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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八、元治之暮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5066 2018-03-16
這天清晨,龍馬哼著歌,拿出寶刀陸奧守吉行,對那微微泛青的刀身打磨。窗外冷雨瀟瀟,在薩摩藩府寄居的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間這一年就要完了。 “啊呀,這個下雨天,您在擦刀?”陸奧陽之助走進來坐下,“看這情形西鄉君年內恐怕回不來。” 西鄉隆盛受德川慶胜所託,已遠赴周防岩國,幹旋收服長州一事。許是與長州的交涉頗為複雜,今年內尚無法一一理清。 “難道在他回大坂之前,我們要一直這樣無所事事地等下去嗎?” “這是沒辦法的事。”龍馬專心地給刀擦粉。他那認真的動作,在陸奧看來有些可笑。龍馬不執念於物,對刀劍也沒有多大感情和興趣。獨陸奧守吉行是自己腰間所佩,所以不得不用心照料。 “這麼說,西鄉君不回來,我們的計劃也不能實施?”

“差不多是這樣。” “看來西鄉掌握了整個薩摩。” “不僅是薩摩,他抓住了長州問題這個幕府的痛處,似乎想牽著幕府的鼻子走呢。” “不管怎樣,”陸奧雙手抱膝,道,“我們現在是一邊欣賞雨景,一邊乾等西鄉大人,公司的計劃只能擱置一旁。” “嗯,還唱著歌。” “咦?”陸奧有些驚訝,“剛才的歌謠是坂本先生唱的嗎?真是意外。” “這有什麼吃驚的?都是我姐姐教的,我可是能跟著三味線完整地唱下來。”說著,龍馬一邊擦刀,一邊唱了起來,聲音竟然頗為動聽。 陸奧剛要發笑,旋又覺得現在的情形似乎正好可以用這首歌唱出來。在浦戶灣釣魚的不就是西鄉嗎?不過那個大漢有沒有被雨水打濕衣裳,就不知道了。

陸奧走後,龍馬仰面朝天躺在榻榻米上,聽了一會兒雨。現在有一件令他十分頭疼的事。昨天晚上,他收到了乙女從藩國寄來的信。信裡寫著:“我想離開這個家,做個遊方女尼,或在深山誦經,或云遊天下。” 以乙女的個性,不是做不出這種事來。看來她和新輔相處得不好啊,龍馬心想。乙女已經不止一次跑回娘家,以此來逼迫丈夫新輔休了她。龍馬每想到這件事心情都會十分沉重。 原以為是乙女不想連累新輔,但看來並非僅僅如此。新輔風流成性,婆婆又是村里出了名的難伺候之人。這些都是龍馬從大姐千鶴的丈夫安藝郡安田大夫高鬆順藏處聽來。或許這才是乙女想離開婆家的真正原因。 高知城的坂本家是城裡最富裕的鄉士之家,日子過得十分祥和。長兄權平愛作樂。乙女雖是女子,卻喜劍術和騎馬,而且淨琉璃的表演功力比起內行人來毫不遜色。她還曾在自己五尺八寸的魁梧身體上套上肩衣,表演過一場。她的少女時代便是這樣度過的。乙女說過,沒有比煮飯和做針線活更令她討厭的了。但父親和長兄從未責備過她。可是,她卻嫁到了家風嚴格、一味奉行節儉的岡上家,與婆家人脾氣性情又怎能相合呢?

她婆婆阿霜連倒淘米水時都不能漏掉超過三粒米,她認為這是一個女人必須具備的修養。 “乙女,三粒米尚可原諒。像你這樣倒掉這麼多米粒,是會下地獄的。” 乙女在心裡很是看不上因這種無聊之事批評別人的婆婆。 對兒子赦太郎的教育,婆媳意見也不一致。吃魚的時候,婆婆告訴赦太郎,必須連魚刺都曝乾淨。別的事情也就罷了,唯獨這件事乙女沒有妥協。 “赦太郎,武士必須保持心靈的高貴。魚吃得這麼乾淨,是貪婪。”她訓誡兒子。 客人來了,乙女必定要端出茶點招待,對待赦太郎的玩伴也不例外。 婆婆則抱怨:“不需要給孩子們上茶點。” 可是乙女卻說:“赦太郎是武士家的長子。只要是他的朋友,哪怕是三四歲的幼童,都要當做成人來招待。”

端上來的點心必定是紅白兩種顏色,各兩塊。若是赦太郎的朋友隨意伸手去取,乙女便會阻止,教他:“請先吃白色的點心,再吃紅色的點心。不許多吃。”剩下的一對紅白點心,她會在孩子回家時包好了讓他帶走。她許是想用這種方式讓孩子們懂得遵守秩序。 “真是奢侈。”婆婆忍不住發牢騷。她把自己對兒媳的不滿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新輔。 新輔並非阿霜的親生兒子,而是從山北村藤田家過來的養子。正因為是養母,所以更加有所顧慮。每次婆婆告完狀,他就會把乙女叫到房裡狠揍一頓。新輔脾氣火爆,有時甚至抓住乙女的頭髮將她推倒在地,殘忍地毆打。 新輔個子矮小,乙女卻如門神,而且力大無窮,能夠輕鬆扛起兩袋大米。正因為如此,這番景像已非滑稽二字可形容,而是十分悲慘。乙女從不反抗,只是默默忍受。

後來,她終於忍受不了。娘家的嫂嫂早年間去世了,權平一直未娶。乙女開始一次次地請求新輔:“坂本家沒有主婦,請您准許我回去。” 備受煎熬的乙女給這個世上最有可能理解她的龍馬寫了封信。她因事回娘家,順便去龍馬以前用過的二樓西側茶室坐了坐,看到書案上擺著龍馬少年時用過的硯台,她忽然想給龍馬寫一封信,結果,寫成了一封充斥著牢騷和哀怨的信。 現在,這封信正擺在薩摩藩府龍馬的案上。 乙女姐姐,你真是讓我為難啊。龍馬重讀了一遍。龍馬曾經給乙女寫過這樣的信:“姐姐名震各藩,人說姐姐比弟弟還厲害。”如此厲害的乙女,因為是女人所以要出嫁,要受苦,要向弟弟訴說陰鬱的牢騷。想到這裡,龍馬便覺得無限悲哀。他拉過硯台,開始磨墨。他難以下筆,這可是要安慰自己的第一位老師、自己的姐姐啊。

寫到這裡,龍馬自己也覺得好笑起來。 正寫,陸奧陽之助進來了,他一聲不坑地進屋,坐在龍馬身旁。 “我正在寫信。請自便。”龍馬頭也不抬道。 他略想了想,又提筆寫起來,開始傳授遊方女尼免費旅行的方法。 諷刺完了,又一想,我這個姐姐一根筋,說不定真會學了佛經去雲遊諸方,於是又寫些威嚇的話。 “這是什麼?”陸奧陽之助問道,很想偷看。 龍馬瞪了他一眼,“我正在傳授不花一文錢行走天下的方法。” “哈哈,這可是坂本先生的拿手本領。敢問您要將這門秘技傳授給何人?” “真囉唆。” 龍馬在信的末尾添了幾個字:向海花石君問好。 這是指侄女春豬。她如今已收了養子清次郎,還生下了兩個女兒鶴井、兔美,已為人母了。

元治元年即將過去之時,潛入長州的中島作太郎扮成布商回來了。 “長州情形如何?”龍馬迫不及待地問。 “簡直是一片烏煙瘴氣。”中島答道。去長州是他有生以來完成的第一個重大任務,所以口氣十分熱烈。看來得先讓他洗個澡吃頓飽飯,頭腦冷靜下來再打聽。龍馬擔心自己聽了這個年輕人充滿激情的說法,無法作出冷靜客觀的判斷。 “作太郎,一起泡澡吧。” “坂本先生可是很少和別人一起泡澡啊。”作太郎知道龍馬背上長著濃密的黑色捲毛,他還知道龍馬不喜歡讓別人看見這些捲毛,所以即使在三伏天也從不在人前裸露身體,而且從不和別人一起沐浴。 “這個嘛,就算是對你冒著生命危險完成任務的獎賞。我讓你看看我背上的捲毛。”

“這個獎賞沒意思。” 薩摩藩府西側長屋的角落裡有一個寬敞的澡堂子。二人從窗戶向屋內瞧了瞧,煙筒正在往外冒濃煙,二人便頂著寒風走進澡堂。 薩摩人還沒有進來。 “這個澡堂是我們土佐人的啦。”作太郎跳進了浴池。 “坂本先生,我在途中作了一首詩。” “是嗎?” “我念給你聽吧。”作太郎低沉的聲音迴響在熱氣之中。 “作太郎,不要再念了。”龍馬在浴池裡邊洗臉邊說。作太郎那股極其認真的少年豪氣,讓他莫名其妙地羞愧起來。 “世人都說,土佐人太急於赴死了,此話不無道理。仔細想想,天誅組、池田屋、蛤禦門,死的幾乎都是土佐人。這首詩不好。” “為什麼?” “這首詩在讚美死。僅靠不怕死的剽悍蠻勇已經無法趕上今後的時勢,必須具備獨自一人調動整個天下的氣概和智慧。是丟掉土佐人的狂躁和魯莽的時候了。”

中島作太郎向龍馬匯報的長州情況大致如龍馬預料。 三位家老被逼切腹。不僅如此,為了討好幕府,長州藩府還將前田孫右衛門等七位勤王志士抓進大牢,第二天便像切蘿蔔一樣砍下了他們的首級。這些人昨日還是激情昂揚的長州勤王派大人物,今天便被冠以賊寇之名曝屍刑場。 “太殘忍了。”龍馬左手揣在懷中,右手不停地搓臉。如果不這樣做,他就會被噴湧而上的義憤之情擊垮。 “長州的上士全都成了佐幕派,他們在萩城手執長槍長劍,橫行霸道。” “桂怎麼樣了?” “他在禁門之變以後逃出了大火熊熊的京都,從此了無消息,就連藩國的同志也不知去向。” “不愧是劍客啊,”龍馬笑了起來,“知道怎麼逃命。” 龍馬已經聽說了些桂的傳聞。說他在禁門之變以後,先後化裝成盲人按摩師、乞丐、轎夫等,尋找逃離京都的機會。他還暗中去三本木找他的情人藝伎幾松,扮成盲人按摩師的樣子沿街招攬顧客,結果引起了會津藩巡查隊的注意。桂裝肚痛,會津藩士不得不給他找了個附近人家的茅廁,在茅廁門口嚴格把守。桂道謝之後便進了茅廁,轉眼間就從掏糞口逃之夭夭。龍馬憶起在鍛冶橋藩府與桂比武時的情景,心中充滿懷念之情。

“高杉晉作仍然活著。此人神出鬼沒,後來到了浪人組成的游擊軍和力士組成的力士隊總部,勸說眾人助他一臂之力。我親眼看到他身穿不知從哪裡抽出的青絲細繩連綴的護具,頭戴桃形頭盔。” “真是個有趣的傢伙。”龍馬心情稍稍快活了些。 “我見過他一面。去長府的功山寺拜訪三條實美公和田鶴小姐時,高杉晉作君剛好穿了那一身前去拜訪。” “哦?” “三條公很是吃驚。高杉說,雖然現在大權被那些軟骨頭奪了去,但他總有一天會把它奪回來,且看長州男兒的膽識,說完便揚長而去。後來聽說他襲擊馬關,趕跑了佐幕派官員,把總部設在會所,然後又出現在三田尻港,奪了藩裡的軍艦。” “哈!”龍馬彷彿看到了一卷繪圖故事,不覺興奮起來,拍膝喃喃道:“長州太有趣了。” “此人是個天才。能夠自如地施展奇計,神出鬼沒。這些地方和坂本先生您很像。” “一點都不像。”龍馬聽到作太郎將自己和高杉晉作相提並論,大窘,“要是我,定會拋開長州這個小天地,沖向天下。” “這樣說未免太苛刻。高杉晉作與坂本先生不一樣,他出身顯赫,而且備受藩主父子青睞。他不可能扔下長州,所以他的活動自然只能在藩內進行,作太郎所說,高杉要動用軍隊發動政變。可是,佐幕派能否會如高杉所願垮台呢?” “嗯,恐怕很難啊。就連奇兵隊,也對高杉君的舉動釆取了靜觀其變的態度。”奇兵隊魚龍混雜,有商人、農夫、和尚、神主、力士等,是為了攘夷臨時組建的軍隊。正因為如此,他們基本不參與藩政,將總部設在沿岸地區,靜觀變化。 “如果是我,會利用那支隊伍。”龍馬道,“我會率領隊伍佔領長州,我會擁戴五公卿,而不是藩主。” “那邊已經有這種動向了,而且是土佐人在活動。比如中岡慎太郎。” 在文久三年八月的那場政變中,三條實美等七位激進派公卿逃離京城。後來其中的澤宣嘉參加了但馬生野之亂,脫離了七人,錦小路賴德則因為宿疾在逃亡途中去世。這樣自然變成了“五公卿”。以三條實美為首,另為四條隆歌、三條西季知、東久世通禧、壬生基修。 長州對他們十分優待,最初將他們安排在三田尻的招賢閣,後來又在山口郊外有溫泉的湯田建了御殿供他們住。 五公卿都配有護衛。護衛大都是土佐人,為首的是從京都一路護送他們來長州的土方楠左衛門,還有很多從各藩脫藩出來的浪人。 日本自古尊奉血統,脫藩眾人爭相對五公卿優待有加,也就不足為奇了。 然而,長州如今向幕府屈服了。幕府想要從長州藩將五位寶貝奪過來,下令:“五公卿是朝廷的罪人,已經免去了他們的官位和待遇。速將這五名罪人交出。”要以此作為長州臣服的證據。幕府的如意算盤是,將五公卿押解至江戶處罰,以便向天下人顯示幕府強大的權威。 這條命令到了德川慶胜手上。西鄉勸慶胜暫時拖延執行,並將公文改成“將五公卿移交給築前黑田藩等九州五藩”,以此同長州藩交涉。佐幕派自然贊同將這五個寄食者趕出長州。 作太郎繼續介紹道:“中岡重新組織了五公卿的護衛,稱為南園隊,拒絕了佐幕派的要求。這一舉動讓一個人十分高興,那就是山縣有朋。他是奇兵隊軍監,已經決心擁戴五公卿,同藩府戰鬥……” “對了,”龍馬突然想起,“田鶴小姐怎麼樣了?” “啊呀。”中島作太郎撓了撓頭,“我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忘記說了。她很好。” “在長府嗎?”龍馬問道。現在五公卿住在距離馬關十二里的小城長府。 “是的。長府的功山寺現在成了五公卿住處,田鶴小姐也在那裡。她向您問好。” “只有這些?”龍馬說這話並無他意,只是想知道田鶴小姐有沒有提出讓他幫忙。 “她說過,不過恐怕不太可能。她說不知您能否前去長府,要是能去,會幫他們很大的忙。此外就沒說什麼了。” “我不去。”龍馬一口拒絕,“中岡不是那裡領頭的嗎?” “中岡是頭領,可他為了挽救五公卿奔波於岩國、築前等地,忙著與薩摩西鄉隆盛、築前月形洗藏等人交涉,無一刻閒。中岡先生現在已經成了勤王一派的救星。” “池內藏太呢?他也有將才。我讓他和你一同前往長州,正是因為對他有期待。” “池內藏太說,比起五公卿,他覺得高杉先生的活動更有意思,於是拜別了田鶴小姐,現在成了高杉先生的參謀。唉,血氣太盛之人真是讓人頭疼啊。” “作太郎!” “在!” “你立刻回長州。我這邊還有比長州更重要的大事要做,這事一有頭緒就會叫你回來。在這之前請你待在田鶴小姐身邊。” 第二天一早,作太郎再次扮成布商從大坂薩摩藩府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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