊”從馬關港出航。 這真是一支奇妙的艦隊。聯合號用繩索拖拽著發動機壞掉的太陽號。 坂本先生想出的這個主意也真夠怪的,艦長覺兵衛暗自嘀咕。好在這次並非在大洋上打海戰。戰場是狹窄的海峽,而且出航的目的只是牽制幕府艦隊,掩護長州兵登陸。即便行動稍微笨拙一些,兩艘船連在一起,火力應該會加倍,倒也未嘗不可。 艦船旁邊,裝載著長州陸軍的一眾小船正莊嚴地向前航行。天亮之前,長州陸軍成功登陸門司,秘密行動成功,敵人絲毫沒有察覺。 軍隊上岸後,立刻向大里發動攻擊。早晨的沉寂被打破,槍聲、炮火齊鳴,敵人終於明白過來。 “注意,幕府海軍要出動了。”龍馬此前一直在船上打盹,這時終於撣了撣褲子站起身來。 “去嚴流島。幕府軍艦應該會從那附近出來。” 艦船破浪而行。天尚濛濛亮。過了嚴流島,眼前突然出現了一艘巨型三桅軍艦,彷彿一座大山壓迫過來。 “是富士山號!”龍馬驚道。 富士山號排水量一千噸,大小是聯合號的五倍。此艦於元治元年在美國竣工,於去年二月在橫濱交接到幕府海軍手上。發動機是一百五十馬力,內輪船,裝有大砲十二門,可算是世界水平的軍艦。看樣子船上的人是聽到了門司的砲火聲,急忙從小倉港開出來的。 “怎麼辦,坂本先生?” “試試看。”龍馬命令船向富士山號靠上去。 “靠上去?”覺兵衛驚問。 “緊貼著它的船般。” 聯合號迅速靠了過去,幕府軍艦反而吃了一驚。他們想不出這般靠過來的船是敵是友。 有人從般探出頭來問:“危險!你們要去哪裡?” “我們是運煤炭的,要去若松港裝煤!”艦隊司令官龍馬大吼道,然後小聲命令覺兵衛:“開砲!” 富士山號漫不經心,信以為真。就在他們漫然回复的當口,緊貼在它船般邊的聯合號嗖嗖將長州藩旗升上桅杆,與此同時,大砲響了。 兩船如此靠近,砲彈想打偏也難。 富士山號劇烈搖晃起來,船身被砲彈打出的大洞,就算黎明時也看得清清楚楚。艦船上頓時亂作一團,士兵們慌忙各就各位。從聯合號上望去,彷彿在看鄰居家吵作一團。 若是等到幕府艦隊作好戰鬥準備,這邊肯定馬上敗下陣來。龍馬又命令發射了兩枚砲彈,然後說:“向馬關撤退!” 在他的命令下,船開始全速航行。發動機發出陣陣轟鳴,但是畢竟拖著太陽號,快不起來。砲彈和步槍子彈嗖嗖地飛過,好在因為敵人還沒從慌亂中回過神來,全都打偏了。 “再跑快點!” “已經是極限了!”覺兵衛氣鼓鼓地說,對拖著太陽號大為不滿。 隨後,附近的長州藩彥島砲台發現了富士山號,立刻集中火力向它攻擊,富士山號狼狽逃回了小倉港。 “他們為什麼會這麼懦弱呢?”菅野覺兵衛一邊將軍艦開往馬關港,一邊問龍馬。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龍馬試圖從幕府軍的懦弱中找到某些歷史意義。 “德川幕府始於關原合戰。”龍馬追溯往昔。二百六十餘年前,在美濃的關原,德川家康和石田三成交戰時幾乎勢均力敵。石田一開始就佔據了有利地形,按理不應當輸。龍馬往返於京都和江戶時曾一度到過關原,仔細查看了兩軍陣地的遺跡,當時他便得出了這一結論。然而,石田輸了。 石田方只有他的直屬部隊和友人大谷刑部在奮勇作戰,其餘的大名都只是作壁上觀,有人甚至還暗中放水。為什麼會這樣呢?不得不說是因為時代的潮流。比起老朽的豐臣政權,時勢對於以家康公為中心的嶄新的統一國家更為有利。正因如此,各個大名才會出手幫助家康公,而石田方的各個大名才會無所作為、袖手旁觀。 照此來看,幕府軍懦弱無能的背後正是時代的原因,時勢這個審判者開始對著我微笑了,龍馬不由心中一寬。 當天上午,龍馬將船停靠在馬關港內,補充煤炭和彈藥。此間他借用了一家飯莊的二樓,從那裡能夠清楚看到港外的情形。他躺在屋內,開始補覺。昨夜他就沒有好好睡過覺,因此立刻就睡著了。 對岸的門司、小倉間的山野頻頻升起硝煙,連格子門和榻榻米也被震得微微抖動。上岸的長州軍陷入了苦戰。儘管如此,幕府海軍也實在是太無用了,這讓龍馬目瞪口呆。長州軍已經登陸九州。只要抓住時機控制海峽,一方面使登陸軍成為孤軍,同時從背後發動砲擊,長州必敗無疑,這是任誰都明白的戰術常識。可是幕府海軍沒有這麼做。若是以長州藩舊式大砲的火力和龍馬、高杉率領的弱海軍來做這件事,著實需要相當大的決心,但對於強大的幕府艦隊,只要想做,簡直是易如反掌。幕府海軍連這點勇氣都沒有。 這是鬥志的問題。無論是幕府兵,還是協助作戰的各藩藩兵,都並不是真心想和長州作戰。幕府和各藩確實憎恨長州藩過去的蠻橫暴行和喜歡耍小聰明的權謀手段,可是他們卻無法憎恨長州藩提倡的勤王這一觀念。 尊王對佐幕派而言也是極為普遍的。然而,勤王卻不同,它包含了推翻幕府、以京都朝廷為中心建立新的統一國家這種革命思想。幕府艦隊的將士們,至少只要是知識分子,應該就是尊王的,只不過不是勤王之士。而且必定有人為自己不是勤王之士感到羞恥。於是,對於長州藩扛起的“勤王”戰旗,他們自然激不起鬥志。 歷史在前進。龍馬從懦弱的對手身上悟出了這個結論。維新之夢,經過這幾年,或許即將不再是夢了。 接近中午時,對面的海面上出現了幕府的軍艦,龍馬一躍而起。他跑向港口,登上聯合號,起錨出發。 早已作好了出航的準備。船開始前進。裝有大砲的甲板上,砲手白峰駿馬穿梭忙碌。他將青銅製的十二磅重的彈藥裝填完畢後,猛地一拉繩索,白煙立刻瀰漫甲板。 幕府軍艦發射了五六發砲彈,但是沒多久便向小倉方向逃竄。覺兵衛想要追上去,剛要轉右舵,龍馬連忙制止他: “不可不可。” 對方可是世界一流的軍艦,絕非白天正面交鋒能夠勝得了的。 幸好庚申號和太陽號已經修理完畢,追了上來,龍馬便在海上將他們編成了一個小艦隊:一艘小蒸汽船,兩艘西洋帆船。龍馬指揮著它們從馬關海峽南下而去。經過嚴流島北岸,穿過彥島砲台下方,來到了大瀨戶。海流很急,龍馬命令艦隊盡量靠近九州沿岸,在那裡拋錨。後邊的兩艘船也拋了錨,但是在湍急的水流沖擊下,船竟然在海面打起轉來。 “大里的仗還沒打完嗎?”龍馬仔細聽了聽岸上的砲聲。只要長州軍攻打大里的戰役一結束,龍馬就必須馬上護送他們返回馬關。 “還在繼續。”菅野覺兵衛回話。 龍馬立即命令放下小艇,讓中島作太郎等三人上岸與陸軍取得聯繫。中島在戰場上奔跑,找到了軍監山縣有朋,詢問了戰況。 “一時半會兒還贏不了。”山縣痛苦地說。大里是小倉城的最後一道防線,所以小笠原家的藩士們拼死守衛。 “要不然從海上砲擊?”中島說。 山縣頓時臉色鐵青。雙方混戰,砲彈很有可能落到自己人頭上。 “我們會被打中的。” “不,沒問題。我們商社越後浪人白峰駿馬的砲術十分高明,就算是山坡上那株旃檀的一個枝椏,他也能準確無誤地擊中。” 中島再次穿越槍林彈雨,來到海邊,乘坐小艇回到了船上。 “哦,陷入了苦戰啊。”龍馬點點頭,走到白峰駿馬身旁,問道:“你能打中岸上的敵人嗎?” 白峰搖搖頭說:“太難了。砲彈不可能總是那麼精準。一不留神,就會打到自己人。” 龍馬笑了,敲了敲炮尾,說:“駿馬,你還想真打啊?這種情況,只要用大砲嚇嚇他們就行。” “那沒問題。”白峰道。他將砲口調成仰角,放了許多炸藥,然後奮力向遠方射去。十發砲彈接連飛過天空,咚咚疼地落在了敵人的後方。 或許是這次的連珠炮徹底摧毀了敵人原本就動搖不定的鬥志,他們開始一股腦兒向小倉城撤退。 幕府體制已經喪失了承載歷史的能力,它的力量在日漸衰弱。 “最悲慘的莫過於一個衰弱的政權。”駐在大坂的老中板倉伊賀守勝靜已經切身體會到這一點。 老中板倉最近將薩摩藩在京都的外交負責人大久保一藏請到了大坂城,為的是改變薩摩藩在出兵征討長州一事上的態度。此次薩摩藩堅決拒絕出兵長州。當然,幕府的要人到死也不會猜到薩摩已經在龍馬的斡旋下與長州結成了同盟。 為何薩摩藩不響應出兵命令?關於這個疑問,朝廷、幕府和各藩早已有過種種議論,然而誰也沒有觸及最核心的理由。就連與薩摩藩關係密切的親王、公卿也只是天真地認為:“第一次征討長州時,西鄉在幕府和長州之間做了種種周旋,可是幕府卻無視他的功勞,發動了第二次長州征伐。他們丟了面子,而且對幕府很是憤怒。總之,只要安撫西鄉和他的同志大久保,薩摩藩應該就會順從幕府。”於是老中板倉便順著這個思路,將大久保請到大阪城,試圖安撫、勸說他。 大久保出門了。但是,薩摩藩畢竟無法從正面拒絕日本的執政府幕府發出的出兵命令。薩摩藩找不出一個正當理由。 “大久保會怎樣辯解呢?”薩摩人頗為擔心。 大久保泰然自若地出現在大坂城內。他端莊的臉龐略顯蒼白。 不多久,板倉就座,直入主題,要求薩摩出兵。 “我聽不清您在說什麼。”大久保將一隻手搭在耳邊,呆呆地說。他只是裝作沒聽見而已。 於是板倉提高了音量,將同樣的話重複了好幾遍,終於累得沒了力氣。 “還聽不見嗎?我是說,攻打長州!” “什麼?攻打幕府?”大久保突然說了一句駭人聽聞的話,“您竟然說要我們討伐幕府!我藩斷難從命!” “我是說攻打長州。” “恕我直言,攻打幕府一事我藩絕不會答應!” 大久保最後竟然憤然離席而去。 後來,板倉問人:“薩摩的大久保耳聾嗎?”他這才明白自己被愚弄了。幕府敗相愈顯,威信日衰。戰況也對幕府十分不利。 沿日本海岸前進的長州軍連戰連勝,以勢如破竹之勢攻入石州,包圍濱田城,於七月十八攻下城池。濱田藩主鬆平武聰燒毀城池,從海上逃跑了。 瀨戶內海的藝州口,始終是長州軍佔據優勢。 而九州的小倉口,長州軍接連取勝,可謂大快人心。原本佔據絕對優勢的幕府海軍,卻被只有幾艘艦船的長州海軍和沿岸砲台牽制得死死的,先後三次任長州陸軍在眼前登陸。終於,七月三十,幕府軍的指揮官老中小笠原長行爬上幕府軍艦富士山號,臨陣脫逃。第二天,小倉藩難以孤軍對敵,自己放火燒了小倉城,敗退而去。 小倉城失守,預兆著幕府的瓦解。 在幕府軍中,肥後熊本的藩兵最為強悍。他們幾乎僅憑藉一己之力便壓制住了長州。在七月二十七的戰鬥中,肥後兵甚至取得了勝利。然而,這個強大的軍團在這場戰鬥結束的第三天,竟然撤了陣,離開戰場,踏上了歸鄉之路。他們對於幕府軍最高指揮官老中小笠原長行早已心懷不滿。 長行之才不能領兵。有一次肥後兵在山上砍樹築壘,他看到後竟然斥責道: “為何在他人領內砍伐樹木!”竟像個護林員一樣。他的這類做法抹殺了肥後兵的鬥志。不過,令肥後兵從戰場撤退的最大原因,還是從大坂傳過來的秘密消息。 將軍家茂於七月初十在大坂城內病危,但這個消息被嚴密封鎖了。最終家茂於七月二十日病逝。這個消息不知通過什麼途徑傳入了負責小倉防衛的肥後人耳朵裡。 幕府的中樞動搖了。肥後人敏感地覺察到了這一點。將軍已亡,而且下一任將軍的人選還沒確定。政治局勢定然動盪不安。不僅如此。幕府軍接連敗給長州,作為政府的威信已經降到了谷底。肥後人心想,與其耗費力氣在這場毫無意義的戰爭上,還不如回去待機而發。於是他們毅然決定撤兵。 戰國時代大名割據的思想又冒了出來。不僅肥後如此。在九州,肥前佐賀的鍋島擁有日本最大規模的西式軍隊,卻不理睬幕府命令,拒絕參戰。築前福岡的黑田以藩內有事為由拒絕出兵,久留米的有馬雖然出了兵,在戰場上卻不打仗。 在這種情況下,幕府最高司令官老中小笠原竟然臨陣脫逃。可以說,在日本,政府已經消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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