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坂本龍馬

第44章 五、菊花枕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1045 2018-03-16
時日漸入深秋。伏見寺田屋院中那株老柿樹的葉子開始變紅了。龍馬再也沒來。阿龍幾乎望穿秋水。她拼命想掩飾思念之情,但老闆娘登勢已經從她的樣子敏感地覺察出來了,卻什麼也沒說。有一天,登勢實在看不下去了,道“阿龍,別這麼想不開。” “什麼想不開?”阿龍並沒有要遮掩的意思,只不過順口一問。 真是個不招人愛的姑娘。登勢生性要強,再加上醋意氾濫,自然心有不甘。她甚至想,龍馬那樣的男人,為什麼會喜歡眼前這個黃毛丫頭?田鶴小姐和佐那子不知要比她好上多少倍。其實她也只是聽龍馬提起過田鶴小姐和佐那子,根本沒見過她們。 我也真夠可笑的。登勢是個聰明的女子,知道自己的毛病,她甚至明白自己其實是在嫉妒阿龍。不過,因為她內心成熟老練,將這種醋意藏得十分巧妙。

“阿龍,這種時候向我撒撒嬌才可愛啊。” “向您撒嬌?” “嗯,不管什麼事情,都可以對我說,不要一個人苦悶,把話憋在心裡。” “那麼,請把那些菊花給我吧。”阿龍忽然沒頭沒腦地蹦出這麼一句話來。 “菊花?” 登勢愛菊,在正門的屋簷下、通向碼頭的石級兩側、家裡的後院、東側的空地上等許多地方都種滿了菊花。菊花的種類各種各樣,有嵯蛾菊、伊勢菊、肥後菊等。照料這些菊花自然需要耗費不少工夫,這些活兒登勢全部交給了店裡的伙計。登勢對菊花十分鍾愛,一到菊花盛開的季節,便會心花怒放。 “那是當然,如果你想要……你想要哪一種呢?” “全要。”阿龍雙眼閃閃放光,語氣堅定。 登勢吃了一驚,感到五臟六腑都在翻騰。 “院子裡所有的菊花?”

“是的。把花朵剪下來,取下花蕊,在草蓆上晾乾,我要給坂本先生做一個菊花枕頭!” “啊?”登勢醋意大發:為了做一個枕頭,竟要將寺田屋的菊花都要用了! “你……”她心中發涼,身上頓時沒了力氣。過了片刻,她臉色蒼白,道:“我的菊花……” 誰說不是呢?雖說是天下有名的伏見碼頭客棧,也是擠在密密麻麻的商家店鋪之中。客棧沒有一個像樣的院子,因此為了增加情趣,菊花盆一直擺到了屋簷下。可以說這些菊花是招徠客人之物,而且登勢格外地喜愛它們。現在阿龍卻要把菊花全部剪掉。 “據說枕著菊花枕睡覺,頭和眼睛會十分清爽。”不知阿龍是不是不明白登勢的心情,笑瞇瞇地說道。 或許這個不一樣的女子原本就沒有一顆能夠體諒別人的心。這樣一想,登勢不氣了,心中只剩下悲傷。她拼命克制著這份傷感,點了點頭:“是啊,對人應該會很好。”

“求您了!請一定成全我……用這麼多的菊花,只能做出一個枕頭。阿龍一定要體會一下這種奢侈的感覺。”阿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計劃裡了,“媽媽,很有趣吧?” “有趣。”登勢有氣無力地應著。 “太好了!那我現在就叫忠吉去剪菊花了。” “好啊。”登勢被阿龍逼得答應下來。被世人稱為女中豪傑的她感到自己很是落寞,“不行”這兩個字,她說不出口;不僅說不出來,她還開朗地笑了,拍了下手,說:“今天晚上就全部剪下來吧。阿龍,你去幫忙。” “媽媽您呢?” “我還要忙店裡的事情。”她迫不得已地說。她沒有勇氣親眼看著心愛的菊花被一朵一朵剪下來。 不大工夫,從客棧的前前後後傳來了剪菊花的聲音。登勢為了盡量不讓自己聽見,一會兒在廚下指揮,一會兒吩咐給二樓送菜,忙個不停。

月亮升上夜空時,登勢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走出門。那一簇簇盛開的菊花已經不在了,屋簷下、碼頭上都光禿禿的。登勢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不知不覺間對自己的冒失感到懊惱不已,讓菊花落得如此下場。她討厭自己。對於阿龍,她恨不起來,阿龍就是一個率性天真的姑娘。 但坂本先生真會高興嗎? 十日後,龍馬風一樣闖進了寺田屋,臉色十分奇怪。 “咦?”賬房裡的登勢驚訝地抬起了頭。正是太陽落山的時候,天邊的雲彩被染得火紅。 “發生什麼事了?”她不由發問。 龍馬的臉由於海風和日照變得黝黑,況且他原本就是一個爽朗而朝氣勃勃的人,看上去並無明顯異常。然而,他的臉上有一種陌生的陰影,可以說是有幾分樵悴吧。 “阿龍可是天天盼著你來呢。”登勢故作輕鬆地試著說了句玩笑話,龍馬並不搭話,單是坐在地板上,元自拿出短刀割斷了系草鞋的繩子。

看來是出事了,登勢的直覺告訴她。她走到土間,端了盆水,給龍馬洗起腳來。 “有酒嗎?” “我這裡可是客棧呀。”登勢邊洗邊回答,同時心想,這可真是稀罕事。龍馬是土佐人,酒量不差,但一向不太喜歡喝酒,從沒有像今天這樣一進門就要酒喝。 “您要酒做什麼?” “喝。” “喝了酒以後呢?” “睡。”龍馬沉下臉說,“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會兒。到了子時請把我叫醒。” 登勢的手停住。 “我要去京都,不在這裡住,也不能在這裡住下。” “究竟出什麼事了?” “要解散……”龍馬抬腳邁進屋裡,說道,“神戶海軍學堂要解散了。幕府說它是叛賊的巢穴。不過……”龍馬毫不在乎地笑了笑,“事實的確如此。”

龍馬與勝一同經營的神戶海軍學堂,實際上是勝的私立學校,同時也接受了幕府的補貼。幕府劃撥了三千兩作為學員伙食費。也就是說,這是個半官半民的學堂。儘管拿著幕府的補助,這個私塾的學員不是戰死在池田屋,就是在蛤禦門之變中和長州軍並肩作戰,要么就是藏匿長州的殘兵敗將,於是有人就說,這儼然是一處叛軍學校。幕府早已盯上了這個學堂,甚至命令交出學員名單。勝和龍馬都拒絕了幕府的要求,沒想到幕府在十月二十一突然將勝傳喚至江戶。他們要處罰勝。這實際上意味著關閉學堂的命令即將下達。 對於痴迷於船的龍馬,這無疑是他人生中的一大坎坷。 登勢滿心憐憫地看著龍馬,如同看著一個被搶了玩具的男孩。或許是酒的緣故,龍馬的臉色有些沒精打釆。阿龍也在一旁,她與登勢輪流給龍馬斟酒。

“那麼,那艘您引以為豪的軍艦觀光號,也要還給幕府嗎?”登勢問。 “自然要還。莫說是軍艦,據說勝先生也會被免去軍艦奉行之職,這件事幕府已經決定了。事態已經嚴重到如此地步了。” 龍馬正在承受著多重打擊。還有,學堂的學員已經增加到二百餘人,包括各藩的武士和浪人。該怎樣打發這些學員呢?各藩派遣來的武士可以讓他們返鄉,可是佔據了一半的浪人又將何去何從呢?這是個大問題。 事實上,就在前天夜裡,即將動身前往江戶的勝和龍馬就這件事商量了一宿。 “幕府這招是暗藏殺機啊。”勝雖然是幕府高官,卻說出這番話來。 “看著吧,解散後就有好戲看了。各藩入了籍的武士回鄉後,剩下的全是脫藩浪人。天下之大,他們卻連個遮蔽風雨的地方都沒有。幕府定會唆使混賬會津。”

胜對會津沒有好感,認為會津只知道利用新選組殺人,沒有絲毫的政治遠見,早晚會把幕府引向滅亡。 “唆使混賬會津前來捕殺,這便是他們的陷阱。” 即便幕府官吏不來,土佐官府也必然會前來抓捕龍馬等人。之前他們礙於勝的面子,一直不敢輕舉妄動。 “龍馬,怎麼辦?” 勝這麼一問,龍馬略考慮了一下,盯著院子裡的野菊發起呆來。其實他已有了一個驚天動地的絕妙主意。只是這個主意簡直就像癡人說夢,究竟能否實現,他自己是毫無信心。 “到底該怎麼辦啊?”勝追問道。 龍馬說,創立一個公司,也就是私營艦隊。資金和軍艦作為股份從各藩抽出,平時通商,分配利潤,一旦外夷入侵,便作為艦隊參與作戰。 “好主意!”勝拍膝道。他為龍馬這充滿了奇思妙想的頭腦所折服。如果這個方案能夠實現,就意味著在西洋盛行的“公司”這個東西首次在日本誕生,而且還有其獨創性,那就是作戰與通商兼可。

“而且,我正在考慮讓薩摩來做大股東。”龍馬說,“這樣一來,我們就用薩摩專聘的名義來幹,如何?” 如此一來,所有人的人身安全也有保障了,勝心想,真是個熱心人。 為了去跟京都的薩摩藩府交涉,實現這個曠古絕倫的計劃,龍馬從攝津神戶村來到了京都。 可此時在寺田屋喝悶酒的龍馬,頗為抑鬱。這也不奇怪。勝被傳喚到江戶,學堂被迫解散,練習艦被沒收……一系列變故帶來的打擊,以及今後的善後事宜,例如學員的去向、與薩摩的交涉、公司的設立等等,各種思緒在龍馬內心交織,還來不及整理,亂作一團。 我該怎麼辦?龍馬決定一邊行動一邊思考。現在就是他開始行動的前夕。這個時候的他,飲酒如同飲醋,醉意遲遲不來,頭腦反倒愈加清醒。

“給我換成茶碗。”他對阿龍說。 喝了快一升酒後,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有點不對勁。”登勢擔心地望著和往常不太一樣的龍馬。 “我今日心情憂悶。老話說悲傷摧臟腑,看來果然不假。人啊,要是悲傷和憤怒融進了血液裡,臟腑也會無能,真是沒辦法。”龍馬神情痛苦地晃了晃肩膀,身體發出咯嘣咯嘣的響聲。 “我給您揉揉吧。”登勢說著站了起來,轉到龍馬身後。 世上再也沒有比小人掌權更可怕的了。登勢揉肩膀時,龍馬想。據傳言,勝的失勢,是由於神戶海軍學堂從國外大量購進了觀光號水夫用的毛毯。幕府的高官向老中告密說:“買進毛毯,絕不是給水夫用的。而是因為學堂裡窩藏了許多長州人。”幕府一直忌恨勝的學堂是叛賊的巢穴,這次正好藉這個機會處罰勝。畢竟買毛毯的人是龍馬,龍馬自然更加鬱悶。 “讓我來吧。”阿龍站起身來,替下登勢,繼續給龍馬揉肩。 揉著揉著,龍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道:“登勢,剛才我進門的時候就注意到了,菊花怎麼一株都沒有了?” “是啊。”登勢回到座位,笑瞇瞇地說,“這個呀,是阿龍姑娘的美意呢。”她把菊花枕一事一五一十地說給龍馬聽,彷彿阿龍立了一件大功。 龍馬立時變了臉色。 登勢第一次見到龍馬生氣的樣子,心中咯噔一下。龍馬這種表情常在寺院裡見到,記不清是阿修羅還是哼哈二將。他的頭髮原本就不太聽話,兩鬢的頭髮更是捲曲蓬亂,所以生起氣來就如凶神惡煞般。 “坂本先生,請不要嚇唬我們。”登勢雖然心裡很害怕,還是試著用大姐的口吻勸慰龍馬。 “我沒有。” “您還辯?”登勢模仿他的口氣,想逗笑龍馬。 “您不喜歡菊花枕嗎?” “簡直是愚蠢至極。就為了做一個菊花枕,竟然剪下了幾百株菊花。這和中國古代傳說中的暴君有什麼兩樣!”或許在他看來,菊花就好比百姓。為了一時的玩樂,不惜殺害上百條人命,他感受到了類似的殘忍。 “女人真是殘忍。” 龍馬淚水長流。他實是個奇特之人。他在深夜反省自己過於善良,認為若要以一介浪人之身撼動天下,必須具備過人的心胸和膽識,於是告誡自己,要認為世上的生殺大權都掌握在自己手上,並時刻懷著這種信念行走天下。 “愚蠢。”他說道,用胳膊粗暴地擦了擦眼淚。 龍馬曾說過:“維新革命,一滴血也不能流。”他極力想避免鳥羽伏見之戰的爆發。他心中雖想著要將幕府殺得片甲不留,卻為實現以和平方式動員一切力量參與新國家建設而鞠躬盡瘁。菊花枕事件在不經意間反映出龍馬這個看似簡單質樸的男人那復雜的思想和感情。 “可是,阿龍是為了給坂本先生做一個氣味清香的枕頭,才會這麼做的啊。” “真是個奇怪的姑娘。”龍馬看著阿龍,試著笑了一下,可是笑容卻僵硬得很。 “登勢,我生氣是因為其他事情。雖說不可遷怒於人,不過憤怒之情還是因為小小的菊花枕爆發了。嗯,就是這麼回事。”龍馬站起身來。 “您要去哪兒?” “茅廁。”龍馬搖搖晃晃地出了屋。阿龍覺得龍馬的樣子有些危險,便跟了出去。 龍馬在走廊一角的茅廁裡方便畢,推門出來,一眼便瞧見阿龍正蹲在洗手盆邊。她默默地將盛滿了水的舀子遞到龍馬面前。 庭院樹木的上空,繁星閃爍。 龍馬將手伸到簷廊外,阿龍淋了好幾次水。然後,她仍舊不做聲地將布手巾遞了上去。手巾是新的,還嗅得出染料的氣味。 龍馬擦過手,看著阿龍。她垂著頭,彷彿馬上就要哭出來。男女之情真是奇妙。剛剛藉著菊花枕狠狠地責難了阿龍,可越是責難,胸中卻越是充滿了愛憐之情,最後竟然覺得痛楚不堪。 “阿龍……”龍馬抓過阿龍的手,一把將她攬入懷中。 阿龍因為菊花枕的事,受到了深深的傷害。她拼命地忍著傷痛,可是龍馬出其不意的擁抱瞬間擊潰了她的意志。她將臉伏在龍馬的胸口,渾身顫抖著大哭起來。阿龍在龍馬懷中開始不停地用雙手對著龍馬的胸口、手臂、後背,又抓又捏又擰。這讓龍馬十分棘手。 “很痛。” “當然很痛。阿龍心裡更痛。” 說著,她的身體更加用力地靠了過來。阿龍的雙腿碰觸到龍馬的身體,這讓年輕的龍馬幾乎有些把持不住了。 “太氣人了!”阿龍說著,愈發挨得近了。 “阿龍,不要這樣。”龍馬此時完全沒有心思糾纏這種事,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覺,哪怕只有一個時辰也好。夜間行路最忌睡眠不足,更何況明日一早在薩摩府邸的重要談判絕不能搞砸。 “阿龍,不要鬧了。屋裡登勢還在等著咱們暱。”龍馬想要用力將阿龍推開,可是阿龍緊緊抓著龍馬,無論怎樣也不鬆手,最後竟然一口咬上龍馬的左腕。血流了出來。 真是個難纏的姑娘,龍馬頓時黯然無語。雖說令人愛憐,可是她將來會怎樣呢? 看見血,阿龍嚇呆了,一下子離開了龍馬的懷抱。龍馬趁機迅速穿過走廊,回到了屋裡。登勢還坐在屋裡。 “登勢,我在這裡打個噸兒,請你不要走開。” 龍馬特意挑了登勢這裡休息,不用說是為了避開阿龍。客棧不大,登勢坐在屋裡,把走廊上發生的事聽了個清清楚楚。 太不懂事了。她心中想著,卻不表現出來。 她一直坐在龍馬身旁。因為龍馬要她不要走開,直到他睡醒。龍馬還是選擇依賴她,這讓她十分高興。 有時,登勢會夢見龍馬。在龍馬遠行的日子裡,到了晚上,她鑽進被窩,甚至會忽然想,若是能和他共度一晚該多好啊。這種想法讓她羞愧不已。但是,她是有家的人,丈夫名伊助。這些都只是她的胡思亂想,根本無法變成現實,就算成為了現實也只會是一個讓人無所適從的美夢。 子時到了,登勢搖了搖龍馬,“到時候了。”聲音有些刺耳。 “糟了。”龍馬猛地跳起來,正要衝出屋子,發現腳邊滾出一件東西。是一個枕頭。他打開,菊花的清香撲面而來。應該是登勢趁他熟睡的時候給他枕上的。 “這個我拿走了。”龍馬將枕頭揣入懷中。 “堂堂武士把枕頭揣在懷裡,會讓人笑話的。” “那又何妨?這可是阿龍的一番好意。” “你們可真是恩愛啊。早知如此,白天又何必發那麼大火呢?”登勢生氣了。龍馬想的卻是,如果不把枕頭帶走,那場不愉快的小彆扭就無法收場了。他在土間穿上新草鞋,將斗笠夾在腋下,說了句“改日再來”,便衝出了寺田屋。夜空星光璀燦,龍馬沐浴著這星光,一路向北走去。 丹波橋一帶,是尾州壯觀的藩府。沿著東牆一直走,盡頭是一大片稻田。到了通向京都的京町大街後,就該向右拐。龍馬正要拐,嗖!一道劍氣襲來。龍馬急忙躲開,拔刀在手。 “什麼人?” 來者五人。 有兩人緊貼尾州藩府的院牆,另外三人背對稻田擺開架勢。閃躲開來的龍馬不得不站在丁字路口的正中央拔刀應敵。三面受襲。 他問對方是何來路,可是並無回答。他又說道:“莫要認錯了人。”仍舊是一片沉默。不禁心道:大不了是新選組那幫傢伙。可再一瞧,對方手裡並沒有提著新選組的燈籠。看來非殺人不可了。從未殺過人的龍馬暗暗下了決心。他十分厭惡殺人。 左邊的人漸漸向龍馬逼過來,雙腳將泥土踩得吱吱作響,劍尖壓得很低,應該是個駕輕就熟的高手。那人向龍馬猛撲過來,龍馬並不躲閃,而是一刀刺向他的左腹。一聲慘叫,敵人倒地。 “死不了,刺的是左腹。”龍馬一面大喊,一面誘引下一人出招,待那人剛要出招時,龍馬狠狠砍了過去,一截手臂飛了出去。 此時龍馬已縱身躍起,大吼一聲:“混賬!”他單手握刀,在半空中畫了個圓,繞過擋住去路的黑影,從側面砍了一刀,這一刀沒有用全力。刀刃在砍到對方頭時,彈了回來。但對方立刻有些吃不消,鮮血從頭皮噴湧而出,隨即倒地,動彈不得,看樣子昏過去了。 轉瞬間已有三人被擊倒。龍馬跨過倒地的一人,向東疾奔而去。 “不好,他跑上京町大街了。”背後傳來叫喊聲。龍馬認得這聲音,是新選組的信夫左馬之助。想到這個長久以來的對手,龍馬心頭竟然湧上了幾分懷念之情。 剩下的二人窮追不捨。龍馬在京町大街的一個拐角左轉時,菊花枕從懷中滾落出來。他猛收步,低頭找尋。 那幾個人以為龍馬要回頭迎擊,連忙止住腳步。 菊花枕掉在了路旁的草叢中。龍馬急忙撿起來,心道真是個專給我找麻煩的枕頭,將它塞進懷裡,轉身沿京町大街飛奔起來,遠遠地將刺客甩在了身後。 東方泛白時,龍馬趕到了錦小路薩摩藩府的大門前。門房見到這個一大早奔來的訪客,吃了一驚。他沒詢問姓名。龍馬只來過一回,門房就已經記住了這個有著奇特魅力的土州人的長相和名字。 “早。您是坂本龍馬先生吧?” 不多久,中村半次郎出來了,他將龍馬引入廳上,態度像是在接待一位百年難遇的知己。 在等待時,龍馬忽然發現屋簷下仍然懸掛著那個蟲籠,而且籠中換上了新鮮的青草,金鐘兒在早晨的陽光中活潑地動來動去。龍馬頓時眼前一亮。西鄉還在替我養著它啊!距上次龍馬拜訪已經過去了一個月。如果不是精心餵養,如此脆弱的小蟲,恐怕早就死了。西鄉此人,值得信賴,龍馬想。西鄉應該並不喜歡金鐘兒,一定是希望他來的時候能夠看到金鐘兒長得很好,才一直精心地照料它。 後來龍馬知道了金鐘兒的秘密,更加信任西鄉了。其實龍馬捉的那隻金鐘兒三日之後就死了。西鄉著慌了:“幸輔,要是坂本君來了定會傷心。你讓下人再捉一隻來。” 既然西鄉吩咐,幸輔這個名揚天下的男子也只得屈尊去捉金鐘兒,好一番折騰。不料第二隻金鐘兒也死了,龍馬看到的這只已經是第三隻了。所謂誠意,就是如此吧。 “啊呀,讓您久等了。”西鄉邊說邊走了進來,“您來得正好。我向本藩家老小松帶刀大人說起了坂本兄,他說這次一定要和您見一面,他現在正在更衣呢。” 二人閒聊起來。西鄉道:“聽說坂本兄非常敬佩華盛頓,可否說來聽聽?”西鄉也十分崇敬華盛頓。 龍馬開始講述自己聽過的華盛頓的事蹟,西鄉熱切地聽著。二人都聯想到了日本的現狀,都從這個異國英雄身上感到了強烈的共鳴。 閒話未久,小松帶刀走了來。他恭恭敬敬地施禮,如貴公子般溫文儒雅。他與龍馬都出生於天寶六年。他是藩中名門之後,現任家老一職,全盤負責薩摩藩外交,長駐京都。 時下,西鄉正輔佐小松。如果沒有小鬆的理解與支持,西鄉大業難成。小松雖是藩中重臣,卻早已有了勤王之志。薩摩藩也同土佐藩一樣,高層多是保守的佐幕派,正由於小松帶刀有勤王之志,西鄉才能壓制住保守的藩論。 小松用人沿襲薩摩的傳統——讓值得信賴的下屬盡情發揮才幹,西鄉因此才得以大顯身手。 小松話不多,分明說自己要認識龍馬,卻只是微笑。 龍馬向小和西鄉力陳興辦海軍與海外貿易乃當務之急。二人邊聽邊點頭。 “我藩對於在薩英戰爭中沒有配備艦隊一事悔恨不已。我們正是將此希望寄託在了勝大人和坂本先生身上。”西鄉道。為了培養薩摩海軍,西鄉迫切地想要得到勝和龍馬的建議與支援。 龍馬十分了解薩摩的這種需要。 “不過,”他直率地說道,“恐怕要辜負二位的期望了。勝先生因為窩藏長州兵的嫌疑被傳喚到江戶,擁有二百餘名學員的神戶海軍操練所遲早會被解散,貴藩派遣的學員也將返鄉。” 西鄉和小松大吃一驚。龍馬將勝寫來的信拿給二人看,二人大致明白了龍馬的來意。 “幕府的所作所為可謂陰險毒辣,不知坂本先生今後作何打算?” “我正在考慮。不過,如此宏願大志一旦出口,若遭拒絕,鄙人定將羞愧之至。我需要貴藩的支援,請務必助我一臂之力。”龍馬緩緩說道,然後又滴水不漏地補充了一句,“這將會給貴藩帶來巨大的利益。” 利益這個詞讓小松帶刀感受到一陣新鮮的刺激。他常駐京都,廣結各方志士,不過那些人大都是熱血空談之輩。像談生意一般議論家國大計,面前的這個大個子還是頭一個。 “二位可知道魷魚乾變成大砲的故事?”龍馬道,“只要有船,就能做到。比如說先和魷魚乾的產地對馬藩交涉,買下此藩的魷魚乾,運到上海。在上海,我國的魷魚乾能夠以十倍的價格賣出。不僅是魷魚乾,在上海有很多商品大受歡迎,例如茶、海帶、雞冠花、白炭、杉木板、松木板、棕櫚皮、千海參、幹鮑魚、干貝、海米……” “哈哈。”西鄉不禁笑了,“坂本君,您知道的可真不少啊。” 龍馬也跟著苦笑起來。為了調查商品價格和海外市場,他可是沒少費力氣。他一直在調查國際市場上哪些商品能夠賺錢。掌握魷魚乾和香菇之類的價格,這便是他的尊王攘夷之舉。 “大米也很好賣。”龍馬又道,“貴藩水田少,不至於將大米販到上海去。不過,如果這裡有船,就可以買入奧州津輕藩和莊內藩富餘的大米,然後在長崎打聽出上海的行情,只要看準時機將大米賣出去,就可以賺取豐厚的利潤。再用賺來的錢從上海的軍火商手裡買入大砲、軍艦和機器,薩摩藩主就不再僅僅是一個年俸七十餘萬石的大名,而是一個東洋的富藩之主了。用富國強兵之策培養攘夷之實力,魷魚乾雖小,可它勝得過滔滔不絕的空談謬論。” “言之有理。”身為家老的小鬆對藩內的經營事務很是敏感。 “只要開展貿易,日本定能繁盛起來。”龍馬又強調了一遍,“不過,現在的幕府不顧朝廷反對,與各國締結了通商條約,正準備接連開放港口,幕府自己卻下令諸藩遵守以往的鎖國令,不得貿易。這樣的方針,儼然使貿易成為了幕府的壟斷事業。對外貿易開始後用不了幾年,金錢便會源源不斷地湧入幕府一家。如此一來,幕府便可統一購置西式兵器,改革軍制,到那時,日本或許會出現一個有史以來最強大的軍事政權。真要是到了那一天,還講什麼狗屁勤王論!天下的志士都將在西式火砲面前灰飛煙滅。” “有道理!”西鄉不由得心情激切。若果真如此,莫說是朝廷,薩摩、長州、土佐都將不復存在。他尋思,薩摩藩眼下的當務之急,便是反對幕府獨攬的開國主義,而幕府絕不會同意。如此一來,豈不應當趁機推翻幕府? “坂本先生。”小松帶刀探身道,“請把您的想法說出來。我們薩摩人有這樣一種風俗,就是一旦相信一個人,就會相信他所做的一切。只要是坂本先生要做的事,我薩摩定會竭盡全力支援。” 龍馬便將成立公司的事講了出來,並且請薩摩務必做公司的大股東。 “從此將會誕生一個海上貿易大藩啊。”龍馬滔滔不絕地說著,忘情地一把抓過小松膝上的手巾,隨便抹了抹粘滿唾沫的嘴角。 小松吃了一驚,但他畢竟是大藩家老,立刻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入神地聽龍馬高論。 旁邊的吉井幸輔將這一切看在眼裡,覺得十分好笑。龍馬走後,他便把這件事講給西鄉聽。 “哈哈。”西鄉大笑道,“真是個赤誠之人啊。成大事者就是要赤誠無邪,毫無私心。” 龍馬離開後,小松帶刀大感快心。小松等薩摩有誌之士,本身就擁有理解龍馬想法的基礎。薩摩位於日本西南角,三百年來一直是出了名的從事走私貿易的地方。不僅如此,先代藩主島津齊彬是一個走在時勢前面的人,極有先見之明,他留下的論說如今仍在薩摩藩勤王志士之間傳誦。齊彬六年前突然去世,他生前一直專注於將薩摩改造成一個近代產業之藩。他在鹿兒島城外海濱的別館裡建造了一家名為“集成館”的工廠,買來車床和化工設備,生產槍支彈藥和玻璃製品。他還在起居室裡立起了碩大的屏風,上面貼著中國地圖。他說:“若中國滅亡,日本就孤立了,那是最大的危機。” 齊彬死後,薩摩落在島津久光手裡。他奉行保守政策,關閉了所有工廠。不過,先代的精神仍然留存在志士中間,小松、西鄉、大久保等人便是受齊彬影響最深的人。 從薩摩藩府出來,龍馬來到河原町大街,走進土州藩府斜對面一家叫菊屋的書坊。 “請容許我在此歇息片刻。” 賬房裡的老闆立刻笑容滿面地說:“快請進,我這就去給您準備被褥。”說畢忙奔裡面去了。 京都的商人大都頗有義氣,不知有多少志士被他們所救,甚至有商人為此丟了性命。池田屋之變時,店主池田屋總兵衛被捕以後慘死獄中。那天晚上,一個叫西川耕藏的書坊老闆也作為志士之一參加了集會並被捕,後來犧牲。 或許因顧客多是土州藩士,菊屋也賭上了身家性命,成為龍馬等土州藩士的後援。菊屋製作了逝者名冊,悼念志士英靈。店老闆嘉兵衛有一項本事,他是虔誠的淨土真宗信徒,能像僧侶一樣背誦《無量壽經》、《觀無量壽經》和《阿彌陀經》。逝者名冊上只記載了與菊屋交往密切的土州志士,即便如此也已經有十四人了。 “不要做這種事。”龍馬曾經勸道,“致力於世間變革之人,都是受天命之人。就算死於溝壑,他們的英靈也會歸天。這個逝者名冊上記載的吉村寅太郎、那須信吾、間崎哲馬、北添佶摩,以及望月龜彌太等人,都已經到天上去了。如果地上的俗人胡亂悼念,他們會惱的。” 但奈何菊屋還是熱情不減,不僅要在今生照顧他們,就連來世也不敢怠慢。 龍馬走進偏房,見被褥已鋪好,他立刻躺上去,從懷中拿出菊花枕,墊在頭下。菊屋的少年峰吉吃了一驚,問道: “坂本先生還隨身攜帶枕頭?” “嗯。”龍馬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估計沒有幾個志士是帶著枕頭到處走的。 方才在薩摩藩府,西鄉也曾問過他懷裡揣的是什麼。龍馬把枕頭拿出來給他看,西鄉驚奇困惑不已。 “你聞聞。很香。” 龍馬這麼一說,峰吉便把鼻子湊上前來,然後笑了。 “是阿龍姑娘的氣味。”少年的直覺可真是厲害。 傍晚時分,龍馬睡醒了。他把枕頭再次揣進懷裡,離開了菊屋,他要返回攝津神戶村。 他從京都出發,為了能夠趕上夜船,一路急行,一個時辰後,抵達伏見。 寺田屋門前,阿龍早已在佇立等候。 “龍馬先生。”阿龍一見龍馬便提著燈籠飛奔過來,腳下的木屐吱吱作響,“您、您今晚不住下來嗎?” “我馬上坐夜船走。” 聽龍馬這麼一說,阿龍頓時茫然若失,突然冒出一句:“我討厭您這麼來去匆匆。”阿龍很是惱火。她抬起頭,望著龍馬,眼神裡充滿苦惱和幽怨。眼睛真美,龍馬心想。 “求求您了。我雖然討厭您,可還是希望您能夠住下來。” “真是個奇怪的姑娘。” 龍馬無奈地伸手扶住柳樹,他怕如果不抓住柳樹,就會醉倒在阿龍熾烈的情意裡。 “我必須盡快趕回神戶,學員們等著我呢。” “不要管他們,讓他們等吧。” “幕府官員隨時都有可能闖進神戶學堂,阿龍。” “那又怎樣?” “你今天怎麼像個女人?” 龍馬這樣說,或許是因為阿龍剛剛沐浴,重新化過妝的緣故。 “因為我就是女人。”阿龍簡短地回答道,“當然會像女人。” “真頭疼。”龍馬向碼頭方向張望。一艘三十石的船入港了,船上的燈籠在夜風中搖晃。 果然不能和女人發生感情啊。龍馬心中焦急,無奈至極。看到龍馬這副模樣,阿龍竟也覺得好笑起來。 “為難了?”她終於笑了,“可是,我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如果什麼都不做,我會瘋掉的。” “是嗎?”龍馬心不在焉地應道。 見他如此絕情,阿龍真生氣了。 “我要纏住您。請您有個思想準備。田鶴小姐和千葉小姐都錯了。像您這樣的男人,如果沒有纏住不放的決心,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跑得無影無踪了。” “不要把自己說得像狐狸精一樣。”龍馬用手指輕輕按了一下這個可愛狐狸精的下巴頦兒,那裡絲絹般柔軟。 “所以,我要去神戶。我馬上去收拾東西,請等我一下。等著我!”說話間阿龍人就不見了。 龍馬轉身就要直奔碼頭,豈能讓你跟到神戶? 人世間總有奇妙的陰差陽錯。龍馬剛抬步時,只聽得有人急急叫了一聲“坂本先生”。 是個一身行裝的武士。他大喊著,搖晃著碩大的身軀,趕上龍馬。此人正是薩摩人中村半次郎。 “我是從京都一路追來的。能趕上真是太好了。”他說西鄉指示,要和龍馬一同前往大坂。 龍馬告辭後,西鄉與小松帶刀商量,決定將大坂薩摩藩府中的房屋騰出一棟來,專門收容神戶海軍學堂的學員,並加以保護。為了督促大坂藩府盡快準備此事,二人命令中村半次郎前往大坂。 半次郎得到西鄉的指示,即刻便要衝出藩府大門。西鄉見狀,感嘆道:“簡直就像一匹撒歡的烈馬。最好能同坂本君一起去。” “可是,我不知道坂本先生的住處。他在哪裡?” “據說是在河原町土州藩府斜對面一家叫菊屋的舊書坊。那裡有個孩子叫峰吉,坂本很是疼愛他,很多事都託他去做。你不妨問問峰吉。” 半次郎遵西鄉吩咐,去菊屋找到峰吉,打聽出了龍馬的下落,於是一路追到了這裡。 龍馬同半次郎一起乘上了夜船。 “阿龍還沒有來啊。”龍馬在船上向碼頭方向望去,碼頭上一片漆黑,心中不禁一陣酸楚。 以阿龍的個性,今後還不知會如何介入到他的生活中來。雖然很麻煩,可也很是令人憐愛。龍馬有時想到阿龍,心裡甚至會如刀割般作痛。 不過或許只是我的身體在愛戀著她吧。 他正想,艄公大喊一聲:“開船了。” 龍馬剛想讓艄公等等,旁邊的中村半次郎湊過來要對他說話,一時錯過時機,船緩緩地離開了碼頭。 不久,當阿龍身著行裝趕到碼頭,船已經鑽過寶來橋下,駛向遠方。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