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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一五、霧島之旅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8894 2018-03-16
西鄉隆盛所說的“療傷溫泉”,即被霧島山山峰環繞的鹽浸溫泉。西鄉說: “薩摩人若是受了傷,不去看大夫,都去鹽浸。”他還說,鹽浸溫泉的水是從深山溪流的岸邊湧出,四周的景色彷若世外桃源。 “請一定要去一趟!”他極力向龍馬推薦。 他之所以如此熱心勸說龍馬去薩摩療養旅行,是想讓龍馬暫時遠離政治風雲的旋渦。如果繼續這樣拋頭露面,總有一天會陷入幕吏之手。 “請容我考慮片刻。”龍馬想去長崎好好經營龜山商社。他甚至已經在心中為商社想好了新名,就叫“海援隊”。 這個名稱雖是龍馬忽然想到的,他卻十分中意。從海上支援日本,這正是他龍馬的風格。每次想起這個名字,他都興奮不已。難道現在要去療養旅行嗎?一想到這個,他竟有些落寞。

西鄉回到房間後,叫來吉井幸輔,囑咐幸輔也勸勸龍馬。 西鄉曾經兩次流放孤島。第一次流放是薩摩藩為了躲避幕府的追究,隱藏西鄉。第二次是因為與藩主之父島津久光政見不合,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以罪犯的身份流放孤島。在幕府力圖挽回頹勢的安政大獄和蛤禦門之變時,他都身在孤島,否則他已經被殺害了。 想到此,西鄉便會認為,一切都是天意。他認為這是上天賜給他的恩惠。上天為了保他西鄉的性命,並為了讓他在歷史上寫上一筆,才讓他經歷了流放孤島的命運。 龍馬也是一樣,他心想。如果將幕府愈演愈烈的追捕看做是“天意”,那麼讓他藏身於薩摩的深山豈不正好?龍馬還想到另一件事——新婚旅行。 他從勝那裡聽說有這樣一種西洋風俗。乾脆遠離政治風雲,帶著阿龍去鹿兒島、霧島、高千穗轉一圈,來個新婚旅行,不也是樂事一件嗎?就這樣決定了。

龍馬趕緊找來了阿龍,將這件事告訴了她。 “阿龍。”龍馬有些害羞地說,“為了慶祝你我二人結為夫婦,一起去遊山玩水吧。” 將這個風俗帶到日本的第一人,恐怕要算坂本龍馬了。 慶應二年二月二十九夜,龍馬與阿龍從京都出發,西鄉等人一併同行。 為了說服藩國同意薩長結盟,也為了整頓軍備,為革命戰爭作準備,在京都掌握藩國命運的重要人物全都離京了。除了西鄉隆盛、小松帶刀、桂小五郎這三位重量級人物,吉井幸輔、伊地知貞馨等人也一同前往,留在京都的要人就只有大久保一藏了。 打算返回長州的三吉慎藏也在其中。 即便是薩摩,藩國中也是佐幕派佔據多數,而且地位越高,佐幕派越多。他們若是聽說了西鄉正在策劃的這場足以令整個藩跳入革命戰爭旋渦中去的秘密計劃,恐怕會嚇得肝膽俱裂。

薩摩的當權人物島津久光屬思想保守派,對於是否要推翻幕府,他還猶豫不決。久光在維新後,說過“倒幕維新是西鄉擅自進行的陰謀”。他十分激烈地攻擊了西鄉。這句話感情用事的成分多一些,久光和西鄉從一見面就互相看對方不順眼。在西鄉等人看來,要費盡口舌讓這些藩中的保守派同意這個計劃,要讓薩摩藩主導天下。 西鄉是想將龍馬這個促成薩長聯盟的人帶到鹿兒島,讓他幫助說服保守派。 一行人離開京都,來到伏見,從伏見乘坐夜船順淀川而下,於三月初一到達大坂。由於要再度準備出發的船隻,他們在大坂土佐堀的薩摩藩府等待了兩日,終於在初四從天保山灣乘坐薩摩輪船三邦號出發了。 “真是春光爛漫啊!”龍馬站在甲板上,遠遠望著大坂灣沿岸被櫻花層層浸染的山河,連連感嘆。對於他來說,薩長聯盟這個他經營的今生第一件大事獲得成功,而且娶到了阿龍這位妻子,接下來還要開始遊山玩水的旅途。確實是春光爛漫。

初六黃昏,船到達馬關,龍馬在此與長州人三吉慎藏作別,之後住進鹽浸溫泉一個叫鶴湯的熱水池旁。 懸崖上有一條伐木小路懸在半空中,小路下方,溪流的淺灘處有熱水湧出。泉水的源頭只有這一處。熱水池上方立著一間小屋,只有四根柱子撐起一個屋頂。 龍馬每天早晚兩次從客棧下來泡溫泉。 “你也一起去吧。”龍馬勸說阿龍。可是阿龍卻異常抗拒在人面前展露肌膚。 “要讓別人看到我的身體,還不如讓我去死。”她說。 水略帶紅色,熱水可以一直浸泡到脖子,還不斷從地下湧上來。 “這麼好的溫泉全天下只有兩處。”看守溫泉的是個上了年紀的薩摩小吏,每次出現,他都在腰間插一把木刀。自己管理的溫泉好到什麼程度?在全日本只有兩處!這大概已經成為這位老人活著的意義了。

“另外一個是哪裡啊?”龍馬問他。老人卻是顧左右而言他:“西鄉大人就是這麼說的。”西鄉說的話竟然影響到了深山里看管溫泉的小吏。 原本西鄉只是個供職於藩郡奉行所的書記,那是個卑微的職位。在藩內也應該屬於最下級官員。這樣的一個人,在風雲激蕩的緊張局勢中被連連提拔,現在已經位居行政家老之下,事實上已經獨掌藩國外交。而且他的人格魅力也是非比尋常,藩內的年輕子弟對於西鄉的仰慕之情,早已大大超過了對藩主的情感。 第二天早晨,溫泉看守問道:“這位客人,您不是本藩人吧?” “嗯,我只是一介小民。” “我看也是。薩摩直到去年為止都不允許他藩之人進入。最近陸陸續續地有些人進來了。敢問您是從哪裡來?”

“從土佐來。” “啊,土佐可有這樣的溫泉?” “不曾見過。” 龍馬在成人之前都不曾泡過溫泉。第一次泡溫泉是去年去長州山口時,在桂小五郎的勸說下去了山口郊外的湯田溫泉。這次是第二次。 “哦?長州也有溫泉啊。” “有。” “斷然沒有這裡的好。” “或許吧。” 溫泉看守老人的愛藩之情令龍馬忍不住笑了出來。 龍馬對阿龍說:“你能爬山嗎?”既然難得來到這裡,怎能不登上極富盛名的霧島山山頂一探究竟呢? “沒爬過,不過我想應該能上去。” 霧島橫跨日向、大隅二州,最高峰達五百丈,名副其實地高聳入雲。山峰東西相連,東峰名高千穗岳,西峰名韓國岳,東西兩峰之間相距至少二十餘里。

“高千穗又名矛峰,峰頂上聳立著一支天逆鋅,我想看看這個東西。” “我也想看。” 第二天,天還沒亮,二人便起床整理好行裝。溫泉看守的兒子也一同前往,給他們扛行李。龍馬一行出發了。途中,有很多險路,有時還需要攀登巨大的岩石,可謂路途艱險。龍馬的左手暫時派不上用場。有好幾次,他伸出右手去拉阿龍的手。 走過胸副坂的荒原,來到霧島明神社,然後攀登八九百米左右,到達花立岩,再攀登三千餘米,到達瀨戶尾。從此處開始,登山之路開始變陡,世間所說的石岩杜鵑也多了起來。 龍馬一邊望著眼前的高千穗峰頂,一邊取出隨身攜帶的硯台盒,開始畫起山來。 “您要畫畫嗎?”阿龍發現了龍馬不為人知的一面,但龍馬並不像他的亡友武市半平太那樣有繪畫才能。

“我要告訴姐姐。” 這就是他畫畫的原因,他現在滿心只想著讓乙女姐也能夠分享到這份樂趣。 “姐姐對您來說真是一位重要的人物啊。”阿龍在斗笠下瞪大了雙眼,臉上的表情頗為複雜。雖說是姐弟,可是感情深厚到如此地步,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阿龍不知道自己應該獨占龍馬的哪一個部分。 向上攀登了數百米後,來到了火常峰下。雖說是山峰,但是由於最近火山爆發,山石迸裂,已經形成了一座山谷。噴火口的底部仍然有火焰在跳動,地面發出低沉的轟鳴聲。 三人繼續前進,來到了馬背越。這裡是最大的難關。左右兩邊是深谷,人走在上面,彷彿踏在刀刃上行走一般。風捲著沙礫從腳底吹來,有些地方只能爬行前進。 忽然,一陣強風吹過,阿龍摔倒了。龍馬立刻迴轉身,用右手一把抱過阿龍,如此一來,兩人便抱在了一起。 “別動。”他在風中說道。

在風中被龍馬這樣抱著,阿龍甚至忘記了恐懼,心想,真想一輩子這樣待著。龍馬懷中散發出的體溫,讓她不禁熱淚盈眶。 風停了。 “站起來吧。”龍馬扔下這句話,仍舊將左手揣在懷裡,繼續向前走去。那瀟灑飄逸的背影似乎在拒絕阿龍的感傷。 真不值,阿龍覺得有些好笑。 不多久,終於到達高千穗的山頂了。山頂中央矗立的正是世人所說的天逆鮮。 世人都相信這支鋅是神治時代天孫降臨之時,神將手中的鋅倒插在了這裡。龍馬雖然是勤王志士,卻從來不相信這類神話。 “這應該是霧島明神社的人為了向世人吹噓而捏造出來的。”他說。也有傳說說,這支鋅從很久遠的古代便立在這山頂了,但是不知何時破損了,於是天明年間,鹿兒島的某個手藝人便仿照舊樣重做了一個插在這裡。

“鋅乃是用青銅製造,其形狀天狗。”龍馬特意在給乙女的信中畫上圖。他細細地觀察了一番。 阿龍也近前細觀。如果仔細觀察鋅柄的兩側,確實能看出天狗臉的圖案。在神治時代,應該還沒有天狗這些想像出來的怪物。龍馬甚是高興,說:“阿龍,世間事皆是如此。在遠處觀望時看起來似乎很神秘,可是近前一看,原來是這類東西。將軍、大名之類同這個沒什麼兩樣。” 龍馬爬上高台,試著用手握住鋅的柄。鋅是被猛力深深插入地下的,龍馬想知道插入地下的部分到底有多長,於是想拔出來看看。 只有四五尺長。龍馬有些沮喪。他明白了這不過是虛張聲勢,於是又放了回去。 龍馬和阿龍結束了在霧島的遊玩,於四月十二在濱市乘船,由海路回到了鹿兒島城下。他們立刻前往小松帶刀府上。 小松府位於城裡的原良。龍馬此前在這裡暫住時,城中的年輕武士曾紛紛跑來觀看。偶爾遇到龍馬下圍棋,還會大驚小怪,讓龍馬哭笑不得。一路上龍馬將這些事告訴了阿龍,阿龍訝然道:“難道在薩摩,人們都不知道浪人?真是鄉下啊。”難怪阿龍表示輕蔑,最近幾年,京都已經成了浪人的聚集之地。說到最近京都的特產,那要算是浪人了——甚至出現了這樣的玩笑話,可見那裡的浪人多到何種程度。 道路變成了上坡,不一會兒,二人抵達了原良的小松府。 小松家在島津的家臣中可謂世代名門,其在城中的府第也是十分壯觀。小松府建在高崗上。府後環繞著彷若六曲屏風一般凹凸起伏、連綿不絕的丘陵,府前則是整個櫻島。府內的庭院以櫻島為遠景,其壯觀可想而知。 那位小松大人竟然住在這裡!站在小松府門前時,阿龍也不禁驚嘆,不愧是大藩家老的宅邸。 在幕末這段歷史中,如果沒有小松帶刀這位沉默寡言、沉著剛毅的年輕人,西鄉和大久保恐怕都無法在藩內活動。西鄉和大久保都是從下級武士逐漸提升至今天的地位,而小松帶刀在他們創建活動根據地的過程中發揮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小鬆的騎術十分高明,據說每當他在深夜從二條城返回薩摩藩府時,人們通過馬上燈籠的火光,便可以判斷出“那是薩摩的小松帶刀”。馬背上燈籠的火光絲毫不會晃動,而且就連簇擁在小松前後的僕人們的步伐都十分莊嚴肅穆。偶爾在路上相遇的新選組巡察隊,也會停下腳步,向小松致敬。 “在鹽浸溫泉休養得可好?”小松帶刀詢問了龍馬傷口的癒合情況。或許是鹽浸起了作用,化膿終於止住了。 “長崎那邊有好消息。”小松帶刀說,“巨浪號正朝鹿兒島而來。” “好!”龍馬大喜,使勁拍了一下膝蓋。近些天來,再沒有比這個消息更令人高興的了。 “太好了!” 這是龍馬真正擁有的第一艘船,是他和小松帶刀前往長崎時,經小松允許購買的船,買船的七千八百兩由薩摩支付,賣家是長崎的普魯士商人喬爾第。可惜的是巨浪號沒有蒸汽機,只是一艘風帆船。船是舊的,在上海重新刷了漆,進行了維修,龍馬離開京都時船開進了長崎港,經喬爾第之手交接給了龍馬的龜山商社。 彼時龍馬正在鹿兒島旅行,並沒有聽說這件事。總之,在龍馬為薩長聯盟一事四處奔波時,他的事業——龜山商社也穩步向前發展著。陸奧陽之助、池內藏太,以及菅野覺兵衛都應該大大高興一回。如此一想,龍馬心中大暢。 第二天,從長崎薩摩藩府發來的書信送到了龍馬手上,詳細說明了情況。上面寫著,這次的航海,一是為了在鹿兒島舉行命名儀式,二是作為龜山商社的試航。 十四名船員的名單也送到了。士官是黑木小太郎、浦田運次郎二人,船長為池內藏太。水夫長有虎吉和熊吉,水夫為淺吉、德次郎、仲次郎、勇藏、常吉、貞次郎、如藏、一太郎和二平諸人。 如今池內藏太也成船長了啊!想起這位同鄉的友人,龍馬不由得感慨萬分。內藏太是那種典型的持劍奔走於京都的勤王浪人。龍馬曾說過,徒然奔波是毫無意義的,才將內藏太拉進了自己的商社。 船並非只有一艘。書信說,由長州藩出資購買的聯合號將同龍馬的龜山商社一起航行。聯合號由長州海軍局的人駕駛,將把長州大米運送至薩摩。這也是薩長聯盟成功後的首次物資交流,因此是一次十分具有紀念意義的航海。 一切都很順利。真是春天來了,龍馬心想。在氣候溫暖的鹿兒島,櫻花已經飄落,但在櫻島卻有著如紗般的霧靄雲霞繚繞,有著使人傭懶的悠閒春光。龍馬便沐浴在這片恬靜的春光裡。 “船來了!”聽到報告,龍馬立刻從小松府飛奔出來,不顧一切地奔跑在城里通往大海的長長的街道上。 多年來,他一直夢想有一艘真正屬於自己的船,而現在正有兩艘船一同駛進鹿兒島。對他而言,再也沒有比親眼見到這兩艘船的那一瞬間更令他迫不及待了。 再跑快些!龍馬只覺得自己跑得太慢了。聯合號由長州人駕駛,但是巨浪號卻是由我的同志池內藏太等人駕駛,是一艘純粹屬於商社的船啊! 內藏太這個傢伙,沒想到他真能開船。龍馬跑著,心中覺得不可思議。如果是菅野覺兵衛等人倒也罷了,內藏太一直身處長州的政治風雲中,基本上沒有學習過駕船技術,況且還是風帆船。風帆船比蒸汽輪船駕駛起來更需要技巧,難度更大。估計是他那天生不服輸的脾氣又犯了,覺得這種事情也能做,於是就懷著上陣殺敵一般的心情登上了船。 後來龍馬才知道,長崎的龜山商社最初決定由菅野覺兵衛擔任船長,可是池內藏太卻說:“你的駕船技術已經十分了得,我的技術可還差得很遠。既然是試航,就讓我來駕駛吧。” 龍馬繼續奔跑著,櫻島在眼前延伸,漸漸佔據了他的整個視野。許是因為昨夜下雨的緣故,火山煙雲噴發得更猛了,滾滾煙霧直衝雲霄,宛若從天空垂下了一根巨大的圓柱。 龍馬一直跑到了能看到天保山棧橋的地方。在棧橋和櫻島之間的海面上,聯合號正停泊在那裡。奇怪,為何不見巨浪號的身影? 棧橋上擠滿了人,有薩摩人,也有長州人。長州人正是聯合號的船員,屬長州海軍局管轄,他們的船長是中島四郎。 眾人望見跑過來的龍馬。龍馬在長著樹的沙地上奔跑,沙子濺了滿身。 “那個人便是坂本龍馬。”負責接待的薩摩人小聲告訴長州船長中島四郎。中島露出沉重的表情。 龍馬終於跑了過去。 “巨浪號在哪裡?”他大聲喊道。中島船長默默地靠近龍馬,鄭重地垂下了頭。 “我實在是不忍開口。” “什麼?” “巨浪號在鹽屋崎海面遭遇暴風雨,沉沒了。” 一瞬間,龍馬的呼吸幾乎停止了。 “船員呢?” “池內藏太、黑木小太郎等士官水夫十一人遇難,下等士官浦田運次郎、水夫一太郎和三平這三人奮力游到岸上保住了性命,可謂九死一生。” 中島四郎說,從長崎出發向鹿兒島航行的當天,海面上可謂風平浪靜,是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為了協調這兩艘船的船速,聯合號便用繩索牽引著巨浪號一路南下。 “那天,池內藏太心情非常好。”中島說。這位尚未熟練駕駛船隻的勤王志士對於自己當上船長駕船航行一事甚是得意,便爬上了主桅,對著在前方航行的牽引船聯合號大聲說了句什麼,好像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然而到了傍晚,起風了。氣壓猛然下降。不一會兒便下起了雨,風浪也大了起來,轉眼間已是暴雨傾盆。聯合號拼命向鍋爐裡填煤,煙囪被燒得通紅,努力想要靠近附近的港口,可是風浪太大,船根本不聽使喚。況且避難港究竟在哪個方向,距離有多遠,完全不清楚。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兩條船被一根繩索連在了一起。每次被捲入大浪中時,繩索鬆動,兩條船好幾次險些撞在一起。 暴風雨更加猛烈了。終於,為了防止兩船相撞,聯合號不得不決定切斷繩索,使兩船分離。中島四郎下定決心後,向巨浪號發射了切斷繩索的信號。他站在船上眺望。不一會兒,只見後面巨浪號傳來了信號,燈光在風雨中忽明忽滅:明白,祝平安。 繩索被砍斷了。在砍斷的瞬間,後面巨浪號便嗖地消失在黑暗中,彷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走了。 中島四郎驚慌失措,急忙再次發送信號:祝平安。信號連著發送了三次,都沒有應答。或許在繩索斷掉的那一瞬間,巨浪號便被來勢洶洶的海浪捲走了。 根據巨浪號生還隊士、下等士官浦田運次郎的敘述,船被沖到了五島列島方向。風浪越來越大,為防止被吹翻,只得用斧子將桅杆砍斷了。然而,最終防範措施還是沒有起作用。從船的左舷湧上來一股像山一樣的大浪,把船掀翻了。 所有人都被拋到海裡,只有浦田等三人游到了鹽屋崎海濱,其餘人全部遇難。 天亮後,風浪平息。聯合號立刻展開了海上搜救,最終發現了巨浪號的殘骸。在打撈溺亡者屍體時,發現只有池內藏太一人仍舊堅守在船上,他到死也沒有離開自己的崗位。雖然他的駕船技術並不熟練,但是他在面臨死亡時的表現證明了他的確是一位稱職的船長。 這些年來,龍馬目睹過也聽說過許多同志的死。自文久年間以來,土佐脫藩之士奔走諸方,其中有許多人死於非命。只有少數人生還了下來。 “一切都是天命。”龍馬自語,沒有放任自己沉浸在同誌之死的悲傷裡。或許某一天自己也會像他們一樣,不得不迎接死亡的命運。然而,這次的池內藏太之死卻讓他動搖了。 武市半平太等人在牢里切腹,那須信吾等人在吉野山被幕府軍殺害,望月龜彌太戰死在池田屋,那須俊平戰死在蛤禦門,千屋菊次郎在天王山自殺。只有池內藏太,本已經從這些血雨腥風中拼殺出來,現在卻成了一具漂浮在鹽屋崎海面的溺死的屍體。這樣的死法,實在不夠體面。都是自己的責任。內藏太原本是在京城大展身手的勤王志士,明明置身事外,可是自己硬是把他拉了進來,讓他學習航海技術,最後害他死得如此淒慘。 “您在流淚?”晚上,龍馬遲遲沒有進屋,阿龍便到院子裡找他,結果發現龍馬蜷縮在梅樹下。看到他的樣子,阿龍吃了一驚。 夜空中,櫻島那火紅的噴煙看起來宛若一抹鮮血。 “我在想內藏太。”龍馬使勁拍了拍小腿,蚊子四散逃竄。 “這個傢伙的運氣真好。” 恐怕這世上再也沒有哪個勤王志士擁有像池內藏太那樣曲折的經歷了。他從土佐脫藩後,於文久三年加入天誅組,以洋槍隊長的身份襲擊大和五條的幕府代官所,殺了代官鈴木源內,隨後轉戰大和的內岳一帶,夜襲位於下市的彥根藩陣地,打得對方潰不成軍。天誅組覆滅後,他來到京都,在元治元年蛤禦門之變時加入長州軍陣營,戰敗後逃往長州。同年,長州藩受到四國聯合艦隊攻擊,他擔任游擊隊參謀,浴血奮戰。再後來,他投奔了龍馬。池內藏太一路走過如此多的死地卻奇蹟般地活了下來,這樣一個人,如今卻葬身於暴風雨中,這個結局實在讓人無法接受。他才二十六歲。 “寫篇銘文吧。” 龍馬喃喃自語。他原本是個從不感傷的人,現在竟然說出這番話來,阿龍也吃驚不小。 “我要在鹽屋崎海岸為溺死的十一名同志立一塊石碑。” 龍馬心裡認為,如果一個武士是死在刀劍之下,也算是死得其所,走得風光,相當於為他祈過冥福、做過佛事了;可如果是溺死,至少也要建一塊石碑,否則死者的靈魂便不能超度。 但身在鹿兒島的龍馬,沒有時間一直糾結於巨浪號的遇難事件。現在出現了一個難題,是關於停泊在鹿兒島港口的聯合號上的貨物。 這些貨物是薩長聯盟、兩藩交好後,產米之地長州贈送給稻米缺乏的薩摩的軍糧五百石大米。也就是說,這些米是表達謝意和友好的禮物,它代表著長州的心意:貴藩的好意長州不勝感激。今後也請多多關照。 為了促成這件事,龍馬先是說服了桂小五郎,桂痛快地應承下來,命人從藩庫中取出大米,然後從馬關出發,海運到此。 龍馬一面要哀悼池內藏太等人遇難,同時還肩負著將這些大米轉交給薩摩藩的重任。誰料西鄉竟然說:“這些大米我們不能要。對於長州的好意,我藩萬分感激,可是如果我們厚著臉皮收下了這些大米,薩摩武士將名聲掃地。坂本君,你說呢?” 龍馬無語。西鄉的意思他並非不明白。長州正在遭受幕府和各藩聯合軍的砲火攻擊。先鋒各藩已經接到了動員令,毫不誇張地說,長州四境明天或許便會硝煙瀰漫。 “在長州,”西鄉說,“莫說是農夫和商人,就連婦孺都拿起了刀槍,準備固守防長二州,背水一戰。現在哪怕是一發子彈、一粒軍糧,都關係到他們的生死存亡。在這種緊要關頭,薩摩怎能收下這救命的大米,還沒羞沒臊地向人家表示謝意呢?” “言之有理啊。” 可龍馬擔心的是長州人的感情。長久以來,他們一直孤軍與幕府對抗,這幾年來更是遭到了幕府、各藩甚至朝廷的圍攻,這種遭遇令他們變得極度乖僻。這次的薩長聯盟好容易讓長州人對薩摩的感情有所改觀,可是這種改觀很不穩定,隨時都可能逆轉。難得長州人心情大好,要向薩摩贈送大米,如果薩摩說無法接受,長州很有可能會發怒:“我藩一片好心,你們竟然不領情!”這樣一來,事情便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龍馬至今所做的一切努力很有可能僅僅因為這五百石大米而付諸東流。 龍馬向西鄉說明了他的擔憂。 “還請你想想辦法,把這些大米買下來吧。” 聽龍馬如此一說,西鄉笑了。 “想辦法處理這類難題,不正是坂本君的強項嗎?” 最後,為了讓長州人不至於誤解薩摩,龍馬決定搭乘聯合號,親自將大米送還馬關。 龍馬和阿龍的蜜月,看樣子也只能在輾轉的旅途中度過了。 “阿龍,我們要去馬關了。”當天早上,龍馬將這個消息告訴了阿龍。 他們隨後辭別了小松,為了乘坐聯合號,從天保山灣坐上了劃子。劃子離開了陸地。 阿龍望著漸漸遠去的鹿兒島街市,心想嫁給了這樣一個不尋常的人,看樣子自己這輩子注定要過一種不尋常的生活了。 既然二人結為夫婦,就要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做妻子的就應該每天灑掃庭院,照管家務,為丈夫洗濯烹調,享受生活的恬靜,才是尋常人家的活法。像自己這般要么被幕吏追殺,要么遠走他藩,要么坐上輪船押送軍糧,究竟算哪門子的新婚呢? 更讓阿龍膽戰心驚的是,龍馬迎著海風自言自語時說出的一句話:到達長州後,搞不好要和幕府海軍打一場海戰啊。 海戰!難道這就是我的新婚生活? 阿龍被迫開始沉思苦想。陪不了他了,她心想。她原本不是一個擅長縫衣煮飯的女子,絕不是那種老老實實守著家過日子的性格。雖然如此,要讓她在這種瞬息萬變的生活中四處顛沛流離,她又會忽然間很渴望普通生活的樂趣。人是一種多麼奇怪又貪婪的生物啊,對於得不到的幸福永遠都懷有一種渴望。 阿龍想著這些,沉默了。她的臉上出現了龍馬從未見過的嚴厲表情。 “你怎麼了?”龍馬有些擔心地問。 “沒什麼。” “表情很奇怪。” 阿龍試著想擠出一點笑容。 “我就長了這樣一張臉。” “真拿你沒辦法啊。” 龍馬看向櫻島。今天櫻島火山的噴煙白濛濛的,看起來毫無生氣。龍馬並不知道阿龍心中那種對於幸福的渴求,就算阿龍告訴他,他也無法理解。他能夠想像到的,便是漂泊在異鄉,阿龍大概是寂寞了。他心中這樣推測。於是他絞盡腦汁,想要安慰阿龍。 “阿龍,去長崎學習月琴吧,咱們現在就去。” 龍馬能做到的,也只有嘗試用阿龍最喜歡的話題來哄她高興。 “是啊,要不然就去長崎吧。”阿龍喃喃自語道。 龍馬改變了聯合號的航線,掉轉船頭向著長崎進發了。而所有這一切,只是為了阿龍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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