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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一三、秘密同盟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6843 2018-03-16
幕府遍布各地的眼線已經探到龍馬進京的消息,以京都守護會津中將鬆平容保為首,京都所司代、京都奉行所、伏見奉行所、新選組、見回組等,從京都大坂、兵庫布下了天羅地網,只等龍馬來投。 究竟如何走漏了消息,已經無從得知,總之,雖然幕府還不知道龍馬潛入京都的目的是為了薩長聯盟,但是已經探知土州的坂本龍馬將帶領長州人進京,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龍馬被描述成面容粗獷、神色嚴厲的彪形大漢,最底層的捕吏也牢記於心。至於龍馬的行踪,幕府則作出了下面一番推測:因為此人好船,所以應該會走海路,來畿內,估計會從兵庫上岸。於是命令負責兵庫警備的閃藩嚴加搜捕。幕府進一步推測,這個土州人會由天滿八軒家一帶乘坐淀川河船進入伏見,遂向八軒家派出新選組。

然而龍馬離開長崎,由陸路跋涉北九州,穿越馬關海峽,進入馬關,接著馬不停蹄前往三田尻。 在三田尻的白石別院中,高杉晉作、井上聞多和伊藤俊輔等人早已等候多時。 高杉告訴龍馬一件事:“桂小五郎帶領貴藩池內藏太、田中顯助和我藩品川彌二郎等數人,已於前天,也就是二十五日,從馬關起航,趕赴京都。” 這個長州秘密使團由桂小五郎主導,隨團照應的龜山商社的池內藏太則是龍馬親自安排的。內藏太預感到此次京都之行將是自己戲劇人生的最後一章,為了在遇到緊急情況時能夠拼命一搏,死而無憾,他將一支來复槍卷在大包袱皮里,帶著上路了。 “坂本君打算怎麼辦?”高杉問。 “立刻起程。”龍馬道。薩摩藩的輪船為了接送龍馬,早已開進了馬關,數日前便在港內停泊等待了。

“坂本君,遵照藩命,長府武士三吉慎藏將作為你的護衛與你同行。他是使槍的高手。” “好,我心裡踏實了許多。” “哪裡。坂本君可是千葉門下赫赫有名的北辰一刀流高手。雖說護衛的功夫比不上被保護的人有些不成體統,不過三吉慎藏為人機靈,絕不會成為你的累贅。” 此番話說完,或許是想到了龍馬等人此去凶險非常,高杉的臉色比平時蒼白了許多。 誰料天公不作美,當天晚上下起了暴風雨,停泊在馬關的薩摩輪船的明輪損壞了。只有在長崎才能進行蒸汽輪船的大規模維修。長崎有幕府的官營造船所,還有從上海搬來的船塢。 龍馬仔細檢查了船的破損部位,說:“看樣子得去一趟長崎了。” 龍馬不得不放棄乘船。於是,他的出發之期自然而然也推遲了,只得另找船隻。其間,龍馬暫住在龜山商社的馬關分社,即阿彌陀寺的巨賈伊藤助大夫處。

龍馬將分社命名為“自然堂”。他既不信佛,也不尊孔,唯獨尊崇老子和莊子這兩位先賢。他效仿主張凡事順其自然的老莊思想,取了自然堂這個名字。 龍馬宿於此處期間,碰巧有一個叫岡三橋的長州書法家前來拜訪,龍馬便拜託他寫下這三個字,裝裱好了掛在堂上。 “哦?自然堂?”岡三橋流露出不知是佩服還是不解的神情,不住地搖頭。為了勤王而奔走天下的志士竟然信奉老莊,這或許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伊藤助大夫深敬龍馬,雖說是馬關碼頭的龍頭老大,卻親自為龍馬端茶,晚飯時還陪龍馬一起喝酒。 “助大夫,幫我找一艘去大坂的船。”龍馬每天清晨一睜開眼睛,就會懇求一次。 “明白,小的明白。”助大夫為此很是發愁,並非隨便找哪家運輸船行都可以。因為是龍馬,所以非薩摩船不可。只有薩摩船,在面對幕府的搜查時才能無所畏懼。

轉眼到了正月。馬關港裡終於來了一艘官船,桅杆上,薩摩藩旗隨風飄揚。 這艘船於正月初十從馬關起航。龍馬、奉長州藩命與龍馬同行的三吉慎藏上了船。 慎藏長著一副長州人才有的秀麗容貌,正如高杉所說,是一個反應機敏的年輕人。龍馬在船上與他朝夕相處,對他大為讚賞。 “三吉君,你就連睡覺翻身也快得讓人驚異啊!” 船在播州海面遭遇了一場小風暴。整個冬季到早春的這段時節,即便是瀨戶內海,海面也不甚平靜。船一路破浪前行,穿過明石海峽,在慶應二年正月十六抵達兵庫港。 龍馬於慶應二年正月潛入兵庫,而此時的時局對勤王派來說正如嚴冬。 將軍德川家茂已經來到大坂城。他一方面將大坂城作為大本營,為第二次征討長州作準備,另一方面則逐漸加快鎮壓長州派的步伐。各藩也追隨幕府的強硬政策,接連殺戮藩內的勤王志士。不僅龍馬的藩國土佐,安政以來勤王志士輩出的肥後熊本藩、築前福岡藩也陷入了淒慘的境地。幕府剛一發布第二次征討長州的命令,築前福岡等地就發生了政變,佐幕派重掌大權,開始接連不斷地屠殺勤王之士。

這場殺戮始於一人。名震築前的志士筑紫衛決定脫藩,他趁夜出城,一直逃到那珂川的渡口。然而第二天,他被人發現溺死河中,脖子上還綁著衣服和長短雙刀。這件事激怒了藩內的勤王派首領月形洗藏,他下決心發動政變,開始號召同志集會。密謀不知為何洩露到藩廳,一眾同志頓時淪為階下囚。 後來,加藤司書等六人被迫切腹。月形洗藏等二十四人被處以斬首之刑。福岡城中的這次大規模死刑足足執行了三天,年俸五十二萬石的藩內再也找不出一個勤王志士。 時局可謂暗無天日。僅存的希望被寄託在大敵當前的長州,以及一直置身事外、保持中立的薩摩身上。然而,如果這二藩仍舊孤立對峙,老死不相往來,一切便都無從談起。因此可以說,正在極力促成兩藩聯手的龍馬,孤身擔負起了回天之望。

龍馬潛入兵庫後,下了船,換乘驛馬,踏上了海濱。三吉慎藏遠遠望著岸邊的情形,道:“坂本先生,不能上岸。” 松林中和街道的各個角落都搭起了查問來往行人的哨所,還有數不清的武士在巡邏。 “看來是豐後岡藩的人。”三吉慎藏看了看那些人的家紋,說道。豐後岡藩的當家是俸祿七萬四百四十石的中川家。岡藩在文久三年以前曾是出名的勤王之藩,現在也一心佐幕。 “還是坐船到大坂吧。我再騎馬到港內找一找,看有沒有去往大坂的便船。” “現在正下著暴風雨啊。” “沒關係,只要給夠了錢,應該會出航。坂本先生,請您在這片蘆葦叢中稍候片刻。”說完,三吉慎藏便飛奔而去。 此人確有能耐。不一會兒工夫,他便迴轉來說找到船了,將龍馬扶到馬上。三吉將身上帶的五十兩都拿了出來,租下了一艘船。

二人在大坂天保山灣下了大船,然後租了一條小船,沿河航行,進入街市。經過安治川的崗哨時,被哨兵攔下。 “停下!”哨兵大喊。 龍馬坐在船裡,一邊吃著便當,一邊不慌不忙地報上化名。 “在下薩州才谷梅太郎。” 哨兵最終恭恭敬敬地放他們通過了。 “這便是武士的氣勢。”順利經過哨所以後,三吉慎藏小聲說道。真正的武者,不怒自威,不戰而屈人之兵。但龍馬並不是有意的,他聽了慎藏的感慨,一面困惑,一面繼續用飯。 不久,船駛進了土佐堀川,抵達二丁目薩摩藩府的後門時,二人棄船上岸。薩摩藩府早已接到了西鄉從京都發來的指令,已久候龍馬多時。 “您能夠平安到達,幸甚幸甚。”薩摩大坂留守官木場傳內大感欣慰。傳內是西鄉和大久保結識很久的同志,年紀在二人之上,平日深得二人尊敬。

“將軍現在就在大坂城內,警戒可謂空前嚴格。日落以後,街上便只剩下野狗在遊蕩。畢竟有三萬幕府官兵駐紮,而且市內的警備也已經按照區域劃分給各藩。一旦發現可疑者,斬立決。尤其是最近十日,坂本君你可是他們搜捕的重點。” “哦?我是重點?”龍馬苦笑了,看來得給乙女姐寫封信了。幕府發動一切力量,只為搜捕我龍馬一人,這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啊。 “幕府應該並不知道我進京的目的吧。” “沒錯。料想他們也不會探到這一層。可恨有個叫做赤根武人的長州人在大坂被新選組抓住了。赤根對高杉懷恨在心,似乎經受不住拷問,洩露了長州藩的機密。若是這樣,便很難斷定幕府對此事是否毫無察覺。” “原來如此。” “總之,這兩天還請先生在藩府內躲避為好。”

“多謝好意。但今晚我要外出。” 龍馬此話一出,木場傳內頓時大驚失色。 “如此一來,在下豈不是失職了?”他大聲說道,“您究竟要去哪裡?是煙花巷嗎?” “不,我要去大坂城。”龍馬平靜地說。 大坂城?那裡可是幕府機構的中樞、幕府軍的大本營,是所有敵人的巢穴啊! “所為何事?” “去了解上方的警戒網。要是不知道這個,便無法潛入京都,也不能上路。我要去大坂城代府。” 此時的大坂城城主不是別人,正是將軍。城代是代將軍治理大坂的,與京都所司代並列為幕府地方官最高職位。大坂城代不僅統轄大坂城,還統率西國諸侯,一般會從年俸五六萬石的譜代大名中選拔。擔任此職後,再任京都所司代,然後晉升為老中——這是世間公認的成為幕府高官的路。值此非常時期,幕府沒有從譜代大名中選拔人選,而是暫時破例任命旗本擔任大坂城代。不管怎樣,此人都是倒幕志士最大的敵人,是他下令全力搜捕坂本龍馬。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此人莫非瘋魔了?木場傳內心想。他竟然說要闖進敵人的老巢,與敵方頭子見面,詢問為了抓他而設下的羅網是怎樣部署的。 “您認識大坂城代?” “不認得。”龍馬道。但他倒是認識一位幕府高官,那就是目前正在城代府暫住的大久保一翁。 大久保一翁乃龍馬恩師勝海舟的摯友,曾是將軍近臣,現在官任越中守,駐在大坂,擔任將軍顧問一職。 “坂本君,您真是膽量過人。” “哪裡哪裡,我只不過像往常一樣行動。” “萬萬不可。您可是幕府傾全力搜捕的要犯啊!” “木場君,能否替我準備兩頂轎子?要是能再藉給我印有島津家紋的燈籠就更好了,中途可以用來驅魔辟邪呢。” “借倒是能藉……” 木場傳內還想勸阻,可是龍馬充耳不聞。木場無奈之下只好著手安排。 轉眼已是傍晚時分。 龍馬鑽進前面一頂轎子裡,三吉慎藏坐在後面的轎中,龍馬一行派頭十足地出了薩摩藩府大門,揚長而去。 木場傳內佇立門前,目送他們遠去,直到看不見燈籠。 木場忽然大叫了一聲。這是薩摩人的一種習性。憤怒時,互相鼓勁時,不甘心時,高興時,他們便會這樣喊叫。龍馬驚人的膽量既讓傳內憂心,又令他欽佩不已,不由發生叫喊。 龍馬憑藉印有島津家紋的燈籠,輕而易舉地通過了城門、街頭崗哨和諸藩的哨所,不久便過了本町橋。過了這座橋,便走到了幕府軍的眼皮子底下。在橋頭上他們接受了盤問,但依仗著薩摩使者的身份,又通過了內本町、太郎左衛門町,順著上町的坡道一直走到盡頭,路南便是城代府。轎子在門前停下了。 越中守大久保一翁正在審閱町奉行和各藩遞送上來的有關大坂警備情況的報告,忽聽得下人在隔扇外說道:“薩州大坂留守官木場傳內大人同僚前來拜訪。” 一翁合上了冊子。 “來人如何稱呼?” “肝付右兵衛。” 一翁對這個名字沒有什麼印象,但肝付這種奇怪的姓氏只有在薩摩才見得到。不僅如此,在薩州還是名門大姓。不管怎樣,來人若是個薩摩高官,也不好不見。這樣一想,便簡短命令道:“帶到客廳來吧。” 一翁開始整理文件。所有文書都是關於大坂和兵庫的警備狀況,尤其是最近的報告,從措辭便能感覺到局勢越來越緊張。土州的坂本龍馬帶著長州的桂小五郎潛入了畿內——根據這一情報,幕府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 二人的畫像也送到了大久保手上。桂“微黑”,龍馬“黧黑”。大久保對於警吏這種令人費解的措辭感到好笑。 大久保來到走廊上。真冷,他握緊了左拳。近侍手拿蠟台,在前面帶路。二人來到了客廳。當近侍拉開格子門時,大久保一翁的雙腳牢牢釘在了原地——龍馬正端坐在裡面。 大久保回頭看著近侍。大久保乃幕閣中一等一的才俊,此時,他那白晳的額頭不斷地冒出大顆大顆的汗珠。他從未像此刻這般狼狽。 “你在走廊待命。”他小聲命令近侍,“沒有我的傳喚,不准任何人進來。” “遵命!”近侍答道。主人異樣的神色令他吃了一驚,或許是因為寒冷和緊張,他的牙齒咯咯打戰。 大久保進了屋,落座,一聲不坑地拉過暖手爐。 這位將軍家的名臣不會說“你這樣做令我很為難”這種話,但這些話都寫在了臉上。可是,龍馬卻絲毫沒有將大久保的難處放在心上,只是笑嘻嘻地盯著對方。 “天寒了啊!”龍馬將火盆攬在懷裡,接著說,“京都、大坂都是好地方,可這麼冷的天真讓人受不了。” “要是覺得冷,”大久保快哭出來了,“那就別出來亂跑。” “那可不行,我有要緊事辦。” “坂本君!” 大久保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了。說完這三個字,他嘴唇緊閉,表情甚是僵硬。 “您怎麼了?”龍馬有些吃驚地詢問。 “沒事。” “可是您都不怎麼說話啊。” “你讓我說什麼?”大久保一臉的不悅,“你可是幕府通緝的要犯!現在京都和大坂所有的官兵都在摩拳擦掌,就等著你從西國潛來時逮你個正著。” “我要問的正是這件事。”龍馬拍手道,“正因為如此,我就想,只要來到這裡,就能知道哪裡警力薄弱,哪裡盤查嚴格。” “混賬!我可是負責整個大坂的警備。” “簡直就相當於大坂城代了。”龍馬重重點了點頭。 “你還表示佩服?我可是那幫要抓你的官吏的總指揮。” “我明白。” “既然明白,為何還要來?”大義保有些不耐煩了。 “因為在下認為,位高權重的您應該不會親自逮捕坂本龍馬。” “這位是誰?”大久保指了指三吉慎藏,問。 “長州人。” 大久保的臉上分明寫滿了驚恐。就憑三吉是長州人這一點,就可以當做朝廷和幕府的敵人,當場捕殺。 “你竟然帶了這麼個人來。” “他是我的朋友。”龍馬坦誠地笑道。 “總之,請立刻離開大坂,越快越好。聽說你還要進京,知道你膽大包天,但我還是要奉勸你慎重行事。若是去了,任憑你有幾條命也不夠用。” “我已經想好了。”龍馬說,“您說我要進京,您的消息真是靈通。” “有報告。” “您認為我在京都會做些什麼?” “這種事情,我怎麼會知道!” 大久保惱了,認為龍馬是來戲弄他。 “難道沒有這方面的報告嗎?” “沒有。” 龍馬鬆了口氣。他就是想確認這一點。薩長聯盟之事若是被幕府知道了,那就萬事休矣。 “不敢多打擾,我告辭了。” “我送送你。” 大久保親自將他們送到大門口,龍馬正要邁步走下式台,大久保小聲對他道:“天滿八軒家有新選組的人在嚴格盤查上京的船客,估計你會用化名,應該問題不大。萬一遇到緊急情況,就說你認識我。記住,這僅限於極其緊急的狀況。” 駛往伏見的淀川河船途經大坂時,都會在天滿八軒家停靠。這裡在天滿橋和天神橋之間,南岸碼頭客棧鱗次櫛比,來往於京都、大坂之間的旅客極多,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此處有一家叫京屋的客棧。京屋乃新選組常駐的客棧,將軍在大坂停留期間,有一支小分隊駐紮在此,盤查過往旅客。隊長正是藤堂平助。 藤堂此時正倚在京屋二樓的欄杆上,俯視過往的行人。 快到正午時分時,他目不轉睛地盯住了一個人,一個身穿印有家紋的黑布和服的高個子武士,從京屋旁邊一家叫做擠屋的客棧裡走出來。 此人正是坂本龍馬。他頭上戴了一頂韭山笠,那形狀就像槲樹葉包的帶餡年糕。 藤堂身旁一個姓新田的隊士指了指與龍馬同行的三吉慎藏。 “藤堂,那人我見過,他是個長州人。他背的大包袱裡裹著根像釣魚竿一樣的東西。看起來像是槍。” “是啊。”藤堂故意裝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滿不在乎地答道。 “嗯,碼頭的那幫傢伙應該會調查的。還是吃飯要緊,肚子餓了。”說著,藤堂手拿長刀站起身來,走下樓梯。 藤堂平助是龍馬在千葉武館的師弟。之前新選組隊士在從伏見通往京都的大道上與龍馬交戰時,藤堂就曾放跑他。 真是個傻子!藤堂一邊下樓梯一邊惱火地想。就算膽子再大,也不應該在大白天去坐船。如此豈不是完全暴露了? ! 藤堂最近有些動搖。雖說他與近藤、土方一樣,都是組建新選組的元老,但是池田屋之變以後,新選組拋卻了攘夷結社的初衷,完全淪為了幕府的走狗,對此他心中大為不滿。而且,俗話說血濃於水,新選組的頭領中,近藤勇、土方歲三、沖田總司、井上源三郎等都是出自武州多摩的天然理心流劍士。這些人暗地裡早已抱成一團。而藤堂平助使的卻是在千葉武館學習的北辰一刀流劍法。藤堂一直覺得近藤等人把他當外人看待。不僅如此,千葉武館內尊王攘夷風氣甚濃,在櫻田門外斬殺井伊直弼的水戶、薩摩浪人大多出自千葉門下。還有死於赤羽橋的清河八郎,以及坂本龍馬。千葉武館可說志士輩出。藤堂終於決心和新入隊的千葉門師兄伊東甲子太郎等人一起脫離新選組,另起爐灶。 藤堂跳下樓梯,來到土間,徑直走向後門。屋後是大河。既然是天滿的碼頭客棧,準確來說後門才是正門,一艘艘三十石的船便從門前往來。 藤堂踮起腳,裝作向對岸張望的樣子。對岸的房屋籠罩在一片霧靄中,陽光下閃閃發亮。正是梅花飄香的好天氣。 旁邊就是堺屋的碼頭。現在正好有一艘河船要出發。踏板已經搭好,船上和岸上都聚集了大批旅客。 藤堂手下的五名隊士,身穿隊服,正在嚴格搜查每一個旅客。 龍馬出現了,同行的正是那個背著疑似短槍之物的武士。 “站住!”隊士們頓時緊張起來。 “我等乃是京都守護會津中將轄下新選組,現奉公詢問,請報上藩名、姓名。” “薩摩。”三吉慎藏回答。 “姓名?” “這位是肝付右兵衛,我是肝付鼎。” “那是什麼?”隊士指著三吉慎藏肩上的東西問道。 三吉剛想開口說是釣魚竿,一隻腳已經登上踏板的龍馬回過頭來。 “是短槍。” 隊士們立刻亂作一團。其中一人畢恭畢敬地說:“那邊座摩神社里停放神轎的地方現在是我們的臨時駐地,還請二位隨我們過去。” “沒有這個必要。”三吉慎藏道。他出生於常住江戶的大名之家,話中有江戶口音。 “你說你是薩摩人,為何不說薩摩話?” “廢話!我出生在江戶。” “不管怎樣,請跟我們去一趟駐地。” “你們就是這樣問候薩摩藩士的嗎?”三吉慎藏擺出一副要鬧事的架勢。 “不,你們看起來不像薩摩藩士,特別是那一位。”隊士指著龍馬說,“和我們一直在找的人十分相像。總之,還是到駐地慢慢聊。” “不用!”龍馬大吼。聲音大得把周圍的人嚇得跳起來。 “要是覺得我們可疑,就去找土佐堀藩府的留守官木場傳內交涉。除此之外,任何人都無權拘留薩摩藩士。” “那麼我們會派人去土佐堀木場大人處確認,在使者回來之前,還請二位在駐地稍事休息。” “我們急著趕路。” 正在這時,藤堂平助來了,他與龍馬對視了一眼。二人目光相遇時,藤堂的眼神一瞬間灼灼逼人,然後他立刻移開了視線。龍馬卻佯裝全然不認識他。藤堂來到正在盤問龍馬的隊士身後,將他叫到身邊,看著河流說道:“那兩個人應該是薩摩藩士。” “我總覺得他們是冒牌貨。” “馬上聯繫薩摩藩。” “遵命。” “不過要先放了那兩個人。” “放了他們?”隊士吃了一驚。 藤堂平助道:“如今形勢千鈞一發。薩摩在文久三年將長州勢力驅逐出京,救了幕府。可最近又反對兵庫開港,反對再徵長州,不斷給幕府出難題。若是現在給了它無謂的刺激,薩摩不知會做出什麼。” 隊士益發吃驚了。藤堂平助是個俊俏豪邁的江戶子弟,作戰時勇敢機敏,其表現可謂出類拔萃,但平時寡言,不像是那種善議論時局之人。 “但是,也有可能是冒牌貨。” “如果真是薩摩人怎麼辦?到時候就無法收場了。” “好吧,我會放了他們。為防萬一,請允許我提前告知伏見那邊,有這樣兩個人過去。他們坐的是堺屋的船,應該會停在寺田屋的碼頭。” 船起航了。龍馬和三吉慎藏總算平安無事,河船沿著淀川向伏見駛去。 “沒想到他們能放過我們。”慎藏鬆了口氣,喃喃道。 “嗯,多虧了千葉門。” “此話怎講?” “我認識碼頭上那幫蠢貨的頭頭。他叫藤堂平助,曾在神田玉池習過劍。” “哦?千葉武館尊王攘夷風氣濃厚,沒想到門人裡竟然也有加入新選組的。” “這得怪他交友不慎。”龍馬笑道。 “哦,是因為朋友啊。” “藤堂劍法高超,但他在江戶近藤勇的天然理心流武館做食客,整日無所事事。雖然他是另外的流派,不過據說還當過代師父。近藤在比武方面並不擅長,遇上有其他流派提議比劍,就會派使者到千葉和齋藤這種大武館,請人前來助陣。當時在齋藤武館的桂小五郎、渡邊升等人經常受邀前往。藤堂也因此常出入近藤的武館,時間一久,就成了那裡的食客。” “人的命運真是無常啊。” “不。命運的坎坷九成是由於自身的無能造成。不管怎樣,藤堂平助這些人,事到如今已無法回頭了。” 二人抵達伏見寺田屋的碼頭時,已過了寅時。恰好碼頭上開往大坂的第一班船正準備出發,客棧前人來人往,很是混亂。 龍馬和慎藏上了岸。只需再走十步,便是寺田屋。龍馬突然意識到有情況,似乎是密探。那人死盯著他和慎藏的背影看了一陣,然後吹了聲口哨,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唉,這下要有麻煩了。”龍馬邊說邊走進土間。 登勢本來在賬房,這時站起身來把龍馬領上了二樓。 “阿龍姑娘今天早上不當班。”登勢說。登勢和阿龍每隔一天會交替著在賬房值早班,送走第一班船的客人。 “那麼阿龍已經睡了?” “剛剛睡下。那孩子會一直睡到白天的船出航,之後接我的班。” “碼頭客棧的老闆娘真是辛苦啊!” “不過,從明天開始,客找要暫時關閉一陣子。還請多多關照。” “你胡說什麼?” 龍馬沒有搭理登勢。早晨的烏鴉也有不叫的時候,但伏見的碼頭客棧從來不會休息。這是盡人皆知的。伏見與大坂之間不能沒有船。 可是,登勢一邊將巨大的銅火盆裡的火撥旺,一邊說:“這是真的。已經預約的客人都拜託旁邊的店鋪水六、小雜貨舖和棉花店安排了住處。” “發生什麼變故了?” “算是吧。我們受薩州主顧之託,答應招待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那人是誰?” “坂本龍馬。”登勢說完,向前探了探身子,盯著龍馬說,“就是您啊!” “什麼?莫要開這種玩笑。” “是真的。”登勢一臉嚴肅的神情。 昨日,薩摩藩伏見府留守官來到客棧,道:“過不了幾日,坂本先生就會到達伏見。幕府盯得很緊。如果能住在伏見藩府自然最好,但島津久光大人嚴令禁止藩府留宿他藩之人。所以煩請寺田屋接待。”寺田屋原本就是薩摩的官用客棧,所以無可推卸。 “既然如此,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從坂本先生住進客棧的那天起,寺田屋暫時閉門謝客。”登勢的一席話可謂擲地有聲。龍馬不知會住到什麼時候,這期間停業造成的損失只能由登勢獨自承擔,可這女人根本不在乎。 三吉慎藏不愧是長州藩任命的護衛,行事甚為小心謹慎,就寢時,他將刀和短槍放在枕邊,疊好衣物,橫臥在榻榻米上,幾次抓劍握槍練習。 “你在做什麼?”龍馬笑問。 “在練習遭到襲擊時如何應對。” “罷了罷了!”龍馬掀起被子,鑽進被窩。他認為,整日汲汲於自身防衛的人做不成大事。 “坂本先生,高杉送給您的那把西洋手槍呢?” “應該在行李裡。” “最好把它放在枕邊。” 慎藏跳起來,從龍馬的包裹裡找出了手槍。槍托上還粘著米粒。 真夠臟的,慎藏心想。他把飯粒擦乾淨,咔嚓打開,蓮藕狀的彈匣裡裝著六發子彈。 “我放在這裡了。”說著,他把槍放在了龍馬枕邊。然後他又去找刀。龍馬明明是劍客,竟然把刀放在壁龕裡。 “刀也放在這裡吧。” “有一樣行了。”龍馬有些困了,懶洋洋地說。他迷迷糊糊地想,不知桂和西鄉的談判進行得怎麼樣了。 “這樣太不謹慎了。” “生死都是自然之事,豈能時時刻刻拘泥於此?我以為,人只要考慮事情能否成功就足夠了。” “希望您能夠體諒一下我負責保護您的一番苦心。” “這裡有一位叫阿龍的姑娘。”龍馬轉換了話題,“生得很美。” “這和手槍有什麼關係?” “沒有。”龍馬也覺得自己有些奇怪,笑起來,“這家客棧曾經是血流成河的戰場。文久二年,有馬新七等九名薩摩志士曾在這裡與島津久光的使者交戰而死。就在事件發生後不久,我來到了這家客棧。牆上地上全都是鮮血。老闆娘登勢指揮店裡伙計打掃得乾乾淨淨。” “真是一位俠女啊!” “她可算是個奇女子。支援我們連一文錢的好處也得不到,而且稍有差錯便會性命不保,即便如此她仍然義無反顧。” “聽說這次她也是為了給您提供藏身之處,要暫停客棧的生意?” “世上還有如此俠義的女子。日本總有一天會變好的。” 龍馬扯過被子,蓋到身上。 慎藏想要熄滅燈火,於是爬向座燈。他看見了龍馬的鬢髮,在龍馬額角那稀疏的髮際線的襯托下,它們顯得愈發蓬亂了。 三吉慎藏醒來時,日頭已經高懸空中。 “坂本先生。”他喚了一聲,可是沒有回應。轉頭一看,龍馬的被褥早已經空了。 沒想到龍馬起得這麼早。慎藏有些意外。他走下樓,來到土間,準備洗漱。土間深處是京都式樣的廚房。慎藏在廚房的水池旁邊洗漱了一番。 “三吉君,起床了啊。”不知從哪里傳來龍馬的聲音。慎藏一邊用舊佈手巾擦著臉,一邊穿過走廊,循聲往裡走去。 陽光照射在庭院深處的簷廊上。龍馬正在那裡梳頭。為他梳頭的,是一位美麗的姑娘。二人的對面是一株古梅。枝椏上,三兩朵潔白的梅花已悄然綻放。慎藏被姑娘的美貌驚呆了。 “你也來讓她梳梳頭吧。”龍馬道,“這個姑娘啊,比那些笨手笨腳的梳頭師傅手藝可好多了。” “是嗎?”慎藏為阿龍的美貌興奮起來,可是阿龍卻緊繃著一張臉,並沒有停下手裡的動作,既不與他打招呼,也不開口說要為他梳頭。原來是一位冰美人。 “不敢勞駕。”慎藏說完便沉默了,有些不悅。龍馬覺察到了慎藏的情緒。 “這位姑娘也是個怪人呢。”龍馬笑嘻嘻地說,“她見到生人就一句話都不說。虧她還做了碼頭客棧老闆娘的養女。” 阿龍將龍馬的頭髮向後勒緊,扎了起來。龍馬疼得直咧嘴。 “不過,熟識了以後就會發現她是個好姑娘。啊!疼!”龍馬發出了短促的叫聲。 慎藏忍不住笑了起來。雖說是個冷美人,卻知道巧妙地表達自己的想法。龍馬梳完頭,慎藏坐了下來。阿龍將梳子浸在小漆盆裡,解開慎藏的頂髻,為他梳頭。梳子梳過頭髮,發出噝噝的聲音,讓人覺得心情舒暢。手藝的確不錯。 “能給我刮一刮臉嗎?”慎藏說。沒想到阿龍竟然十分順從地答應了。坂本先生說得沒錯,真是個好姑娘。慎藏暗想。 “三吉君,街上有可疑的傢伙在晃悠呢,看來白天出不去了。” “晚上要出去嗎?” “寺田屋可暫住,看來這段日子咱們要晝伏夜出了。” 隨後,龍馬托阿龍派人跑了一趟京都薩摩藩府,將自己到達伏見寺田屋的消息告訴西鄉和應該已經先行抵京的長州桂小五郎。 天黑以後,龍馬向京都進發。這次他是隻身一人,三吉慎藏留在寺田屋待命。雖說長州一片盛情,特意為他配了護衛,可若是二人一起急匆匆地趕夜路,反而會引起幕吏的懷疑。 離京都有二十餘里路。龍馬提著燈籠,懷裡藏著手槍,行走如飛。一出寺田屋,他就听到了身後緊跟上來的腳步聲,怎麼也甩不掉。 走出伏見街市後,龍馬吹滅了燈籠。這是他的一個計謀。如果是密探,會以為自己被發現了,因而停下腳步,或者亂了步伐。 果然,腳步聲消失了。 “看來果真是密探。”龍馬暗自嘲笑。他立刻被另外的念頭纏住,只顧趕路。 桂與西鄉的會談究竟進展如何?事先做了那麼多的準備工作,談判應該不會破裂,但是,龍馬卻被一種奇怪的預感攪得心煩意亂。這種預感究竟是什麼,龍馬也說不清楚。 終於,前方左側的星空下,妙法院的大宅院躍入龍馬的眼簾,京都到了。 龍馬走上四條大道,進入先鬥町,然後立刻拐進通往木屋町的小巷,抵達木屋町後,又從其他小巷折回先鬥町,在屋簷下大步流星朝北走去。先鬥町的道路十分狹窄,一個大漢張開雙臂,手指便能觸到兩側的格子門。路上還有藝伎和舞伎頻繁地往來穿梭。龍馬很快甩掉了密探。 龍馬在三條小橋的橋頭鑽進了一頂在街頭攬客的轎子,急匆匆向北而去。他決定先同桂見上一面。薩摩藩安排桂住在小松帶刀府上。 不一會兒,轎子到了小松府的大門口,龍馬敲了敲門。 向外探出的格子窗打開了,負責保護桂的薩摩人露出臉來。看清來人後,薩摩人打開了小門。龍馬鑽進小門,立刻拜託他道:“抱歉,能否麻煩你去檢查街頭巷尾,我被人跟踪了。” “明白”。那人點點頭。五六個人衝了出去。薩摩人脾氣暴躁,若是發現了那個密探,斷然不會手下留情。 龍馬走進了面對著庭院的客廳。桂應該正在二樓睡覺。 第一個下來的是桂的隨員品川彌二郎,他拉開了客廳的格子門。品川垂頭喪氣,神色黯淡。 然後,桂小五郎出現了。剛一坐下,他就說:“坂本君,我要回長州去。” 龍馬凝視著桂。這個以性格快活而著稱的年輕人,此刻眼中正流露出一種旁人從未見過的可怕神色。 “這是為何?”龍馬低聲道。他已經橫下一條心,甚至想,如果是桂不對,就當場將桂砍倒在地。 “聽我說。”桂原本就陰沉的雙眸由於憤怒和焦躁顯得愈發暗淡。此刻的他,目光混濁、呆滯,嘴唇顫抖。雖然開了口,卻遲遲沒能接續。 桂等長州秘密使節團一行人進京是在正月初十。龍馬拜訪桂的這天晚上,是正月二十。這期間隔了十天。在這十天裡,桂和西鄉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些天你到底在幹什麼?”龍馬問道。 “薩摩人每天都拿山珍海味招待。除了喝酒吃飯,沒幹別的。”桂終於冒出了一句話。 正月初十,桂一行人順利潛入京都後,立刻入住相國寺門前的薩摩藩府。由於錦小路的藩府過於狹窄,便新建了此處宅邸。藩府前面是皇宮,四周多是寺院和公卿府,即便是在白天,門前也很少有行人經過,可謂是防範密探的理想場所。 桂等人在藩府的內廳與西鄉隆盛會面了。 論起深思熟慮和聰明伶俐,桂可謂長州第一,但也容易變得抑鬱,一旦結下仇怨,就很難釋懷。 “我們怨恨薩州。”這次的秘密會談本來是為了和解結盟,可是他的第一句話,卻咬牙切齒說了出來。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接下來,桂竟然講起文久三年以來薩長對抗的往事來。桂每講一段,都要申明當時長州的立場和真意。 “我藩自文久以來,對朝廷忠心耿耿,心中所想所思,唯有勤王大業,口中所講所念,唯有勤王大義。然而,不曾想此等忠心反而招致誤解,一時間流言四起,說什麼長州狼子野心,欲奪取天下,簡直是荒唐至極!最後,長州被扣上了朝敵的污名。至今未能洗清冤屈。” 桂的話語中充斥著飢諷與怨恨,彷彿在說,想出此番陰謀詭計陷害我們的罪魁禍首是誰?不正是你薩摩嗎! 西鄉靜靜地聽著桂所說的每一句話,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等到桂的慷慨陳詞結束了,他端正坐姿,雙手觸地,深深低下頭,說:“您所言極是。” 哦?西鄉低頭了?龍馬不由得心生敬佩。與桂相比,西鄉才是真正的老成謀國。這種時候,無論怎樣分析過往,評論過去,都於事無補,對雙方更是毫無益處。西鄉對這一點了然於心。所以他才低下頭,多餘的話一句不講。 相比之下,桂就顯得幼稚許多。更準確地說,近幾年來,長州人在動蕩的時局中飽受欺凌。正因為處在這種立場,所以他們一不留神就會滿腹牢騷,冷嘲熱諷,言語間對薩摩進行攻擊,這些也是在所難免的。 “對方都有誰出席?”龍馬問。 一旁的品川彌二郎掰著手指,逐個列出人來。 有三位家老,分別是小松帶刀、島津伊勢和桂右衛門。然後是西鄉隆盛。西鄉在藩內的地位在家老之下,不過他是薩摩藩事實上的代表。 此外還有大久保一藏、岩下左次右衛門、伊地知正治、村田新八、中村半次郎、西鄉慎吾、大山彌助、野津七左衛門等人。 長州方面除了桂小五郎,還有品川彌二郎、三好軍太郎、田中顯助。此外,已經加入長州籍的築前浪人早川渡也在場。 聽了桂那一番批判薩摩的激烈言辭,聯想到長州目前的悲慘處境,他們誰也沒有反駁。所有薩摩人都是一張笑臉,在酒席上周旋應酬。然而,對於薩長聯盟之事,薩摩卻隻字不提。 西鄉只說了一句“所言極是”,後來便一言不發,埋頭進餐。 桂感到奇怪。他原本以為見了面就應該敞開心扉,開誠佈公地討論這個話題,可眼下的情形分明是棉花堆裡打拳——白費力氣。桂有幾次想要開口,但最終沒有談到此事。在這種氣氛下,坂本苦心周旋的事最終沒有拿出來討論。 會談結束後的第二天,薩摩人將他們帶到小松帶刀府上,同樣是山珍海味,盛情款待,但是仍舊沒有開口說結盟。長州人也隻字不提。 “等等。”龍馬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打斷了桂,“既然薩摩不提,長州為何不主動開口?” “長州不能開口。”桂低聲說,滿眼悲憤,“坂本君,請你想一想兩藩的立場。薩州朝天子,會幕臣,交諸侯。” 言下之意,薩州雖然是勤王之藩,但深諳處世之道,堂而皇之地參與天下政事,在朝廷和幕府之間左右逢源。相比,長州又如何呢? “長州已被天下人孤立,背負著朝敵的惡名,遭受幕府追討,大軍壓境。長州如此立場,又怎能主動提出結盟一事?一旦開口,我等便淪落成哀求薩州援助的乞丐。我萬萬做不到。如果這樣做了,我這個長州藩的代表,就會成為出賣藩中同志的叛徒。” “混賬!”龍馬咆哮道,“事到如今,你怎麼還糾纏於小小藩國,還如此執迷不悟呢?薩州怎樣,長州又算得了什麼!關鍵是日本啊!小五郎!”龍馬情急之下直呼桂的名字。 “我們土州人在血雨腥風裡……”龍馬哽咽了。他想起了死去的同志,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我們一路拼殺,奔走天下,哪怕捨棄生命也在所不惜。這是為了土佐嗎?不是!” 桂也知道,這一切不是為了土佐一藩。土州志士們不僅絲毫得不到故國的保護,反而遭到迫害,有的死在了上京的路上,有的曝屍於蛤禦門、天王山、吉野山、野根山和高知城的刑場。他們絕不像薩長志士那樣,為本藩奔走。這一點天下人都知道。 “我也一樣。”龍馬道,“我拼上性命也要促成薩長聯盟,絕不僅僅是為了薩摩和長州。看來你和西鄉都算不上日本人,只不過是長州人和薩摩人啊!”這番話一語道破了西鄉和桂的內心,可謂入骨三分。龍馬從未如此惱火,唯這一次,無法自持。 “說話啊!”龍馬大喝一聲。 桂仍舊固執地低著頭。 “我還是要回去。這是身為長州男兒的志氣。”他小聲說道。他身旁放著一個白色的陶製暖手爐,裡面的炭火已經滅了。他對此絲毫沒有察覺,只是使勁揪住小火盆的邊緣,像是要將它捏碎。 “坂本君,你主張的薩長聯盟若是失敗了,長州恐怕就要滅亡了。” 龍馬沉默不語。 “滅亡就滅亡吧。”桂遏制住內心激昂的情緒,沉聲道,“可是天皇……” “天皇?”龍馬平靜地反問。 桂的目光從龍馬身上劃過,迅速落到火盆上。 “有薩州人在天皇身邊盡忠職守。自文久以來,長州一路孤軍奮戰,早已將一藩存亡置之度外。我等自知,我藩命不久矣!然而,只要薩州得以倖存下來拼死奮鬥,天下蒼生便有救了。我們如今中斷談判,返回故里,如此一來,便不得不迎戰幕府大軍。然而,即便長州人粉身碎骨,長州藩灰飛煙滅,我們也決不後悔。” 桂雖太過在乎長州武士的體面,但也並非沒有為天下蒼生考慮過。龍馬明白了這些。桂那種易自暴自棄的乖戾,也表現得淋漓盡致。 龍馬雖然當面罵了桂,可還是被桂那種誓死與長州藩同歸於盡的決心感動了。 龍馬默然許久,察知桂決心堅定,輕易無法動搖,於是不再強行責備,遂抄起刀起身就走。 “你去哪裡?”身後傳來桂的聲音。 龍馬已經走到廊上,丟下一句“這還用問嗎”,他要去薩州的二本松府。 龍馬來到了玄關。他平日里穿的也就只有草鞋。恰巧有一雙在院子裡穿的木屐,木屐帶是竹皮做的。龍馬趿著這雙木屐,讓看門人將小門打開,來到街上。 所幸藉著星光,道路依稀可見。龍馬在沒有一個行人的街道上行進。 路面結了冰。風呼嘯著掠過,幾乎要將龍馬吹倒。他已面無人色,恐怕他自出生以來,從未有過如此可怕的神色。 走到二本鬆的拐角處時,他看到有兩個盲人按摩師躲在公卿府大門的陰影裡。兩個盲人按摩師結伴而行,這很奇怪。不用說,他們肯定是監視薩摩藩府夜間出入人員的幕府密探。 京都守護、京都所司代這些幕府機構,以及新選組、見回組等,在這一帶放出了眾多密探,日夜不停地監視藩府的動靜。 薩摩方面對此也十分警惕。因此,每當有秘密集會,便會宣稱要舉辦琵琶練習會,在集會時還特意讓琵琶聲響徹四鄰。 這兩個站在公卿府大門屋簷下的密探,聽到木屐聲,吃了一驚,但黑暗中,他們只能看出來人是個高大的武士。二人更加緊張,如果此人進了薩摩藩府,必是發生了緊急重大的事情。但目下他們迫切想知道這武士究竟是何身份。 “看不見臉。” “太黑了。除非有一雙貓眼,否則什麼也看不見。” 龍馬從二人面前疾行過去,不一會兒,竟然又折返回來。二人嚇了一跳。看來被識破了。 “你們是密探?”龍馬突然問。 兩個盲人按摩師嚇得兩腿發軟,慌慌張張地說:“哪有這回事,我們是盲人按摩師。” “是什麼都無所謂。”龍馬絲毫沒有放在心上,又問道,“薩摩藩府怎麼走?” 龍馬是近視,走夜路頗有些費勁,而且他從未來過二本鬆的薩摩藩府。可就算如此,竟然向這種人問路,實在是太沒常識了。 “就在旁邊。”密探答道。 龍馬箭步衝進薩摩藩府,嚷道“把西鄉叫醒,十萬火急”,說完進了門房。門房裡生著火,龍馬那快凍僵的身體漸漸暖和起來。 西鄉已經歇息了,可一聽說是龍馬來了,立刻脫去了睡袍,穿上薩摩產碎白點花紋布和服,著袴,外罩黑縐紗和服外褂。 “半次郎!”他大喊一聲。中村半次郎已經成了西鄉的左右手,在隔壁房間守護,尚未就寢。 “聽說龍馬來了。” “是。” “把幸輔、了介和一藏都叫起來。讓大家到前廳去。” 西鄉走出房間。 之前寺田屋派人來告,說龍馬已經從馬關來到伏見。可他是什麼時候進京的?既然是深夜突然來訪,看來他已經見過桂了。西鄉似能猜出龍馬是為何事而來。 不多時,幾人都已聚集在前廳。屋裡點了五個火盆,燒得很旺。 “再弄暖和些。”吉井幸輔道,“這位仁兄很是怕冷呢。”他笑著又讓下人加了幾個火盆。 龍馬此刻正在門房。中村半次郎走了來,道了聲辛苦,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西鄉大人已經起來了,我這就帶您去見他。今晚真是冷啊!”說著,他在前為龍馬引路。 半次郎細察之下,發現今晚的龍馬和往常不太一樣。他怒了,這一點是確信無疑的。 來到玄關,走上式台,龍馬漸漸走到了半次郎的前面,並且越走越快。半次郎加快了腳步。兩人唯恐落後對方,在走廊上疾走,不一會兒便來到了前廳格子門外。 龍馬走了進去。 西鄉伸出手將坐褥推向龍馬。 “不知深夜來訪所為何事?”西鄉很少見地問了這樣一句廢話。 龍馬不吭聲。沉默了一會兒,他抓住火盆的把兒,像是要給西鄉施壓似的,說:“詳細經過我已經聽桂說了。” “哦?” “西鄉君,請不要再玩這種關於面子的遊戲了。不用了。大致情況我已經知道。聽了桂的一番話,龍馬我也流淚了。”龍馬將桂的一番豪言告訴了西鄉。 “現在桂正在住所等候。不如立刻將他喚過來,完成薩長聯盟吧!”龍馬說完,用犀利的目光死死盯著西鄉。 薩長聯盟並非龍馬的獨創,在志士中間,這已經成為一種共識。薩摩和長州一旦聯起手來,幕府必亡。誰都會這麼想。公卿岩倉具視這麼想,被築前藩廳殺害的該藩志士月形洗藏一直以來也是這麼想的,還有龍馬的同鄉中岡慎太郎等人更是在這樣想。 去年年末,中岡慎太郎從大宰府的暫住處寫給故國同志一封長文,其中寫道:“自今以後,興天下者必為薩長二藩也……依我之見,天下近日之內便將唯二藩之命是從,此事如照明鏡。而他日立國體,絕外夷之輕侮,亦應仰仗此二藩。” 可是,這些終究都只是紙上談兵。只有龍馬,僅憑一人之力便擔負起這件艱難大業,自始至終不曾放棄。薩長已經向對方靠近了,剩下的是讓他們感情相通。 終於,沉默被西鄉打破。他端正坐姿,道:“所言極是。”然後他看向大久保一藏,道,“薩長聯盟一事,就由我藩向長州提出吧。” 大久保點頭稱許。 結盟的日期當場便確定下來了,就在次日。 慶應二年正月二十一,乃薩長兩藩會盟之日。 關於盟誓的地點,龍馬的看法是:“長州受害深,就把他們暫住的小松府當會場,請薩摩移步前往,如何?” 西鄉答應了。只是令人擔心的是,如果一大群薩摩人突然間蜂擁而出,肯定會引起幕府密探的懷疑。 這時吉井幸輔提出:“那就用老辦法,就說要召開琵琶練習會。”說完便去準備。 很快,好幾把琵琶從二本松藩府被運到了小松府。 已時之前,所有人都到齊了。 龍馬帶著當時住在錦小路薩摩藩府的龜山商社池內藏太、寺內信左衛門作為調解人出席。 薩摩方有西鄉隆盛、小松帶刀、吉井幸輔、中村半次郎,以及警備、聯絡人員共十餘人。 長州方有桂小五郎、品川彌二郎、三好軍太郎、早川渡四人。 眾人在十疊大小的房間裡各自落座,為作掩護,隔壁房間有薩摩琵琶師待命。 雙方隨意招呼完,會談開始,可是總無人先提及正題。其實應該由龍馬這個調解人來斡旋,可是他還不太習慣這種正式場合,這會兒正背靠著格子門閒得無聊。 長州一方的三好軍太郎對同伴道:“沒有理由讓長州先低頭。白薯應該快點低頭!”他原本想壓低了聲音說,結果或許情緒激動,竟然讓在座的人都聽見了。 雙方都吃了一驚。此時坐在土州席上的龍馬道:“白薯這個說法好!”說完大笑起來。薩摩人也都笑起來。氣氛立時緩和許多。 西鄉十分機敏地說:“那麼我們就低頭吧。我認輸了。” 這麼一說,氣氛更加融洽了,就連桂也不知不覺笑了起來。 很快,關於盟約的具體討論開始了。傍晚時,秘密結盟大功告成。盟約共六條。 首先,一旦幕長戰爭爆發,薩摩假裝中立,暗中則即刻調集兩千兵力上京,與在京兵力會合,積蓄強大的軍事力量。 其次,幕長戰爭中長州方面的戰況稍有好轉,京都的薩摩軍即刻向朝廷施壓,主張朝廷出面調停,引導事態向有利於長州的方向發展。 第三,關於長州在幕長戰爭中出現敗兆時的對策。由於一年或半年之內不致覆滅,在此期間,薩摩應視情況採取適當措施。 第四,幕長戰爭若不爆發,即如果現在集結在大坂的幕府軍返回關東,薩摩應當做朝廷的工作,努力洗清長州背負的冤屈。 第五,如果前述薩摩所為被一橋、會津、桑名等佐幕派橫加阻撓,應當毅然發動決戰。 第六,自定約日始,薩長雙方應當齊心合力,為恢復皇權竭盡全力。 這最後一條,便是薩長兩藩起誓進行維新革命的最初的正式盟約。倒幕維新從此拉開了序幕。 盟約簽訂後,下人們開始收拾屋子,酒肴被端了上來。薩摩藩家老小松帶刀端正了坐姿,寒暄道:“各位光臨寒舍,鄙人沒有珍饈美味,只准備了些粗茶淡飯。希望雙方能去除芥蒂,敞開胸襟,不醉不歸!”接著他轉向龍馬,雙手拄地,俯首道:“今日之盛事,全仰仗閣下不辭勞苦從中斡旋,在此向閣下表示深深的感謝。” 桂也面向龍馬,鄭重地施了一禮。身材高大的龍馬弓著背,不由得害羞起來。 酒宴開始。 一直在隔壁待命的薩摩琵琶師抱起琵琶,此時則拿起撥子,開始彈奏。 演奏者是家臣中第一琵琶高手兒玉半藏。半藏奏了一曲《櫻花》,說的是結義兄弟之情,是深受薩摩人喜愛的曲目。半藏挑選這首曲子,其意自明。 琵琶曲令桂大為感動。他叼著酒杯,將懷紙鋪在膝上,即興作了一首詩,然後站起身來走到龍馬身邊,道:“我寫了首詩,還沒來得及押上韻。”說著,給龍馬看了詩。 桂雖然已經如此感動,仍舊無法徹底信任薩摩人。薩長結盟半月後,他給龍馬寫了封長信,信上說:“不知薩人是否又會欺騙我們,所以還要煩請坂本君寫一份書信以作見證。”信封裡裝有記載了盟約的紙張。無奈之下,龍馬只得在紙的背面寫下:正面所錄乃小松帶刀、西鄉隆盛以及桂兄、龍弟等人同席談論達成,絕無半點疑義,將來亦絕不反悔,蒼天神明可鑑。丙寅二月初五日,坂本龍馬。此皆後話。 如今盟約既成,第二天一早,桂便離開京都,踏上了回鄉之路。薩摩方的大久保一藏也同時起程離京回鄉,向島津久光報告此事。 龍馬滯留了兩天,處理了些事務,便出發返回伏見。他要回去把詳細經過告訴在寺田屋等待消息的三吉慎藏。 龍馬抵達伏見寶來橋畔的寺田屋時,已是子時。由於事先通知過,所以三吉當晚沒敢歇下,一直在等龍馬回來。登勢和阿龍也沒合眼。龍馬剛一進土間,慎藏便迫不及待地從二樓奔了下來。 “三吉君,成功啦!” 聽了龍馬這話,慎藏高興得跳了起來,“天下大事已成!” 龍馬脫下草鞋,洗了腳,走進屋來,這個原本最討厭泡澡的人竟然少見地問道:“阿龍,有熱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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