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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九、長州戰雲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1051 2018-03-16
長州山口有一個叫繪堂的小村莊,不為人知。 在大坂的薩摩藩府裡,龍馬送走了舊年,迎來了元治二年的正月。龍馬不知道長州繪堂這個偏僻的鄉村,更不知道在那裡發生的事。幕府當然也無從得知。幕府若是知道了,定會驚愕不已。 剛入正月,繪堂便打了一仗,一場一千人對兩百人的小規模戰鬥,是一場內亂。從這一仗的規模來看,實在微不足道,可是此戰的意義十分重大。 駐紮在廣島的幕府徵長總督見長州已經投降,便向各藩下達了撤兵的命令。繪堂之戰便發生在這之後。元治元年十二月二十七,長州境內的各藩開始撤兵。事情就發生在撤兵後不久,所以消息還沒來得及流傳外界。 事情源於長州藩佐幕派下令解散奇兵隊等地方軍。他們宣稱:“不從便討伐。”不僅如此,家老粟屋帶刀還率領一千士兵,從萩城出發,去討伐佔領了馬關的高杉晉作。軍隊抵達繪堂,布下戰陣。

奇兵隊軍監山縣有朋則在距離繪堂四十餘里的驛站河原安營扎寨。他們集結了膺懲隊、南園隊等地方軍,總算湊足了兩百人。他們一致認為:“與其束手就擒,倒不如夜襲駐紮在繪堂的佐幕軍隊,拼死一搏!” 元治二年正月初五夜,山縣等人出發了。全軍像盜賊一般靜悄悄地行進在火把照亮的山間小路上,途中一旦遇到村人,便捉起來捆在路旁的樹上,以防走漏風聲。 凌晨丑時左右,奇兵隊已經抵達山頂,繪堂村的燈火就在腳下閃爍。軍監山縣有朋將領頭的叫上前來,抬起手指著山下道:“那就是繪堂。” 家老粟屋帶刀正率領一千人駐紮繪堂。山縣雖說是奇兵隊軍監,在藩內的身份卻只是一個足輕。雖然生逢亂世,但是他這種身份面對粟屋帶刀這樣的藩國重臣時,原本連正眼看一看都是不允許的,現在卻要與之交戰,想必山縣心中定是激盪不已。而且粟屋帶刀率領的佐幕軍大都是上士子弟。上士下士的區別雖然不似龍馬所在的土佐那麼嚴格,卻也非同一般。

山縣在十四五歲時還叫辰之助,當時他作為雜役住在藩校明倫館裡。足輕家的孩子沒有資格入藩校學習,只能給師父們跑跑腿。一個雨天,辰之助去送信。他出了明倫館的大門,剛跑了沒幾步,便看見迎面走來一個扛著護具的年輕武士。一看那人的穿著,就知道是個上士子弟。足輕之子見到上士必須下跪致敬。辰之助連忙脫下草鞋,跪在了泥濘不堪的路上。沒想到他跪下時用力過猛濺起泥漿,弄髒了年輕武士的衣服。 年輕武士急忙躲開,大叫一聲:“無禮之徒!給我老實點!”話畢就要抽刀。辰之助大吃一驚,連連求饒,可是對方根本聽不進去。結果辰之助被拖到路中央,被迫跪在爛泥中不停地磕頭求饒,直到頭上沾滿泥漿,累得精疲力竭。 辰之助本是一個桀驁不馴、輕易不肯饒人的人,哪裡咽得下這口氣?年輕武士走後,滿臉是泥的辰之助流著淚嘟囔了好幾遍:“咱們走著瞧!”

如今,上士們就在眼前的繪堂村里呼呼大睡。山縣指揮士兵們在周圍的製高點布陣,再三囑咐:“給信號之前不要開槍。一旦烽火燃起,立刻發起進攻,殺入敵陣。” 由於緊張,許多人嚇得直哆嗦。雖然奇兵隊在藩內有強大之名,可成員畢竟是農夫、商人和手藝人的子弟,隊長又是足輕,而對¥則是家老和上士。隊員們之所以害怕,除了對即將開始的戰鬥感到恐懼外,還因為這種身份差別使他們產生了畏懼。 “把你們的對手想像成田裡的蘿蔔。”山縣道,“此戰一旦失利,我藩的勤王黨將全軍覆沒。如此一來,天下勤王活動將一蹶不振,就此終結。能否力挽狂瀾,就看我等的表現了。” 繪堂之戰就此拉開了序幕。 “既然是藩內同鄉,就下一封戰書,也算盡到禮節了。”山縣讓一個文筆好的隊員寫下一封書信,命中村芝之助、田中敬助二人去送信。

中村和田中摸黑下了山,順著河邊的道路進了繪堂村,好容易才靠近村長家大門——這里便是粟屋帶刀的指揮部。大門口燈籠高懸,看樣子無人把守。 “看來他們都還在睡覺。”中村放心了,小聲對田中道。 就在這時,忽聽有人喊了一聲,“是誰?” 大概是在院子裡巡邏的人,只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二人一驚,連忙將戰書用力擲進門內,然後頭也不回地飛奔出去。他們一路狂奔,身後有幾人大喊著追了出來。二人甩掉了追趕的人,一頭鑽進山里,才終於鬆了口氣。 指揮部的人都醒了。粟屋帶刀也從被窩裡跳了起來,看過戰書,吼道:“有敵人!準備戰鬥!”說畢站起身來。可是他還穿著睡袍,手無寸鐵。 “刀!我的刀呢!”他嚷嚷道。然而手下亂作一團,根本無睱顧及他。

“把燈點上!點燈!”粟屋大喊。各處終於陸續亮燈。 山上的山縣看到燈光,猛地站起來,命令道:“燃起烽火!” 一團烽火直衝夜空。與此同時,繪堂村周圍槍聲一片,槍彈準確無誤地射向燈火亮起之處。 狼狽不堪的粟屋帶刀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戴上護具,衝到院子裡,翻身上馬。可是他的手下卻只顧在宅內四散逃竄。無奈之下,他發出的第一道軍令竟然是:“全部撤到赤村去!”早已等不及的將士開始七零八落地逃命,粟屋只好跟著逃命。 也有人向奇兵隊沖去。他便是粟屋的副將、佐幕派的財滿新三郎。他一面辱罵,一面策馬衝進奇兵隊陣地,大叫:“難道你們要造反嗎?混賬東西,膽敢違抗藩主之命!都給我退下!放下武器!” 然而,這樣的震懾和威脅已經不起作用了。財滿身中十幾彈,當即一命嗚呼。奇兵隊憑藉這場胜利贏得了自信,從此開創了平民自發武裝納入軍制的先河,而繪堂一戰更是開創了平民武裝打敗官兵的先河。

正月初十,佐幕派整頓好戰備,率軍南下,在繪堂附近與奇兵隊再次發生激烈衝突。官兵有一千人,奇兵隊是兩百。奇兵隊在川上口部署了一百人,好在他們有一門大砲,砲手乃是三浦梧樓(號觀樹,後任中將,封子爵,大正十五年歿)。 奇兵隊人少,所以他們佔據了山頂的險要之處,專注於防守,可最終還是寡不敵眾,開始敗走。在不遠的天神岡督戰的山縣見狀大驚,立刻率領一小隊人馬奔來,將人埋伏在路兩旁的苦竹叢中,叮囑道:“敵人馬上就來,一步也不許後退!”然後,他又率領另外一小隊人馬沿著山奔到南下官兵的側面,從山上的斜坡衝下來,殺入敵陣。 這一巧妙的戰法令官兵四分五裂,潰不成軍,又一次敗走繪堂。 接連兩次戰敗讓萩城大驚失色。接下來的傳聞更是讓藩府驚慌失措——高杉晉作會乘軍艦癸亥號從海路向萩城發起進攻。

在瀨戶內海的三田尻港搶奪癸亥號的不是別人,正是池內藏太等五名土佐人。但奇兵隊中無人懂得駕駛艦船,好在在神戶海軍學堂學習過的池內開動了軍艦。高杉大喜,道:“原以為池內君是個只知衝鋒陷陣的莽夫,沒想到你還會駕駛西洋船!” 池內回答是坂本龍馬所教,自己不過學了皮毛。 “又是坂本!”高杉笑了。土佐人總是把坂本龍馬掛在嘴邊,這讓他感到有些好笑。 “我還真想會一會這位坂本先生。” 池內等人將癸亥號一直開到萩城外,在海面上轉了幾圈。這讓藩府驚恐不已,終於出動了全部兵力,於正月十四揮師南下,企圖與奇兵隊決一死戰。雙方在繪堂附近的大田遭遇。 戰鬥從已時開始,兩軍在暴風雨中交戰。到未時,官兵潰敗,戰鬥結束。

此後,中立派藩士一起出面調停,經歷了諸多曲折,藩主再次支持勤王派,徹底解散了佐幕派軍隊,並決定由勤王派重組藩府,政變成功了。隨後,藩主下令斬佐幕派頭子椋梨藤太等人。然而就在兩個月之前,同一個刑場上,勤王派的前田孫右衛門也由藩主下令斬了首級。歷史上或許沒有幾位像毛利侯這樣忙於頒令的主子。 不管怎樣,長州藩又成了勤王之藩。 龍馬在大坂的薩摩藩府陸陸續續聽到了一些相關的消息。這個世道變得越來越有意思了,他心想。 元治二年的正月過去了,龍馬整日翹首以盼的西鄉卻仍然在山陽道。 轉眼進了二月。二月十二,龍馬所在的薩摩藩府迎來了兩位意想不到的稀客。此二人便是中岡慎太郎和土方楠左衛門。 這兩位土佐浪人早已名聞薩長二藩。中岡在長州奔走,土方則作為五公卿的文書大展身手。換言之,這二人掌握著當前長州的局勢。

二人幾天前還在長州。可是由於長州成了天下“罪藩”,所以對於上方的局勢一無所知,尤其是無法獲知京都朝廷的動向,所以五公卿之首三條實美便拜託中岡和土方道:“請你們潛入京都,打探朝廷、公卿的意思。” 二人領命後整理好行裝,一路走到馬關,恰巧碰上薩摩的蒸汽輪船進港。 “咱們就搭乘這艘船上路吧。”二人商量完畢,中岡便去和薩摩人交涉。善交際的薩摩人十分高興地應承下來,甚至對他們說:“二位要去京都啊。我們也是去京都。那里新選組等甚是猖獗,最近越發不平靜了,所以請你們一定到薩摩藩府投宿。” 不僅如此。西鄉的文書吉井幸輔碰巧也在船上,旅途中一直陪在二人身邊,始終不離左右。單從這件事就可以看出,薩摩是如何竭盡全力地優待這兩名土佐人。船上除了吉井幸輔,還有大久保一藏、稅所長藏等西鄉盟友。他們都對這兩位大名鼎鼎的土佐人禮遇有加。

二人在大坂天保山灣下了船,在土佐堀的薩摩藩府過了一宿,見到龍馬。土方楠左衛門長了一張農夫的臉,像老翁一般木訥寡言。中岡慎太郎則頭腦聰慧,身手敏捷,說出的話如利刃一般鋒利。 “坂本君,如今天下告急,可像你這般胸怀大誌之人卻為何在此虛度光陰,終日碌碌無為?” “沒有船。” “你是傻子嗎?”中岡道,“長州情勢危急,尊王攘夷大業眼看就要毀於一旦,這種時候,船又算得了什麼!” “沒有船。”龍馬平靜地笑了。一心只為長州擔憂的中岡精神抖擻、哺礎逼人,可龍馬只是笑。 “坂本君,我來問你。”中岡立眉道,“你認為幕府如何?” “幕府這個東西,不僅無用,而且有害。對外,它已經失去了政府應當具備的實力,既沒有誠意,也喪失了功能。時至今日,幕府存在一天,便為害一日。如此下去,日本必將滅亡。” “說得好!”中岡圓瞪雙眼,“既然如此,坂本君為何還能安坐在此自欺欺人?縱觀天下諸藩,具備推翻幕府之氣概的,唯有長州,而長州卻因為這次的事件喪失了以往的實力。我們土州人為了長州正在拼命奔走。讓長州重新振作起來是倒幕的唯一途徑。讓它東山再起的首要策略,便是遊說京都公卿,讓他們同情長州,從而說服天子,重新將勤王先鋒的旗峽賜予長州。如此一來幕府和諸藩都會對長州忌憚三分,長州一藩的正氣也會振奮起來。長州勢為眾望所歸,為天下人擁戴。我正是為此才奔赴京都。” “想法確實不錯。”龍馬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中岡接著說:“看來你贊成我們的想法。那你為何對我們的苦心視而不見?為何不穿上草鞋,收拾行裝,與我們一起奔走疾呼?” “不,我另有打算。”龍馬有些抱歉地說道。 “又是船?” “正是。至少需要三艘船。” “愚蠢!”中岡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了,“世人都說坂本龍馬乃一代英雄,看來是大錯特錯了。原來你竟然置世間風雲、國家安危於不顧,一心只想著過船上生活?” “不必多說。無論在何種情況下,人都不能拋棄自己的道路和擅長的技能。” 在龍馬看來,中岡在倒幕運動的前線奮力奔走,這無可非議,只是幕府不會因此倒台。中岡雖然幹勁十足地要說服京都的公卿,不過恐怕會徒勞一場。無論在哪個朝代,公卿都是依靠強大的一方。目前需要養精蓄銳。號召倒幕也好,實行倒幕也罷,都是在這個前提之下。為此,要組織一支艦隊,雖然這種做法有些迂迴。 第二天一早,中岡慎太郎和土方楠左衛門在吉井幸輔等薩摩人的護送下離開大坂,向京都去了。 轉眼到了四月。 土佐堀川上,捕河蜆的漁船來來往往,穿梭如織。一日午後,西鄉隆盛回來了,他的皮膚被日頭曬得黝黑。他先來到龍馬的房間,道:“啊呀,我有許多話要同你說。晚飯時咱們喝一杯。” 晚飯時,西鄉道:“坂本君,你在大坂的這段時間,時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把處置長州、轉移五公卿等親見親歷的事情都細細地講給龍馬聽。此時,長州的局勢已經平穩下來,五公卿也轉移到了築前的大宰府。 “幕府當然高興了。”西鄉的話中不無諷刺。事實也確實如此,長州這個昔日幕府的眼中釘終於低頭屈服了。將軍果然威風。江戶幕府官僚的氣勢可謂直衝雲霄,大有趁勢將幕府與大名的關係恢復舊貌之勢。這導致參覲交代製度死灰復燃。 這一制度自家康公以來,一直都是德川家統治大名的重要手段。大名的妻兒作為人質住在江戶,大名本人則在江戶和藩內輪流居住,每處一年。這項製度需要耗費巨額開支,大名的財政也因而窘迫。文久二年,制度近乎廢止。幕府想將各大名花在這上面的費用移作國防之資,便將住在江戶的各大名妻兒打發回藩中,也就是釋放了人質。 長州反抗幕府的行為由於藩主夫人和少主離開了江戶而變得肆無忌憚。幕府就此認為,若是長州侯的妻兒仍然住在江戶,斷然不會如此激烈地反抗。 “看來廢除家康公定下的祖宗法度是錯誤的。參覲交代製度廢止以後,幕府威風掃地,各大名飛揚跋扈,實乃蔑視幕府的根源。”幕吏們這樣認為。所以他們想趁長州降服之際重新實行這項製度。 “薩摩藩堅決反對。事到如今幕府竟然還想著回到家康公那個時代,讓諸侯耗費莫大的費用在參覲交代上,從而削弱諸藩實力,這種想法實在是卑鄙。幕府的措施總是只顧著保存德川家,完全不顧國防衰弱,不顧國家將亡。坂本君,你說呢?” 龍馬一聲不坑地聽著,揣摩著西鄉這番話背後的意思,感到頗為有趣。薩摩藩的矛頭似乎已經開始從長州轉向幕府了。 西鄉接著說道:“不僅如此,幕府還說要再次討伐長州。” 幕府決意再度征伐長州一事,龍馬也有所耳聞。 “到那時,薩州會怎樣行動?”龍馬問道。 西鄉沒有說話。龍馬目不轉睛地盯著陷入沉默的西鄉。 想來薩摩一直將長州視為仇敵,一路走到了今天。文久三年禁門之變,元治元年蛤禦門之變,還有前些時候的長州征伐,在這些接連發生的大事件中,薩摩始終扮演了出擊者的角色,而受害者無一例外都是長州。 “會怎樣做?”龍馬已經開始用政治的眼光看問題了。這一刻,某種火焰在他胸中燃燒起來。這不同於他痴迷於船的熱情。 “長州,”西鄉含糊其辭,“表面恭順,內心實則十分頑固,一直都在為戰爭作準備。” “應該會輸。”龍馬道。他的意思是,不管長州準備得如何充分,一旦再次遭到幕府攻擊,必敗無疑。 “然而有句話說得好,匹夫不可奪志也。無論長州被打敗多少次,他們都會站起來。即便毛利家被打垮了,只要還有一個長州人在,哪怕手中只有半截木棒,也會站起來。如果是在戰國時代,長州人恐怕會乾脆利落地投降。他們會覺得,只要主公保住了一切都好說。可是現在的長州人,不,不僅是長州人——我們這些人已不是戰國的武士。戰國武士身上沒有那種天下大志,現在的志士卻有,長州人尤其強烈。戰國的武士只考慮一己如何安身立命,如何建功立業。德川氏全盛時期的武士只知道對主子盡忠。” 西鄉瞠目結舌,他沒想到龍馬會有如此一番議論。 “現在不同了。現在的局勢,志士會為主義而獻身。不信請看我們土佐人。我們已經放棄藩主,為實現志向而奔走天下。長州人也一樣。他們心中想必已沒有毛利家,只有日本和天朝。如果幕府想要再次討伐,那就試試看。毛利家或許會覆滅,可是必定會有許多長州人四散奔走於天下,永無休止地活躍下去。到時薩摩還要打他們嗎?日本必然陷入混亂,國土將滿是鮮血和泥濘!” 西鄉定睛看著龍馬,臉上浮現出善意的微笑。這人竟然大發議論,可真是少見哪,他想。平常三緘其口,有事滔滔不絕,龍馬說得興起,不知不覺解開衣帶。 “如今,幕府、薩摩、長州三分天下,其他各藩只作壁上觀,形同虛設。”龍馬這番犀利的分析,一語道破了當前局勢。西鄉不由得吃了一驚。經龍馬這麼一說,他才意識到事實的確如此。龍馬接著說道,加賀雖有年俸百萬石,無論思想還是行動卻都局限於藩政,不肯放下本藩的問題,優先考慮日本的問題。值此危難之際,加賀藩既然派不上用場,它的存在也就沒有意義。 “這三者中唯有長州禍不單行,接連遭受打擊。長州就像個奄奄一息、倒在路邊血流不止的劍客。”龍馬揮舞衣帶,道,“薩摩則和幕府聯手,舉起大棒一次又一次砸向那個劍客。” “且慢"” “我明白。這只是個比方。就算是路邊的小混混,也不會總是任人欺凌。圍觀的人群中總會跳出幾個脫藩浪人,自稱志士,挨打的人便會向他們求助,拼死一戰。一旦長州揮刀砍來,薩摩人也會出於武士意氣揮劍戰鬥。而這一切,都會被人看在眼裡。” “是洋人。”西鄉滿臉嚴肅地點了點頭。這個道理早已了然於心,可是被龍馬如此鮮活地講述出來,不可思議地激盪人心。 “洋人一直在靜待我們自相殘殺,然後伺機吞噬我土地。到那時,將軍也好薩摩長州也罷,都會被一股腦兒吞進洋人的肚子裡。這樣一來,後世定會將薩摩、長州視作誤國之賊。” “那麼幕府呢?” “幕府已經無可救藥。有傳言說,幕府的某位高官正在考慮向法蘭西舉借巨額資金和武器,以此攻打長州。這就是他們所謂的絕招。為了保護德川一家,竟然要將日本出賣給法蘭西。難道知道了這些以後,薩摩還要和幕府聯手嗎?”西鄉沉默了,他沒想到龍馬消息如此靈通。 打聽消息是龍馬的拿手絕活。 他最愛交遊,也總是令人折服。人們出於對他的信任,總想加以培養指導,於是無不傾心相告。幕臣勝海舟是這樣,大久保一翁也不例外,熊本的橫井小楠、越前福井藩的鬆平春岳都是如此。他們都說龍馬“孺子可教”,教給龍馬許多事情。龍馬身上有一種獨特的親和力。人們都說,不管多麼少言寡語之人,在坂本龍馬這個訪客面前都會暢所欲言。龍馬的這項絕技,使他自然而然成了志士中出類拔萃的風雲人物。 從去年年末到今年春天,龍馬一直住在薩摩藩的大坂府第。這期間,他雖然是脫藩浪人,卻從容不迫地出入幕府的大坂城代府,每天都與大久保一翁會面。一翁和勝海舟、小栗上野介忠順、栗本鋤雲等人都是幕臣中頗有才幹的洋務通。在一翁那裡,龍馬獲取了大量在日外國公使的消息。他住在大坂的這幾個月,幾乎全都用來了解國外局勢了。 “法蘭西和幕府串通一氣,果有其事?”西鄉意味深長地看著龍馬冋道。龍馬歪頭說:“這個,說不准。只是道聽途說而已,可是第一次討伐長州時,幕府財政匱乏,沒有軍費,所以雖然征伐長州的命令已發,卻一直不能付諸行動。但是,這次卻突然說要再次出征,而且出手相當大方。這恐怕只能說明他們找到了生財之道。” 西鄉的臉色變了,這個推測很合理。喪失財源並陷入極端貧困的境地曾是幕府權力衰弱的原因。幕府如果找到了資金提供者,定會建立西式陸軍,整備海軍,從而君臨諸藩。到那時,薩摩和長州都將是惡鬼面前的侏儒,幕府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將其捏個粉碎。 “法蘭西有個軍港叫土倫。那裡有一座煉鐵廠,兩座船塢,還有三個造船廠。幕府接受了法蘭西公使的建議,決定在橫須賀建造一個和土倫相同規模的軍港,建造費用高達兩百四十萬美元。幕府不可能支付得起這筆巨款,將會由法蘭西來墊付。” 西鄉聽得呆了。 正如龍馬所說,此時的江戶幕府突然間變得富有,而世人對此都毫無察覺。 勝海舟被免職,他的政敵掌握了幕閣的實權。勝是個洋務通,因此深知歐洲列強開拓殖民地的可怕。同時他也深刻地認識到印度和大清的淒慘境地,曾經竭力勸告幕閣:“萬萬不可與某個國家締結特殊關係。他們最初都會列出誘人的條件,不久就會被他們連骨髓一起吸去,淪落為印度那樣的下場。” 勝被扳倒後,他的政敵小笠原長行、小栗忠順、栗本鋤雲等人掌握了政權。他們狂熱地主張恢復幕府的權力。這些人的想法是,強化幕府的經濟實力和軍事實力,將京都朝廷貶低到戰國時代的地位,武力征討長州、薩摩,可能的話還要討伐越前、土佐藩。為了實現這目的,他們甚至不惜暗通外國。 栗本鋤雲是舊幕府體制下誕生的最優秀的英才之一。他是幕府醫官之子,後來移居箱館,教授一個法國人日語,從此成為親法派。不久他回到江戶,歷任軍艦奉行、洋務奉行等職。他在討伐長州前後,與法蘭西公使羅修斯變得異常親密,當時幕府接受拿破崙三世提供特別援助一事的前期工作全部由他一手籌辦。他曾向羅修斯說過這樣一席話:四國艦隊炮轟長州馬關,幕府對此十分感激。如此一來,日本人總算領教了外國的威力。希望外國的陸軍、海軍能夠駐紮在日本,直到將軍的權威完全恢復。 對幕府而言,栗本算是忠臣。而栗本的上司,也就是小栗上野介忠順更甚於他。 小栗家是三河以來的旗本,其先祖又一忠政也是一位豪傑,自少年時代便隨家康公,曾三番五次立下頭功。又一忠政的第十二代孫便是小栗上野介,他在政敵勝失勢的同時被提拔為軍艦奉行。他只知愚忠於德川氏,無大局觀念,非國家本位之人。小栗在自己如魚得水時,將勝看做對幕府有害之人,曾教唆一名旗本暗殺勝。 勝和小栗由於志向不同成了仇敵。雖說如此,小栗仍舊是個人才。 龍馬雖然尚未與小栗上野介謀面,但早已通過勝及大久保一翁知道有這麼一個人。他一想到這位小栗掌權後勤王運動將面臨的命運,就不寒而栗。 萬延元年,訪美使節搭乘咸臨號赴美時,勝是艦長,小栗也在其中。正使是新見豐前守,副使是村垣淡路守,加上監督官,一共有三名官員。這名監督官正是豐後守——三十四歲的小栗。世人對小栗的評價很高,大老井伊直弼看中了小栗非凡的膽識與才智,特意提拔了他。 小栗身上有一種悲壯之氣。他步入仕途以後,幾乎拋下了一切個人生活,全力為幕府考走,曾考慮過廢除大名制度。他甚至考慮過廢除天皇,讓江戶政權萬世永存。不過他認為,為了江戶一統天下,需要廢除三百諸侯割據的製度,改為實行郡縣制,並主張對薩摩、長州、土佐等極有可能持反對意見的大藩進行武力討伐。為此,需要資金和武器,需要兵工廠和煉鐵廠,還需要強有力的軍隊。 小栗當上了軍艦奉行後便立刻和勝討厭的法蘭西聯手,於元治元年十一月和法蘭西公使羅修斯正式締結了橫須賀軍港建設等相關協議。 今年二月,龍馬從暫住在大坂城代府中的幕府要人大久保一翁處聽說了這件事。 “小栗很能幹。”大久保一翁道,“只是有些過頭了。若是果真能夠借助洋人的資金和武器討伐長州,歷朝歷代的老中們也不用如此辛苦了。小栗很有可能將北海道作為擔保抵押出去。想藉此大批購入武器,討伐大名,讓幕府強大起來。殊不知,幕府強大起來的那一天,日本恐怕已經被洋人侵占了大半,重蹈印度和大清的覆轍了。” 聽了這番話,龍馬大吃一驚,他這輩子都沒有如此驚訝過。 在二月和大久保會面之前,龍馬並不知道小栗上野介這人。龍馬連忙翻開大久保家中那本當年發行的武鑑,上面寫著,小栗家紋是五重浪,俸祿兩千五百石。 “此人果真如此厲害?”他問大久保。 大久保答道:“沒錯,他是個貨真價實的俊傑。雖然威望不高,若論起膽量智謀,算是難得的人才。他若是出生在戰國,就算給他一國、一城,也委屈了他。我擔心的是,雖說薩長土三藩英雄輩出,先不論膽量威望,單從智謀來講,恐怕無人敵得過他。況且他出身名門,只要將來他那種傲慢無禮的性格不為他招來禍端,必定平步青雲,出人頭地,最終成為掌控幕府命運之人。只是,如果小栗掌握了幕府,日本也就離亡國不遠了。” 龍馬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場景:日本列島上,一群日本人被鎖鏈拴在一起,正在遭受洋人鞭笞。只有將軍一人身穿華服。一旁的小栗上野介則表情複雜地望著自己的同胞。 難對付的傢伙,龍馬心想,這人若只是個平庸之輩倒還好辦,可他偏偏是個人才,真是讓人不寒而栗。 “小栗還懂洋務。他不僅有經濟頭腦,還有三河武士特有的固執。八萬騎旗本中,恐怕只有他一人至今骨子裡仍舊死心塌地忠於幕府。”大久保一翁又道。 龍馬沉默了。或許是口渴,他拿過酒壺,接連自斟自飲了好幾杯,喝到大約第十杯時,才像突然想起,說道:“嗬,我忘了。你來一杯如何?” 龍馬給西鄉斟上酒。西鄉連忙擺手道:“不勝酒力。” 西鄉在薩摩人裡是少見的不會喝酒之人。 “如果可以的話,”西鄉道,“我還想多聽一些有關法蘭西的事。” “對了!”龍馬的臉騰地紅了。酒勁兒上來了。 “我記得西鄉君仰慕拿破崙。” “正是。” 西鄉仰慕之人,除了島津齊彬,還有楠木正成、石田三成、拿破崙和華盛頓。 “現在的法蘭西皇帝拿破崙三世是拿破崙之侄。” “啊呀,原來如此。”西鄉畢恭畢敬地說道。 龍馬心裡覺得有些好笑,不過他又想,這種篤實的性格正是西鄉這個人的魅力所在。 “此人是個世上罕見的大惡人。”龍馬的口氣,彷彿親眼見過拿破崙三世一般。 “與其說他是個英雄,倒不如說他是個有手段的干將。他趁法蘭西政界亂作一團時闖了進去,迅速奪取政權,當上了大總統,然後又大顯身手,坐上了皇帝的寶座。別看他體形瘦小,卻是一個相當厲害的實乾之人,精力充沛至極,就連別人吵架他都要管上一管。真是一個奇人。其他國家發生內亂,他也會出動軍隊插一腳。在陸軍實力上,法國和英國就好比是歐洲大陸的源氏和平氏。他驅使著這支強大的軍隊到處干涉別國內政。意大利爆發獨立運動時,他就曾親自率領大軍出征,大敗奧地利軍隊,此外他還對波蘭、羅馬尼亞指手畫腳,更遠甚至介入過墨西哥的內亂。現在的歐洲政界可以說已經完全被此人玩弄於股掌之上了。” “嗯。”西鄉很順從地應著,他明白龍馬的意思:拿破崙三世的手已經伸到了遙遠的遠東,開始乾涉日本了,後果將會十分嚴重。 “元治元年三月來日本赴任的法蘭西公使羅修斯,是拿破崙三世的寵臣。他也是個精力充沛的實乾之人,在征服北非殖民地時行事潑辣能幹,深得寵愛。那是一個可怕的人。他和幕府勾結,不斷將資金和武器投向幕府,企圖收拾掉日本。他曾揚言要用法國製造的武器打敗長州。所以,討伐長州一事,雖然薩摩有理,不過目前恐怕不得不先忍耐一下。” “此話怎講?” “面子這種東西,沒有就沒有。何止是面子,就算是藩國沒有了也不要緊。” “啊呀,萬萬使不得!”西鄉目瞪口呆。他是一心為薩摩。他的理想,是憑藉薩摩藩的實力將諸侯匯聚京都,建立一個大藩合議的政權。而長州阻礙了這個理想實現,所以要討伐。 龍馬對西鄉的想法一清二楚。 “我不這樣認為。”他說。 “何出此言?”西鄉想听一聽龍馬的想法。可是龍馬沒有說,因為龍馬知道如果說出來,在目前這種形勢下,連西鄉都會覺得他危險。 龍馬也想推翻幕府,建立以天皇為中心的政權。但是西鄉想的是各藩合議,當然會保留士農工商這些階層。 龍馬不同。他主張消除大名、公卿、武士之別,日本人人平等。這樣一種思想,恐怕即使是最激進的勤王志士也難以接受。 “當今日本,如果一味考慮藩國利益,便不會有任何發展。”龍馬回答得很巧妙,“最後日本會被洋人吞掉。與法蘭西結交就是很好的例子。” “原來如此。我明白。”西鄉點點頭,暗想,應該和大久保一藏重新探討一下長州問題了。 龍馬十分聰明,只是點到為止,剩下的問題他覺得應該交給西鄉獨自思考,於是問道: “換個話題如何?薩摩藩可否願意為我買船?” 過了數日,薩摩藩府來了一個容貌秀麗的年輕人。他身穿黑色紡綢和服外褂,衣服上印的家紋是三枝紫藤。其人腿長,體格健壯,上身筆直,緩緩走進門來。隨行的也都一身行裝。 年輕人進門後,徑直穿過庭院中的白沙地,向府內茶室風格的御殿走去。 龍馬緩緩橫穿過白沙地,與年輕人擦肩而過。 此人不就是薩摩的家臣、鼎鼎大名的大久保一藏嗎?龍馬忽然想起來了。只見大久保板著臉,高挺的鼻樑透出傲氣,嘴角緊繃,表情冰冷。雖然是下級武士出身,但那優雅的容貌絕不輸給任何一位大名。而且他臉上透著一股聰敏勁兒。 大久保也立即認出了龍馬,不過他天生有一種威儀,不會輕率地凝視生人。 龍馬也是出了名的不愛理人,昂頭走了過去。 兩刻以後,大久保一藏在御殿的一個房間和西鄉面對面坐了下來。 “剛才我在庭院裡看見一個身穿桔梗家紋和服、邋裡邋遢的浪人,那人可是土州的坂本龍馬?” “這可真有意思。”西鄉笑了,剛剛龍馬也問過他。 “都說英雄識英雄,龍馬和一藏或許都是英雄呢。” “可是個成就大業之人?” “有時粗壯如松,有時卻又纖細如柳。膽大心細,有古代英雄的氣質。薩摩要是有這樣的男兒,不知有多好。”西鄉道,“但是那人說他要另起一藩。” “另起一藩?” 大久保驚訝不已。這簡直和戰國時代鄉下武士的野心如出一轍。 “薩摩藩就是海洋之藩。他希望我藩購買軍艦,再將軍艦借給他,他會支付租借費。” 大久保沒有反應。西鄉心想,為了龍馬,必須說服大久保這個在藩國擁有實力的人,於是追問道:“你有何意見?” “是龍馬借船一事嗎?” “正是。” “可以。只要你看中了龍馬,認為他的想法可行,我沒意見。但因為涉及到錢,不知道藩中家老怎麼說。看來得把他請到鹿兒島去。” “哈哈,這下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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