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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四、轉變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20842 2018-03-16
轉眼到了九月。勝海舟作為軍艦奉行來到了大坂城內。坂本龍馬一直多方奔走。九月初,他去客棧拜訪來到大坂的幕臣大久保一翁,從大久保口中聽到了一個非同小可的消息:“勝要被降罪。” “為何?” “因為你。”大久保說著,磕了磕煙管。這位幕府的高官十分喜愛龍馬。 “因為我?” “倒也不全是。是因為你們。神戶學堂有學員參與池田屋之變,這次的禁門事變中也有許多人逃出學堂加入了長州軍,參加了京都作戰。因此幕閣中就有人彈劾勝身為幕臣卻扶植討幕之士,吵得不可開交。” “世事難料。”龍馬抹了一把臉,手心裡全是汗。令他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給勝帶來麻煩。 “坂本君,你出汗了。” “這秋老虎可真厲害啊。”龍馬拾起身旁大久保的扇子。

“那是我的扇子。” “我知道。”龍馬搖起扇子來,“勝先生的事情難道就沒有轉機了嗎?” “我職權有限,實在是無能為力,但我想應該不至於讓他切腹。” “切腹?”龍馬啪地合上扇子,模仿切腹的動作,然後略歪著頭陷入沉思。不一會兒,他忽然大笑起來,把大久保嚇了一跳。 “怎麼回事?”大久保不禁感到不悅。 “切腹也不錯。勝海舟的肚子裡是黑的還是紅的,切開看一看就知道了。我也很想知道。真想去切腹現場看一看啊。” “喂喂,他可是你的老師。” “他確實是我的老師。可是大久保先生……”龍馬看了看眼前這位能員。大久保頭腦聰明,有學問,通曉西洋情況,可是從他不出手救勝來看,也就是個尋常之人。龍馬接著道:“勝海舟絕不僅僅是一名幕臣,他是百年難得一遇的豪傑。如果幕府的腐朽官僚們下令讓這樣的人切腹自殺,就有好戲看了。”

“切腹只是打個比方。”大久保露出極不痛快的神色,“先不說這個了。幕吏正在追究你們的責任。現在他們在京都、大坂大肆逮捕長州殘黨和浪人,有消息說還會派出新選組要去滅了不逞浪人的巢穴神戶海軍學堂。” “可憐的新選組!那我就等著。” 西鄉隆盛一直在京都。不知他出於什麼考慮,竟派出使者攜書信前往大坂去找勝海舟,殷勤地詢問何時方便會面。 “那就定在九月十一吧。”勝回答。 這是勝與西鄉的第一次會談,二人日後成了百年知己。 實際上二人曾於三年前,也就是文久元年六月秘密見過一面。其時勝到鹿兒島,隨員為新谷翁。勝上島後才聽說西鄉被判流放之罪,身在大島,於是立刻雇了一條船,和新谷一起前往大島,登上大島已是黃昏時分。

到了西鄉住處,勝並不擺幕臣的架子,也不耍威風,而是像一介書生般落落大方地說:“敝人乃是江戶的勝麟太郎。此番前來,只想問候。” 西鄉十分恭敬地回答道:“我正在做一項好營生。”然後開始攀談。 到了用晚飯時,二人攀談密切起來。始終坐在旁邊的新谷翁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兩個人說話就像猜謎語。 當天晚上勝和新谷住了下來。第二天一早,西鄉來到勝的房間,道:“勝先生,讓我帶您去看看我的營生。” 西鄉帶二人離開住處,來到海岸,只見海邊有七個倉庫。西鄉將倉庫一個個打開,裡邊全部是走私的武器彈藥。這要是在幕府勢力如日中天的時候,一旦被發現,七十餘萬石俸祿的島津家恐怕就此覆滅了。 薩摩原本就一直瞞著幕府暗中進行走私貿易。直到德川幕府中期為止,幕府曾幾度派遣密探潛入薩摩打探,但是沒有一個人回去。他們都被殺了。

在回來的路上,海舟對新谷翁道:“西鄉做的雖然是幕府禁止的生意,卻是為了國家,絕無惡意,所以無妨。但是,如果你將這件事透露出去,恐有性命之憂。” 正因為如此,勝即便是在維新成功以後,也絕口不提與西鄉在大島相見之事。 而西鄉如今代表的是薩摩,與勝會面,為的是請幕府火速征討長州。他要勸幕府不要再猶豫,趁長州元氣大傷,即刻斬草除根,否則等他們恢復了元氣,必定會東山再起。 西鄉消滅長州的堅定決絕,就連一向痛恨長州的幕府和朝廷都覺膽戰心寒。然而,這樣一個堅決主張消滅長州的人,卻將在蛤禦門之戰中俘獲的二十四名長州人收容在薩摩藩府,對他們奉若上賓,最後還暗中把他們送回了長州。而京都的其他長州傷兵都被幕府和各藩抓捕、殺害。從這一點來看,西鄉對長州人的優待是破天荒的。

戰國以來,薩摩人便有優待俘虜之俗,或許西鄉的做法是源於這種習慣,但也可能是薩摩人擅長外交的緣故。眾所周知,不善外交是日本人的弱點。自古以來,只有薩摩人例外,他們卓絕的外交能力甚至讓人懷疑他們是另一個人種。 西鄉等人現在一手庇護長州俘虜,一手拔劍威脅幕府:“為何不滅長州?”薩摩釆取這種外交的最終目的在於,首先借助幕府的力量討伐長州,然後通過優待俘虜為日後與長州攜手推翻幕府設下舖墊,這彷彿國手對弈,步步都深謀遠慮。 關原合戰中,毛利氏和島津氏都站在戰敗的西軍一方。大戰結束後,家康想要據此降罪滅了毛利家。實際上,毛利氏在關原合戰中沒有發過一槍一彈,毛利家臣吉川廣家暗中還與東軍相通,但毛利家的領地仍遭到了無情的沒收。毛利氏向德川這位昔日的同僚百般道歉,總算將領地保留了四分之一,藩廳也由廣島搬到了日本海岸的萩城,以如此苛刻的條件才保住了毛利氏的存續。這般拙劣的效果,正是一味低頭的外交方式招致的災禍。

反觀島津。島津人馬逃回藩國後,即刻厲兵秣馬,靜待時機。同時派遣家臣前往京都,開展多方軟硬兼施的外交,最終使德川氏妥協,最終不曾削減一寸土地。 薩摩、長州二藩在外交能力方面的顯著差別,到了幕末表現更加明顯。與薩摩人相比,長州人就像孩童。在薩摩人中,西鄉的外交能力超凡卓絕。正是這個西鄉,如今要來拜訪勝。 西鄉有著少見的魁梧身材。土佐人中岡慎太郎在寫給故鄉同志的信中說道:“其絕不遜於後免的要石。”後免是高知東的一個小城,此處有一位非常有名的力士,叫要石。中岡在信中說西鄉和要石不相上下,看過信的土佐武士們恐怕要大吃一驚了。 “此人有學識,有膽略,寡言,卻最為深思熟慮。長於推斷,偶出一言確能達人肺腑。且德高服人,屢經艱難,處事老練。其誠實,好似武市半平太,學識有之。實知行合一之人物也。西日本第一英雄是也。”

大漢西鄉身穿帶有家紋的和服,儀表堂堂,舉手投足處處顯示出薩摩重臣風度。勝的體格比一般人要小。二人儀容端正地落座後,體形的鮮明對照不禁讓人感到很滑稽。 西鄉開口便道:“恕直言,在下這次是為了斥責幕府的優柔寡斷而來。” 西鄉批評的是幕府雖然公開聲明要征討長州,卻完全不付諸行動一事。他想通過這種言論來試探幕閣的真意何在。 西鄉提出這種猛烈的詰問,就好比作戰時拿槍射擊,令敵人暴露藏身之處。 “閣下言之有理。”勝換了一個隨意的坐姿。這個精通謀略的人立刻看穿了西鄉的想法。他並沒有刻意隱瞞,而是直接回應了西鄉,將幕閣的情況明言告知:“幕閣聽起來挺威風,可其中沒有一個好東西。老中、若年寄雖身居要職,卻不諳時世。這次的禁門之變,激進浪人都加入了長州軍戰死沙場,有幸生還的也都嚇破了膽,以至於無法東山再起。幕閣見狀大喜,以為從此就會天下太平了。他們就是這樣一群無能之輩。”

西鄉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沒想到會從幕府的軍艦奉行口中聽到如此猛烈直接的言辭。 “時下再也沒有比幕府高官更加不好對付的了。”勝道,“他們互相包庇,十分老練。你明白嗎?” “明白。”西鄉畢恭畢敬地回答。 “這群人中的頭領,恐怕要算老中澉訪因幡守。打個比方,我若是進言,他絕不會反對。可是如果你認為不反對就會執行,那就錯了。他會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一旦你的主張對他有絲毫不利,他便立刻打發你。” 西鄉吃了一驚,幕府畢竟是日本的政府。西鄉並不偏激,他本想盡量幫助幕府拯救國家。眼前這個男子身上率直的正義讓他熱血沸騰。 “勝先生,如此奸詐之徒,為何不將其除掉?難道就毫無辦法嗎?” “除掉一個小人容易。可是除掉他以後,又有誰能夠代替他挺身而出,擔負起國家的命運呢?縱觀目前幕府的風氣,恐怕已經無藥可救了。”

“既然如此,就由列藩協助,如何?” “無用。”啪!勝打死了脖頸上的蚊子。 “如若某人去找幕閣,說薩摩提出瞭如此這般的意見。那些閣僚會認為此人必受了薩摩的蠱惑,定然尋隙將他罷免官職。不管各藩如何援助,都是白費力氣。” 西鄉再也遏制不住怒氣。 “如果在這個時候我們也遇到了和大清同樣的情況,列強組成聯合軍隊開著軍艦逼近大坂灣,進而佔領京都,那會怎樣?” “如果日本的命運掌握在現在的幕府手裡,日本將會滅亡。”幕臣勝說道。 “難道就沒有良策?” “有。”勝說道,當今天下,賢侯有四五,分別是薩摩的島津久光、土佐的山內容堂、越前的鬆平春岳、伊予宇和島的伊達宗城等。如果他們率藩兵進京會盟,在大坂灣常駐下足以威懾外國船隻的兵力,開放橫濱、長崎二港口,以諸藩同盟的名義進行所有的對外談判,如此一來,外國反而會有所忌憚。

“諸藩同盟。”西鄉輕聲咕噥著,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這是政變啊! 總之,勝的意見是:“否定幕府,將日本的外交權和軍事權都交由強藩同盟來掌控。”這算不上是倒幕論,但是卻主張將幕府棄置一旁。 簡言之,與勝的這次會面,讓西鄉第一次確立了世界觀和新國家論。勝了不起。西鄉心想,他身為幕臣,卻如此乾脆地否定了幕府。 “所謂幕府,不過如暫時藉來的衣服。脫下這身衣服,剩下的依然是好的日本。思考日本的興亡,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言之有理!”西鄉大為贊同。可是在這一瞬間,他的內心到底在想什麼,無人能知。後來他發動了西南戰爭,終其一生,他也沒能把薩摩藩從腦海中祓除。只考慮日本,這對於西鄉這種太過性情之人來說是不可能的。 幕臣勝卻已經到了常人難以企及的境界。西鄉隆盛十分震驚,感嘆不已。與勝會面後的第五日,即元治元年九月十六,他把這種震驚的心情通過書信告訴了藩國的盟友大久保一藏。 “吾與勝氏初次會面,驚為奇人也。勝其人足智多謀,有英雄氣,人品較佐久間象山更勝一籌,學問見識更在其上。吾深深折服。” 會談過程中,西鄉甚至顧不上喝茶。 告辭時,胜對西鄉道:“我認識一個有趣的人。” “哦?” 時下,不僅是西鄉,所有胸怀大志的人都在尋找可以結交的人才。西鄉頓時雙目放光。 “是誰?” “土州人,叫坂本龍馬,有機會介紹你們認識。” “拜託了。”西鄉說完,告辭而去。 此後不久,龍馬告訴勝:“我要去京都查探一番。”勝建議他去一趟錦小路的薩摩藩府,與西鄉一會。 勝雖若無其事,這兩個人的見面、相識卻讓歷史經歷了一番大變動。 勝分明是極為認真的性情,可是無法擺出一副嚴肅的面孔,只能用諷刺、反話和惡作劇來掩飾自己的認真。 “他可是個大塊頭。”說完笑起來,所有關於西鄉的也就這些。龍馬也覺滑稽,笑了。 把二人湊到一起,時機成熟時讓他們角力,再把日本鬧個底朝天,不知勝是否有過這樣的打算。勝如同一個精靈。他有一種喜惡作劇的頑皮勁、無邊的智慧,以及超越了幕臣立場的思考力。而且他雖然身在潮流之中,卻洞悉只有上天才知曉的方向。不僅如此,他還發現了龍馬和西鄉這兩個“扳道工”,十分自然地讓二人相見。 龍馬向著京都出發了,只帶了寢待藤兵衛一人隨行。 “聽說京都被大火燒光了。”船上,藤兵衛說。船行駛在淀川的夜色中。 “而且據說正在到處抓捕浪人。爺一定要萬分小心,這可攸關性命啊。” 船行駛到伏見寺田屋時,已是黎明時分。龍馬跳上岸,忽見道路左邊湧來一列奉行所的燈籠,右邊則高挑著新選組的燈籠,看來各自出動了不少人。 他們在監視浪人入京。尤其是碰上長州浪人,不容分說便抓捕了去,拔刀相向之人則就地殺害。 “你叫什麼名字?何方人氏?”立刻有人喝問。新選組隊員和伏見奉行所的同心也從左右兩側逼過來。 龍馬自從脫藩以後,一直用“才谷梅太郎”這個假名,通關文牒上則寫著“勝安房守內”。 “進京幹什麼?” “這……”龍馬抬起下巴,指了指對面。對面是寺田屋客棧,門口站著一個女人,正是阿龍。她看著龍馬,眼神火一般熱烈。 “為了見我的女人。” 龍馬扔下這句話,走到阿龍身旁,一把抱起了她,絲毫不顧周圍人的目光。誰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抱起姑娘? “浪人不知禮數,姑娘竟也如此沒羞沒臊。”過路的生意人呸地啐了一口唾沬。 再看阿龍,果然是落落大方,毫不羞澀,極深情地盯著龍馬,任憑龍馬抱她。這倒也是阿龍的風格。 “阿龍。”龍馬將她舉過頭頂,道,“好久沒來見你,可是並沒有忘了你。我呀,只要一有空就想你的名字。” “名字?” “你和我的名字很像,有些麻煩。我想讓你改個名字,所以就拼命地想有沒有什麼好的。” “想到了嗎?” “想到了。輛子,怎麼樣?” “怎麼寫呢?”阿龍笑瞇瞇地歪著腦袋問道。她原本就是一個不在意他人眼光的女子,對於周圍看熱鬧的人群完全視而不見,沉浸在她和龍馬的二人世界裡。 “革字旁一個丙字。” “好。”阿龍將垂下的兩隻腳的腳尖優雅地併攏。 龍馬沒有開玩笑,這確實是他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名字。從這一天起,阿龍便改名為輛子。不過讓她改名的龍馬仍然叫她阿龍,所以這新名字形如虛設。 新選組和奉行所同心茫然地看著這一切。龍馬轉向他們,說了聲“告辭”,便溫柔地低下頭,抱著阿龍走向對面的路口,拐彎走進小巷,直到來到寺田屋的後門,才把阿龍放下來。他成功擺脫了那幫人。 “哎呀。他們已經看不見了。” “因為看不見了,您才放我下來的嗎?” “嗯。”龍馬用手蹭了蹭鼻子,看臉上的表情,彷彿已經把阿龍拋到了九霄雲外,轉身進了後門。進門就是浴間。龍馬迅速褪下衣褲,赤條條地跳進去。一跳進去,他立刻大喊:“登勢老闆娘,阿龍,水怎麼這麼涼啊?” 登勢連忙跑過來。 “哎呀,這不是坂本先生嗎?您什麼時候來的?” “快把水燒熱。” “您是說洗澡水嗎?我這就給您燒。這麼長時間都沒見到您,可擔心死我了!有傳言說您在池田屋死了,也有人說您戰死蛤禦門,您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 “所以我才來了。拜託你把水燒熱些。” 阿龍蹲在灶邊,一個勁兒地往爐灶裡添柴,浴池終於開始變熱。 龍馬再次跳了進去,總算感到些溫熱了。 “阿龍,你真會燒洗澡水啊,生火也是一把好手。” “別人都說我幹得好。” “乙女姐姐也是這樣。都說這兩樣幹得好的人,聰明。” “是嗎?” “不過呢,這類女子太要強了,多半是嫁不出去的野丫頭。” 聽龍馬這樣一說,阿龍頓時繃起了臉。 “因為姐姐和你都是既不會針線活又不會做飯的女中豪傑嘛。” “坂本先生,”登勢走過來責備道,“麻煩別人給您燒洗澡水,怎麼還能這樣說人家的壞話呢?真是的。” “登勢,望月龜彌太和北添佶摩都死了。這三四個月來,土佐死了二十個人。” “我也聽說了。這樣的日子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 “我會結束這一切。不過,阿龍,時代的驚濤駭浪現在才開始。洋人已經來到了我們的大門口。大清連都城都被佔領了。那幫傢伙遠涉重洋,登上我們的地盤。現在離京都只有一百餘里了。如果還稀里糊塗下去,夷人擁戴天皇,號令天下,那一天不遠了。”或許是水讓龍馬清醒,今天他的話異常多。 寺田屋是薩摩人經常光顧的旅店,登勢對局勢自然十分明了。 “聽說長州藩遭到了夷人艦隊的攻擊,很是淒慘。” “長州太可憐了。剛剛在蛤禦門吃了敗仗,就碰上四國艦隊來襲,馬關遭到炮轟,可以說只能任人宰割。薩摩人貌似滿不在乎,實際上卻在觀察天下的局勢。” “土州呢?” “主公聰明過人卻傲慢自負,壓制正確的言論,所以武士們紛紛脫藩。他們跑到長州、京都,每當發生事變就會倒下一批,街巷裡到處都是土州脫藩浪人的屍體。如果他們的犧牲得不到回報,恐怕英靈會變為怨靈,遊蕩在這天地之間。”龍馬換了個話題。 “登勢,薩摩的西鄉隆盛,你可知道?” “何止是知道,就在前天,他還在坂本先生您泡的這個浴池里美美地泡了個澡呢。” “在這個浴池裡?”龍馬一下子對西鄉有了親切感。 洗盡了旅途的塵土勞頓,龍馬借用登勢的房間酣睡了一天,快到黃昏時才醒來。 “藤兵衛回來了嗎?”他問阿龍。睡前他曾囑咐藤兵衛到京都各個街道和路口查探情況。 京都正處在戒嚴令下。京都守護鬆平容保派遣會津藩兵一千,再加上新選組、見回組、京都所司代的桑名藩兵五百、京都奉行所官員等,到處搜捕長州殘兵,阻止可疑浪人進京,甚至下達了“可疑者斬”這種駭人的密令。 據說長州人桂小五郎沒能逃出京都,只好化裝成乞丐,棲身於三條大橋之下。這個機靈人半夜穿過先鬥町、三本木的煙花巷時,便扮作吹著笛子的盲人按摩師,還打扮成身上只裹一條究襠布的轎夫逃到了大津。在那裡,他在路邊的乞丐窩棚裡起居。他的情婦幾松從京都一路找他到此,二人見面後不久他便化裝成商人逃到了但馬。到了但馬之後,他不停地變換住所,直到迎來新年。 不久,藤兵衛回來了。 “爺,太危險了,連一隻螞蟻都進不去啊。”他說。這次恐怕只有乖乖地返回大坂才是上策。 “我要去。”龍馬平靜地說。長州覆滅之後,幕府的權力迅速恢復,愈髮變得殘暴,王城之地簡直成了佐幕派的老巢。一定要親眼見證這幅場景,天生喜歡求證的性格驅使著龍馬這樣做。依照他的性情,如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便無法思考,更無法設計出今後天下的藍圖。坂本龍馬在這一點上與其他那些喜歡空想的志士有著天壤之別。 “您為何這麼想去?” “那裡有個叫田鶴的女子。” 阿龍抬起頭來。 “我很擔心她,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只怕房子已經被燒毀了。” “可是,田鶴小姐……”阿龍道,“她是土佐家老的妹妹啊。像這樣的有福之人,土佐藩府必定照顧得十分周到。” 既然如此有何可擔心的?阿龍進而流露出悲傷的神情。 藤兵衛看不下去了,道:“爺到底喜歡誰?是江戶的佐那子小姐還是京都的田鶴小姐,或者是阿龍姑娘?” “不要多管閒事。”龍馬沉下臉,“我都喜歡。” “那可不行啊。您可要把握好分寸。都喜歡就等於都不喜歡,喜歡一個人就是在這天地之間不顧一切地只對一個人好。阿龍姑娘啊,你為什麼沒有讓爺喜歡上你啊。”藤兵衛砰砰地敲著煙袋。 晚飯時,端上了燙好的酒。登勢和阿龍輪流給龍馬斟酒,龍馬不知不覺間有些醉意了。 “真怪啊,我竟然醉了。”的確有些怪。龍馬並非好酒之人,但酒量不小,區區一升酒平素根本不在話下。 “藤兵衛,唱一曲吧。” “那我就獻醜了。”藤兵衛有一副渾厚動人的好嗓子,說他可以以此為生也不為過。 “爺,麻煩您彈奏三味線。” “好。”龍馬拿起了身旁的三味線。他的琴藝是乙女調教過的,在外行人裡已經算是不賴的了。在他三味線的伴奏下,藤兵衛唱了兩三曲。 龍馬一邊彈著三味線,一邊思量,明天怎麼進京呢?京都現在連一隻螞蟻都進不去,像我這般有名的浪人又怎能順利過關呢? “阿龍,”龍馬將三味線扔到一邊,“咱們來跳一曲快活的看看舞吧。你來彈琴。” “您知道看看舞?” “何止是知道,我的舞可是在長崎當地學會的。” 見阿龍抱起月琴,龍馬便站起身來,將衣服下擺撩起掖好,嘴裡唱著“看看兮,賜奴的九連環……”跳了起來。 這是長崎的大清人帶來的酒席上助興的節目,從京都到江戶都十分流行。伴奏也是大清的樂器月琴,恰巧阿龍彈奏月琴最拿手。 龍馬一邊跳,一邊唱。 俏皮中帶著淡淡的哀愁,龍馬十分喜歡。 “對了!”龍馬忽然止住了舞步,拍了拍手,“明天咱們就跳著看看舞,魚貫入京,如何?阿龍,明天你帶上月琴,和我一起到京都去。” “不要總叫我阿龍,我是輛子啊。明明是您幫我改的名字。” “也是啊,輛子。”龍馬猛地坐在了地上,一時醉意翻湧。 “睡了。”他胡亂一躺,立時鼾聲如雷。 登勢讓龍馬把房間佔了去,只好在阿龍的房間休息。 “阿龍啊,”她伸手將枕邊的煙盆拉了過來,問道,“他真的要去京都嗎?” “應該是吧。” “這可危險了。” 登勢往煙管裡塞了些煙草,沒有點火,只是舉著煙管,陷入了沉思。 阿龍看著她美麗的側臉出神。 “我要是他的戀人,一定不會讓他去。”登勢暗示阿龍阻止龍馬。阿龍在意的卻是“戀人”這個字眼。 “坂本先生喜歡的是老闆娘。我是這樣覺得。他曾經說過老闆娘的脾氣和他乙女姐姐一模一樣,所以對你絕不是普通的感情。” “真是個傻姑娘,他的意思是說我就像他的親人一樣。”登勢有些慌張,“我待他也如自己的兄弟。我比他大幾歲來著?三歲……不,大概有五歲吧。”登勢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笑道:“真是一個怪人啊——以前他總是對我說田鶴小姐,可是後來又說沒有哪個姑娘比得上千葉家的佐那子。現在呢,是你了。說你雖不會做針線活,可是月琴彈得好,還敢到大坂去教訓那些無賴。你的這些地方都讓他喜歡得不得了。” “老闆娘,你的煙……”阿龍提醒她。登勢一直拼命吸著沒有點著的煙袋。 “哎呀,看我這腦子。”她笑著掩飾了過去。但阿龍心裡最明白,登勢對龍馬有著特殊的感情。 “阿龍,我這個起早貪黑的碼頭客棧老闆娘,有一樣最拿手的本事。” “什麼本事?” “入睡快。一旦睡著了,就算是小偷使勁晃我也醒不了。” “哎呀。”阿龍笑了。 “等我睡著了,阿龍,你想去哪裡都可以。也可以去告訴他現在京都是一個多麼危險的地方。你應該去告訴他。但你必須在我睡著以後去找他,而且必須在我醒來之前悄悄地回來。嗯,要趁我不知道的時候。”登勢迅速響起熟睡以後才有的深沉而均勻的呼吸聲。阿龍卻怎麼也睡不著。 睡不著的時候,腦子裡什麼都不要想,用腳掌心呼吸,這樣一來,就能睡著了。龍馬曾這樣告訴她。真的管用嗎?阿龍拽過被子蒙上臉,悄悄伸展雙腳,試著調整呼吸。 討厭!我還是在用胸口在呼吸。究竟能不能用腳掌心呼吸啊?可坂本先生是不會說謊的。這樣一想,她吸了一大口氣,然後試著讓氣息從腳掌心出來。還是不行。 “總之,就是要抱著這樣的心情。”她轉念一想,對自己說,“我正在用腳掌心呼吸。”然後,拼命地將注意力集中在腳掌心。可是她越是這樣做,心裡越燥熱。最後她甚至覺得心快要跳出喉嚨了。 這是一種奇妙的心情。她是第一次有這種心情。她終於忍受不了了。腦子裡什麼都不想做起來並不容易。有龍馬在啊。龍馬彷彿充滿了阿龍的整個身體。阿龍掀開了被子,我要去坂本先生的房間。 一旦到了關鍵時刻,阿龍就會變成一個連自己都會吃驚的姑娘。她完全不會反省姑娘主動去男子的臥室是否妥當。 她向著登勢熟睡的臉龐輕聲說了句“對不起”,便悄悄繞過被角,來到了廊下。 她在龍馬的房間前面停下,蹲下身子拉開格子門,迅速閃身進了屋。她已經無睱考慮會不會被龍馬拒絕。當年那個追到大坂給了無賴大耳光、搶回差點被賣做娼妓的妹妹的阿龍,現在正鮮活地站在黑暗中,呼吸著。 “坂本先生,我是阿龍。我來了。”阿龍直率地說。 龍馬正躺在被褥裡。格子門打開的那一刻,他就睜開了眼睛,一伸手抓住放在枕邊的刀。他鬆開刀,道:“原來是阿龍啊。”說畢翻了個身,側躺著,又開始打鼾。 聽到龍馬的鼾聲,阿龍一下子洩了氣。可是既然已經不顧羞恥偷偷走到了這一步,怎能再回屋? “坂本先生。”阿龍下定決心。她膝行到龍馬身邊,將雙手放在被子上,用力搖晃龍馬。 “怎麼了?”龍馬驚訝地睜開了眼腈。 “我睡不著。坂本先生曾經教過我用腳掌心呼吸的方法,我試著做了,可是越是照著做,越是睡不著。”語氣彷彿要龍馬負責任,不過她也只能找到這一個理由。 “是不是你的方法不對?”龍馬有些懶洋洋地說。 “可是,就是不管用!”阿龍豁出去了。她的眼裡已經有了怒氣,只是房間裡漆黑一片,龍馬看不見罷了。 “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坂本先生。” “到底怎麼了?” “不管用就是不管用!腳掌心一點兒也不管用。” “好。”龍馬下定了決心。只要不是傻子,就會明白阿龍的心思。 “我抱著你讓你入睡。進來吧。” “可以嗎?” “不要說話。從這一刻起,不許說話。” 阿龍迫不及待地鑽進了龍馬的被窩。 龍馬摟過阿龍的腰,讓她與自己緊貼在一起。阿龍不由得戰栗起來,牙齒不停地打戰。 “阿龍。” “請叫我輛子。” “你終於要成為我的女人了。”龍馬彷彿在嘆息。 “這難道不是您期待的嗎?” “嗯。不過,我還在考慮其他的事。我這一生,將不會只有一個妻子。現在我仍然這樣想。” “為什麼?” “以前我也說過。胸怀大誌之人,不管何時從這世上消失,都應該消失得無影無踪。” “嗯,您剛才不是說不許說話嗎?” “啊,我說過。我給忘了。男女之事,到了這一步已經無需斟酌了。” 遠處傳來幾聲犬吠。 龍馬伸手解開了阿龍的腰帶,阿龍感到一陣恐懼。 “等等。” “淨說些不講理的話。”龍馬笑了,“阿龍,你的衣服已經敞開,事已至此無論如何也等不得了。你真可笑,可是我……” 阿龍也覺得有些可笑,吃吃笑起來。這樣一笑,反倒不覺得害怕了,渾身鬆弛下來,不由閉上了眼睛。 天亮前,阿龍悄悄地回到了自己房裡,登勢睡得正香。 對不起了!阿龍向熟睡的登勢道過歉,鑽進自己的被窩。可她睡不著。 她用被子蒙住頭,閉上眼睛,眼淚卻不停地淌下來。女人實在奇妙。就在方才,她完成了從少女到女人的轉變。可是讓她感到更加不可思議的是,她覺得這之前的自己如同剪影畫一般,成了遙遠往昔的回憶。這是怎麼回事呢?不明白。阿龍咬著被子一角,強忍著不讓自己出聲,默默地哭泣。她彷彿很享受哭泣這件事情。哭著哭著,一種酸酸甜甜的悲傷莫名地瀰漫開來,讓她無法自拔。自己的過去已被撕裂,成為了剪影。這悲傷可是對過去的惜別?不僅僅如此,她有一種全新的感受,自己不再是那個孤零零存於世的阿龍,而是作為龍馬的阿龍獲得了新生。她已經不再孤獨。 我是他的女人。阿龍想大聲喊出來。她正用哭泣來發洩這種衝動。 可是,龍馬很可能嫌麻煩……那也無妨,不管他說什麼,她都已經成了他的女人。這一點是不會變的。 阿龍停止了哭泣,因為周圍一下子明亮起來。不知何時,屋裡亮起了燈。 “怎麼了?”登勢坐在燈旁邊,問道,“做噩夢了?” 阿龍搖了搖頭。登勢盯了她一會兒,冰雪聰明的她隱隱約約猜到發生了什麼事。 “坂本先生疼愛過你了?” “嗯。”阿龍羞澀地點了點頭。 “多好啊。依我看,坂本龍馬可算是日本第一的大丈夫,你已經得到了令全天下女人都羨慕不已的幸福。不過……” “不過什麼?” “你的人生將不再平靜。” “我已經作好了準備。” “下面這話,我是出於嫉妒才說的。記著,你絕不能成為他的負擔。如果你拖累了他,我會作為一個愛他的女人阻止你。” “先生,早飯準備好了。在二樓的濱屋。”走廊里和龍馬打招呼的不是阿龍,而是年輕女傭。 “哦,等很久了。”龍馬跳起來,臉也來不及洗就來到走廊上,三步並作兩步登上了二樓。 無論是鋪木板的賬房,還是樓梯口,都是此前寺田屋事件留下的舊跡,曾經浸染過無數薩摩志士的鮮血。 店裡樓梯盡頭的那間房,叫濱屋。房間面朝海濱,可以倚欄俯視來往穿梭的行人。 “天晴了。”龍馬心想著今天無論如何也要上京,坐了下來。 侍候他用餐的正是阿龍。她低著頭,不敢正視龍馬,臉一直紅到了耳朵根兒。 “怎麼?今天的早餐是竹莢魚乾和乾燒秋前子啊。” 龍馬不太愛吃乾貨,可是在海鮮並不多見的京都和伏見,這已經算是美味了。 “莫非您不愛吃魚乾?” “咬起來太費勁了。”龍馬畢竟生長在海邊,沒怎麼吃過曬乾的魚。 “在我的家鄉土佐高知,只要到海邊就能看到活蹦亂跳的魚,還有鯨魚。” “騙人!” “怎會騙你!鯨魚一旦誤入灣內,漁民們便會出動比平時多好幾倍的船,吶喊著前去捕攜。在海邊,還有人一口咬住西瓜大小的生魚,結果弄得滿臉是血呢。” “哎呀呀。”彷彿聽到了蠻人的故事,在京都長大的阿龍感到有些可怕,“所以土佐人大都脾氣暴烈嗎?” “啊呀,土佐也很廣闊呢。前不久在蛤禦門戰死的那須俊平所在的村子便在深山中,到了冬天就大雪封山,那裡的人一輩子沒見過大海。還有許多地方在山與海之間。山里的土佐人雖然不捕鯨,卻要打野豬,所以他們身手敏捷,脾氣也很暴躁。” “那個,您再多吃一些吧……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做出來的。” “怎麼?這是你親手做的?” “是的。天還沒亮就起來做。” “哦?”龍馬倒也吃了一驚。這在不擅長做飯的阿龍來說可算是煞費苦心之舉了,不過僅僅是烤了魚乾,煮了茄子。 龍馬撕下一塊魚乾,放到嘴裡。阿龍緊緊盯著他的嘴,眼神彷彿在問:“好吃嗎?” “嗯,好吃!”龍馬有些可憐地說,將口中那塊鹹鹹的魚乾咽了下去,“隨我一同上京吧。這就去準備一下。” “路上小心。” 寺田屋的屋簷下,登勢送別了龍馬一行三人。再看這三個人,活脫脫一幅畫:一個是異常高大的浪人,頭戴時下流行的韭山斗笠;浪人身後跟著一位懷抱月琴的姑娘,姑娘的美貌足以讓路人駐足回首,流連忘返;浪人左邊,是一個行商打扮的男子,健步如飛,威風凜凜,一看就知道是習慣了行路之人。 伏見是個繁華之都,有住戶六千六百五十六家,僅城裡的寺廟便有一百五十座,差不多每座寺廟裡都有從京都逃出來的難民,因此人口陡然增加了許多。再加上路上行人如織,其繁華景象彷彿整座城市都在喧嘩。 “快看他們。”路人全都瞪著龍馬等人。 走在前頭的龍馬將左手揣在懷裡,邊走邊哼唱著看看舞的曲調。身後的阿龍雖然並沒有用月琴伴奏,可是因為抱著琴,乍一看去,頗像是來壯大聲勢的。 “爺,怪不好意思的。”藤兵衛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說話間來到了煙花柳巷。這裡有幾家當街的妓館,裡面有價錢便宜的妓女。每家妓館都掛著長長的竹簾,女人會從竹簾後面走出來,拉扯過路人的衣袖。她們大都身穿青梅產的條紋布棉祆,戴著黑天鵝絨襯領,臉塗抹得活像一堵白牆。 “餵,大哥。”一個女人叫住了龍馬。 “怎麼了?我們是在長崎訓練過的看看舞藝人。要我們在門前唱一曲嗎?” “你說的是真的?”女人似乎信以為真了,“腰佩雙刀的賣藝人倒是真少見啊。” 龍馬繞過女人,繼續向前走。不多久,三人進入京都境內,來到了方廣寺前。龍馬心中暗叫不好。只見寺門前的竹竿上高高掛著幾盞燈籠,燈籠上印的是三葉柏家紋。 土佐的藩主進京了。由於河原町藩府狹小,便藉了這個地方暫作停留。 “龍馬!餵,這不是龍馬嗎?”從門裡走出一個威風凜凜的武士,叫住龍馬。龍馬停住腳步,轉過身。 雖說是土佐,可是對於龍馬這個脫藩之人來說,絕非友方,甚至可以說是敵人。一直以來,藩中負責監視的官吏一旦發現龍馬,就會立即把他抓起來。 “是我。”武士向他們靠過來。此人剃著乾淨的武士頭,腰間佩打造精巧的長短雙刀。是一個身份非比尋常的上士。他年紀尚輕,面貌端正,腰腿敏捷。 “你忘了嗎?我是乾退助啊。” 退助與後藤象二郎一起深得老藩公容堂信任,奉容堂之命負責將土佐藩兵改造成西洋式,是藩中的高官。 退助和後藤象二郎在高知城中比鄰而居。二人自幼便是讓大人束手無策的頑童,打起架來無人能敵。他小時有潔癖,總是不停地洗手。有一次和後藤打架,他知道後藤害怕蛇,便在懷裡塞了一條青蛇。當二人扭打成一團時,他把蛇甩到了後藤臉上。後藤嚇得昏厥過去。後藤沒有就此罷休,他決心報仇。他看準了退助有潔癖,把退助叫了出來,向他身上投擲糞便。這下退助不得不求饒。 如今退助是上士中唯一的一位勤王之士,多年來一直對龍馬懷有好感。 “你不會把我忘了吧?”退助道,“以前,上士和鄉士大打出手的時候,我曾經和你在五台山的沼澤地打過一架,我還對你拔劍相向,最後被你打翻在地。” “不記得了。” 龍馬一向對上士沒有好感,他板著一張臉,轉身便要走。可是退助像狗一樣跟了上去。他追上龍馬,道:“我一向敬重你。” 退助也算名門之後,而且深得容堂信任,將來會肩負重任。像這般權門子弟,對一介鄉士之子如此態度,可謂前所未有。不僅如此,龍馬乃是脫藩亡命的罪人。按理說,這個時候,退助應該將龍馬緝拿歸案才是。 “怎麼想起來京都了?”身形稍小的退助抬頭望著龍馬問道。 “想來,就來了。”龍馬冷冰冰地答道,並沒有放慢腳步。 “我對你沒有惡意。難得我一路追著,至少也要露個笑臉吧。” “醜話說在前頭,我這個人啊,”斗笠下,龍馬露出了少見的笑容,道,“我並不是個好惡分明的人。不過要說在這個世上有什麼東西令我厭恨,那便是土佐的上士。” “龍馬,你說的我都明白。請你理解我,我和他們不一樣。” 退助天生反骨。不管在哪裡,即便是長州、薩摩,上士都是保守的佐幕派,這是鐵的規律。人一旦置身於優越的環境,必定會維持現狀。唯有退助不同。 乾退助此來京都是有事情。他奉藩命研究西洋騎兵,也負責操練。只要一有時間,他就會帶上幾個騎兵四處巡查,熟悉地形。照目前的形勢,遲早會天下大亂。人們必定會起兵討伐幕府。此時操練便是為將來積蓄力量。可以說,純粹從軍事角度研究進攻江戶城的,世間恐怕只有退助一人。只是以他的身份,絕對不能將這番心事告訴老藩公容堂,況且身邊的上士又都是佐幕的,更不能向人透露一分。這幾年來,他對坂本龍馬十分仰慕,聽說龍馬奔走天下,他便一直期待某一天能夠和龍馬相逢。沒想到如今會在方廣寺門前偶遇。 “京都太危險了。雖然不知道你要去哪裡,但是我會陪著你。就算幕府官吏來了,只要身邊有我,他們便不敢把你怎麼樣。對了,”他突然轉變了話題,“你可知道福岡田鶴小姐的音信?” “田鶴小姐?”龍馬不禁一驚,“你知道她的消息?” “知道。” 退助不愧是練兵之人。他知道龍馬的痛處。他聽說了龍馬與田鶴小姐的傳聞。而且二人的戀情被人們描繪成一個淒美的故事,均說二人由於身份懸殊,才最終沒能結為夫妻。 “她在京都可平安?”也難怪龍馬首先詢問她的安危。蛤禦門之變的戰火燒了大半個京城。田鶴小姐所在的三條家恐怕也無法倖免於難。 “房子被燒了。”退助道。 “她應該沒事吧?” 畢竟公卿三條家身後有土佐這個大藩,而且三條家上一代主人實萬卿的遺孀信受院,又是出身土佐山內家,山內夫人正姬是三條家的養女。這可是親上加親,就算三條家被燒毀了,土佐藩也決不會棄之不顧。 “為什麼不說話?”龍馬定睛看著退助,“說話!” “莫急莫急。田鶴小姐毫髮未損,信受院夫人也平安無事,只是事情有些不好辦。” “土佐藩理應將她們接到藩府啊。” “不,土佐藩沒有收留她們。”退助說,即便是想收留她們,也由於時下的政局無法行動。 三條家年輕的主人三條實美卿是一位極端激進的勤王之士,是長州派公卿的領袖。不僅如此,在去年八月的七公卿流放事件中,他亡命長州,官位被削,現在已經與朝廷斷絕了關係。再加上今年夏天長州闖入京都皇宮,掀起戰亂,淪為了朝廷的敵人。如此一來,三條家在京都的家人處境自然愈發艱難。 “龍馬,目前京都的形勢已然陡變。長州成了逆賊。亡命長州的三條實美卿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逆臣,三條家的人便被當做逆臣的家人了。” “混賬!” “這就是現實。土佐藩那些頑固守舊的重臣,害怕得罪幕府,拒絕收留三條家留在京都的家人。” “那他們豈不是成了無家可歸的難民?” “莫慌莫慌。土佐已經和武市活躍的時候不同了,現在天下搖身一變成了佐幕派說話的時候。莫要說信受院夫人和田鶴小姐,就連夫人也陷入了窘境。”退助所說的夫人,是年輕的現任藩主豐範的夫人。這位夫人從長州的毛利家嫁過來。 “因為顧忌幕府,主公已經休掉了夫人,說夫人的娘家是毛利家。” 田鶴小姐的境況究竟如何呢?龍馬心中愈緊。 “土佐藩佐幕一事我已清楚了。要緊的是田鶴小姐現在身在何處?” “與信受院夫人一起暫住在嵯蛾大覺寺旁邊的農家。” “生計如何維持?土佐藩應該會暗地裡資助她們吧?” “藩裡現在連這個也不敢管了。” “乾退助!”龍馬一把抓住退助的衣袖,突然將手伸進他懷中,嗖地掏出了他的錢袋,簡直就像攔路搶劫。 “你、你做什麼?” “退助,拜託了!請你原諒。這些錢暫時藉我用用,我現在是身無分文的脫藩浪人。雖然聽你說了三條家的困境,也束手無策。” “嚇死我了。”退助掏出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 龍馬將寢待藤兵衛叫到身邊,又從退助口中打聽到田鶴在嵯峨農家的住處,吩咐道:“把這個送到那戶農家,就說是乾退助給的錢。明天,我們在河原町的書坊菊屋碰頭。” “遵命!”藤兵衛說完這兩個字,便不再做聲。龍馬搶奪錢袋時漂亮的身手讓他這個行家佩服得五體投地。 “爺,您剛才那一招……已經在小的之上了。”他在龍馬耳邊悄聲說完,立刻往嵯蛾方向飛奔而去。 退助講了土佐藩的內情,還把京都各藩的動向等龍馬最想了解的情況悉相告知。 “只有薩摩的動向仍然是個謎。再也沒有比薩摩更讓人琢磨不透的了。” “沒錯。” 龍馬贊同。薩摩總給人一種沉默的巨人的印象,令人心生懼意。薩摩多數情況下都步調一致。而其他藩,即便是在長州,多數情況下也都是個人行動,藩士的意見各不相同,對外也是各抒己見。水戶應該算是意見紛亂的極端。水戶藩內派系眾多,各派之間不僅爭論不止,甚至互相殘殺。那裡已經遠不是佐幕勤王兩派對立,兩派內部也分出了複雜的分支,局勢不可收拾。 薩摩人個個都不願談論自藩的局勢,所以薩摩將會採取怎樣的行動,便不得而知了。龍馬正是想要了解這一點,才會去和西鄉見面。 第二天,龍馬來到錦小路的薩摩藩府,拜訪西鄉。 來薩摩藩府拜訪的人很多,藩府大都會委婉地將他們打發走,這點與長州藩此前的做法不同,島津久光不喜浪人出入藩府。 “西鄉大人可在?”龍馬驀地堵住門房。 西鄉此時已經變成了京城第一名人,慕名前來想與他一論高下的人絡繹不絕。這就需要有人來應付甚至驅趕。擔當這一任務的便是中村半次郎。此時他正在門房,閒得無聊。 “敢問閣下是哪位?” 半次郎說話間向龍馬靠近。他衣服束得又高又緊,朱鞘的長短雙刀威風地插在腰間,活脫脫一個畫中豪傑。此人不畏死,無欲,不學,天地之間唯尊西鄉,不,應該說是奉其為神靈。 都說只要殺過一次人,就會在內心留下陰影,可是從半次郎身上卻找不到邪惡的影子。他態度溫和,長相討人喜歡,笑容沁人心脾。 “我一般化名才谷梅太郎。不過在這薩摩藩府,想是可以報上我的真名吧。” “那是當然。即便是將軍駕臨,若是有必要,本藩也會緊閉大門,將其拒之門外。家風如此啊。” “哦。”龍馬不由得暗自佩服。對幕府來說,薩摩藩已經成為潛在的敵人。這種獨立自尊的藩風,通過半次郎的言行於細微之處表現了出來。如此藩風才稱得上千鈞之重,此藩他日必將稱霸天下。龍馬一邊想著,一邊看了看四周。 大門前有一株老樟樹。抬頭望去,只見樹梢上空一片潔白的雲靜靜地向西飄去。 “請問閣下的本名。” “我乃土州人坂本龍馬。” “啊?”半次郎孩童般拍起手來,“您就是坂本先生呀。久仰大名,聽說乙女大姐可是個厲害的人啊。”半次郎連龍馬的逸聞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西鄉大人已經吩咐過了。說是這幾天會有一個身材魁梧的人從神戶過來,家紋是桔梗,萬萬不可怠慢。” 半次郎轉過身,一路飛奔去給西鄉通報龍馬到訪的消息。 龍馬是幕末的八劍客之一,其他七人分別是齋藤彌九郎、齋藤新太郎、島田虎之助、千葉周作、近藤勇、山岡鐵太郎、桂小五郎。龍馬的劍術與近藤勇有異曲同工之妙,用竹劍對打時看不出多麼厲害,可是一旦真劍在手,便會迸發出驚人的威力。龍馬天生捲髮,加上劍術修行使他額上的頭髮逐漸禿了,反襯得兩鬢捲曲得愈發厲害。這令他顯得越發精悍。而且他還生就一雙濃眉,眼放異彩。他平素裡不愛理人,總是將手插在懷裡,幾乎不怎麼笑,可是一旦笑起來,又讓人不禁心生喜愛。 西鄉隆盛則可說是個哲人。西鄉最重“敬天愛人”這幾個字,再也沒有他這般無私之人了。年少時,他便立志“去私心,成大事”,並嚴格要求自己,到得中年,終於錘煉成這樣一個人。或許是因為天性,通過這種修煉,西鄉形成了非比尋常的人格魅力。這種奇特的吸引力變成了他的原動力,在他身邊聚集了一群為他出生入死的奇人異士,這些人後來成長為一個巨大的集團,最終控制了薩摩。他率領薩摩投身到幕末風雲之中,從而完成了維新。 勝評價龍馬和西鄉:“如果西鄉變得周詳、精明一些,便是另一個坂本龍馬。” 西鄉曾經兩次被流放孤島。他被藩主生父島津久光所惡,第二次流放到孤島上時,島上的一個老太太吃了一驚,道:“你這個人讓老婆子怎麼說好呢。”她把這個彪形大漢當成了一介工頭,教訓道:“看來你是個大惡之人啊。來過這座島上的人,一次便得了教訓,再也不會來第二次。可是你竟然來了兩次。這次一定要改過自新,儘早得到寬恕回去啊。” 西鄉羞得滿臉通紅,慌忙發誓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看到他那可笑的樣子,老婆婆十分感慨地讚揚他說:“你簡直天真如孩童啊。” 西鄉天生無邪。這或許也是他吸引人之處。後來西南戰爭時,六十三個豐前中津藩士加入了薩摩。後來中津戰勢每況愈下,最後他們不得不在城山固守城池。 中津領頭的叫增田宋太郎,他召集了同鄉,道:“城池將陷。你們殺出一條血路回鄉去吧,我一人留下。” “為何只你一人留下?” 同鄉如此一問,這個豐前人不由得淚流滿面。 “我來到這里以後,才有機會接觸西鄉。與他多相處一日,便更仰幕他一分。如此日復一日,對他的敬愛之情與日俱增,現在我已經無法離開他。所以,不管怎樣我都要與他同生共死。”在錦小路薩摩藩府正門接待龍馬的中村半次郎,即後來的陸軍少將桐野利秋,因為幼時家中貧窮,目不識丁。後來他跟隨西鄉左右,耳濡目染,增長了許多見識。逢到有人嘲笑他沒有學問,他會淡然說:“要是我會讀書,早已將天下握於手中了。”中村是一個頗具戰國風範的男子,西鄉十分鍾愛他那種干脆爽快之氣。 中村對西鄉則是尊拜如神:“我是一個飄泊無依之人,而南洲翁(西鄉)能夠令我死得其所。為此,我終生追隨他。” 西鄉當然不是島上老嫗所說,只是一個孩童般天真之人,他還是一個激烈的叛逆者。他原先是藩中一介卑微的文書,是前任藩主島津齊彬發現了他。齊彬不是單純的貴族老爺,而是天才的政治家、學者,可惜的是他在幕末政治風雲的前夕去世了。齊彬如師長一般教導西鄉。 有一次,齊彬曾經對自始至終都十分喜愛龍馬的越前福井侯鬆平春岳說道:“島津家臣誠然人數眾多,可惜的是沒有一人能識清眼前的時勢。只有一個姓西鄉的,請您記住這個姓氏。只有他才是薩摩至寶。”但齊彬又說:“此人獨立之象甚烈,恐怕除我以外再無可用他之人。” 齊彬死後,其庶弟島津久光掌握藩中大權。久光繼承了被奉為天下賢侯的兄長齊彬的遺志,趕赴京都,放言要結束朝廷與幕府之間的對立與混亂。他找來已故兄長的遺臣西鄉商談此事,不料西鄉十分冷淡地說:“你做不了這事。”言外之意是此等偉業只有齊彬公才能完成,你久光來做,有如沐猴而冠。久光頓時勃然大怒,西鄉對此卻置若罔聞,恥笑久光胸中長草。於是他遭到久光疏遠,兩次被流放孤島。在久光眼中,西鄉簡直就是安祿山。 西鄉身長五尺九寸,比龍馬還高些。只是龍馬體形清瘦,西鄉卻有著令人吃驚的肥胖身材。晚年時,西鄉曾經去薩摩的朋友加治木家。 “他飯量大得像牛馬。”那戶人家的女僕說。一日飯後,端上來三個大柚子。西鄉轉眼吃完一個,又拿了一個來吃,直到剝第三個時,自覺好笑,便道:“我這麼個身材,做衣服時一布料也不夠用。我不喝酒,可是能吃。若是牛馬有如此大的食量還好,人似乎有些浪費了。不過我雖能吃,卻並不貪。”女僕聽他一番自言自語,忍住跑到廚下捧腹大笑。 “勿愛己。”這是西鄉的信條。他自幼不喜讀書,曾經惹得一個叫休吾的家人不停地抱怨。可是在兩次流放孤島期間,他卻變成了一個極愛讀書的人,並且開始思考什麼樣的人才能成就大事業,最終得出了結論。 “不要命,不要名,不要官位與金錢的人,是最不好對付之人。只有這種難以應付的人,才能共克時艱,成就大業。” 龍馬也有過與此類似的話。但他更為實際而更顯犀利。這或許就是勝為何說龍馬是“精明周詳的西鄉”。 在成就大事這點上,龍馬“人生在世,為的就是成就一番大事業”的觀點倒是與西鄉相同,不過,他接著強調說:“勿要仰慕他人事蹟,模仿他人言行。”這表明他的創新精神。 在生死觀方面他與西鄉也頗為相似,只是總還是多了一些現實的氣息。 西鄉晚年喜狩獵,穿一身便服在故鄉的山野間行走,但他絕非一個衣著隨意之人……後話不提。 西鄉聽說龍馬來訪,立刻換上印有家紋的和服,穿上了仙台平絹袴。他隱隱覺得來的這個人是“勝先生提到的那位仁兄”,出於對勝的敬意,他換上了正裝。 他將龍馬的名字錯想成了“坂本良馬”。這情有可原。雖說時下龍馬的大名京都志士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是西鄉畢竟一直流放孤島,是所謂“剛剛歸位之人”。他究竟對這次會面有多大的期待呢? “幸輔,你也來。”西鄉對同席的一人說道。幸輔很早便同西鄉一道在藩內活動。 “此人精通海事。”西鄉道。他對龍馬的認識僅限於此。 二人穿過走廊,來到藩府的書院。 “咦?客人為何不在?”幸輔有些意外。房間裡只有一個坐褥,環顧四周,均不見龍馬踪影。 龍馬此時已經跑到藩府的庭院裡,正在捉金鐘兒。在他等待的這段時間,聽到了金鐘兒的叫聲,於是他便跳下簷廊,循聲一路找去,終於在草叢中找到了。等到蟲兒跳起來時,他便一把在空中將其抓住,放進袖內。他少年時便愛金鐘兒,還養過。 “原來您在捉金鐘兒。”西鄉下了簷廊,向龍馬道。 龍馬回過頭來,瞇起眼看著西鄉。這時本應該自報家門,可是他擔心袖子裡的金鐘兒跑掉,便緊緊攥著袖口道:“府上可有籠子?” 西鄉有點發懵,忙問:“幸輔,有蟲籠嗎?” 幸輔想著這下來了個怪人,趕緊跑到倉室的僕人處,果真尋到了一個。 幸輔轉回到院子裡,將蟲籠交給龍馬。近視的龍馬把臉貼在蟲籠上,小心翼翼地打開袖口,把金鐘兒放了進去。看著龍馬那認真勁兒,幸輔甚至不禁懷疑這人是來薩摩藩府玩耍的。 龍馬拔下一根雜草蔓,當繩子系在蟲籠上,然後走上簷廊,踮起腳來把籠子掛在簷下。 “好個怪人。”西鄉一時目瞪口呆,看著眼前這個土佐人。 龍馬也在觀察西鄉。他佩服的是,自己一徑“荒唐”事,西鄉卻十分配合,西鄉這人身上充滿了無邪的孩童般的真誠,這人值得託付大事。 西鄉最重要的知己勝海舟晚年時曾說:“我這個人啊,比西鄉還要聰明,但我有地方遠遠比不上他,那就是大膽識與大誠意。讓出江戶城的時候也是如此。他對我的一句話深信不疑,單槍匹馬闖進了江戶城。換作我,必會根據時間和場合多少運用些權謀,自然遠遠不及西鄉的至誠之心。我實在不忍欺騙他。我覺得在這種時候,玩弄些小伎倆反而只會被西鄉看穿,所以我也回應以至誠之心,江戶城的讓渡才能夠在談笑之間順利完成。” 不論進江戶城還是捉金鐘兒,西鄉的誠意都一樣。 而西鄉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開始驚嘆:“此人絕非尋常之輩。” 此後西鄉對龍馬之情,異常深厚,真可謂生死之交。西鄉認為龍馬是此前從未見過的人,龍馬對西鄉的看法幾乎如出一轍。 龍馬的思想像毒藥般放射著奇異的光彩,歷久鮮活生動如初。他說:“軟弱者多善,剛強者多惡。” “用大智,成無欲之人。” “日本說鬼神,唐土說聖人,天竺說佛祖,西洋說上帝,根源乃是同一個。” 龍馬想要成為大智無欲之人,而西鄉則要用大至誠,消除大慾望,他們都與眾不同,卓然立於世,只是氣質卻大相徑庭。 二人交流十分不暢。西鄉是薩摩人中少有的訥言之人,龍馬在土佐又是出了名的不愛理人,常是二人一句話也不多說。 幸輔擔憂起來,笨拙地露出客氣的微笑,道:“坂本先生,金鐘兒鳴叫了。”果然,龍馬懸掛在屋簷下的金鐘兒發出了清脆的叫聲。 二人對坐,有此樂奏。 西鄉終於笑了,道:“人們都怨我話太少,看來坂本先生也不在我之下啊。”龍馬也露出了微笑。他的笑容裡有一種消融一切的親和力,西鄉不禁大為感服。西鄉一直認為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凝聚一切的親和之力。就像金鐘兒追隨草葉上的露水,世人也會仰慕這種魅力,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總有一天這種魅力能夠發動世人,改變世間,成就大業。在西鄉心中,這種親和力與女人的嫵媚可愛大不同,而是無欲與至誡的自然表現。 西鄉終於進入了正題:“坂本先生,我藩在世間的風評很差。長州人和長州派諸位志士都管我們叫薩賊。在蛤禦門之變時也是如此。” 西鄉出人意料地提起中岡慎太郎的名字。慎太郎雖是浪人之身,卻擔任了長州軍的參謀,闖入了京都。長州軍敗局已定,慎太郎隻身一人留在戰場,決心刺殺西鄉。膽量過人的他竟然去拜訪薩摩藩所屬佐土原藩的府邸,找到他的故知佐土原藩的大夫鳥居大炊左衛門。 “我到戰場上轉了一圈,看了看熱鬧。”說著,慎太郎伸出了右腿。他的大腿已被槍彈射穿,傷口處皮開肉綻。大炊左衛門簡單包紮了傷口後,中岡便若無其事地溜到了薩摩兵營。營內槍砲林立,殺氣騰騰。 中岡與西鄉有過一面之緣。 慎太郎與衛兵交涉了一番,說服衛兵帶他去見西鄉。西鄉周圍有二十人手持短槍護衛,槍尖明晃晃的,十分刺眼。 “薩摩何時成了佐幕之藩?”慎太郎突然大喝一聲,眾人無不變色。 “他將我好一頓罵。”西鄉對龍馬道。龍馬暗自佩服,慎太郎看似深思熟慮之人,沒想到關鍵時刻決不瞻前顧後。 “坂本先生,您是如何看待我藩的?”西鄉很介意薩摩在世間的風評。 龍馬突然若無其事地冒出一句:“長州也曾經一呼萬應啊。” 長州人猶如狂熱的信徒,他們所做的一切幾近胡鬧。激動發怒時明明如孩童一般幼稚,卻能夠找到合理的說法。長州人的肉體和精神都是癲狂的。但是,在這樣一個非常時期,需要的不是無所作為、深思熟慮的老人,而是這種敢作敢為的瘋狂。龍馬心中明白。 “京都的婦孺都向著長州人呢。” “您說的是煙花巷吧。”西鄉說。原來長州人在京都的煙花巷裡揮金如土,桂小五郎、久坂玄瑞在三本木一擲千金,所以大部分祇園藝伎都袒護長州人。 “坂本先生,只要在煙花巷投下銀子,大半個京都城會受惠。這就是為什麼連百姓都滿口長州主顧叫個不停的原因。” “或許。”龍馬苦笑道。他覺得原因不僅僅如此。據說長州潰敗後,城裡仍然有冒死藏匿長州人的人家,一定是長州人的熱情打動了他們。 在城中各處,都高懸著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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