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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一四、龍馬遇刺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5301 2018-03-16
聽說坂本龍馬在京城辦的大事成功了,登勢甚是高興,也不管現在還是深更半夜,仍舊準備了酒菜,端上二樓最里間。 龍馬沐浴畢出來,坐到了飯桌前,端起酒杯,大喝一聲:“可喜可賀!”一口喝乾了杯中酒。 “辛苦您了。”三吉慎藏道。 龍馬點了點頭,卻不知說什麼,只感慨:“當真是……”卻無下文。 三吉慎藏說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幕吏好像盯上這家客棧了。” 實際上,龍馬那日出門以後,伏見奉行所的捕吏們和見回組的隊士來客棧盤查過好幾次。每次登勢和阿龍都讓慎藏躲在二樓的壁櫥裡,在他身上蓋上被子,總算是蒙混過關了。 “是嗎?一共來了幾次?”龍馬問。 阿龍掰著手指回答說:“三次,不,好像是四次呢。”

“沒錯。”一旁的登勢說,“這麼密集的搜查,以前從來都沒有過呢。” “看來他們是有所察覺了。”龍馬撓了撓脖頸。 輔佐將軍的一橋慶喜要從大坂進京,今晚已經來到伏見。警戒變得嚴格起來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肯定是因為這個。”龍馬十分不以為然。 其實絕不僅僅是這個原因。伏見奉行所已經探知京都方面通緝的坂本龍馬今晚將離開京都來到伏見寺田屋。 伏見奉行乃是上總請西一萬石的藩主肥後守林忠交。這天晚上,肥後守得知龍馬已經入住寺田屋,為了親自指揮搜查和捕殺行動,丑時剛過便來到了府衙。確認了龍馬長相後,他將晚上不當班的官員全部召集到奉行所,並且聯繫了見回組。 丑時四刻左右,包括捕吏、同心等下級官員在內的一百多人在奉行所集合完畢。捕吏們手拿棍棒、梯子、月形叉,同心以上穿戴連環甲,幾個捕吏則戴著頭盔,穿得煞有介事。為了不致引人注意,他們熄滅了燈籠,一小撥一小撥地出了奉行所。寅時左右,寺田屋已經被圍得水洩不通。

龍馬此時還在同三吉慎藏喝酒。 德川幕府密探遍布天下,然而,也不知是哪裡出了差錯,如此厲害的幕府竟然沒能打探出薩長同盟成立這個事關自己生死存亡的重要消息。但他們也並非一無是處。 “土州的坂本龍馬頻繁出沒於上方,欲行不軌。”幕府嗅到了這點異樣的氣息。他們沒想到這是因為龍馬是薩長聯盟的調解人。他們這樣解讀這種異樣的動靜:說不定他們正在策劃暗殺將軍或者輔佐將軍的一橋大人。 去年正月初六,大坂的松屋町發生過類似的事件。土佐脫藩浪人大利鼎吉、池大六、橋本鐵豬、那須盛馬和田中顯助潛伏在家住松屋町的同志本多大內藏家的二樓,他們謀劃了一項可以震驚天下的大事件——殺掉當時住在大坂城中的將軍家茂並燒毀城池。不料在町內開武館的備中人谷萬太郎知道了這個消息,他當時正計劃加入新選組,便與奉行所聯手殺進了本多家。當時本多家中只有大利鼎吉一人留守。

在遭受襲擊的前一天,或許是預感到了自己的命運,大利做了一首俳句:“身輕不足道,心向我大君。赤誠天可鑑,忠心今日報。”這可算是他的辭世之句。 敵人來襲,大利拔出天誅組首領中山忠光的遺物半太刀奮力迎戰,殺了數人後倒在了亂刃之下。 正因為關於這件事的記憶仍舊鮮明如昨,幕府據此判斷:“他們都是土佐人,肯定在策劃暗殺行動。” 捕殺行動進行得十分小心。可以說,小心過頭了。 “坂本可是千葉門的高手。”有人提示。於是,寺田屋附近的所有窄巷、胡同里都堵滿了捕吏。就連周圍住戶的屋簷下,太平水桶後面,都藏了人。 三十人則膽戰心驚地聚在寺田屋的正門口。 大門緊閉。一個同心手拿短槍,敲了敲門,客客氣氣地問道:“請問,有人在嗎?有人在嗎?”

聽到有人敲門詢問,院子裡的店伙計不知發生了何事,便打開了門。捕吏命請出老闆娘。登勢出門去,只見門口擠滿人,個個纏著頭巾,手執明晃晃的長槍,她吃了一驚,但還是問道:“不知各位有何貴幹?”她一邊問,一邊打量來人。他們沒穿袴,而是細筒褲加綁腿,上身披一件短褂,短褂裡面穿的是連環甲,胳膊上綁著護臂,腿上套著護腿。 其中一個同心道:“你家客棧的二樓有兩個可疑武士。我們已經打探到確切消息,奉勸你不要隱瞞。”他發著抖,聲音低沉。 登勢沉默了。怎麼辦?她的腦子在飛速旋轉,看了看四周,捕吏里三層外三層擠在一起,身上散發的熱氣甚至讓人透不過氣來。 看來是瞞不了了。登勢不愧是個剛強的女人,心想這個時候倒不如乾脆爽快地說出來,或許能夠除去幕吏對二人的懷疑。

“當然有啊。”她故意做出一副驚訝的樣子,“不過,他們可是薩州藩主大人的家臣呢,絕不是什麼可疑的人。” “老闆娘,是不是可疑之人,得由我們來調查。你只需要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們的問題。” “哦?”登勢面露不悅。 “他們在做什麼?”同心問道。如果已經睡了,搜查起來就容易了。 “還沒睡,正在閒話呢。”登勢泰然自若地回答。 這個回答給了同心們重重一擊。正是以為對方應該已經入睡才選擇了這個時間抓捕,沒想到事實並非如此。他們害怕了。這種恐懼在登勢看來,十分可笑。抓捕之人竟然亂了方寸,畏首畏尾,亂作一團。 登勢心想,此等鼠輩,即便是有幾萬人來,也絕非那兩人的對手。想到此,不覺安心了。

同心最後抓住登勢的袖子,將她帶到街上。 二樓,此時阿龍已經鋪好了被褥,下了樓。可是龍馬和慎藏還圍在火盆邊閒聊。 龍馬或許是因為一直沉浸在薩長聯盟大業告成的餘韻中,興奮之情難以遏制。他向慎藏談論起天下的局勢,還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己的時局觀和今後要做的事業等等,絲毫沒有就寢的意思。 很少見龍馬這樣啊,慎藏想。 不多久,時勢說膩了,龍馬又開始談論起為人處世來。這方面他有一套奇特的說辭。 “對年長者莫要講猥褻的故事。”龍馬說。 龍馬原本就有一套獨特的談話技巧,即便在談論天下家國之時也會拿男女之情中低俗的微妙之處作比喻。在大宰府時也用了這一招,惹得三條實美等一眾公卿笑得前仰後合。雖然那個時候這一招奏效了,不過龍馬並不認為這個方法是萬能的。

“為什麼?”慎藏問。 “一旦得意忘形地講起猥褻之談,言語之間必定會有令人藐視之處。年長者雖然會覺得有趣,卻也會在心中產生輕蔑之意。”他接著說,談論猥褻之事,關鍵要適度。能夠把握這種節度的人無論做什麼都可成就大業。西鄉是這方面的高手。 “關於生死,坂本先生的底線是什麼?” 慎藏又問。 龍馬想了一會兒。 “沒有。”他說,“生與死這種事,並不是能夠特意拿出來思考的東西。我認為只要考慮自己要做什麼就夠了。我等出生在世間,就是為了成就大業。” “所謂大業又是什麼?” “就是所為之事。我以為一味模仿先人是不行的。釋迦和孔子都沒有人云亦云,而是有自己獨特的生活方式,我覺得他們很偉大。”

龍馬看到慎藏聽得入神,心情大好,辯了一番。但他還是意識到自己有些忘形了,撓了撓頭,道:“哈哈哈,今晚我有點失態啊!”說完便要起身。 阿龍給龍馬和慎藏鋪好被褥後走下樓,穿過走廊去了浴室。其間有人叫門,店伙計被叫了出去,緊接著登勢也出去了。可是,阿龍身在里屋,這一切都沒有聽到。 阿龍脫掉白布襪,試了試水的涼熱,解下腰帶,開始脫衣服。她身材嬌小,皮膚白晳,肌肉緊緻,讓人想到林中敏捷的小獸。 客棧的浴室是普通人家浴室的三倍大。阿龍不怕冷,她慢慢拉開門,走進去,掀開了澡盆的蓋子。水汽升騰,浴室裡昏暗的燈光愈發黯淡了。 阿龍發現了一件怪事——水汽在流動。她隨即被自己的粗心大意逗笑了:窗戶還開著。

窗戶面向後街。阿龍伸出手,剛想關上窗戶,忽然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後街擠滿了人,還有燈籠在晃動。 捕吏!她反應過來,衣服也顧不得穿便衝出了浴室,根本沒意識到自己還光著身子。她從後樓梯發了瘋似的衝上二樓,闖進最裡面的房間,叫起來:“坂本先生、三吉先生,捕吏來了!”她的聲音很小很尖。 比起這句話,更讓龍馬吃驚的是阿龍竟然光著身子。或許是因為太過興奮,阿龍的皮膚變成了粉紅色,身體隨著呼吸起伏,讓人不敢直視。 “阿龍,穿衣服!”龍馬說完,轉頭看向三吉慎藏。慎藏十分乾脆地點點頭,抓過短槍。 實際上,阿龍光著身子跑來報信之前,龍馬已經覺得有些不對勁。他想要去睡覺時,卻聽到了人的腳步聲,是那種小心翼翼地在樓下走動的聲音,正覺得奇怪之時,又聽到了棍棒撞擊摩擦之聲。阿龍來報時他正感疑惑。

阿龍跑上樓時,樓下已經擠滿捕吏了。當然,街上也都被捕吏塞滿。門外的捕吏正抓著登勢,以確保她老老實實地待著。 龍馬第一反應是要穿上袴,可是他環顧四周卻找不到。原來是放在隔壁了。於是他一把扯下身上披的棉祆,扔到一邊,將長短雙刀塞進客棧準備的浴袍腰帶中,又將裝有六發子彈的手槍揣進懷裡,然後撲通坐在了坐褥上。 這時,格子門開了一條縫,一張男人的臉從細縫裡向屋內窺視。 “什麼人?”龍馬鎮靜地問道。那人原本進了屋,卻又被龍馬嚇了回去。 三吉慎藏已火速整理好了衣服。 龍馬一直坐在坐褥中央。 不一會兒,隔壁傳來動靜。龍馬道:“阿龍,把隔扇推開。” 阿龍痛快地應了一聲跑向隔扇。她仍舊是赤身裸體。但在這種情況下,不管是阿龍自己還是龍馬、慎藏,都沒有覺得尷尬。她很快將隔扇全都推開,隔壁的情形立時一目了然:拿著長槍、白刃和棍棒的武士、捕吏,擠了滿滿一屋子,估計至少有十人。 龍馬用銳利的目光掃了他們一眼,轉向阿龍說:“我不想你受傷,你下樓去吧。” 阿龍不想獨自跑到安全的地方躲起來,急切地說:“不!我要留在這裡!” 龍馬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笑的是阿龍那有失體統的樣子。 “不管怎樣,你要總是這副樣子在這裡晃來晃去,我就沒辦法集中精力待客。去找個地方把衣服穿上吧。” 聽龍馬這樣一說,阿龍才意識到自己什麼也沒穿。她又驚又羞,從龍馬和慎藏之間穿過,跑到走廊上,從後樓梯下了樓。一路下去,捕吏驚呼不已。 龍馬、慎藏與隔壁的一群人對視良久,誰也沒有說話。 終於,龍馬先開口了。 “爾等膽敢對薩州武士如此無禮,我倒要聽聽是何緣由!”他大吼道。 捕吏道:“你是詐稱薩州武士!” “絕非詐稱。”龍馬緩緩道,“若是懷疑我們,伏見也有薩摩藩府。就煩請你們跑一趟,確認一下。” 捕吏沉默了。然而,不一會兒,他們又質問道:“你二人為何攜帶武器?” 龍馬高聲笑道:“這是武士的習慣。”說完,便不再吭聲。 捕吏又沉默了。然而接下來他們的行動卻讓人感到莫名其妙,他們竟陸陸續續地下樓了。 “快!三吉君,把屋裡的東西都收了!”龍馬說著,伸手把火盆推到牆角。三吉慎藏也急忙將身邊的東西攏到牆角,這麼做是為了方便迎敵。 不多久,三十來個捕吏從樓下蜂擁上來,在隔壁和走廊擺開陣勢,手中的長槍屏風般齊刷刷指向屋內,大叫一聲:“我等奉鬆平肥後守大人旨意逮捕你二人。給我放老實點!”他們一邊喊話,一邊高高舉起燈籠,照向龍馬。龍馬此前已經熄滅了座燈,屋內一片漆黑。 龍馬眼前頓時一片刺眼的光亮,根本看不見敵人在哪裡。 “混賬!給我住手!你們說是奉了什麼鬆平肥後守的命令,可我是薩摩藩士,絕不會聽從肥後守的指示。都給我退下!退下!”說話間,三吉慎藏早已在龍馬左前方找好位置防守。 “三吉君,開始吧。”龍馬小聲說。事已至此,只能來一番混戰,再找尋活路了。龍馬心想,要引起混戰,只能開槍。於是他從懷中掏出那把沉甸甸的銀色手槍,咔嚓一聲拉開了槍栓。 一旦開槍,子彈飛出去後很可能會死人啊。龍馬在一瞬間突然想到了這些無聊的事,但現在由不得死不死人了。 燈籠很礙事。龍馬對準燈籠,放了一槍。提燈籠的人應聲倒地,可是很快又有人拾起了燈籠,那刺眼的亮光總在眼前。 混戰開始了。 三吉慎藏不愧是使槍的高手,一柄短槍舞得人眼花繚亂,將對手的長槍撥開後隨即挺槍就刺,連克數人。 龍馬卻不知為何並不拔刀。 有一人貌似劍術不錯,只見他猛地蹲下,將刀掄過頭頂,飛身刺過來。龍馬用手槍擋了這一刀。 又有槍朝著龍馬的側腹刺了過來。龍馬一把抓住刺來的槍,抬腳朝那人胸前踢去。結果浴袍下擺過長,纏在腿上,打鬥起來十分不便。龍馬焦急萬分,暗想男人所穿的衣服實不當長過小腿。 龍馬大發神威,可是敵人實在太多,並且一波接一波地輪番上陣,只能再次發槍威懾。 龍馬打鬥間無意中向左一看,只見三吉慎藏身邊有一個人正背靠牆壁,將手中的短槍對準了慎藏。龍馬吃了一驚,暗叫不好,說時遲,那時快,他舉槍就射。男子胸部中彈,倒了下去。 敵人踢破格子門,踩破隔扇,聲響頗大,然而始終不敢再靠近。燈籠又滅了。 “一群懦夫!”龍馬在黑暗中高聲大笑。他仍舊不肯拔刀,再次盤腿穩坐於褥上。旁邊的三吉慎藏平舉短槍,槍尖上的鮮血滴答滴答直向下滴。 被強行拉到大街上的登勢自然不知道屋內發生的事。二樓傳來打鬥之聲和槍聲,她心中不由得害怕起來。不斷有人逃出來,還有人從二樓摔下,甚是狼狽。 時值正月二十三夜晚,離天明還有一刻左右。登勢感覺寒氣逼人,但她深信憑藉龍馬和慎藏的功夫,就算有幾百名敵人衝殺過去也不在話下。 阿龍的行動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無論是龍馬、登勢,還是敵人都沒有想到。她在樓下穿好衣服,不及係好腰帶,光著腳便從後門衝到了街上,她撞翻了五六個捕吏,在夜晚的街道上飛奔起來。她要去伏見的薩摩藩府求救。在這種情況下,她的行動才是最正確的。 阿龍足足跑了五六條街。她時而掉進溝渠,時而撞翻燈籠,不管不顧地向前飛奔,終於來到了薩摩藩府門前,在門上一通亂打。 “什麼事?都這麼晚了。”看門人從夢中醒來,打窗戶向外一望,只見一個姑娘站在門口,衣衫不整,氣喘吁籲。 “請開門!出大事了!”她踮起腳,衝著窗戶大喊。 敵人的攻擊有高峰,有低谷。先是一哄而上,見二人神勇,又退後好幾步,歇一歇,喘口氣,等待二人出招。 每當敵人衝過來時,龍馬總是使出渾身力氣,狠狠一拳,或猛踢一腳,攻擊對方要害,萬不得已時則開槍射擊。 一旁的三吉慎藏好幾次想問龍馬為何不拔刀,但終歸沒喊出來。混亂之下,龍馬應該有他自己的想法。 敵人攻勢漸弱。龍馬又一次坐在了坐褥上,摸索著手槍。 “怎麼了?”慎藏盯著敵人,低聲問道。 “裝子彈。”龍馬將左手插進懷中,面帶愁容,像是在找怎麼也找不著的錢幣。 他總算找著了子彈,掰開手槍,開始卸彈匣。可是,不知為何一切都濕乎乎的,是血。他左手的大拇指搖搖晃晃,彷彿隨時都會掉下來。他這才意識到,方才敵人揮刀從頭頂砍下來時,他左手握槍抵擋住了。黑暗中,只聽“咔”的一聲,火花四濺。接招的同時,他用右拳擊中了對方側腹,緊接著抬腳狠狠踹過去,一腳把那人踢飛到隔壁。 “蠢貨!”龍馬高興得大喊。料想那個時候,左手的大拇指就應該受傷了。雖然用槍身擋住了刀,刀刃卻切傷了大拇指。 手指也能流這麼多血。龍馬無奈。在他裝填子彈時,鮮血不斷流出,手槍、子彈全部被浸濕,手也開始發麻。 幾經努力,龍馬終於取出了滑溜溜的彈匣。糟了。他心中暗自叫苦,接著便趴在地上,在四周摸索起來。此時敵人漸漸逼近了。 “您在做什麼?”慎藏實在看不下去了。龍馬苦笑道:“在找東西。” 原來他的彈匣已從手中滑落。一場混戰後,被褥已被扯爛,火盆等物品也滾落一地,更無從尋找。他乾脆扔掉手槍,對慎藏道:“我把槍扔了。” 慎藏說:“既如此,且拼死一搏。” 三吉慎藏無法理解龍馬此時的悠閒之態。敵人手執白刃衝殺上來的生死關頭,龍馬竟然笨手笨腳地擺弄起西洋手槍來。慎藏眼看危難當頭,於是橫下一條心,決意和龍馬一起持槍握劍闖進敵陣,遇鬼殺鬼,遇魔殺魔,直到耗盡力氣,光榮戰死。 “拼死一戰如何?”情急之下他大喊著徵求龍馬的意見。 “別別別,不必如此。”龍馬扔掉手槍,站了起來,“我們撤。”說完,龍馬拉起慎藏,悄悄來到走廊,然後悄然撤退到了後樓梯口。所幸四周一片昏暗,敵人並沒有發覺。 二人徐徐下樓,走進樓下的內室。一樓的那一大群人把店裡擠了個水洩不通,可是仍舊沒有察覺他們已下樓。 二人跳進後院,鑽出小門,定睛一看,不由心寒,這怎能算作活路?面前是一條狹窄小巷,寬只兩尺左右,不用說,這條小巷那頭定有幕吏把守。 “坂本先生,怎麼辦?” “這戶人家要遭殃了。”龍馬伸手扒住和寺田屋背向而建的民宅的後窗,道: “把這個砸開,鑽進去,然後從家中穿過,再從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向出去。只能如此了。” “好!”慎藏將短槍棄置一旁,兩臂緊抱於胸前,短小的身體縮成一團,撞向窗戶。窗應聲向裡倒下。二人跳窗闖進去,狂奔起來。 這一家的人似乎已經被寺田屋的刀劍聲驚醒,藏起來了,家中異常安靜,沒有一點聲響。 二人闖入一間臥房,榻榻米上是鋪好的被褥。龍馬和慎藏踏著被褥跑過。龍馬邊跑邊說:“小時候每次這樣胡鬧都會挨罵。”說完大笑。 穿過兩三間房,二人跳進廳裡,最後來到土間。龍馬問:“三吉君,你說這戶人家的門閂在哪裡呢?”一邊說著,一邊用手在黑暗中摸索。 “讓我撞開它。”三吉慎藏撞了幾遍,門就是不開。他換用腳踹,只聽咣當一聲,或許是門閂斷了,小門方嘩啦一聲打開。 二人跳到了街上。 天氣奇冷,好在星光璀燦,路上一個人影也無。 “真是天助我等。”慎藏終於露出了笑容。 龍馬這幾天染了風寒,一直在發燒鼻塞。待到跑出約五條街,他便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更糟糕的是,手指上的傷口一直在流血。或許是失血過多的緣故,力氣眼看著一點點從體內流失。 為了甩掉追兵,二人拐進了一條小巷,不知不覺走到巷子深處。這裡的景緻與高知城的新護城河頗為相似,有河渠,有水閘。水閘對面堆放著木材。 “咱們混進木材場。”慎藏向護城河岸走去。要想去木材場,只能鑽過水閘。 “好!”說著,龍馬奔到河邊,將身體緩緩浸入水中,盡量不發出聲音。沒想到水是暖的。 不多久,他們鑽過水閘,游到岸邊,爬到了木材場。 龍馬的體力迅速衰竭。為了促成薩長聯盟,他已經累得精疲力竭,而此刻又發生了這場混戰,任是鐵人也要倒下了。三吉慎藏也因為激戰而疲倦不堪,再加上寒夜游泳,早已累得渾身發虛。 龍馬先是氣餒,後來又鼓勵了自己一番。 他們旁邊是一間堆放木材的小屋。二人爬到屋頂上,又據此爬上了堆滿木材的高架,然後在上面四仰八叉躺了下來。 此處距離地面至少有三丈。雖然完全暴露在凜冽的寒風中,但至少是安全的。 龍馬的手指仍舊血流不止。 人的命運真是難以預料啊。寒風吹過,龍馬仰望星空,有些茫然地感嘆。他終於讓西鄉與桂握手言和。那時,聽著薩摩琵琶的樂聲,在歡快的氣氛中頻頻舉杯暢飲。不過幾日,他卻虛弱地躲在木材場的高架之上。恐怕西鄉和桂做夢也想不到他變成了這副樣子,現在他們應該早就酣然入夢了。都說前途莫測,看來此話不假。龍馬再次感嘆。 龍馬出生在一個很多朝聖者光臨的藩國,從小到大,這種陳腐的說法早已聽得耳朵起繭。人生就是一場無明長夜。 果真是無明長夜啊。他望著夜空。一陣狂風裹挾著黑暗,發出嗚嗚的低嘯聲吹過長空,彷彿要將那漫天的繁星吹散了。 但話雖如此,龍馬自言自語道,就算是無明長夜,我也不能在路旁歇腳,必須一直走下去。 “三吉君,你沒事吧?” “沒事。”三吉慎藏從牙縫裡擠出一聲,他已凍得直打哆暸,“坂本先生,傷口還疼嗎?” “疼倒是不怕,血總也止不住,有些難辦。” 慎藏已經扯下自己的衣袖為龍馬綁住了傷口,可是那塊布很快被鮮血浸透,變得又濕又重。慎藏坐了起來,他抬起頭,看見伏見街市裡層層疊疊的黑色屋頂蜿蜒起伏。讓他吃驚的是,無數的燈籠像河燈一樣在街上流淌。仔細一看,四面八方的每一條街道上,都有燈籠在流動、聚成一團,街市都已經被燈籠填滿了。 “看見什麼了?” “燈籠。” “意料之中啊。”龍馬看著星辰說道,“我們被包圍了。看樣子沒有退路了。” “坂本先生,怎麼辦?天早晚會亮,他們一定會發現我們藏在這裡。一起赴死吧。與其死在他們手裡,不如在這裡自行了結。” “切腹……”龍馬臉上露出了坏笑,“這可是我們土佐人的缺點。動不動就切腹,都急著赴死。你明明是個長州人,說的話聽起來真像土佐人。” “武士要有武士的樣子。” “這要是在看戲,恐怕看到這裡就會淚濕衣襟了。可是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只要我在這世上多活一刻,日本就多一分得救的希望。” “可是怎麼看我們都沒有退路了啊。”慎藏說。 “三吉君,有沒有退路是老天爺想的事,我們只要想著怎麼逃就可以。” 龍馬傷重,行動不便,而且他還近視,又在晚上,看不清東西,於是對三吉道:“不要管我,你速去薩摩藩府。” 如果他能順利到達,龍馬也會得救,這時只能依靠慎藏的運氣了。 “我們應該賭一賭。如果上天想讓我們活下來,你一定能順利逃進薩摩藩府。如若不然,也只有順應天命了。” “好吧。”三吉慎藏拖著身體,滑下了屋頂。為了不致引人懷疑,他將沾滿血蹟的衣服在河邊洗千淨,使勁擰乾後穿在身上,又在地上拾了雙半舊的草鞋,纏在腳上,扮成了個旅人。 慎藏跑到了街上。天還沒有亮,但已經處處是開窗啟戶之聲。 剛剛走出兩條街,天空便被朝霞染紅了。恰巧在路上碰到了一個商人模樣的男子,三吉便上前問道:“請問去薩摩藩府怎麼走?” 慎藏有一點疏忽了——他並不知道伏見的薩摩藩府在哪裡。 “從這裡向前走就有一條路。沿著那條路再走三條街,應該就到了。” “多謝了!” 慎藏鄭重地道了謝,急忙上路。途中,有家點心舖的老闆開窗高聲說:“說是昨兒晚上,寺田屋發生了一百多人的混戰。” 慎藏屏住氣息從那家店門前走了過去。 陽光照射到街市上。在清晨的陽光裡,三吉慎藏拼命地趕路。待到他終於抵達薩摩藩府時,發現大門敞開著,於是飛奔進去。 薩摩藩府中,留守居役大山彥八接到阿龍的急報後不由得大吃一驚。他命令府內僅有的十人全部武裝起來待命,又派人往京都通知西鄉前往寺田屋,並去街市上打探消息。 不久,從寺田屋回來的人報告說,龍馬二人已經逃走,去向不明,捕吏正在搜查他們的行踪。 正亂作一團,忽見慎藏奔來,大山彥八大喜,立刻從玄關跑出來,道:“平安無事就好!”說完緊緊抱住三吉,又問:“坂本先生呢?” “在木材場。快去接他!” “好!”機敏的大山彥八立刻行動起來。 “關上大門!在後門準備一艘船。船上立起藩旗!”下完命令,他又指定了和自己同行的人,以及留守藩府之人。他對留守人員下達了嚴格命令:“誓死捍衛主公名譽,一步也不能讓幕府兵踏入!” 實際上,留在藩府的只有一人。即使只有一個人,卻也威風凜凜地委以重任,薩摩藩風著實有趣。 大山彥八安排完畢,來到後門。後門臨河,已經有一艘小船系在那裡,船上飄舞著薩摩藩旗。 “三吉先生,我一定會把坂本先生帶回來。請你暫待片刻。”說完,大山彥八登上小船。短槍已經藏在了船艙內,為避免招致幕府懷疑,眾人仍是平時的裝束。 小船緩緩離岸。如果不出意外,應該可以直達龍馬所在水閘邊的木材場。 留在府內的三吉,渾身上下佈滿無數傷痕。阿龍端來了燒酒和藥膏,一遍又一遍地勸他上藥。慎藏不肯聽,固執地說:“不,坂本先生也受傷了。在他回來之前,我不治療。” 阿龍詳細講述了她下樓以後發生的事情,慎藏也向她說了二人的經歷。 “不管怎樣,沒想到竟然能夠衝殺出來。現在想起來簡直像是在做夢。” “至少有一百人吧。”阿龍還在驚懼之中,眼睛發直,氣息急促。遭到一百來人的襲擊,僅憑兩個人就突破重圍,這只能說是奇蹟。 “只是有一點我百思不得其解:坂本先生到最後也沒有拔刀。” “或許是忘記了。” “怎麼會!他可是劍道高手啊。” “可是他有時候會忘記帶刀就出門暱。” “但當時他身上確實帶著刀。他可是當過千葉武館的教頭,這樣一個劍客在遭到襲擊時竟然不拔刀。在自古以來的劍客中,這等人物恐怕只此一個。”一定要平安無事啊。大山彥八仁立船頭,現在他只有這一個心願。 “大山大人,如果幕吏發現了我們追趕過來,到時該怎麼辦?” “唯有一戰。剩下的事情,西鄉先生會處理。” 大山彥八坐船抵達水閘,上了岸,仔細搜尋了木材場,可是並沒有發現龍馬。他將心一橫,大喊:“才谷先生!” 他叫的是龍馬的化名。結果從頭頂傳來一聲怪裡怪氣的薩摩話:“我在這裡!” 話音未落,大山等人欣喜若狂,立刻爬上高架,想要把龍馬抬下來。他們以為龍馬受了重傷。龍馬倒被他們嚇了一跳,說:“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說著將手腳搭在木材邊緣,很順利地滑了下去。但他臉色慘白,寒冷、失血、疲勞,再加上沒怎麼睡覺,他的身體早已極度虛弱。 “快上船吧。” 一眾人前後簇擁著龍馬走向岸邊,上船後讓龍馬躺在船內避人耳目,又在他身上蓋了一張席子,這樣一來從岸上應該看不到了。 “這簡直就像死人一樣。”龍馬笑起來,只是聲音很虛弱。 眾人迅速將船劃回藩府後門,把龍馬抬進府內,讓他睡在內院的一間房裡。阿龍立刻為他換了衣服,開始處理傷口。 “阿龍,幹得好!”龍馬的話裡充滿了讚賞和感謝,可是阿龍只是哦了一聲,便不再搭話,而是乾脆利落地包紮傷口。她雖然不會煮飯縫衣,可一旦遇到這種情況,動作頗為靈活、敏捷。 接到寺田屋遇襲的消息時,西鄉正在洗漱。這天早上他比平時起床晚了些。 “出什麼事了?”他抬起頭,“你在說什麼?” 中村半次郎大喊著飛奔過來。由於他的叫喊聲又猛又急,西鄉一開始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麼。等到他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立刻大吼一聲:“半次郎,召集兵馬!” 由於血猛地躥上頭,西鄉的臉變得通紅,半次郎從沒見過他憤怒成這個樣子。 “遵命!”半次郎大喊一聲,衝進了房間。西鄉也走進了議事廳,吉井幸輔、西鄉慎吾、大山彌助已經在那裡等候。 “還站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去準備戰鬥!” “要和誰打?”吉井幸輔試圖平息西鄉的怒氣。 “這還用問!”西鄉說,“伏見奉行。我來指揮。” 正當府裡亂作一團時,第二輪消息來了,說龍馬和三吉慎藏雖然各自負傷,但已平安抵達薩摩藩府。 西鄉長舒了一口氣,終於平靜下來,開始下達命令。他斷定,伏見奉行所十有八九會來薩摩藩府交涉。 “到那時,即便是不惜動用武力也要斷然拒絕。”他任命吉井幸輔為指揮官,令幸輔帶領薩摩訓練最好的一支英式小分隊火速趕往伏見。他的想法是,用這支隊伍守護伏見藩府,等奉行所的監視有所鬆懈時,趁機將龍馬等人接來京都。 同行的還有薩摩藩的大夫木原泰雲。吉井幸輔和木原泰雲騎馬,英式小分隊則跑步從大佛處沿路南下。吉井和木原抵達時已近正午,小分隊到的時候則剛過午。 此次伏見奉行所的人死的死,傷的傷,而且還讓二人跑脫了,只好心急火療地四處搜索,直到探聽到二人進了薩摩藩府,便跑來要求藩府交人。 “不知此事。”不管奉行所的人來多少次,大山彥八都拿這話將他們趕了回去。如此一來,奉行所只得在藩府四周布下眼線,一刻不停地監視。 龍馬手指的傷口,到了第三天總算止住了血。 “不像是手指受傷了。”龍馬對一直在身邊照顧自己的阿龍說,“身體就像飄在雲裡。” 龍馬現在失血過多,頭痛欲裂,有時連心跳也變得不正常。西鄉派來的木原泰雲學習過蘭學,醫術值得信賴。但畢竟龍馬的傷是西洋醫術中所說的“動脈創傷”。如果受傷後立即施救,還能進行血管結紮,可是過了這麼久,已經很難再進行了。再加上受傷後的數個時辰裡總在泥水里打滾,恐怕傷口很可能化膿。 “這個傷,不好治啊。”木原泰云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泰雲做完手術後,將換繃帶和塗藥的方法教給了阿龍。畢竟阿龍是京都醫師槽崎將作的遺孤。槽崎的名字泰雲也知道,他很高興自己找到了一位得力助手,稱讚道:“比起外行人悟性高多了。” 木原泰雲在伏見住了三天,第四天一早,他認為後面的事情已經可以交給阿龍照料了,便返回京都。 阿龍對龍馬可謂悉心照料,無微不至。 好阿龍,龍馬心想。阿龍的勤快與誠摯,漸漸深入他心底,有時甚至會激起一股感情,令他鼻頭髮酸。人和人相處,還是快活單純一些好。他先前一直這樣想。所以他不太善於處理這種感情。嘴上雖然半開玩笑地說“阿龍,別對我這麼好。我又要喜歡上你了”,還說“阿龍,不要這麼認真,要學著偷懶。總這樣黏著我照顧我,我可受不了”,其實在心裡,龍馬對阿龍已極其難捨了。 男人雖然整日大言不慚,其實很脆弱。正是身邊的小事讓他有了這番觸動。他的身體無法自由活動,就連如廁也沒法自己去,只能讓阿龍扶著。要是鼻涕流出來了,也只能可憐巴巴地說:“阿龍,鼻涕流出來了。”阿龍便會拿布把鼻涕抹掉。 雖說照顧病人就是如此,要是阿龍不在了,龍馬連日常生活都不能自理。這就使得龍馬對阿龍的感情發生了本質的變化。 龍馬事後寫信告訴兄長權平:“如果沒有這位龍女,弟早已命喪黃泉。”她報知幕吏來襲的果敢和此後的細心照料,讓他對她產生非比尋常的感情。 男女之間的關係真是奇妙。龍馬躺在病榻上想了好幾天。 他一直都有一種衝動,想對阿龍說,請伴我一生吧。 這似乎不是相戀。他有這種感覺。相戀那種甜美的感覺,只有在面對福岡的田鶴小姐時才有過。在千葉的佐那子小姐身上,龍馬也感到過。甚至對於年長的寺田屋老闆娘登勢,也並非沒有過生出愛慕之情的瞬間。可是對阿龍卻沒有過這種感覺。這樣說或許有些絕對,可是在目前的情況下,男女相戀這種說法實在不大適宜。 在龍馬遇刺以前,他們只不過是露水情緣。如果事件沒有發生,他和阿龍的關係也就止步於此,既沒有飛躍,也沒有任何進展。但萬事皆有緣。男女之間的緣分,很多時候都是由奇妙的事情促成的。他遇刺,便是那件“奇妙的事情”。如此一來,成群結隊前來襲擊的幕吏便成了二人的媒人。 龍馬養病的日子在這些思緒中一天天過去。 伏見薩摩藩府周圍的密探、眼線越來越多,幕府盯得越來越緊了。恐怕只要龍馬踏出藩府一步,他們便會欣喜若狂,圍攻過來。 正好可以好好養傷,龍馬心想。可是又一想,出不了門著實讓人憋得慌。吉井幸輔和木原泰雲回到京都薩摩藩府,向西鄉匯報了龍馬的情況。西鄉道:“必須把他接到京都來。” 在伏見無法好好救治,且伏見藩府的防備不夠周密。西鄉想把龍馬接到京都,給予充分的治療和保護。 “這樣的人百年不遇,絕對不能讓他有任何閃失。”西鄉對吉井幸輔道。龍馬是薩州和長州的恩人,而且推翻幕府、建立新政權如果少了龍馬,將會是致命的損失。西鄉就像口渴的人需要水一樣需要龍馬。 “幸輔君,龍馬是浪跡天涯的孤客。他沒有應該保護他的藩國,就讓我們薩摩舉全藩之力保護他吧!” “再派遣一支英式小分隊如何?”幸輔果斷地說。 這可是在幕府的眼皮子底下調動步槍隊,就算薩摩藩對待幕府的態度再強硬,作這種決定恐怕也需要極大的魄力。伏見那邊已經有一個小分隊,現在又將有一個小分隊從京都出發。 “派過去吧。”西鄉說,接著又補充道,“再帶上一門大砲。” 為了護送一個小小的浪人上京,甚至動用了擁有日下最強火力的英式步兵隊。 “幸輔君,這次的指揮就拜託你了。” “遵命!” 二月初一午前,幸輔率領的這一支英式小分隊抵達伏見藩府,隊尾拖著的一門山地炮也一併咕嚕咕嚕滾進了府邸。 一進府中,幸輔便找來阿龍,問道:“坂本先生病情如何?” “已經起床了,現正閒著。” “哦?”幸輔穿過走廊向龍馬臥室走去。 龍馬的確正在和三吉慎藏玩足角力。每次都是慎藏被扳倒,而不服輸的他總要再來一次。等他再次抱起右腳挑戰,結果又被龍馬扳倒。 “坂本先生真是高手啊!” “這算什麼?家姐才厲害呢。” “哦?女子也玩這個?” “她還會劍術、馬術,唯獨不會針線活和煮飯。我可是被家姐訓練出來的,所以厲害得很呢。” “一個女子來玩足角力,不太好吧。”三吉慎藏或許是想像了一下露出膝蓋和小腿的乙女那不成體統的樣子,笑了起來。 “嘿嘿,”龍馬也笑了,“我從小就看慣了女子的關鍵部位。” 兩人正說到這裡,吉井幸輔進來了。 “啊呀,這樣會被木原大夫罵的。”他說。按照木原泰雲的說法,養傷需要的是絕對安靜,比起藥物,體力的恢復更能夠讓傷口痊癒……嘮叨完這些,吉井幸輔對龍馬提起了向京都轉移一事。龍馬答應了。 “我們已經準備好兩頂轎子。”幸輔說。 龍馬立刻說:“再找一頂。”他要帶阿龍一起走。他已經下定決心,今後不會再讓這個姑娘離開自己。 “喲,也一起嗎?”幸輔笑著問,接著又一本正經地點點頭說,“我會照辦。” 龍馬起身來到走廊,阿龍正在廊內土間為龍馬洗繃帶。 “阿龍,我們要轉移到京城的薩摩藩府。”龍馬說。 “京城?”阿龍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龍馬。龍馬看到她雙眼頓時淚水盈盈。阿龍把這話的意思理解為,龍馬要去京都了,她將會留在伏見寺田屋。 看到阿龍的淚水,龍馬頓時慌了神。他被感動了,連忙說:“你也一起走。你應該會去吧?”他又確認了一遍。 阿龍垂首點頭,說:“嗯。”然後便一直垂著頭。 “吉井君拉來了大砲,看樣子急著上路。快些準備準備吧。” “沒什麼可準備的,我只穿著身上的衣服就跑出來了。” “在寺田屋時你是光著身子呢。” “後來我到樓下穿上了衣服,不過隨後便衝了出來,穿的自然是便服。” “是這麼回事啊。真是可憐。” 衣服對女人是何等重要,被姐姐一手帶大的龍馬最清楚不過了。 “可惜不能和寺田屋聯繫。” 幕府的密探現在重點監視的就是寺田屋和這座藩府,實在是沒辦法派人去取衣服。登勢恐怕還不知道龍馬和慎藏已經安全。 “暫時先穿這個忍耐一下吧。” “可是……” “等我在長崎賺了錢,給你買一兩套。” “嗯。”阿龍又點了點頭。 “坂本先生……”阿龍說不下去了,哭了起來。不是因為衣服,而是龍馬那句“你也一起走”,讓她高興得哭了。 “別哭。”龍馬又慌了,想要逃走,剛走出兩三步,又停下。 “阿龍,是一輩子。” “嗯?” “我要你跟我一輩子。”龍馬似乎有些害臊,扔下了這麼一句,便慌慌張張地走開了。 阿龍呆呆地站著,雙手滴著水,一直站了好久。一輩子……男人和女人之間,還有比這個分量更重的話嗎? “坂本先生,要我跟隨您一輩子?”她輕聲自語道。 正午過後,英式步兵隊從伏見薩摩藩府出發了,先前的小分隊做前衛,後到的小分隊做後衛。隊伍的中央是三頂轎子。一旁,吉井幸輔騎著馬,將馬鞭反拿在手中,身子隨著馬兒的行進一搖一晃。隊伍的最後是一門大砲,輪子滾過地面,隆隆作響。 呼啦,從路口、屋簷下、地藏菩薩廟的一旁突然躥出許多人來,就像一群四散逃竄的蒼蠅,都是幕府的密探。 “幕吏不敢輕舉妄動。”吉井幸輔在馬上笑了。如果要面對的是裝備了最新後裝式步槍的西式步兵,外加一門大砲,恐怕奉行所和見回組也只能乾瞪眼了。 此時的幸輔心情頗好。如果是桂,這時應該會作一首蹩腳的詩了。可惜幸輔對詩一竅不通。 “餵!餵!”他喊來傳令使,“告訴排頭,從寺田屋前面走。經過時要放慢速度,一定要慢悠悠地走。” 使者得令,飛也似的傳令去了。要隊伍從寺田屋前經過,是龍馬特意囑咐幸輔的,這樣會讓登勢放心。 不一會兒,隊伍來到了寺田屋前。登勢從正門飛奔出來,在屋簷下目送隊伍緩緩走過。 龍馬乘坐的轎子來到了她面前。可是龍馬不能露臉。如果愚弄奉行所到如此地步,只會讓他們受到過度刺激,給自己平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可是龍馬無論如何也想告訴登勢,他故意在轎子里大聲咳嗽。 登勢似乎沒有分辨出這是龍馬的咳嗽聲,一臉茫然。轎子裡的龍馬焦急萬分,一連咳了十遍。 登勢終於明白了,她的目光牢牢盯住眼前的轎子,悄悄地擠了一下眼睛。而且她在做這個小動作時,臉上還帶著笑容。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這反倒讓龍馬欽佩不已。 隨後,三吉慎藏的轎子和阿龍的轎子也順次經過。即便不知道裡面坐的到底是何人,聰明的登勢也應該能放心了吧。 龍馬順利進京。 薩摩藩在京都相國寺旁邊的塔之段借了一座兩層樓的宅子,作為西鄉的私宅。龍馬等人便被迎接至此。 面對庭院的一間里屋早已為龍馬、慎藏和阿龍空出作休息室用。西鄉更衣後前來探望龍馬,寒暄說:“請將這里當做自己的家一樣,莫要見外。” 龍馬在塔之段府第的消息很快便在京都志士之間傳開,他們紛紛相約前來拜訪。 當然,長州人也得知了這件事。桂小五郎差人送來了一封急信,信中表達了對薩長成功聯盟一事的謝意,一併對寺田屋一事表示慰問:“(前略)此前上京時,蒙兄深情厚意,敝人心意才得以透徹薩州,感激喜悅之情永生難忘。弟拜受兄自浪華(大坂古稱)寫下的六條背書,如今已然放心。”接著,又詳細講了包圍長州的佐幕派各藩的動向,然後寫道:“弟得知兄伏見遇險一事,甚為憂心。懇請兄務必萬事小心,唯祈念切莫陷於賊手。伏惟珍攝。木圭。” “木圭”是桂將自己的姓氏分解後的署名。 “沒想到這傷口治起來如此麻煩。”每天只要一換繃帶,龍馬就會這樣抱怨。 化膿仍在繼續。傷口已經腐爛,宛如掰開的石榴。連木原泰雲都說:“一不小心便會危及性命。” 龍馬的傷口化膿引起身體發熱,他渾身乏力,沒有食慾,消痩了許多。 “木原大夫說了,一定要吃飯。再多吃點。”每次用餐時,阿龍都會盯著龍馬,不厭其煩地叮囑。 住進塔之段大約十天后,龍馬的氣色漸漸好起來了。陽春一天天臨近。如此一來,龍馬便無法老老實實地待在宅院深處了。於是他提出:“我想到街市上走走,消消食。” 此言一出,阿龍吃了一驚。 “公家大人監視得正緊呢。” “公家大人是指誰?你說幕府?” “正是。” “你用詞不當啊。公家大人監視得緊,簡直就像是對罪人說話的口氣。”龍馬倔強,終於有一天,他啾準了府內沒有薩摩人,從廚房逃到了街上。阿龍迅速察覺到,連忙追了出去,在室町大街的人口處終於追上了他。 “您要去哪兒?這樣太危險了。” “我想去河原町的菊屋逛一逛。你也一起來吧。”說完,龍馬將受傷的左手揣在懷裡,漫步向前。走著走著,他抓起了阿龍的手,說:“我病剛好,扶著我點。” 來往的行人聽了,都詫異地望著二人。 在大山彌助的小分隊中擔任伍長的年輕人石塚長左衛門發現龍馬和阿龍手拉手在河原町散步,不禁大驚失色,一路飛奔回去,將這件事報告了吉井幸輔。 吉井幸輔也大吃一驚,連忙命數名藩士到街上務必將龍馬帶回,然後來到西鄉房間,將詳細情況一一禀明。 “藩裡不惜動用軍隊來保護他,可是他卻如此不小心!真是豈有此理!”幸輔大怒,“膽子再大也要有個限度。現在幕府正在傾盡全力搜捕,可坂本先生卻跑到河原町的鬧市裡晃悠,而且還帶著女人!” 西鄉垂著頭,漫聲應著。 “英雄自然讓凡人看不懂。” 吉井幸輔說:“大街上都貼滿了龍馬先生的畫像。他那個大個子,再加上一頭蓬髮,一眼就能認出來。而且還帶著一個美得讓人側目的美人,兩人手牽著手,就算是閉著眼睛也知道他是坂本龍馬!西鄉君,你倒是說說他啊。難道沒辦法了嗎?” 西鄉終於笑出聲來,道:“他本來就是這麼個人。” 此時,龍馬和阿龍正走在寺町,五六個武士堵在了他們前面。 “坂本先生!”他們用薩摩話喊道,“請您回去!” “哦。”龍馬站住了。他負傷的左手仍放在懷裡,右手則伸出來,與阿龍的手指交織相握。 “我好像見過你。” “請不要開玩笑。我們曾去伏見迎接您。” “啊!那個時候……” 武士們還以為他要說感謝,卻只見他從懷裡抽出左手,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我這隻手還很疼。”接著又說:“現在已經好多了,才在街上溜達溜達。” “散步當然可以。”其中一個武士道,“但幕吏已經盯上了坂本先生。現在站在那個路口的商販應該就是密探。或許已經有人去通知新選組或見回組了。雖說先生您在寺田屋衝破了百餘人的包圍,可是現在您手上有傷,一旦打起來是無法全力殺敵的。” 薩摩的年輕人們前後簇擁著龍馬,開始往回走。 “難得有個好天氣,真是可惜啊。”龍馬無精打釆。 西鄉早已在府中等待。龍馬剛一回來,他便來到龍馬的房間。 “坂本君,想不想去薩摩遊玩?”他提出了一個頗為誘人的建議。 “我知道一處很好的溫泉。”他再誘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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