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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三、禁門之變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23198 2018-03-16
坂本龍馬正在江戶。 傍晚,他正獨自在千葉武館的廚下吃飯,突然有人來拜訪。走出大門一看,來者是檜垣清治,從近旁的土州藩府匆匆趕了過來。 “發生了什麼事?” “你還不知道?京師三條小橋池田屋聚會的同誌全都犧牲了!” “且鎮定!”龍馬向他詢問了事情的詳細經過後,陷入了沉默。北添佶摩和望月龜彌太死了,野老山五吉郎、藤崎八郎、本山七郎、石川潤次郎……都死了。 “我們該怎麼辦?” “檜垣,你先回藩府。” “好。我回去,可回去之後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吃飯也好睡覺也罷,你想怎樣就怎樣吧。”龍馬趕緊躲進了房裡。他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房間裡很暗。龍馬沒有點燈,任它翻倒在榻榻米上,一心想念著已經故去的人。

真傻!他嘆息,淚如泉湧,濕潤了臉頰。龍馬並非感情衝動之人,但那是因為思考的冷靜阻止了感情外露,而一旦遇到這樣的事,壓抑的情感彷彿風暴一般襲來,最終令他狼狽至極,失魂落魄。 “龜彌太……”他只喃喃一句,頓時百感交集,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眼淚如同決了堤的河水般奪眶而出。黑暗中,河童北添倍摩的身影似乎坐在了龍馬身旁。 “河童,你這個傻子。”龍馬說著,翻轉身,又無聲地抽泣起來。 池田屋之事讓這一時期的龍馬損失慘重。這次他來江戶,是為了籌措北海道浪人軍隊的建設經費,這項事業他本來是想和北添佶摩一起經營的。連日來,他拜訪了勝海舟、大久保一翁,拿著他們的薦書跑遍了所有有可能出資的地方。 在勝的日記裡記載著下面這段話:“坂本龍馬抵江戶。彼欲令京坂激進浪士二百餘人往北海道開發、從商。所需經費三四千兩,同志者多方蒐集之。彼言當速行此策,意氣風發。”但如今這一計劃恐怕會因為這次事件而成為泡影。不僅如此,神戶海軍學堂也極有可能由於望月龜彌太等人的行動而被懲治,甚至被迫解散。

為何幕府一定要像對待野狗一般殘殺憂國憂民、勇於赴死之士呢?胸中的悲憤、往來奔波遭受的挫折,以及對死者的哀悼,種種情感交相激盪,龍馬流著淚,在榻榻米上輾轉反側。 很快,佐那子也得知了池田屋之變。兄長千葉重太郎從弟子處聽說後,告訴了她。 “坂本先生知道嗎?” “這個……”重太郎努力想了想,“料想應該不知。” “我去告訴他。”佐那子手持紙燭,快步穿過走廊,走到盡頭後從拐角處拐過去,龍馬就在第一間屋子裡。 屋內一片漆黑。奇怪,佐那子想著,跪下身來拉開格子門,先將紙燭插好,想讓屋裡亮起來。未幾,隔扇上李白的詩句隱隱約約地從黑暗中浮現出來。在隔扇的另一側,一個彪形大漢仰面朝天地躺著,右膝立起,左腳搭在右膝上,樣子真是不成體統……

佐那子以為龍馬正在打瞌睡。 她想把他叫醒,然而紙燭的火光剛剛晃動了一下,一道光芒如同電光一般很快從龍馬身上劃過。龍馬即時將刀豎起,以拳枕頭,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那道白刃。 “坂本先生。”佐那子喚了一聲。龍馬坐起身來,把刀收了。看到他反常的樣子,佐那子不敢做聲,沉默片刻,最後還是問道:“您怎麼了?” 龍馬不語。佐那子忍受不了這種沉默,她拉過座燈點著。 “池田屋的變故,您聽說了吧?” 龍馬似已覺察出佐那子是為了告訴他池田屋之變,他搶在前頭,講述佐那子不知曉的事情。 “前些日子在這裡住過的北添倍摩也死了。” “北添先生?”佐那子手中的紙燭掉在了地上。火光消失了,蠟在榻榻米上流淌。佐那子慌張地用白紙擦拭榻榻米。 “這是真的嗎?”她抬起臉來問道。

“嗯。”龍馬點了點頭,“他被幕府殺了,下手的壬生浪人因此受到了賞賜。終有一天,會有人向幕府、向壬生浪人討回血債。” “復仇的人是誰?” “我!我定要將幕府推翻。天誅組滅亡了,武市黨被害了,北添也犧牲了。但是,只要世間還有我坂本龍馬,德川幕府的太平日子就絕不會長久。” 龍馬的臉上還殘留著淚痕。 “這張紙借我一用。”龍馬拿起剛剛佐那子用來擦拭榻榻米的紙,擦起臉來。淚痕不見,蠟油粘在臉上。 翌日一早天還沒亮,龍馬便出了桶町,去找他心中的“日本第一智者”勝海舟。走到赤坂元冰川下時,天色終於亮了。從各家的院牆裡紛紛傳出吊桶打水的聲音。下人們在街道上忙活開了,有的在門前打掃,有的灑水,江戶的一日開始了。

龍馬走進勝府,照例被領進書房。 勝端著煙盆出來,看樣子是剛剛起床。他並不問龍馬有何事,只是開始不停地吸煙。二人相對無言。不一會兒,整個屋子煙霧繚繞。龍馬終於禁不住感嘆道:“先生煙癮真大!” “有的時候除了抽煙,什麼也做不了。”勝苦笑。 勝已經知道了池田屋事變。他也猜到龍馬是為了這件事早早過來找他。 前一天晚上,勝在日記裡記下了種種心言,大多幕臣對池田屋之變是齊聲稱快,唯有他在日記中寫下了“殺害無辜”,以表達憤怒之情。他想仰天長問:互相殘殺究有何用? 勝深知鄰國大清為何正在一步步地遭到外國的侵略。全都是因為體制脆弱、官人結黨,只考慮私利而不顧國家。德川幕府只不過是執政,把幕府當做國家是愚蠢之人才有的想法。如果可以公開這樣說,勝定會講出來。雖然身為幕臣,他就是這樣一個男兒。 “愚人亡國!”勝如果不是幕臣,不是代軍艦奉行,早就這般大喊了。

胜對於長州並無多少好感。在他眼裡,長州標榜攘夷,不計後果,極盡殘暴之能事。這正是黨禍。但是比起軟弱無能、毫無國家意識的八萬騎旗本,英勇赴死的攘夷志士更能博得他的同情。和那些幕臣相比,志士一心一意、滿腹熱情地為國家著想。 “真是一件蠢事!”勝在煙灰罐裡磕了磕煙袋鍋,將煙灰倒乾淨。 “嗯,你來此所為何事?” “有軍艦嗎?” “軍艦?”勝笑了。莫非眼前這位討幕論者,對於池田屋之變過於憤慨,想要從幕府借了軍艦去推翻幕府不成?勝一邊笑,一邊問道:“你要軍艦做什麼?” “乘坐。”龍馬冷冷地答道。事已至此,他想盡快踏上京都的土地。無數長州兵丁正和土州等的浪人一起湧向京都。說不定就在這兩天,戰鬥就會開始。既然北海道開拓計劃已經失敗,就沒有理由繼續留在江戶了。 “我想要一艘去往大坂的便船。”

可是,從龍馬的神情看來卻並非僅此而已。他臉色陰沉,像是要駕駛著軍艦與長州軍會合,向京都的幕府軍隊發動進攻。 “我也去。”勝說道。他是因為有公務在身,幕府命他前往豐後姬島。由於四國艦隊似有砲擊長州轄內馬關沿岸的動向,幕府便派遣了善於和洋人打交道的勝前去斡旋。 “現在,加賀的船正泊在品川的江面上。我正在就搭乘一事與他們交涉,你可以一起去。” “何時開船?” “不定。因為加賀剛剛弄到西洋船,還不知道如何駕駛。他們想讓我築地海軍練習所的人來駕駛,可是築地那邊忙著教授各藩,人手不夠。種種原因湊到一起,加賀藩的船也就一直停在品川。” 目前各藩盛行從外國釆購各式艦船。可是,即便買了來,也開動不了。雖說各地自古以來就有禦船奉行、禦船方等世襲官員,但是他們只有駕馭日式木船的能耐。

“雖說加賀擁百萬石,卻也開不動一艘輪船,這就是日本的現狀。長州也是一樣,連軍艦都無法駕駛的人,即便叫喊著攘夷,又能有什麼用呢?” “唉!現在所謂的志士橫行天下,各路頭領已經匯聚京都。他們嘴裡喊著攘夷,大肆高談闊論,可是這些人中間能夠開著軍艦、發射大砲去攘夷的人,恐怕就只有你一個了。” “不敢當。” “我可不是在讚你,我是在自我吹噓呢,是我訓練了你。拜託了,龍馬。” “拜託我什麼?” “你怎麼還不明白?當然是國家。我是幕臣,不像你這般自由之身,我只能在書齋裡嚷嚷幾句。如果你對我心存感激,就用我安在你背上的那雙翅膀竭盡全力去天空中翱翔吧。” 當天傍晚,勝派人傳話,讓龍馬明日午後乘坐加賀船出發。

“真是忙啊。”重太郎很是不滿,“小龍,這就要走了嗎?” “嗯。” 龍馬回到房間,開始準備行裝,這時佐那子來了,她一邊疊著換洗用的貼身衣物,一邊自言自語道,“我去送送你吧。” “哦?送到品川?” 重太郎坐不住了。 “我也去。” “哥哥也去?”佐那子一臉詫異。 “怎麼,嫌我礙事?” “哪裡,我原本沒打算去送的。” “我剛剛明明聽到了。” “那是我在自言自語呢。” “嘿嘿,看來是我的耳朵太好使了。既然都想到了,那就叫上徒弟們,一起去送送他吧。”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龍馬就拜別了千葉家。送行的有重太郎、佐那子,還有因州藩士真田大五郎,以及五六名弟子。大家都打著燈籠。

到達品川時,已近晌午。向江面望去,只見加賀藩船船旗飄揚,不斷吐著黑煙。還以為是西洋帆船,原來裝有蒸汽機。船正在試開,只是在港內蕩起層層波浪,低速運轉著。看船的動靜,僅從遠處看就令人不安。真是一艘奇怪的船,龍馬心想。因為還要等勝,他便走進了驛站入口處的茶館。他坐到靠裡的一把折凳上。重太郎、真田大五郎等人在他周圍坐了下來,佐那子坐進角落裡。 出了江戶,佐那子變得異常少言寡語。此時,她雖然坐在角落,卻時不時地用熾熱的目光看著龍馬,只是不說話。 龍馬也想同佐那子說些俏皮話,可是不知為何就是張不開口。 不久,勝一行人走進驛站,從茶館前面走了過去。龍馬明明看見了,卻並不起身,仍舊端著茶碗,一動不動。 “怎麼了?”重太郎有些擔心地問。 “我正在考慮,”龍馬笑了笑,看了看佐那子,“正在考慮我想對佐那子說的話。可是不知為何,總是想不好要說什麼。” 龍馬終其一生,再也沒有踏上江戶的土地。 龍馬當天便登上了船。可是船半天沒有起航,直到第二天凌晨,才終於駛出了品川江面。 “開動了。”龍馬來到勝的房間,說道。 勝從舷窗向外看了看。 “果真動起來了。” 外邊十分昏暗。待到六鄉川河口的燈火清晰可見時,天已經大亮了。 船開始揚帆行駛,忠實地遵循內海航行法緩緩向南駛去。看得出來在船上服務的加賀藩士們在努力地操縱著輪船,可是從軍官到水夫、火夫都是生手,怎麼看都令人擔心。制服並未普及,軍官們穿的是自備的和式衣服,水夫和火夫則是一身工匠的裝扮。 “看樣子他們還無法勝任。”勝皺起了眉頭。他說這話是有緣由的:幕府海軍那邊人手不夠,勝沒能讓他們幫成忙,輪船便只能由這些技術不熟練的加賀藩士來駕駛。 駛過橫濱海面,在拐過本牧海角一帶時,風向突然變了。本應該立刻操縱風帆,卻由於不夠熟練,耽誤了時機,船忽而被吹得順著海流行駛,忽而又被吹得向一側傾斜。每當此時,軍官便會跑到勝的房間裡請教。 勝禁不住笑了起來。幕府的軍艦奉行掌管一國海軍,如今卻連升帆收帆都要逐一指示,實在可笑。 “真是沒辦法。這也算在船錢裡頭吧。”勝將處理辦法一一告訴了他們。最後他覺得麻煩起來,道:“船上有一個叫坂本龍馬的,他是我的學生,你們去問他。” 加賀藩士將船上找了個遍,卻沒有找到龍馬。最後,終於在煙囪旁的小艇裡發現了一個正在睡覺的彪形大漢。 “閣下可是坂本先生?” “正是。”龍馬坐起身來。 於是藩士們以指揮之事相託付。龍馬痛快地答應了。他走到甲板上,指揮船員。他雖然懂航海術,對機械卻不怎麼在行,儘管如此,他還是常常下到船艙,指導負責蒸汽機的軍官和火夫。 當天一切還算順利。第二天,龍馬正在操作機械,不知為何機器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嘎吱嘎吱地震動起來。龍馬正覺得不對勁,蒸汽忽然瘋狂地洩漏起來。 “一定是哪裡操作不當,機器出了故障。”龍馬面不改色,向加賀藩士們說道,立刻下令用風帆行駛至下田港。 加賀藩新買的輪船就這樣被龍馬弄壞了。 聽說龍馬把船弄壞了,勝大吃一驚,連忙來到艙底。走進機械室,只見十幾個加賀藩士目瞪口呆地站在蒸汽機周圍,獨不見龍馬。仔細一找,才見他渾身上下只圍了一條究襠布,鑽進了蒸汽機底部。但鑽進去也不可能修好,因為損壞的是汽缸。外殼已經破裂,如果不進行焊接,無論如何也修不好。儘管這樣,龍馬還是用錘子在蒸汽機的底部咣咣地敲著,正修理得不亦樂乎。 “做得不錯。”勝強忍住笑意。他明白,龍馬正在演戲。 “勝大人,能修好吧?”加賀藩的艦長臉色蒼白問道。 “不好說啊。”勝板著一張臉,歪著腦袋說,“貴藩運氣好的話,或許能夠修好。”這話連他自己都覺得像是庸醫的台詞。 對軍官們來講,事情可就嚴重了:這艘船是加賀七拼八湊才到手的唯一西洋船,說是一藩之寶也不為過。 勝回到自己的房間。 龍馬足足用一個半時辰在蒸汽機的底部敲來敲去,最後還是爬了出來。 “真是奇怪啊!”他露出疑惑的神情。 “情況如何,坂本先生?” “裂開了。” “啊?” “沒法子。這就好比水桶的箍鬆了。” “可是這是您……”加賀藩士正想說是你龍馬弄壞的,渾身都是汗水和煤灰的龍馬在眾人面前不慌不忙地解下了究襠布。藩士們頓時啞口無言。龍馬將究襠佈在手中卷做一團,開始擦拭身上的煤灰。所有人都沉默了。 “都給我回到各自的崗位去!”龍馬大吼。 事已至此,只有借助風力行駛,將船開進最近的港口下田了。不久,船進了下田港。 勝立刻從下田奉行所派遣信使到江戶的海軍所,下令為修理加賀藩船提供方便,隨後便與龍馬在城裡住了一晚。 “你這個傢伙,太不地道了。話又說回來,加賀人也太天真了,他們還真以為一把錘子就能把蒸汽機船修好。”勝笑著說,“不愧是年俸百萬石的大藩,士風沉靜穩重,優雅從容。若是那些行事粗野的窮藩,恐怕當時就要動手。” 第二天,勝和龍馬登上了恰巧進港的幕船翔鶴號,往西去了。 龍馬回到神戶海軍學堂,此時學堂裡正亂作一團。許多人都在說:“要投長州而去。”還有人已經在龍馬外出的這段日子跑出學堂,加入正在包圍京都的長州軍隊。像往常一樣,土州人自然佔多數。原因之一是,長州軍中有兩名浪人。一位是久留米人真木和泉,另一位是土州人中岡慎太郎。他們大都是投奔同鄉中岡而去。 學堂內的動搖情緒隨著龍馬的歸來一下子平息下來。龍馬並沒有發話,或許是由於他不在,學員們感到不安。而副手陸奧陽之助畢竟太過年輕。而且,他議論也過於尖銳,因此無人附和。但作為龍馬的文書,他卻發揮了旁人無法匹敵的作用。 陸奧向龍馬匯報了龍馬外出時學堂內的動向以及京都、大坂的形勢,條理清晰。即便龍馬一直留在神戶,也未必能夠將局勢梳理得如此清晰,理解得如此深刻。 “你的腦袋簡直像一把梳子啊。”龍馬感嘆不已。 不僅如此,陸奧為了收集情報,毫不客氣地利用了寢待藤兵衛的本事。藤兵衛冒著生命危險進出京都,出了很大力氣。 “藤兵衛,辛苦你了。”龍馬誠懇地慰勞,藤兵衛有些難為情地笑了笑。 “爺,我也想助勤王志士一臂之力呢。”他挺起了胸滕。他在跟隨龍馬行走天下期間,遇到了無數奮不顧身的志士。他被志士們那種大無畏的精神感動,逐漸受到這種傾向的影響。 龍馬常常對藤兵衛說:“如今,憂國憂民、捨命奔走之人,有九成絕非出身於代代錦衣玉食的豪門貴族。雖說是武士,也大都是足輕之類身份低微之人,或者是商人、農夫之子。只要你有志向,不管你以前的身份如何,都可以為勤王事業貢獻力量。”所謂志士,說的是這樣一群人——他們在被冠以這一名號之時,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能夠幫助這些人,藤兵衛感到很高興,他當然願意不辭辛苦地東奔西走。 其時京都已是戰雲密布,在伏見、嵯峨等處布下戰陣的長州軍隊蓄勢待發,每天晚上都會在京西、京南的田野中燃起無數篝火。槍膛裡已裝滿火藥,長矛已經出鞘,刀劍的鞘口已經解開,只等一聲令下,大軍便會衝入京都。 龍馬在神戶觀望著局勢,每天都在想,長州軍隊如何了呢?天下人也都在關心他們是否會闖入京都。 龍馬先前得到了勝的允許,在神戶學堂隱藏了一名長州武士。據說此人原來是探子。此人叫竹田庸二郎。勝在學堂裡悄悄與這個長州藩士會面,對他說:“如果見到長州侯,請代為轉告。貴藩之人現屯集京城,氣勢高漲,然而即便闖進京都,也絕非深思熟慮之舉,只能逞一時之快。料想斷然不是長州侯這般深謀遠慮之人的意思。請轉告他,我是這樣說的。”這恐怕是身為幕臣的勝盡最大努力對長州藩表示出的好意。 長州軍實際上的主將,是浪人誌士團的首領真木和泉,他曾擔任過久留米水天宮神職,時年五十二歲。此人無論是人品還是頭腦,都可稱得上是激進攘夷派中最優秀的。 真木在局勢變成此種情形之前,即龍馬外出去京都期間,曾悄悄來到神戶學堂拜訪勝海舟。真木是世所公認的討幕派名士,他的思想盡人皆知,卻特意前來拜訪一位幕府家臣聆聽意見,由此可見勝身上的神奇魅力。 勝向真木闡明了世界局勢,描繪了日本在世界上的地位,說明了我行我素的攘夷論是何等愚蠢。當時,真木似乎已經開始懷疑自己的攘夷思想了。 “我多年來的夙願,原來是錯誤。”真木不禁有些動搖。可是他身後有把他奉為統帥的奮不顧身的攘夷浪人,還有將他尊為師父的長州藩主和長州藩士。事已至此,已經無法再尋思“另走他路”。一切都是天意,一人的命運由天意決定,一國的命運也被天意左右。 “自古以來,所謂志士,多度量狹窄,目光短淺。”勝毫不客氣地說,“如果讓主張攘夷之人乘坐輪船出洋,增長見識,恐怕其想法自然而然便會改變。度量狹小的志士無法拯救這個國家,反而會摧毀它。” “真乃高論!誠然誠然!”真木茫然了。但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一步,正所謂騎虎難下。 淀川將京都和大坂連接起來。在淀川岸邊,有一座天王山。此山海拔不過二百七十米,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但是在歷史上恐怕再也找不見如此大名鼎鼎的山了。早在天正十年,明智光秀和豐臣秀吉曾經為爭奪這座戰略高地殊死一戰,最終秀吉佔領天王山,進而取得山崎之戰的勝利,此山由此成名。後世將勝負的緊要關頭稱作“唯看天王山”,便是源於此。 長州軍將一個指揮部設在了天王山上。白天,山上一片蔥綠,而等到夜色籠罩河堤,天王山便化作了一團火焰,彷彿要將天空燒焦。 此時山頂生起了一大堆篝火,長州人想用火勢威懾朝廷和諸藩,京都一片混亂。 與此同時,來島又兵衛的動作又掀起了另一陣天翻地覆的大混亂。 伏見的長州軍指揮部,首領之一就是家老福原越後。嵯蛾天龍寺也設有指揮部,但沒有指揮官。於是福原便派遣來島又兵衛到天龍寺陣地擔任指揮。 由於隊伍必須經過京都市內,福原道:“為了避免造成混亂,入夜以後再向天龍寺轉移如何?” “長州人豈能像夜賊一般在街上行走?老夫要在青天白日之下,穿戴好鎧甲,堂堂正正地穿過街市。”來島又兵衛道。他戴上立式烏帽子,穿起金光燦燦的鎧甲,外披一件無袖外罩,跨上菊花青肥膘馬,開始點兵。他率領的隊伍有配備了火槍的游擊軍和配備了長矛、長劍的力士隊。 又兵衛手持黃金令旗,一邊發號施令一邊率隊出了伏見城,走上竹田大道,沿著桂川東岸行進。 途中,他不時讓軍隊在城中的各個路口停下來,吶喊一陣,然後才繼續前進。京城百姓見此情形,都認為要打仗了,甚至有人推著裝滿了家具什物的車開始逃命。 又兵衛進駐天龍寺後,便將住持的居室做了司令部,又藉用小寺的六間房布陣宿營,還徵用了嵐峽對面風山上的三座客棧和法輪寺以布陣。 又兵衛移兵的消息傳到京城時被誇大了許多,會津守護鬆平容保從病榻上一躍而起,穿戴好甲胄,火速前往皇宮。出發時,他還吃了乾栗和海帶,相當於舉行了出征儀式。 京都市內,擠滿了全副武裝的會津、桑名等地的佐幕士兵。 在京都有這樣一號人物——日後與龍馬成為摯交的薩摩藩士西鄉隆盛。西鄉不為島津久光賞識,屢屢惹久光發怒,曾兩次被流放孤島。長州騷動之時,他剛剛從第二次的流放地薩摩藩轄下的衝永良部島回到京都,輔佐駐京都重臣小松帶刀,在復雜的局勢中指揮薩摩藩士。 說到西鄉,必提到英國青年薩道義。他曾在幕末作為英國公使館員駐京都,一度施展了三頭六臂的外交本領。 他以英國外交部譯員的身份來日本學習,於文久二年來到橫濱。不多久,他便學會了日語日常會話和讀寫。他是一位好奇心旺盛、性格開朗的年輕人,在作為翻譯與幕府高官和各藩藩士交往的過程中,逐漸對風雲激蕩的日本產生了極大興趣。不知不覺間,他開始放棄英國公使館員的立場,一心要成為日本的友人。 薩道義虛歲二十二歲,去年年底因公務與英國公使在兵庫港的船上住了幾日。在兵庫港裡,船上的薩道義應該能夠看見生田林,而龍馬的海軍學堂正在那裡。 海港內有七艘日本輪船。其中一艘掛有薩摩船旗的輪船停靠在港內,恰巧那個薩摩船長認識薩道義,便前來拜訪。臨走時,薩摩人說:“請一定來我們船上看看,我們會設宴款待。” 幾天后,薩道義來到薩摩船上,藩士們請他喝酒,吃了雞蛋。 席上薩道義起身去上茅廁,偶然間路過一間房門敞開的屋子,只見一個彪形大漢胡亂躺在床上,一隻手腕上有一條刀疤。領他去茅廁的薩摩人附耳私語道:“這是島津左仲。”說完便催促他返回宴席。 薩道義見到的正是西鄉,此時他正在從衝永良部島被召回京的途中。他此次返回是為了處理複雜的形勢,肩負著一藩厚望。不知為何,薩摩藩給西鄉起了個假名。 數月後,薩道義拜訪兵庫的薩摩藩會所,又一次遇見了從京都趕來的西鄉。這一時期,薩道義已經開始用“薩摩藩首屈一指的領袖人物”來稱西鄉了。凡此種種,可知西鄉並非一夜成名。 如今西鄉一直在京都錦小路的薩摩藩府觀察著長州軍的動靜、宮廷的形勢以及幕府和各藩的動向。他發動藩士們盡可能多地蒐集情報,還親自出馬,拜會所有應該見面的要人,並以此作為判斷的依據。終於,西鄉作出決定:“長州軍,應討伐。” 西鄉將這一判斷通過蒸汽輪船火速報給了藩國。在薩摩藩久光的親信中,大久保一藏(利通)是西鄉的同志,也是自幼一起長大的好友。收到西鄉的消息後,他十分機敏地將其製定為藩的外交方針,以便需要時可以發兵前往京都。 西鄉在信中寫道:“長州之事,本欲盡量釆取忍耐之方針,然而彼欲以淫威推翻朝廷。事既至此,已斷難沉默。殿上公卿亦有過半數似同情長州。如若再加忍耐,我藩必將為長州所滅。唯有奉朝命一戰。” 此際西鄉看問題的核心,是薩摩藩的利害,而不是天下國家。這是他同勝與龍馬的不同之處。勝和龍馬身上,有先覺者的一面,已經認識到了“日本”的存在。與之相比,西鄉更注重眼前。衡量薩摩藩的利害得失,原本就是西鄉的職責。 西鄉在信中,列舉了大量支持這一觀點的材料,每一項材料都附上了細緻入微的解釋,最後是快刀斬亂麻似的評論與判斷。從此可以看出,西鄉當屬一流的時政評論家。 這之後,信上寫了十分重要的內容,那就是在打敗長州之後的展望。 “大戰是遲早之事。雖然我們將在戰爭中援助幕府,挫敗長州,然而打敗長州以後,局勢將會如何變化?恐怕幕府會再次挽回昔日頹勢,如此一來就不好辦了。為了避免出現此類情況,薩摩藩必須將這樣一個方針貫徹到底:擊退長州皆是為了維護朝廷的威嚴。此後必須堅定不移地執行這個方針。” 總之,西鄉旨在建立起以薩摩為中心的勤王陣營,即便暫時與幕府聯手,也絕不會永遠站在幕府一邊。 長州人是唯心的,薩摩人則是現實的。薩摩這種堪比英國般現實的外交風格,在信中可謂躍然紙上。薩摩人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可是,他們在外交方面的卓絕才華,卻又遠遠超出了一般日本人。這項戰國以來島津家的家傳絕技,在幕末被發揮得淋漓盡致。只是薩摩人的這種特性,在愛講主義、常脫離實際的長州人看來,恐怕要與姦侯狡黯無二了。 這場戰亂是決定長州與薩摩誰將成為朝廷之敵的關鍵。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孝明天皇已經嚴重“變節”,不管他的真實想法如何。去年八月十八長州藩在京都失勢之前,他發出的言論都是“趕走洋夷”之類振奮人心的話。這些都是詔書中體現的對外態度,而說到對內的態度,則是幕府“被朕委以軍權,雖聲稱打擊外國卻絲毫沒有行動。朕對此極為不悅”。言辭之中分明已經醞釀了否定幕府的殺氣。當然,這些詔書全是長州藩和長州派公卿的策動,只不過是藉天皇之口說出來而已。可是,自從去年八月政變發生以來,薩摩作為宮廷幕後勢力異軍突起,頒發的詔書也都換成了薩摩的風格。 薩摩主張漸進,實際而穩健。在如何對待幕府的問題上,他們雖然在內心蔑視幕府,表面上卻提倡“公武一體論”。這對於幕府來說是救命稻草,而對於主張倒幕勤王的長州來說卻是明目張膽的敵對行為。 薩摩救了幕府。這樣的薩摩偏偏贏得了孝明天皇的歡心,真是諷刺。一直忠於朝廷、天皇,甚至為了這種忠心不惜獻出生命的長州人,卻遭到了天皇的厭棄。 對於武家和公家的關係,自從源賴朝之後,便被看做是男人和女人的關係,而公武雙方的心理也正是如此。天皇厭倦了長州男子那種為“愛情”拼上性命的似海深情,終於開始恨起他們來。天皇對通情達理的薩摩紳士產生了好感。由於愛戀至深而陷入狂亂的長州人,在京都郊外布下戰陣,不停地向朝廷施壓,意圖“重修舊好”。 “去年八月十八之前的詔書難道都是謊言?不!請皇上讓局勢回到當時吧。” 這個修好的運動讓薩摩大吃一驚。一旦長州成功,作為八月十八以後詔書的幕後製定者,薩摩就會沒落,就會成為朝廷的敵人。西鄉的活躍便是基於這些。西鄉等薩摩外交官員疏通打點朝廷各方,得到了天皇親筆書寫的至關重要的話,即“去年八月十八之事,並非關白等人偽詔,而是朕的意思”,還有“長州人入京之事,不妥。此事諸位亦可澄清疑惑矣”。 西鄉憑此取得了“正義”,開始遊說反長州諸藩。 西鄉於是每天到親薩朝臣中川宮與前關白近衛處去拜會,他拿著聖旨,希望他們頒下“長州征討令”。與此同時,與薩摩同在一條船上的會津藩也正拼命在宮廷活動。 對京都形成包圍之勢的長州軍自然也沒有傻子般看著他們活動。長州人靠的不是言論,而是恫嚇。他們藉親長派公卿之口,大散流言,說是要派刺客刺殺中川宮和前關白近衛。中川宮和近衛果然害怕了。他們雖然贊同西鄉的論說,卻遲遲不肯發出“長州征討令”。 西鄉終於無法忍耐,在清輝樓召集了對長州抱有反感的十一藩重臣、京都留守,想要製造輿論。他大聲道:“如果諸藩反對討伐長州,哪怕只有薩摩一藩也要為國盡忠。征討令遲遲不得頒發,吉之助遺憾至極,如飲血淚。” 這一激烈的演說當時被喚作“西鄉泣血”,在諸藩盛傳。 但結果只有土佐藩和伊予宇和島藩贊同薩摩藩。元治元年七月十七,三藩聯合起來,達成“如不趁此機會除掉長州,後顧之憂,遺留百年”的共識,上奏天皇。三藩聯奏成為朝廷和幕府下定決心征伐長州的藥引子。 另一方面,包圍京都的長州軍認為請願終究沒有成功,估計在十九日發出長州征討令已是必然。因此,就在十七日西鄉召集各藩之時,總將福原越後將各個陣地的指揮官召集到男山八幡宮的神社。集合在一起的主要的指揮官有:伏見陣地的福原越後、竹內莊兵衛、佐久間佐兵衛;嵯蛾天龍寺陣地的來島又兵衛、兒玉小民部、中村九郎、太田市之進,山崎天王山陣地的久坂玄瑞、真木和泉、寺島忠三郎、宍戶左馬介、佐佐木男也等,共計二十餘人。 “諸位,當下怎麼辦?”擔任會議主持的福原越後問道。 “還是暫且撤兵大坂吧。” 慎重的人居多。如果在聖旨下發後還打仗,就會成為朝廷的敵人,遺臭萬年,這是慎重者的根據。 室外初夏的茂盛嫩葉,幾乎將坐席染綠。在場的人沉默下來後,陣雨般的蟬聲頓時充斥耳內。 主張要慎重的,多是年輕人,就連一向火爆的久坂玄瑞都不想擅動。只有來島又兵衛一人怒吼: “發下征討令又如何?本來就應該事先想到會頒下這種東西。諸位現在害怕與朝廷為敵了?這是你們學問做多了。自古以來,都是勝者為王敗者寇,失敗者才會成為朝廷的敵人。如果這麼害怕成為朝廷的敵人,那就趁著征討令還未下達,先發製人,攻陷京都。諸位意下如何?” “不可!”久坂玄瑞馬上反對,“面對朝廷,先發製人,師出無名。事到如今,幕府與薩摩、會津已經做好戰備。我方需要預備兵力。幸好世子已經率領兩千人馬,近日將從海路到達大坂。不管是戰是和,最好等到世子到來之後再作打算。因此,現在還是暫且整頓兵馬,撤回大坂吧。” “閉嘴!玄瑞!”來島老人吼道,“先發製人!如果不首先發動進攻!怎能贏得這場戰爭?幕府和諸藩在京都至少有五萬兵馬。”又兵衛啪地打死了臉上的蚊子,接著說道:“我們只有兩千人馬。敵人今明兩天就會兵分三路衝殺過來。如果還要慢騰騰地等,那就只有挨打的份兒了。久坂說的預備軍是個什麼情形?不也只有兩三千人嗎?正所謂杯水車薪。與其把希望都寄託在這種東西上,還不如迅速發起突襲。諸位怎樣?諸位不願一戰嗎?如果不想戰鬥先說話,我又兵衛會獨自戰鬥。我要發動進攻,發動突襲,將會津陣營一舉攻陷,砍下鬆平容保的首級,在加茂河岸示眾。你們……”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曄嘩地流了下來。 “你們就登上東山,遠遠地看我又兵衛殺敵吧!聽明白了嗎,久坂?” “可是老爺子……” “沒有可是!久坂,你出生在醫士之家,醫士怎會懂得作戰之事?害怕打仗的傢伙趁早給我從這裡滾開!”扔下這句話,來島又兵衛索性退出會議,返回了天龍寺。 又兵衛走後,仍舊是甲論乙駁眾說不一,福原越後便向長州藩論事實上的指導者真木和泉徵求意見。 “沒辦法。只有同意來島氏之說。”真木語氣沉痛地回答道。 真木認為攻入京都這個形式與足利尊氏相似,但只要內心是楠木正成便可以了。就這樣,他為主戰論安上了一個正當的名分,長州人終於要開始戰鬥了。無論做什麼事,都要有個名分,這便是長州藩的行事作風。 事件最終成了天皇爭奪戰。 天皇只不過是頒發詔書的人。把他搶到手,擁立他,然後將敵人宣佈為“朝廷之敵”,發動天下兵馬討伐之,再按照自己的喜好建立體制。明治維新的戰略本質也在於此。由於德川幕府在爭奪天皇的戰爭中失敗,將天皇拱手讓給了薩摩、長州、土佐三藩,因此變成了朝廷的敵人,遭到天下兵馬的圍攻,最終走向滅亡。 西鄉對這一本質了然於心。他雖然是一個格調很高的理想主義者,但同時也懂得現實的利害:與其進行瑣碎的議論,還不如先掌握主動。他實際掌握這種戰略,並不是在此後的倒幕運動時期,而是現在的長州暴動時期。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這次的暴動對於革命志士西鄉來說,是一次很好的預演。 諷刺的是,長州軍內部最先敏銳地覺察出這個道理的,既不是革命志士,也不是謀略之士,竟然是一介武夫來島又兵衛。正因為如此,對於久坂玄瑞、寺島忠三郎、入江九一等的遲疑不決,他才會惱恨交加。最終,長州軍在來島又兵衛的強硬要求下,“一致”決定攻入京都。戰爭的名分當然是“清君側”。 所謂君側之姦,首先是會津,其次是薩摩。說得露骨一點,就是從這兩藩手中用武力將天皇奪過來。從這一點來看,在這場暴動的敵我雙方中,洞悉暴動本質的是長州的來島又兵衛和薩摩的西鄉隆盛。 長州人馬屋原二郎評來島道:“來島雖豪膽果敢,與人相交時卻令人如沐春風,且深謀遠慮,老吏之風。絕非世間所說那種有勇無謀的武夫。”來島又兵衛的行動,好比用匕首挖心臟,直指敵人要害。 長州軍商議的結果,是伏見、山崎、嵯峨三隊人馬約好於十八日半夜開始奇襲,同時逼近宮門。幕府失算了,他們以為長州軍會在十九日開始行動,便以那一天為期佈置戰備。幕府方面有五萬人馬,自從室町末期的應仁之亂以來,帝都內外便從來沒有集合過如此多的兵力。 另外,幕府還錯上加錯。制定此次作戰計劃的,是日後成為第十五代將軍的皇宮禦守衛總督一橋慶喜。無論見地、膽量,還是謀略,慶喜都被稱為“家康以來的才俊”。他根據各種情報,斷定長州軍的主力為伏見的福原越後一隊。這也難怪,伏見的主將福原越後乃是長州首席家老,而且他率領的部隊由家臣中的上士組成,人稱“選鋒隊”,達五百人。只要擊敗了福原就大功告成了。然而事實恰恰相反。德川三百年的太平之世,早已讓江戶的旗本和各藩上士懶散愚笨,鬥誌全無。正如龍馬的評語:“代代飽食厚祿,庸人輩出。”這些膽小軟弱、沒有耐性的旗本,被平民出身的奇兵隊嘲笑為“老打敗仗的選鋒隊”。 慶喜將重點放到長州軍兵力最弱的伏見,將其定為主戰場,布下了幕府最強大的軍隊,即把會津、桑名兩藩作為主力,佈置在了九條河岸。監軍由蒔田相模守擔任,其下安排新選組、見回組,在鴨川勸進橋西布下戰陣。 家康以來一直擔任德川軍先鋒的彥根藩在桃山,最前線是大垣藩。之所以把大垣放在最前線,是因為雖然戶田氏的俸祿只有十萬石,但是大垣已迅速引進了西洋手槍,釆取西式訓練,而且藩內有兵制改革者、家老小原鐵心,此人乃是聞名天下的名將。 伏見的長州軍則於十八日半夜子時從伏見長州藩府出發,開始行動,最前面的是由二十人組成的步槍組。緊跟著便是三十人的長槍組,這五十人組成先鋒,由長年從事志士活動的太田市之進擔任指揮。這五十人並不是“選鋒隊” 那些弱卒,是福原特意拜託來島挑選的精兵。 然後是中軍。中軍由二十人的步槍組和緊隨其後的大刀隊組成。在隊伍的中央,主帥福原越後頭戴折式烏帽子,身裹錢袋,外披陣羽織,坐於馬上。隨後便是參謀。參謀身後是兩門大砲,一路嘎吱作響,好不威猛。大砲後面是大刀隊,殿後是二十人的長槍組。 軍隊沿著伏見大道北上。 旗幟由書法名家福原親自書寫,上書“尊王攘夷”、“高良大明神”、“香取明神”等大字,在夜風中翻飛。 中軍到達伏見大道樹林,與幕府的先鋒大垣藩兵遭遇。大垣藩設下了關卡。 “來者何人?”聽到有人盤問,長州軍先鋒太田市之進也不下馬,將馬鞭橫在肩上,只說了句“長州軍借過”,便從容不迫地徑自走了過去,他身後跟著長蛇般的隊伍。 他想的是幕府不足為懼。可是,佈置在樹林裡的大垣藩陣營裡,有藩將小原鐵心。此人體形矮小,容貌怪異,只一身便服,不穿戴鎧甲,此時坦胸露懷,正在享受涼風。便有急報傳來,他也只是漫應一聲,仍舊坐在折発上一動不動。他心中早已有了一計:先要放長州軍過去,使其麻痺大意。 陣地的對面是筋違橋。就在長州軍全部走過那座橋時,小原鐵心從折堯上站起身,從一側的篝火中抽出一根燒得正旺的柴火。 “嗨!”柴火高高地拋向空中。 這是早已說好的暗號。一直埋伏在樹林中的大垣步槍隊全速沖上道路,在橋旁散開,對準了長州軍的後背猛烈射擊。 佈置於橋對面堤壩的步槍隊和長槍隊,一聽槍響,也向長州軍的側面發起進攻。 長州軍立刻陷入了混亂。有人忙著往大砲裡裝砲彈,有人胡亂射擊,有人手握長槍衝入敵陣,有人逃跑,指揮已經完全癱瘓。 實力最強的先鋒隊已經走出三百多米,等到匆忙趕回,中軍已經開始潰敗。中軍便是人盡皆知的不中用的選鋒隊。 太田市之進騎著馬一次次沖進自己的隊伍,拔出長刀大喊:“不許逃!逃跑者斬立決!”然而陣腳已亂,再無法挽救。 未幾,馬上的福原越後被槍彈打穿了下巴。 最後,福原被迫下令全面撤退。可是太田仍舊反對,在亂軍之中集合了少數人馬,想要發起進攻,不料被殺過來的新選組、彥根、會津等兵馬所阻,最終落得個四分五裂的下場。 這場戰鬥的槍砲聲遙遙傳到了皇宮。一橋慶喜急忙進宮。他今日裝束威嚴,紫色甲胄上披一件白羅紗,外罩黑色葵紋陣羽織,腰間佩戴一把黃金長刀,刀鞘上套著熊皮套,頭戴立式烏帽子,帽子外面扎一條紫光斜紋纏頭巾,下穿短袴,下擺挽起,來到天皇近前。 公卿們都已經六神無主。天皇頒下了詔書:“速速誅伐之。”與長州的戰鬥,從這一刻起真正吹響了號角。 但幕府錯判了敵情。就在他們把主力部隊派往伏見時,天龍寺的長州軍已經在月光下大搖大擺地進入京都。而且幕府軍絲毫沒有察覺,直到長州人來到他們的眼皮子底下。 這一支長州軍的主將乃是國司信濃,實際的總指揮自是來島又兵衛,而主力為藩內與奇兵隊齊名的強大的游擊軍,內含眾多抱著必死之心的浪人誌士。 國司信濃年僅二十五歲,頭戴折式烏帽子,身著大和錦襯祅,外面是先祖傳下來的蔥綠色綴繩的鎧甲,外罩一件背上畫著騰龍踩雲圖案的無袖白羅陣羽織,一搖一晃地騎馬前行。 在隊伍的前列,揚著書有“尊王攘夷”、“討薩賊會姦”字樣的幡和旗幟,沐浴在月光下。 中途,在帷子辻,隊伍分成了兩支。一支由國司指揮,經烏丸大道前往皇宮中立殼禦門。另一支由來島又兵衛率領,兵四百,經長者町大道前往皇宮。按照計劃,這一支在到達皇宮附近的護王神社以後將會再分成兩隊:一隊由兒玉小民部率領,前往皇宮下立賣禦門;另一隊在來島的指揮下前往蛤禦門。 國司那一支人馬走到中立殼大道時,從隊伍後方傳來了武士疾奔而來的腳步聲,轟轟作響。 “去看看是敵是友。”國司命令。 幾個斥候跑了去,很快回來匯報說:“是一橋的部隊,說前來保衛皇宮。” “保衛皇宮?”年輕的國司興奮起來,有些裝模作樣地說,“在前往皇宮的途中襲擊他們不是大義之道。退讓一旁,讓他們過去。” 既然是打仗,一旦與敵遇哪有不打的道理?可是迂腐的國司卻還有如此高情逸致,白白錯失了戰機。 在深夜的街道上,兩個繫著白色頭巾、身穿甲胄的武士手持白刃長槍疾馳而來。向前剛走一百多米遠,又有相同打扮的兩個人從身邊跑過。慶喜目送他們遠去,心中暗想:“這應該是會津藩的斥候,好矯捷的身手。”頓時覺得十分安心。誰知那其實是長州兵,真是糊塗時勢糊塗人! 國司首先抵達了皇宮,但中立売禦門已經有築前黑田藩和一橋手下兵士把守。看到長州軍湧來,他們立刻開始零零散散地開槍射擊。 國司信濃用力揮舞著黃金令旗,道:“確認敵人已經開槍。雖說是皇宮禦門,也已無須顧忌。射擊!”激烈的槍戰開始了。國司向身邊的大刀隊吼道:“給我衝!殺得他們一個不剩!”此令一下,大刀隊一齊大喊,衝了上去,隊伍裡多是曾經出沒於京洛的勤王志士。 雙方廝殺到了一起。 一橋兵首先抵擋不住,開始向一條大道方向撤退。築前兵則基本沒有與長州軍交戰,而是四散到了暗處。 “把門打開!” 士兵們聚在一起翻越城牆,在裡面抽下門閂,長州軍如潮水般湧入。然後分成兩路,長驅直進,從中立殼禦門南面的烏丸府後門闖入,打開日野府的正門,來到唐門前。 唐門由幕府方面實力最強的會津藩兵把守。門內眾多槍筒和白刃在月光下閃閃發光,篝火在燃燒,燈籠簇擁在一起。 看到燈籠上的家徽,長州兵無不怒髮衝冠,會津藩正是長州最大的仇敵。長州人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尤其長州這次大舉進京的導火索,就是會津藩屬下的新選組製造的池田屋慘變。長州人要復仇! 長州與會津之間的衝突最初是池田屋事件,然後便是蛤禦門之變,而第三次是長州軍成為官兵,攻陷會津若松城的時候。在攻打若松城時,儘管藩主鬆平容保正在遭受禁閉的處罰,長州還是堅決主張將其殲滅。最後終於發動進攻,攻陷了城池,隨即發生了白虎隊的悲劇。長州人對會津人可謂仇深似海。會津人對長州人也是恨之入骨,在若松城之戰時,成為俘虜的長州斥侯被他們從頭上砸進五寸鐵釘折磨致死。仇恨日積月累,會把人變為野獸。 維新時,會津軍被長州強行扣上了“賊軍”的帽子,明治、大正時都感到臉上無光。到了昭和三年,皇弟秩父宮雍仁親王將容保的孫女鬆平勢津子迎娶為王妃。當時,會津若松市舉行了盛大的遊行,老人們欣喜若狂,都說,“這下維新以來的恩仇可以化解了”。僅僅因為這點事情就欣喜若狂,可見會津人的感情扭曲到了何種程度。這一切的根源都在幕末。 “是會津!”國司信濃大怒,下令發起進攻。兩軍在唐門前發生了激烈衝突。 時下擁有天下最強藩兵的首先數薩摩和會津,次為土佐、長州,號稱四大強藩。 長州一方略佔優勢。他們憑藉馬關的經驗已經適應了戰鬥。他們機智地利用附近的地形,尤其是將日野府的院牆當作掩護,藏身此處展開射擊,同時大刀隊和長槍隊抓住會津兵畏縮之隙不斷發動攻擊。 會津兵接連倒下,血濺黃沙。剛剛躲過飛彈,又被大刀隊斬殺,除了放棄守備撤退外,他們別無出路。 危急之時,正在巡視的幕府軍統帥一橋慶喜率領著四百人馬趕了過來。慶喜酷愛司兵馬,既然人說是家康再世,就絕非平庸之輩。他見會津兵已顯露敗勢,不由得怒斥:“怎麼回事?此門離禁宮不遠了!”他用力揮舞令旗,令手下兵馬往前衝。然而雖然大將意氣風發,他手下的家臣們卻是出了名的文弱,無不畏縮不敢向前。 對面的國司信濃則將這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他策馬來到本軍手槍隊前,急令道:“騎馬那個便是一把他給我打下來!” 混戰中,長州軍也已亂作一團。只有兩三個士兵聽見國司的話,連忙裝上彈藥,準備向慶喜射擊。此時,由於慶喜的到來而大受鼓舞的會津長槍隊不顧一切地衝殺過來,慶喜手下遂順勢也加入其中,雙方頓時展開激烈的白刃戰。 長州兵開槍了,但無法瞞準,只一發子彈擦過慶喜的大腿,打傷了他胯下的坐騎。慶喜十分巧妙地扯住韁繩,沒讓馬兒受驚躍起,而是更加勇猛地繼續指揮。 就耷此時,從蛤禦門方向傳來了吶喊聲、劍戟之聲和炮聲。國司隊伍和又兵衛所率二百兵馬,一齊湧進了蛤禦門。緊接著,下立売禦門也傳來隆隆炮聲和槍擊之聲,這是兒玉小民部指揮的二百兵馬突破了禦門。 又兵衛搶起大錘將蛤禦門砸了個粉碎,然後一馬當先舞著長槍闖進門去。 門內,會津兵已經布好戰陣,藩將是林權助。 槍砲齊鳴,硝煙中,又兵衛如惡鬼般與對手拼殺起來。 在蛤禦門之變中立下最大戰功的薩摩藩,原本的部署並不是這裡。他們接到的命令,是一部分人留守禦門,主力則向西行軍,遏制住嵯蛾天龍寺的長州軍。他們出發時間定在拂曉。 薩摩藩府面對著錦小路。半夜時分,藩兵們在此寒合,決定了各隊的部署。去往嵯蛾的人有:大將島津備後,其參謀團有家老小松帶刀、近侍西鄉隆盛、兵役奉行伊地知正治等,先鋒分為三隊。 西鄉並沒有特意裝備自己,只是穿了一身出門的行裝。 “伊地知,出發吧!”說著,魁梧的他站起身來。此時東方未白。任憑西鄉多麼聰敏,他也不會料到嵯蛾天龍寺已經變成了一座空寺,而長州兵正朝著皇宮進軍。 藩府的大門以及外邊的街道擠滿了薩摩兵,燈火通明。 “好像廟會。”西鄉此言一出,眾人頓時哄然大笑。 西鄉回頭看著伊地知,道:“伊地知,趕快出發,否則眾人焦躁起來就不好辦了。”說著,他向隊伍前方走去。他沒有騎馬。薩摩人自戰國以來便不怎麼騎馬,主要是徒步作戰。除了大將,所有將領都是步行。 隊伍終於開始走動,可是由於道路太窄,士兵們擠得雜亂無章,舉步維艱。所以,西鄉率領的先鋒隊走過了四條大道,來到烏丸大道時,隊伍的尾巴卻還沒有走出藩府。 突然,從皇宮方向傳來一陣炮聲。 “那是什麼?”全軍都停下了腳步。未幾,北邊槍砲之聲越發猛烈了。長州人打進來了!大家頓時明白。 此時,守衛乾禦門的薩摩藩士急來禀報:“長州攻向皇宮。”西鄉等人立刻決定全力守護皇宮,命令三隊先鋒向北疾走。西鄉隨同第三隊出發,第三隊隊長乃柴岡龍五郎(明治維新後出任兵部省,不久隱退)。 接近皇宮時,各個禦門已經開始了混戰。薩摩軍中有幾個人突然脫離隊伍衝了上去。有人喊道:“擅自離隊違反軍令!”那幾個人回過頭笑道:“事到如今還管個屁軍令!”幾人中有中村半次郎(桐野利秋)、篠原冬一郎(國干)等。 長州軍在各門奮力死戰。攻蛤禦門的來島又兵衛及手下二百士兵最是勇猛,防禦方不得不把主力放到此處。這一事件日後被稱作“蛤禦門之變”,便是這個緣故。又兵衛策馬吶喊殺敵無數,全身染血,連烏帽子都濺濕了。 此時,攻陷了下立賣禦門的兒玉小民部加入了戰鬥,一橋的兵士迅速敗下陣來。只剩會津兵堅守戰場,可是中彈而亡者眾,藩將一瀨傳五郎、林權助揮動血槍拼死督戰,士眾也早已軍心渙散。國司信濃的隊伍趕來和來島會合,會津方面再也無法抵禦,一潰千里。負責防禦的各藩兵士則四散逃竄,甚至自相殘殺。 來島等人趁勢前進。 “打進內廷去!”這是他們的目標。把天子搶到手,然後請他移駕長州,只有這樣才不會成為“朝廷之敵”。 來島、國司和兒玉已經狂亂了。 “天皇的居室在哪裡?”來島直往裡闖。 天皇始時在常御殿。蛤禦門亂時,砲彈擊中了常御殿房檐,屋子嘎吱作響。 公卿們不知發生了何事,束衣在殿內亂跑,個個面無人色,有人鑽到了地板下。 所幸一橋慶喜機智敏捷,他拜過天皇,將公卿喝退,方控制了局面。大部分公卿已經嚇破了膽,大叫著“饒恕長州”。 “我們已經打敗了他們。對於亂闖禁宮的賊子豈有饒恕之理!”慶喜怒吼道。他擔心朝廷由於過度恐懼,突然頒下寬恕長州的詔書。一旦如此,幕府萬事休矣。所以,他讓會津藩主鬆平容保和桑名藩主鬆平定敬二人坐在常御殿廊下,監視眾人。 “我出去指揮戰鬥。你二人不得擅自離開!”他下達了強硬的指令,才再次返回戰場。 如今由於來島又兵衛奮勇猛進,長州軍幾乎已經佔領了給禦門。如果薩摩主力沒有隨後趕來,長州勝局已定。 桐野、篠原等薩摩年輕人氣喘如牛,飛一般跑了來爭功。只有薩摩人如此好鬥。薩摩位於日本西南端,一向鎖關自閉,所以基本保留了戰國時的武士之風。薩摩的島津氏曾在豐臣秀吉、德川家康執掌政權期間舉兵相抗,但最終保住了領地,得到了幕府承認,終其原因,是強大的軍事力量發揮了作用。 秀吉發兵攻打朝鮮時,大明軍隊和朝鮮軍隊像害怕瘟神一樣懼怕薩摩兵。 肥前平戶的松浦靜山侯在著作《甲子夜話》中寫道,薩摩有一種叫做“野郎”的集會。年輕人聚在一起喝酒。酒席的中央,從頂棚垂下一根繩子,將槍掛好,槍口沖向各人胸口。酒宴進入高潮時,點燃槍的引信,轉動它。誰也不知道會擊中哪一個。雖然如此,大家仍舊泰然飲酒,驚慌失措的人將會遭到鄙視。這個集會就是測試膽量的聚會。 薩摩藩還有一種獨特的劍法,全藩都在修煉。世人將其稱作“示現流”,在薩摩藩叫“故鄉流”。這種劍法只有普通劍術中的八雙這一種姿勢。但動作並非八雙那般柔軟,而是用力舉起手臂,以劍尖高指天空,叉開兩腿,衝對手大喊:“呀——”他藩將這種古怪的聲音稱作“猿叫”。 攻擊的部位不是臉、臂、軀乾等,而是從兩肩斜砍下去。他們會向著對手猛衝過去,左右交互攻擊。 這種劍法沒有防御之術。交鋒的時候異常猛烈,被薩摩示現流劍客砍死的人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天空湛藍,黑夜變成了黎明。元治元年七月十九早晨的陽光,將蛤禦門周邊的砂石烤得灼熱。 已將會津、一橋兵殺得四散奔逃的來島又兵衛,此時向乾禦門方向望去,頓時怒不可遏。 “薩賊!”他收緊韁繩,掉轉馬頭,召集分散四處的步槍隊。 從乾禦門一擁而入的薩摩兵,正大罵逃竄的一橋兵。篠原冬一郎等人率隊抓住一個想要逃跑的一橋兵,狠狠揍了他兩三拳,喊道:“薩摩前來支援。都給我振作起來!” 薩摩人的到來阻止了一橋兵的逃散。會津兵也面露喜色,立刻展開反攻。 這樣一來,長州兵四面受敵。 然而來島並不畏懼,他如頑童般精神抖擻,高喊著:“殺了薩賊!把他們斬盡殺絕!”揮舞令旗,指揮步槍隊。 薩摩兵有四門大砲。黑木七左衛門等人將這四門大砲從乾禦門推了過來。他們將沙裝入炮筒,說道:“我們來發射,你們衝殺。”他們瞅准了時機,點火發射。漫天的沙子飛向長州人,天地間頓時一片混沌。 沙土迷了眼,長州兵神勇頓失。 薩摩人吶喊著在漫天的沙塵中沖向長州兵。 桐野、篠原、柴山、奈良原喜左衛門,曾在龍馬的神戶學堂學習的伊東佑亨也加入了這場戰鬥。 西鄉指揮全軍,身邊是助手稅所長藏。此人與西鄉、大久保並稱“薩摩三傑”,維新以後改稱篤,成為子爵。 “西鄉大人,請上馬。”為方便指揮,長藏將西鄉托上了馬背。 來島又兵衛在遠處則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那人定是薩摩的大將。”他集合了五六個持槍的士兵,讓他們瞄準西鄉射擊。幾顆子彈打中了西鄉的馬,其中一顆擊中了西鄉的腳,他從馬上滑落,狠狠地摔到地上。但他笑著站了起來,隻字不提是否受傷,只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把一個正在自己前面射擊的年輕人叫了過來。這個少年雙眼炯炯有神,看起來很機靈,叫川路正之進,他與桐野都深得西鄉喜愛。 “那人看起來是個大將,你可知道他是誰?” “您說的是來島又兵衛吧。”川路一邊裝子彈一邊說。 “原來他就是來島又兵衛,想必很善於打仗。有這人在,想打敗長州恐怕不那麼容易啊。”西鄉自言自語道。 川路暗自點頭,只要殺了敵將來島又兵衛,長州定會潰敗。擊斃他——川路領會了西鄉的意思。裝好子彈,川路敏捷地奔到門的陰影裡,蹲下,持槍,屏住呼吸。來島正與眾多士卒廝殺,總是不易瞄準。川路耐心地等待著適當的時機。 又兵衛殺得正酣。他身後,旗幡迎風招展。長州士兵多已筋疲力盡,而敵人的數量增加了好幾倍。 又兵衛俯身刺了一個薩摩兵一槍,正要調轉馬頭,川路正之進瞄準了他。七月的晴空下,又兵衛的身影彷彿成了一個特寫,緩緩地移動著。 川路扣動了扳機,子彈呼嘯而出。子彈穿透了來島又兵衛的胸膛。縱令又兵衛再神勇,血肉之軀也擋不住鋼鐵。他立刻從馬背上一頭倒栽下來。他想用長槍支撐著身體站起來,卻渾身無力。 “我命休矣。”他大聲喊道,命令聞訊跑過來的外甥喜多村武七:“武七,為我介錯!”說完,將長槍的矛頭對準喉嚨猛刺下去,立刻氣絕身亡。武七取下又兵衛的首級,力士隊扛著他的軀幹,一邊抵抗一邊撤退。 長州兵開始潰敗。而長州人對於西鄉的詛咒,正是從此刻綿延不絕…… 在又兵衛敗退後趕來的是益田右衛門介所率山崎陣營一隊。 戰時變化萬端,如果嵯蛾、伏見、山崎三支部隊能夠同時到達展開突襲,結果必然改寫。但事實是,他們分別抵達戰場,於是陷入被各個擊破的窘境。 益田一隊裡,土佐脫藩浪人最多。首先是中岡慎太郎。他與真木和泉同屬指揮部,與長州的久坂玄瑞一起參加了戰鬥。 浪人組稱為忠勇隊。隊裡的土佐人有:那須俊平,時年五十八歲;上岡膽治,四十二歲;尾崎幸之進,二十五歲;柳井建次,二十三歲;中平龍之助,二十三歲;伊藤甲之助,二十一歲…… 這支從山崎趕來的長州軍馬,鑽進了堺町禦門旁邊的鷹司府,以此為掩護,攻擊四面的幕府軍。由於敵人勢眾,長州人只好採取固守戰法。 “簡直就像縮頭烏龜!”忠勇隊對長州人如此做法大為憤慨。 “讓我們衝出去,痛痛快快地死!”他們大喊起來。事實上,如果繼續固守,大家都會死於敵人驟雨般砸進府內的砲彈。 土州人尾崎幸之進大聲吼道:“有沒有人和我一起赴死?”話音未落,他身旁的浪人無不呼應,立時達二十餘人。眾人打開大門,一齊衝殺出來。 “我來打頭陣!”尾崎喊著,揮動長槍第一個往前衝,那須俊平緊隨其後。 右邊是鷹司府,左邊是九條府,對面是退位天皇所居的仙洞皇宮。眾人同從仙洞皇宮方向衝過來的越前、會津兵遭遇,立時刀劍相撞,火花四濺。儘管拼死搏鬥,可是由於敵人人多勢眾,這二十幾個浪人寡不敵眾,最終一個也沒能脫生。 尾崎和那須老人互為掩護,並肩作戰。可是尾崎的槍太長了,在近身搏鬥中無法任意發揮。尾崎將長槍靠在土牆上,拔出刀來把長槍砍斷,笑著對那須老人道:“老爺子,這就變成短槍了。”這成了尾崎幸之進留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句話。 他手執斷槍衝入敵陣,最終寡不敵眾,全身上下被砍得無一處好肉,壯烈戰死。 俊平老人在亂軍之中使出了一手漂亮的槍法。雖說他只是鄉下武館的師父,但畢竟是吃這口飯的。他俯身刺倒了一個,緊接著迅速回槍,順勢用槍柄將背後的敵人掃翻,酣戰了許久。後來一不小心被土牆邊上的小溝絆倒,趴在了地上。 越前藩士堤市五郎見機捋槍刺了過來。市五郎也是使槍的名手。俊平已經疲倦不堪,沒能招架住,被刺身亡。 死守鷹司府苦戰的長州軍,下場淒慘至極。 久坂玄瑞在槍彈亂飛的府內奔走,想要向府邸的主人鷹司政通請願。政通乃前太正大臣,這位年過七旬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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