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坂本龍馬

第55章 一六、商社風波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1207 2018-03-16
盛夏碧藍色的大海上,聯合號乘風破浪而行。 去馬關,是最初的路線。但輪船駛出鹿兒島灣之後,卻轉而向西航行。 去長崎,在那裡稍作停留,然後去馬關。沿著九州西側繞了半週,是一條迂迴的線路。 龍馬對船員則說:“我想在長崎靠岸,讓商社的人上船。還想去池內藏太等人遇難的五島鹽屋崎弔唁亡靈。” 這些雖然都是需要辦的事情,但卻是他為了取悅阿龍而想出來的藉口。船上可以遠眺有薩摩富士山之稱的開聞岳。龍馬白天有時待在駕駛室,有時爬到桅杆上,有時鑽到船艙底部檢查發動機運轉情況;到了晚上,他就回到專門為阿龍準備的客艙裡。 “我想在長崎有個家。”阿龍說。租一所小屋的錢,龍馬應該有吧。 “我想體會更多的樂趣。夫妻應該是這個樣子,難道不是嗎?”

“住處還是應該要有的。” 龍馬雖然答應了,心中卻泛起一陣悲涼。天下為家,放浪三界,這曾經是他坂本龍馬的信念。 “你會為我租一所小屋嗎?” “這還用說?租金也花不了多少錢,況且我和長崎市裡第一大富商小曾根英四郎交情很好,等咱們一上岸,估計當天他就能為我們找到。” “教月琴的先生也能找來?” “讓我找?” 龍馬心裡厭煩極了。需要他做的事情已經多得數不過來,如果還要他四處奔波去給阿龍尋找月琴師父,著實讓他受不了。但他立刻又快活起來。 “當然要幫你找。”他說,“不過阿龍,我不會一直待在那個家裡。” “為什麼?” “你問我為什麼?你啊……” “難道我們不是夫妻嗎?”

“我當然明白我們是夫妻。可是,你的丈夫從某種程度上講或許並非凡人。” “並非凡人?” “是啊。最近我開始覺得是上天派我來平息世間戰亂的。如果沒有我,日本將會滅亡。” “太自大。” “或許吧。可是如果不這樣自大狂妄,我也就無法奔走斡旋。勝先生、西鄉,還有桂,他們也都有這種想法。男人和女人不一樣,這就是男人可笑的地方。” 進人長崎港後,龍馬將船停靠在大浦碼頭,立刻馬不停蹄地前去本博多町的小曾根英四郎府上拜訪。 小曾根是本地最古老的商家之一,主人英四郎目前正在為越前福井藩和長州藩做生意,這兩個藩在長崎沒有官方商行。小曾根英四郎雖然是商人,但是被准許稱姓帶刀。他是同情勤王志士的俠商,龍馬的龜山商社也受到小曾根英四郎的多方照顧。

龍馬被帶到客廳裡,不一會兒,主人便出來迎接,鄭重地問候。 小曾根有一副典型的長崎人的臉龐,長臉、高鼻樑,年齡與龍馬相仿。 “平日里承蒙您的照顧。”龍馬幾乎是用一種深感羞愧的態度說道。雖說講出來只是“照顧”這兩個字,可是小曾根英四郎對龜山商社的關照絕非一般。 龜山商社的人血氣方剛,時不時會和他藩的武士爭執,或是毆打長崎奉行所的官員,令當地人大感頭疼。 誰家的孩子調皮,當地人會說:“就像龜山的白褲子們,無可救藥了。”龜山的白褲子指的正是商社的人。因為西方海軍喜好白色,所以龍馬讓他們的袴一律做成白色。因此市井間稱他們為“龜山的白褲子”,將他們視作一群無可救藥的傢伙。 “幕吏、佐幕各藩,他們都能干成什麼!”這些人在街上行走如風,昂首闊步,只要他們一鬧事,小曾根英四郎便會跑到長崎奉行所,想盡辦法為他們善後。

“給您添了這麼多麻煩,實在是慚愧。”就連一向待人冷淡的龍馬,在這位商人面前也不得不分外謙恭,其原因正在於此。 “這是內子。”龍馬將阿龍介紹給他。從一開始,小曾根英四郎便對阿龍的美貌驚訝不已。 “幸會幸會。夫人可是在寺田屋待過?”小曾根似乎已經從商社的人口中聽說了,連事情的經過都很清楚。 龍馬於是拜託他給阿龍租房子和找月琴師父。 “樂意效勞。”小曾根英四郎頗為高興,樂呵呵地應承下來。 隨後,龍馬將阿龍暫時安置在小曾根家,連日來的乘船旅行已經讓阿龍疲憊不堪。然後,龍馬借了雙木屐上街了。 他趿著木屐,走過中島川上的橋,來到了西濱町。西濱町在長崎也算是最繁華的商區,實力雄厚的店舖大都在這條街上。

“土佐屋在哪裡?”龍馬向行人詢問。 “那間河邊的店鋪就是。”行人抬手指了指。 店面不小,二掌櫃和小伙計們聚集到店前,正在忙著捆行李。捆好的行李都被運到前面中島川河面上漂浮的劃子上,然後直接出港,裝上大船。 土佐屋是一家頗有些年頭的商家,兼做船行,靠將長崎的貨物運送至土佐來賺錢。龜山商社在龍馬外出期間,在小曾根英四郎的關照下借用這家店的一隅來處理商務。 “哦?幹得不錯嘛。”龍馬突然探進頭來道,驚得陸奧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坂本先生!”他一下抱住了龍馬。 “您何時到的?在寺田屋怎麼樣?大家都擔心死了!” “我在信中都已經提到了。不用擔心。” “請一定要珍重!若是坂本先生有事,我也不會苟活於世。”

“不可胡說,否則到時候你就只能陪我一起死了。” “這可不是玩笑話!”陸奧一遍遍撫摸著龍馬,仍舊是劍客才有的健壯體格,但似乎掉了些肉。 “您瘦了。”陸奧的眼眶一下子濕潤了。 同誌中年齡最小的中島作太郎信行飛奔到龜山去通知大家。 龍馬登上土佐屋的二樓。不多久,所有隊員都到齊了。 “這一陣子,發生了很多事。”龍馬在寺田屋遇襲,聯合號船籍發生糾紛,巨浪號沉沒,船上的同志遇難等。這中間還穿插著薩長聯盟結成等事件。龜山商社哪裡還算得上是“商社”,簡直就像一個政治集團。 “巨浪號沉沒了,聯合號成了長州的船,這樣一來,我們又回到一艘船都沒有的過去了。” “坂本先生,來日方長,咱們慢慢來。”

“是啊,慢慢來吧。”龍馬用明快的語氣說道。然後,他主動問起了那件一直令他掛懷的、在他外出期間發生的大事。 “說說饅頭君那件事吧。” 近藤長次郎在龍馬外出期間切腹自盡了。 長次郎來到長崎以後,改名上杉宋次郎。 龍馬甚是疼愛長次郎。不管怎樣,長次郎這個年輕人從高知城下一介賣饅頭的行腳商起家,學了漢學、蘭學、英語。土佐藩讚賞他是有誌之人,甚至賜予他鄉士的身份。他有著超出常人的進取心,而且性情堅毅,能言善辯。他將長州藩派遣的軍火採購官井上聞多、伊藤俊輔二人引見給英國商人古拉巴,隨後十分乾脆利落地購買了聯合號和新式洋槍,陸陸續續運往長州。由於這些功績,他被邀請至山口,甚至連長州藩主毛利敬親父子都破格接見了他,並向他致謝。長州藩即將遭到幕府的征討,長次郎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便為長州弄到了最新式的武器裝備,如此大的功勞,在長州藩主看來,是無論怎麼感謝都不為過的。

龍馬在信中得知他大顯身手,十分高興,說道:“我不在商社期間,只要有饅頭君在就沒問題。” 海務方面有菅野覺兵衛等,商務方面有陸奧陽之助等,而論及與他藩的外交,沒有人比饅頭君更合適的了。 雖說只是一個小小的商社,龍馬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認定長次郎是龜山商社的公關。 長州人井上聞多和伊藤俊輔十分感謝長次郎,對他說:“上杉先失,我們想送您一份禮物,表示長州的感謝之意,您有何要求請儘管提出來。”井上和伊藤覺得,若是只有藩主贈送的後藤佑乘製作的刀作為禮物,太輕了。 “哪裡娜裡。這次的事情是坂本交給在下的,在下並不想要什麼。不過,如果可能的話,不知貴藩能否助我赴英國留學?”長次郎竟然說出瞭如此狂妄的話。

“上杉太傲慢。”長次郎在商社內的口碑並不好。 “購買聯合號和兵器一事,是因為有了大家的辛苦奔波才得以成功,可是上杉卻作為代表跑到長州,還拜謁了長州侯,而且那個傢伙還以此為藉口,整天一副自高自大的樣子,彷彿功勞都是他一個人的。不僅如此,櫻島號秘密條約由於長州的原因已經完全變成了一紙空文。” 聯合號長州人取名乙丑號,薩摩人取名櫻島號。最初,長次郎按照龍馬的叮囑,與長州軍火釆購官井上聞多、伊藤俊輔二人就締結了一份條約,內容大致是購船費用由長州支付,船籍為薩摩,常為薩長兩藩所用,龜山商社負責運營。長州的桂小五郎也認為十分合理,承認了這份條約。然而長州海軍局卻抗議說:“本藩的船不由本藩運營,天下哪有這等荒唐之事!”

藩政府開始施加壓力,要求修改條約,桂等人也無話可說了。糾紛越來越複雜,矛盾逐漸升級,發展到最後,連長次郎也束手無策了。無奈之下,只得由龍馬出面調解,最終大量釆用了長州海軍局的意見,修改了條約。在這場博弈中,獲利最大的是長州海軍局,最不划算的則是龜山商社。 “上杉自始至終只不過是替長州在跑腿。”還有同志這樣攻擊長次郎,內中當然也有嫉妒。 如果長次郎不這麼傲慢,哪怕是稍稍與商社同志合作一點,也不至於被其他人這樣指責。可是,他卻釆取了完全相反的態度,進一步脫離同志,計劃去英國留學。 井上聞多向長州侯禀明了英國留學一事,得到肯定的回复。於是,為了讓長次郎能去英國留學,井上聞多來到長崎,找到了英國商人古拉巴,拜託他辦理此事。 “經費由長州藩支付給貴商行,不知貴商行可否先行墊付?” 古拉巴痛快地答應了。他與長崎的英國領事談妥了此事,連乘坐的輪船都定下來了。當然,雖然幕府與各國訂立了通商條約,可是並不承認日本人私自出國,所以這次的出國實際上是偷渡。 長次郎自始至終都對同志們隱瞞了這件事。也就是說,他在策劃偷渡出國的同時,還企圖秘密離社。 商社內部有規矩,是龍馬與同志們協商後定下來的。 “凡事無論大小,應與社中商討後進行。如若為一己之私違背此盟約,當切腹謝罪。” 長次郎只能竭力隱瞞。如果同志們知道了他的想法,他只有死路一條了。他心中甚為恐懼。為了這次秘密偷渡,他已經豁出了性命。 就在籌備偷渡的某一天,長次郎忽然心血來潮,心想,去拍張照片把自己的形象留下來吧。 誰也說不上來他為什麼會突然間想去拍照。 中島川從長崎新大工町的後街流過。在那條街的一角,有一處房屋,門前掛著一塊招牌,上書“舍密局”三個大字。是上野彥馬經營的照相館,時下在日本非常罕見。 長次郎出現在上野家。 “請坐在那邊的椅子上。”上野彥馬說。彥馬梳著儒者風格的髮髻,腰間插一把短刀,下身穿伊賀袴,目光銳利。此時他已是九州數一數二的化學家,甚至名震江戶。 彥馬原本沒打算靠照相維持生計,但他醉心於鑽研學問,家產快被他用光了,不得不給人照相來貼補化學研究的費用。照相費是一張相片二分銀子。在長崎,只要有二分銀子,就可以在丸山和藝伎們痛快消磨一晚,所以這個價格絕不便宜。 “裝扮,這樣就可以嗎?” “當然。”長次郎昂然答道。他對龍馬崇拜得五體投地,從來不好好梳頭,任由鬢髮蓬亂一團。領邊亂七八糟,小倉袴上沒有熨燙的摺痕,就像乞丐的布袋一樣皺皺巴巴。他身材短小,大刀卻特別長,樣子不知道有多難看。而且還光著腳,穿一雙下人穿的竹皮履。 “那麼我就拍了。” “啊,等一下。” 長次郎從懷裡掏出一把六連發的手槍,食指摳在扳機上,然後將拿槍的手放在了膝蓋上。 好誇張的姿勢,上野彥馬心想,但沒有表現在臉上。 “請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對,就是這樣,請看這裡。”上野彥馬指了指鏡頭。照完相之後,彥馬說:“十五天之後才能取相片,您沒有異議吧?” 長次郎一聽,當即為難了,船三天后就會出發。 “能不能想想辦法?我後天就要。拜託了。” 一張相片而已,有必要這麼著急嗎?但這就是長次郎的性格。只要計劃好了,就必須按部就班地做,一旦出現變化,他就會坐立不安。雙方爭來爭去,長次郎竟然忍不住將自己精心隱瞞了很久的偷渡一事說了出來。彥馬被他的壯舉感動了,答應盡力而為。 第二天,有一個龜山商社的人來到上野彥馬處照相。此人名白峰駿馬,是越後長岡的脫藩浪人,神戶學堂解散後,加入了龍馬的事業。白峰精通蘭學,他和上野彥馬有時會交流。 此時上野卻說照不了相。白峰無意間問了一句:“為什麼呢?” 上野說接了一個急活兒,必須抓緊時間配藥、洗相片。上野自然以為白峰駿馬知道長次郎偷渡一事,於是便說:“託我的還是你的同伴呢。” 事情就這樣暴露了。 白峰駿馬立刻返回社里,告知同志們此事。大家開始商議這件事該如何處理。是應該去質問當事人,還是應該等掌握到確切證據後再說,或者應該抱著當事人不久便會告訴大家的期待繼續保持沉默?一眾人商量了半天,也沒能得出結論。這種情況下,如果長次郎有摯友,那麼通過他的摯友向他提出忠告是最穩妥的方法,可是他和社內的人交情都很淺,幾乎是孤家寡人。 “這個時候,要是坂本先生在的話就好了。”有人說。可是不在就是不在,誰也沒有辦法。 “但是,如果在坂本先生外出期間,真的出現了為一己之私離社偷渡之人,那麼我們便無法向他交代了。這樣彷彿我們的規矩不夠嚴明,傳到薩摩和長州里,也有損我社的聲譽。所以我們必須迅速處理這件事。” 於是,眾人決定將這件事交由關雄之助全權負責。關曾經和龍馬一起跨越土佐宮野野關的險阻脫藩,可謂與龍馬共過患難的伙伴。他沒什麼能力,但十分風趣,頗為冋志們喜愛。 長次郎在出航的前一天晚上,從商社消失了。他偷偷地向大浦港口走去。下雨了。長次郎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用蓑衣蓋住燈籠而行。忽然,他腦中閃現出一個疑問:這種刮風下雨的天氣,明天早上船究竟能不能開? 對於邀請自己加入商社的龍馬的感受,長次郎從未想過。他也未想過不打聲招呼就離開商社是否妥當,而且他也不認為這樣做對不起同志。他加入龜山商社原本就不是為了勤王倒幕,只不過是想抓住一個做學問的機會。如烈焰燃燒般的求知熱情,是支撐他背叛和冒險的唯一動力。 他走進大浦港口的古拉巴商行,得到了一個糟糕的消息:由於暴風雨,明天船無法出航。 長次郎從古拉巴家借了一件水夫用的雨衣,披上雨衣,長短雙刀的刀鞘都露了出來,看起來就像是鶺鴿的尾巴。 外面仍舊是狂風暴雨,一不留神斗笠就會被吹走。長次郎用手按住斗笠,邁出古拉巴家的大門,開始沿著石板路下坡。港口裡漂浮著兩三盞船燈。那其中應該有一艘船,自己將會乘坐它遠赴英國開始嶄新的人生。 索性現在就逃到那艘船上去吧。長次郎忽然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但轉念一想,自己是武士,一種陰暗的、如火焰般炙熱的思緒從內心深處湧了上來。武士的道德歸根結底就是堂堂正正。武士可以去偷盜,甚至可以殺人。這些罪行將由世間法令裁決,可是即便被定了罪,武士之所以為武士之道仍然不滅。如若說武士之道消失之時,正是行事不再堂堂正正那一刻。 古拉巴是不會明白的。長次郎在風雨中想。他拼命說服自己:我要做到自始至終行事磊落。 他不想被人說:“此人到底還是個商販。”如果出生在武士之家,他或許不會如此執著。況且他是個聰明人,大概會迅速跑到英國輪船上,逃之夭夭了。 渾身濕透了的長次郎又回到了本博多町的小曾根府。在別院裡,有許多房間。那裡是龜山商社的辦公室宿舍。社里的同志都聚集在鋪著藤條榻榻米的前廳。 “請坐下。”關雄之助說。他現在是商社社規的裁決者,所以努力想要顯出幾分威嚴。 “社規中有明文規定,凡事無論大小,須商議後執行。如有違者,當切腹謝罪。然而不幸的是,現在社里出現了這樣的人。我說的是誰,相信當事人心裡很明白。現在就請這個人切腹謝罪。” “你們是在說我?”長次郎臉色煞白,他哆嗦著想要替自己辯解,關雄之助卻說:“無須辯解,只要反省自身,改正錯誤即可。如果你覺得心中有愧,就離開這裡到內廳去,乾脆利落地切腹。” 長次郎拼命忍住眼淚,心想要是坂本君在,他肯定會理解我,我也不會被迫面對如此殘酷的裁決。 “上杉君,你太懦弱了。”關雄之助說。 “我們出去。”說完,關雄之助站了起來。眾人都跟著他站起來,陸陸續續走出了房間。 屋裡只剩下長次郎一人,頭頂的燈照著他蒼白的臉。是不會滅的燈啊。長次郎有些恍惚地看了看頭頂那盞華麗的燈具。這種燈外面是玻璃罩,石油作燃料,長崎的妓館和商家大都使用它。他第一次被龍馬拽到長崎時,曾對這種無盡燈驚訝不已。他大受震動,感到了文明波濤的轟鳴聲。這盞小小的燈所代表的西歐文明是什麼樣的呢? “我想接觸那些文明事物。如果產生這些文明事物的母體是學問,那麼我想去學習這些學問。”他想把龍馬當做跳板,至少要去上海,可能的話就去英國或美國。他的這種願望十分強烈,可以說是龍馬和西洋燈點燃了他這個苦學力行的人的希望。 我有些操之過急了。偷渡的計劃是從哪裡、又是怎樣洩露給同志的呢?就算追究原因也無濟於事了,我失敗了。如果坂本君在的話,事情還有轉機。他一定會理解我,我也會先向大家交代清楚再乘船出發。 長次郎無法把這件事告訴同志。在他看來,雖說眾人接受了龍馬的影響,可內心仍然是單純剛烈的攘夷志士,如果對他們說長州資助他去英國留學,他們一定會大嚷大叫:“你這個叛徒!”他們會說他搶先立功,目的就是要利用長州。這些人一定會揪住他這一點,認為是瀆職,死咬不放。所以,長次郎什麼都沒說。為了瞞住大家,他絞盡腦汁,耍盡了各種小伎倆。可是大勢已去。不,還能逃跑。他忽然產生了這個念頭。社里的人都出去了,這不就像是在暗示可以逃走嗎? 不,我不能這樣做。他突然無力地垂下頭來。社里的這些傢伙故意不派人監視我這個罪人,全都跑出去,是因為他們認為我是個犯了罪的武士。只要是武士,即便沒有人監視,也會自行了斷性命。如果此時我厚顏無恥地逃走了,他們定然會冷笑:“到頭來還是個做買賣的。”我這個賣饅頭的恐怕一輩子都要遭受他們的嘲諷辱罵。切腹吧!如此一想,長次郎彷彿變了個人,腦中一片空白。 “饅頭君就這樣死了嗎?連個為他介錯的人也沒有?”龍馬用一種很不愉快卻又盡量克制的聲調說道。看得出來他在努力阻止這種情緒表現在臉上。龍馬似乎感覺到了切腹時沒人介錯的長次郎的痛苦,這幾乎擊垮了他。 長次郎死得很體面。他將腹部十字切開,向前倒地後仍未斷氣,於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切向脖子,終於僕地而死。 “那個傢伙是個無可救藥的壞脾氣,能夠將切腹做得如此漂亮,或許也是藉助了他的那股怒氣。” “坂本先生,感覺您像是在責備我們作出的處置。” “不,你們做得對。” 結社的力量源自團結。如果不依照社規處置長次郎,接下來將會不斷出現類似之人,最後商社就會解散。 可是,如果我當時在場,饅頭君或許不會死了。龍馬面露不悅。 長次郎切腹的第二天,商社為他舉辦了葬禮,將他埋到寺町皓台寺的後山。 聽說還沒來得及立墓碑,龍馬立刻拿過紙筆,寫了大大的幾個字:梅花書屋居士之墓。 長次郎號藤蔭、梅花道人,因此龍馬才寫了這個碑文。 第三天,龍馬率領社內眾人搭乘聯合號,在晴空萬里的大海上向西航行,行至五島鹽屋崎海灣後停泊下來。 “放下小艇。”龍馬命令道。他們來到此處是為了憑弔先前死於海難的池內藏太等人。 龍馬上了岸,找來當地的村長,給了他一筆錢,託他在海邊立一塊碑。如果不立一塊碑,他們的名字很快就會被後世遺忘。 龍馬向村長借了紙筆,在沙灘上將紙攤開。海浪曾將池內藏太等人的遺體衝上這片沙灘。 “溺亡者合靈之墓”。龍馬還羅列了遇難者的名字,以便刻在碑上。 寫畢,龍馬將筆往沙灘上一扔,站了起來。 “簡直就像是送葬。”他長嘆道。 龍馬回船之後立刻下令起錨、開船,然後又去指揮掌舵手開船。 海面上天氣晴朗。 航行了半個時辰後,刮起了風,龍馬於是下令將三根桅杆上的十九張帆全部升起。 “關閉發動機。”他想要靠風帆航行,因為在有風的時候使用燃料毫無意義。如何捕捉風力並巧妙地利用之,十分考驗船員的技術。 龍馬本打算繞過玄海灘直接開往馬關,忽然想起不知燃料夠不夠,於是下到艙室。 “還有多少煤?” “兩噸。” “此外呢?” “還有兩千捆柴火。” 當然,燒柴火也能航行,但木柴只能用作後備燃料。 “如果要去馬關,這些足夠用了。” “如果只是走一趟就夠了。” “您作何打算?” “恐怕要打一場海戰啊。” 根據龍馬從長崎出航時得到的消息,幕府艦隊將要從大坂灣出發,為的是去封鎖長州海岸。龍馬到達長州馬關時,或許海上已經硝煙四起了。 “所以我們必須先回一趟長崎,賣掉柴火,買進煤炭,依靠煤炭來行船。燒柴火可打不了仗。” “那麼我們就停靠長崎港了。” 命令迅速下達給了全艦。 龍馬回到甲板上一看,菅野覺兵衛、關雄之助、陸奧陽之助、中島作太郎等人都聚集在那裡。 “我們真的要和幕府海軍交戰嗎?” “根據我的直覺,應該會。” “原來這是坂本先生的直覺。”一聽這話,原本憋足了勁想要大干一場的一群人頓時大失所望。 “不要小看我的直覺。我在學問方面或許比不上諸位,但自認為我坂本龍馬的直覺卻是當今世上無人能比。” “或許吧。”陸奧陽之助小聲嘟囔了一句。 “長州海軍與幕府軍相比雖然微不足道,他們的總司令可是天下第一勇將高杉晉作。而且現在土州的坂本龍馬也會率領這支軍艦前去助興。事情似乎變得有意思了。” 龍馬率聯合號開進了長崎。 他馬上下船,前往本博多町的小曾根英四郎府上,對英四郎說:“我有一事相求。”他將買煤一事如實相告。雖然龍馬明白煤炭比柴火好,可是他沒有買煤炭的錢。 作為一個商人,小曾根英四郎賭的是龍馬的事業。這裡的事業,不僅是指龜山商社的海運業,還包括推翻幕府、建立統一國家的大業。 “沒問題。買炭的錢、裝卸費,所有費用由我來墊付。” “我卻不知道何時能還。” “等到坂本先生日後出人頭地了再還也不遲。”小曾根英四郎立刻作出安排,命令港口的商行往停泊在那裡的聯合號上裝載了優質的煤。 足足兩千捆柴火必須搬下來。龍馬請英四郎收下這些柴火。 “我不是那種商人。”這位長崎第一富商笑著說,“收下柴火當做煤炭費用,我不會做這樣的算計。我看中的是坂本先生您的為人,只是閣下似乎還不明白這一點。” “不,我只是覺得不能平白接受您的幫助。” “不要客氣。在人身上下賭注,對商人來說,是最需要膽量的一項買賣。我是生平第一次做這種事,所以坂本先生您也必須配合我,千萬不要掃了我的興啊。” “萬分感謝。”龍馬低頭致謝。此時,關於這兩千捆柴火的處置方法,在他心中已經冒出了一個新鮮的法子:用它們喝酒去。他立刻叫來陸奧陽之助,告訴他賣掉柴火的方法。 “賣柴火得來的錢怎麼辦?” “把錢發給水夫們。但不能讓士官們看見。” 按照龍馬的邏輯,水夫們都是成年人,各自有各自的花錢之道。而士官都是些書生,還不懂得如何玩樂。把錢交給那些不會花錢的人是毫無意義的。 “咱們把賣柴火的錢湊到一起,然後找個地方快活一番。”龍馬說。他還從未用自己的錢擺闊揮霍過呢,一直想嘗試一下。 “陸奧君,這件事就由你負責吧。地點是丸山的引田屋。” “太好了。”陸奧高興地說,“看來土里土氣的柴火也得看怎麼用,用得好了,也能成為令人動心的燃料呢。” 當天傍晚,上燈時分,龍馬踏上思案橋,進入丸山的煙花巷,走在通往引田屋的石板路上,不停地哼著小曲。 他那身印有桔梗家紋的黑色和服被海風吹得粗糖僵硬,小倉禱上滿是黏糊糊的污垢,寶刀陸奧守吉行胡亂插在腰間,腳上則蹬了一雙碩大的水夫穿的靴。 “怎麼樣?像不像個浪子?”龍馬問走在一旁的陸奧陽之助。陸奧笑了笑,沒有睬他。上哪裡去找這麼不修邊幅的浪子啊? 龍馬似乎並不討厭這種花街柳巷。別看他穿成這樣,自從過了思案橋,一進入丸山境內,明明滴酒未沾,他的臉上卻出現了一種陶醉的神情。從服裝上也看出他費了心思。 龍馬按照自己的想法精心打扮了一番,貼身衣服都換成了綢緞,腳上的靴子也是出門時特意換的。他穿靴子時的心情恐怕就好比江戶的風流浪子穿上漂亮的竹皮屐一般。 不僅如此。陸奧走在龍馬身後,還聞到一股奇怪的氣味——龍馬噴了香水。 看樣子龍馬是拼命打扮了一番,可這絲毫沒起作用啊。陸奧覺得很好笑。 很快,酒宴在引田屋的內廳開始了。酒菜陸陸續續端了上來,藝伎們也都到齊了,不大一會兒,三弦、歌聲、猜拳聲四起,好不熱鬧。 男人們都在想,明天就要上戰場了。這個想法令他們的醉意更濃。 龍馬也喝了不少。丸山的藝伎中間流傳著這樣的說法:第一土佐,第二薩摩。這是說客人的酒量。 今晚酒席上,大多是土佐人,所以恐怕可以說宴席上下起了酒的暴風雨。 “各位真是好酒量。薩州的家臣也都說他們敵不過土州人呢。” 在龍馬身邊寸步不離、不停斟酒的阿元都看呆了。 “不,實際上是薩州人的酒量大。”龍馬說。在薩州人的酒宴上,他們會根據各自的量泰然自若地飲酒。而按土州人的做法,則是一邊唱著歌互相鼓勁,一邊喧鬧一邊喝酒。他們會逼著對方喝,猜拳,比試誰的酒量大,一直喝到動彈不了為止。他們把酒宴當做戰場。雖然同是南國,薩摩和土佐在這一點上卻不盡相同。 到了半夜,龍馬獨自離開酒席,來到玄關,腳步已有些瞞跚。 “坂本先生,您沒事吧?”送他出來的女僕有些擔心地問。 “沒事。” “您已經醉了。”身材嬌小的阿元扶住龍馬左肩,大聲說道,而後轉向女僕,交代道:“麻煩你告訴媽媽,說我送坂本先生回去。” 外面正下著雨。阿元用左手靈巧地撐開傘,踮起腳,將傘撐在龍馬的頭上。 “上次也是雨天。” “您是說庭院竹林裡那次?那時的事情,您都還記得?”阿元忽然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她小聲說:“今夜來我家住吧。” “你家?”龍馬這時忽然想起了在小曾根府等自己回去的阿龍。 “別胡思亂想。”阿元似乎讀懂了龍馬的心思。 從出門時起,龍馬的腿和腰都挺得筆直,只是酒氣不停湧動。 “好久沒這麼醉過了。” 或許是因為在長崎能夠安心。若是在京都或伏見,幕吏隨時都可能突襲,所以不敢醉成這樣。 “聽說您在京都受傷了。” “是在伏見。” “當時您喝醉了嗎?” “或許吧,記不清了。”龍馬這樣嘟囔著,臉上的神情似乎在追憶當時的情景。 “那時,有個光著身子的美人跑上二樓去給你們報信了吧?” “你知道的還真多。” “我聽薩州人說的。他們都說自己也想像龍馬那樣被幕吏追殺一回。那個美人就是現在住在小曾根府上的阿龍小姐吧?” 這個女人,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龍馬在傘下苦笑了。 “是不是?” “沒錯。” “您一定是喝醉了,才會和那樣的女人結為夫妻。” “你認識阿龍?” “見過。” 龍馬吃了一驚。仔細一問,不得不嘆是奇緣。阿龍曾說想學習月琴,於是龍馬便拜託小曾根英四郎為阿龍尋找月琴師父。結果,英四郎找的師父正是阿元。於是今天,兩人便在小曾根家裡見了一面。 “我見了她,然後拒絕了。”阿元說。 不知何時,雨停了。 “雨好像不下了。” “真討厭。”阿元笑了,“屋頂會下雨嗎?” “啊,是屋頂。”不知不覺間,龍馬已經坐在了阿元家的茶室裡。龍馬也不禁覺得自己醉得太厲害了,將酒杯放在長火盆上。 “我好像醉了。” “還真是。”阿元學著土佐話說道,“明天要出發嗎?” “說不准。” 煤炭的裝運應該會花上一個上午,確實是不好說。 “這次您要去哪裡?” “馬關。”說完,龍馬慌忙使勁抹了抹臉。 “怎麼了?” “我不該說出來。目的地是要保密的。” 長崎是幕府的管轄地,這裡有奉行所。如果他們得知出港的船隻要前往幕府的敵人長州的屬地馬關,定然不會放過。至少目的地不應該告訴藝伎。 “都說任何事只要在丸山說了,立刻就會傳遍整個長崎。” “坂本先生!”阿元凝視著龍馬,“請您再說一遍試試看?您覺得阿元是那種女人嗎?” “不是。” “哼,真狡猾。”阿元真生氣了,“請不要迴避我,好好看著我的眼睛,認真回答問題:您是不是覺得阿元是藝伎,所以看不起阿元?快說!”阿元移動雙膝靠近前來。 龍馬沉默。 “阿元我……”她似乎也醉得不輕,“我可就是憑著一股氣概活到現在。”阿元死死盯著龍馬說道。這就是藝伎,活的就是一口氣。所以,擔心阿元會洩露出去,就等於否定了她的人格。 “您明白了?” “嗯。” “請您把阿元也當做同志。以後會這麼想吧?” “阿元,做這種事隨時都會沒命的。” “我不在乎。”阿元將酒杯放在龍馬的手掌裡,往自己的杯中也倒上酒,慢慢捏起酒杯,學著荷蘭人那樣一直舉過雙眼,小聲道:“乾了!” 阿元看著龍馬喝乾了杯中酒,說:“不過這可是男女之間的盟誓。今天晚上我不會放您回去了。”她的眼角露出笑意。 夜不歸宿,龍馬感覺自己真的成了一個浪子,快步走在通向本博多町的街道上,心情大好。 天空藍得有些過頭了。龍馬瞇著眼趕路。天空湛藍算是這個城市的特點。龍馬高興地回到了小曾根府的別院,見阿龍正氣鼓鼓地準備烹茶。糟了。龍馬突然說:“昨天晚上玩得很盡興。”他看了看阿龍的臉,先發製人。 “您去哪……”還沒等阿龍說完,龍馬趕緊從屋子一角拿過三弦,一屁股坐了下來。 三弦琴聲立刻響了起來。他想用即興創作的小曲來回答。 “愛戀啊,總是讓人……”他開始信口編詞。 “耍猴藝人說的是誰啊?”阿龍終於忍不住發笑了。 龍馬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說:“是我。” “狸子又是誰?” “是阿龍姑娘啊。” “山神呢?” “也是你。” 阿龍氣得直想啞嘴,因為龍馬早早地就把她想說的話全編在了曲子裡。 “奸猾。”阿龍嘟囔道,“您不像當初那樣了。” “那樣就無法平息世間動亂。” “我是世間的動亂?” “不,我說的是天下國家之亂。自古以來,凡是英雄豪傑都知道何時應該純真,何時應該狡猾。” “去把臉洗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