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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二、池田屋慘案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7980 2018-03-16
神戶村的坂本龍馬收到了勝海舟從江戶寄來的快信。信上說,望速速前去江戶。 龍馬讀完信,抬起頭,沉默良久,表情痛苦複雜。 “怎麼了?”一旁的陸奧陽之助問道。 “唉,世事真是難以預料啊。” “那是當然。”陸奧陽之助一向盛氣凌人,得理不饒人,他也不向龍馬詢問緣由,就表示贊同。 “是壞消息嗎?” “正所謂明日黃花啊。” 勝在信中寫道,龍馬通過大久保一翁奔走活動的北海道屯田兵團建設一事進展順利,幕府已經答應出借軍艦黑龍號運送人力。 “太晚了。”龍馬苦笑一聲。如今浪人們早已齊聚京都,眼看就要舉兵起事了。事態已經無法控制。這個時候再聽到北方浪人軍隊建設方案,大家恐怕只會付之一笑。 “時機不對。”龍馬自言自語道。他的額頭上掛滿了汗珠,閃閃發光,偶爾會順著臉頰流到下巴。龍馬不時會用袖子使勁地擦幾下,可汗水仍舊不斷地流下來。

“您這是怎麼了?”陸奧已經看呆了。他敏感地覺察到這未必是今天早上的悶熱天氣造成的。 如果黑龍號能夠早一點到來,龍馬想,他至少可以說服一二百人,把他們帶到北海道,在那裡養精蓄銳,以圖他日東山再起。一旦起事,他們將全部犧牲。他已經預見到了結局。依他之見,這次起事,從時機來看有百害而無一利。長州藩將覆滅,志士的血脈也會斷絕。新國家的建設將會至少推遲十年。而就因為這十年的耽擱,老朽的德川幕府將會導致外國入侵,日本或許也將和大清王朝一樣陷入一片混亂。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不管怎樣,”龍馬道,“我要即刻起程前往江戶。讓我放心不下的是這神戶學堂的二百個學員。” “您是擔心他們趁您不在生事?”

“不錯。可能會有人到京都去起事。” 這才是龍馬汗如雨下的原因,陸奧方明白這一點。龍馬向大坂方面打聽了一下,正好有一艘幕府船隻要返回江戶。龍馬將學堂之事託付給陸奧,急奔大坂天保山灣,眼看船要出航,他縱身一躍,上了船。 與此同時,京都的新選組行動起來。 來島又兵衛突然闖入長州藩府,當天這個情報就通過京都守護傳到了新選組那裡。 來島又兵衛“暗殺”島津久光的計劃,經他自己大呼小叫到處散播,在京都可以說已經到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地步了。雖說久光繞開伏見西下,免於一死,但是已經流傳開的傳聞並不會消失。 “長州人是一群不顧死活的瘋子。”幕府因此得到了這樣一種超出現實的強烈印象。為防備他們有所行動,所司代、奉行所等頻頻派出密探。

果然發現浪人開始出入藩府,險惡形勢初露端愧。 “他們似乎正在策劃非同小可的陰謀。” 幕府得出這樣的結論也是順理成章。一出河原町藩府的後門便是高瀨川。從馬路對面木屋町一帶的任何一戶人家都可以瞧見藩府的情形,而且正門方向的大道又是商家鱗次櫛比的河原町。密探們收買了商家的人,讓他們監視進出藩府的各色人等。這顯然不是一個能夠守住秘密的地方。 德川幕府是日本歷史上最擅長諜報、密告、監視等黑暗能力的政府。這種能力已經變成這個政權的特徵,甚至體臭。在此之前的豐臣政權、足利政權幾乎沒有這種傾向,因此在後人的印象裡,它們遠比德川政權明朗。幕府開始發揮這項家傳絕技。而長州藩和志士們,從來島又兵衛光明正大的言行也可以看出,在保守秘密這一點上,可謂毫無保留。

升屋喜右衛門,也就是勤王志土古高俊太郎,頻繁地出入河原町藩府。 有一天,古高在河原町碰到了一個相識的生意人,那人無意中說道:“升屋老闆,最近您可真是生意興隆啊。真是讓人羨慕啊。” 一身商人裝扮的俊太郎不由得心中一驚。 “哪裡哪裡,沒有這回事。現在祇園會還沒開始,夏季生意清淡得很呢。” “哎呀,您可真會說話。最近您不是正忙著照應長州主顧的事情嗎?” 古高大吃一驚。仔細想來,現在長州藩府只有寥寥數名藩士,燈火寥落,確實不應該是一個商人頻繁出沒的地方。古高隨意應付了幾句,便與那人道別了。誰曾想就連這種街頭對話,也是隔牆有耳,一直被人監聽著。 升屋有問題!正是根據所司代的密探網傳回的報告,新選組開始了嚴密的監視。

一條狹窄的巷子中段掛著一塊招牌,上面寫著:日用百貨店升屋喜右衛門。招牌歷經風吹雨打,已經十分古舊。店面頗大,男女店伙也有四五人。 這一天,店老闆升屋喜右衛門從河原町的大路向東拐,回到小巷。 “天氣真熱啊。”商人裝束的古高對左鄰右舍十分謙遜。鄰居們對這個自稱是先代升屋喜右衛門侄子的中年男子頗感興趣。首先,他獨身,而且儀表堂堂,自然成了鄰居老闆娘們議論的好話題。其次,而今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長州藩府,這家店做的正是長州藩府的生意。那麼,長州藩沒落了,他家的生意想必也會受影響。這也是鄰居們關心的。 今天,古高回到巷子時已是傍晚時分,提前收攤的店鋪老闆們已經搬出了乘涼用的長凳,紛紛開始納涼。

這下麻煩了,古高心想。他必須要像演員走台那樣,在“觀眾”的注目下穿過小巷。 “您辛苦了。”從納涼長凳上傳來了問候聲,順帶著似乎不經意地瞥一眼古高,這種做法可是皇城中人特有的風格。 “您去哪裡發財了?”也有人這樣打探。這也是京都的風俗,人們有時會用這種詢問代替日常問候,但對世人有所隱瞞的古高聽起來卻是如芒在背。 “啊,隨便走走。” “要是河原町的話,想必是長州主顧吧。” “啊,是啊……” 古高一路敷衍著走了過去。人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的背影。 在這座都城,就算你想保守秘密,大家也會聯合起來讓秘密大白於天下。正因為如此,密探的偵察在這裡也就變得異常容易。 連日來,新選組借調了所司代、奉行所的密探,一直在調查升屋喜右衛門的動靜。看起來不像要買東西的浪人模樣的人,三番五次地出入店鋪,這大大引起了他們的懷疑。 “有一兩個人是長期逗留。”在探查中還打聽到了這個有價值的消息。

古高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被幕吏牢牢盯上了。 這次他一回到店裡,鄰居的兩位太太便探出頭來對他說:“升屋老闆,不知道為什麼,有探子來打聽店裡的事情呢。” 古高一下子僵立在賬房裡。他想現在他的臉一定蒼白得如同一張白紙。當天晚上,夜深人靜以後,從古高家正門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難道是幕吏?古高登上二樓,從花櫺窗往路上瞧了瞧,看到兩個人影,其中一個看身形像是武士。他鬆了一口氣。開門,是肥後的宮部鼎藏和他的隨從。 古高立刻將二人迎進屋來,落座。二人才一坐好,古高便壓低聲音說道:“宮部君,敝店好像已經被幕吏盯上了。” “並無大礙。”宮部並不介意。雖說他是眾多浪人的頭領,又深諳兵法,卻總是十分達觀。 “京都人喜議論人。生意人的小道消息大都毫無根據。”

看著宮部敦厚的臉龐,古高的內心漸漸平靜下來。 “這樣說來倒也是啊。” “古高君,”宮部鼎藏從懷中取出一份文書,攤開,“方案大致出來了。就是這個。” “嗬。”古高緊張起來。宮部鼎藏受同誌全權委託,制訂了此次京都起事計劃。 “對了,古高君。”宮部一邊把文書揣入懷中,一邊低聲問道,“武器都齊了嗎?” “還沒有完全湊齊,好在槍、火藥、連環甲、短槍這一類基本上都齊了。”古高帶宮部來到了倉庫,只見裡面堆滿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兵器。 “火球還不夠啊。”宮部說。火球是一種把火藥裝進紙糊容器製成的武器,自古以來一直是攻城用的火器。 “至少需要五十個。” “五十個?” “對!” 在宮部的計劃裡,第一隊迂迴繞到皇宮的上風處,不斷向皇宮裡投擲火球,火勢瞬間便會蔓延開來。這是作戰最關鍵的一步。然後截住受到大火驚嚇倉皇逃出皇宮的天皇,請天皇暫時移駕比窨山或者其他合適的地方,並請他在行宮發出勤王攘夷的詔書。

京都守護鬆平容保看到皇宮走水,必定來救。此時在途中伏擊突襲,一舉將他除掉。 反長州的朝臣之首中川宮見到皇宮起火,大驚之下必定倉皇出府,順勢將其擒住,幽禁起來。更換朝廷人事,將長州藩定為京都守護職。 “關鍵是火。這就是兵法中所說的火攻。火如果燒不起來,計劃就會失敗。”宮部鼎藏說道。他還告訴古高,六月初五將會在三條小橋西邊的池田屋集會,決定分工。 根據位於壬生的新選組駐地得到的情報,比起古高的升屋,三條小橋西端的客棧池田屋更加可疑。這可以說是經過了徹底的探查。 這個池田屋,幾年前就是長州人經常投宿的客棧,最近又總有一些來歷不明的浪人頻繁進出。 掌管新選組監察部的是副長土方歲三。他讓組裡的大坂浪人山崎蒸假扮成藥商,在池田屋長期住了下來。山崎做事十分周密細緻。他甚至去了一趟大坂,找到天滿的碼頭客棧京屋,請他們寫了一封給池田屋老闆總兵衛的薦書。

其實,池田屋是祇園會觀光遊客必宿之處,要想安排房間實屬不易。但大坂的客棧與京都的客棧關係非同一般,平素便時常聯絡,即使對方提出了過分的要求,也便容忍了。因此,池田屋那邊不得已騰出了一間好房。 就這樣,藥店老闆山崎蒸住了下來,一直監視著同住客人的動靜。 就在這前後,有關古高俊太郎的決定性情報,從一個意想不到的告密者口中,直接傳入了新選組局長近藤勇耳中。 近藤在城內巡察時,偶然遇見了水戶藩士岸淵兵輔。近藤與他是在江戶開武館時認識的。 “近藤,好久不見了。”岸淵迎上前來。 當天傍晚,二人在壬生的駐地把酒敘舊,岸淵不小心說漏了嘴。 “河原町四條一直向北走,向東拐進一條巷子,有一家古怪的店鋪。” 水戶藩極其複雜,既有天狗黨這種極端的勤王攘夷派,也有極端的佐幕派,還有中間派。這些派別互相敵視,有如仇敵。也正因為這樣,消息比較容易知道。 “你說的那家店老闆是叫升屋喜右衛門吧?”近藤道。 “哦,原來你知道啊。不愧是新選組的頭兒。既然如此,我們就什麼都不用說了。” 其實在岸淵說這些話之前,新選組並沒有特別重視升屋。 “不管怎樣,闖進去看看如何?”土方對近藤道。 近藤點了點頭。 六月初四,京城異常炎熱。這種炎熱是往年未曾有過的。到了黃昏時分,空氣裡一絲風也沒有,整個城市變成了一個碩大的蒸籠。 升屋附近更是悶熱難當,由於胡同彎彎曲曲,風很難吹進來,即使到了深夜仍舊難以入眠。住家們都搬出了納涼長凳,在腳邊點上蚊香,東拉西扯地閒聊起來。 最近城內的議論幾乎全都是關於新選組的,這一天晚上,人們談論的也是在哪條街上發生了廝殺,又有誰被殺了之類的話題。 或許是偶然,人們談論的那些人,突然出現在小巷的河原町路口、木屋町路口和通往後門的路上。一眨眼的工夫,他們一陣風似的飛奔過來,猛敲升屋喜右衛門家的雨窗。巷子裡的人紛紛逃回家裡,噼劈啪啪地關上了雨窗。 “升屋喜右衛門,奉命前來搜查你處!” 手提燈籠喊話的是副長助勤松山脫藩浪人原田左之助,他手裡握著短槍。共有二十餘人,一律身披袖口縫有白色山峰圖案的淺黃色和服外褂,這是新選組的隊服。有人身穿連環甲,有人穿著護胸。 除了原田,沖田總司、永倉新八等頭領也出動了,近藤勇需要居中坐鎮,他身披黑羅披風,腳蹬白絛草屐,站在正面的入口處。 終於來了。屋內,升屋喜右衛門,不,古高俊太郎心想。 他還穿著睡衣。萬幸的是,幾天前他已經把危險的文書都燒掉了,店裡的大掌櫃和二掌櫃,以及老母親也都讓他打發回鄉下了。而且,到昨天為止一直住在這裡的肥後的宮部鼎藏和隨從今天也外出了。這可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古高一把將刀握在手中,旋即又改變了主意,把刀扔上了天棚。就算殺了一兩個人,好漢終難敵四手。 “給他們開門。”古高對年輕女傭說道。 眾人一擁而入。 “古高俊太郎!” 不知是站在土間的近藤勇,還是跳進裡的原田大喊了一聲。 “據可靠消息,你暗中召集浪人,意圖在天子腳下策動謀反。現奉將軍之命將你捉拿歸案。綁了!” “您認錯人了吧?小的從未聽說過這等事。”古高辯解了幾句,但是對方完全不予理睬,他反倒坦然了。 “請容我換身衣服。”他平靜地脫下睡衣,取下衣架上的衣服,穿在身上。 古高被押解至新選組的駐地壬生,受到了殘酷至極的審訊。 “把證據拿上來。”當副長土方歲三把一卷志士們的聯名狀擺在古高面前時,古高終於鬆了口氣。只有這份聯名狀沒有燒掉,古高把它藏到了屋內一個不易發現的地方。新選組原本沒有對古高報多大期望,正因為如此,發現這份聯名狀,可以說是恐懼大於喜悅。他們驚的是,看來火燒京都的陰謀確有其事。搜出了火球、火槍和其他武器,已經可以確定了。 新選組對古高頗為仇視也是理所當然。新選組有他們奉行的“正義”。他們也是順應尊王攘夷的潮流,捨棄了故鄉聚在一起的浪人。只不過他們想要依靠的是德川幕府,從而成為攘夷的先鋒。他們與長州派志士的不同之處,僅此而已。並且,新選組是以會津藩代管的形式接受幕府的扶持。他們的任務之一,就是“維持皇城治安”。具體說來,就是打擊那些從事天誅、以尊王攘夷的名義勒索錢財等的激進志士和投機浪人。然而微妙的是,兩方面在思想上並沒有區別。也就是說,他們信奉的都是尊王攘夷,這在當時的讀書人中十分普遍,表現出來的態度卻不盡相同。在是否承認當今執政府這一點上,新選組和古高俊太郎可謂南轅北轍。在新選組看來,古高是亂臣賊子,是一個口中說著勤王,暗地裡卻謀劃著將皇宮付之一炬的惡魔。但古高眼中的新選組,“其使命,看似在於鎮護皇城,在於尊王,然而實則完全是在幕府掌控下。正因為名為尊王,實為佐幕,壬生浪人才最不好對付”。 總而言之,新選組是肯定現存秩序的團體,而古高等志士則否定現存秩序。世間動盪,風起雲湧,在這樣一個世道,哪怕只是立場不同,也會生出極端的仇恨、暴力與殺戮。 新選組對古高嚴刑拷打,用刑之殘忍無法用語言形容。最後,新選組把古高倒吊在房樑上,把五寸長的鐵釘釘入他的腳背,刺穿他的腳掌,又在腳上點上了大蠟燭。雖然如此,古高也挺住了。但古高並非天生體質強壯之人,他的神誌到最後開始模糊,在不知不覺中將那件事說了出來:“六月初五戌時,在三條小橋西邊客棧池田屋,同志集會。” 離開神戶海軍學堂後,望月龜彌太輾轉在京都漂泊了一段日子,後來藏身於三條小橋的客棧備前屋,與池田屋在路的同一側。 這一帶雖說是京都,但因為是東海道終點的驛站,因此三條大道的兩側,客棧鱗次櫛比。 在龜彌太投宿的備前屋旁邊,有一家掛著燈籠的客棧,叫小橋屋,就是彌次郎兵衛和喜多八投宿的客棧。 望月龜彌太和北添佶摩一起住下,不用說,用的是化名。不僅他們如此,其他的同誌已在幾天前假冒各個藩國之名,使用化名在附近住了下來。 起事定在二十日深夜,最初是這樣決定的。如果二十日晚上不起風,就改在第二天夜裡。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 六月初五早晨,眾人碰頭時,肥後熊本的宮部鼎藏帶來了古高俊太郎被捕的壞消息。 “龜彌太,”同屋的北添佶摩道,“據說古高君昨晚被捕了。” “什麼?”龜彌太大吃一驚。 “抓他的是新選組,估計少不了讓人五臟俱裂的嚴刑拷打。古高君的為人大家都很清楚,應該挺得住,但我們還是要防備。” “你是說,殺進壬生,把他搶回來?” “恐怕是這樣。不管怎樣,龜彌太……” “嗯?” “你現在就去把這個消息悄悄地告訴客棧裡的同志,” “遵命!”龜彌太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出了客棧,開始挨個兒拜訪附近的客棧。 池田屋裡也住著許多同志,大部分是長州藩士。 龜彌太看見了躺在屋簷下太平水桶背陰處的乞丐。這幾天他一直蓋著一張草蓆躺在那裡。這個乞丐,卻是京都所司代鬆平定敬手下的足輕渡邊幸右衛門裝扮的。他觀察浪人們的進出情況,報告給所司代,再由所司代通報給新選組。 望月龜彌太當然不知道這個乞丐的真實面目。他轉身進到土間,繫著紅圍裙的年輕女傭熱情地招呼道:“您來啦。” “真熱啊。” “是啊。”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看起來十分熟悉。 扮成藥商住在正屋的新選組探子山崎蒸敏銳地覺察到了這一點。由於他是大坂針灸大夫出身,說一口地道的大坂話,投宿的客人誰也沒有對他產生懷疑。 山崎從龜彌太的口音判斷出他是土佐人。山崎凝視著望月,努力想要記住這張臉。 轉眼到了午後。今夜是祇園會的前夜,當地叫“宵山”,大約在日落前後開始熱鬧起來。客棧的伙計們十分忙碌。山崎蒸機靈地攔住了一個和他比較親近的年輕女傭,笑嘻嘻地問道:“一下子忙起來了啊。” “哎,今天真是很忙呢。”年輕女傭並不討厭這位相貌嚴肅端莊的藥店老闆。山崎劍術很高超,但更擅長香取流棒法。或許是這個原因,他長了一雙碩大粗壯的手。 他是新選組在壬生成立以後招募的第一批隊員,隊里關東人多,他這個上方通因此受到重用。 “您可真是悠閒啊。” “哪裡哪裡。”山崎笑了笑,“今天是宵山,恐怕也沒有哪個傻子會幹活。偏偏在別人玩樂的時候忙得團團轉,客棧生意真是不走運的買賣啊。” “您說的可真在理。” “聽說今天晚上會格外忙亂?”山崎若無其事地問道。 “是啊,戌時左右會有個聚會。” “如果人手不夠用,我可以幫著端端盤子送送菜。我就是喜歡這種手忙腳亂的活兒。” “是嗎?那就勞您大駕了。” “不過,”山崎屏住了呼吸,“我不喜歡武士。不會是武士的聚會吧?” “那太可惜了。正是武士爺的聚會。” “算了,武士就武士吧。”山崎心中一陣狂喜。他立刻回到房間,在紙上寫下“今晚戌時集會”,然後將紙塞入懷中,走出客棧。乞丐渡邊幸右衛門仍在睡覺。山崎將銅錢用寫字的紙包起來,扔給他。幸右衛門火速通報給了壬生駐地。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街道各處的鋅車、山車上,已經開始了廟會樂曲的第一輪演奏。 從池田屋向西走,便是河原町大道,沿著道路向北走一段,就到了長州藩府。在藩府深處的一間屋子裡,長州藩京都留守桂小五郎,正與乃美織江相對而坐,表情凝重。 “聽說他們要行動了。”桂面色沉重地說道。 那個像炸彈一樣的來島又兵衛此時正在長州奔走遊說,一直在江戶活動的吉田穩麿代替他潛入了京都。吉田稔麿乃是已故吉田松陰最為喜愛的高徒,松陰曾對他的人品與才情贊不絕口。他與高杉晉作、久坂玄瑞並稱為松陰門下三俊才。 “穩麿雖然才來京都不久,”小五郎道,“已經從肥後的宮部鼎藏那裡聽說了這次計劃,他有為這次起事拼上性命的想法。” “你的勸說也不管用嗎?”乃美織江問道。 “沒有用。沒有什麼比勸說一個決意赴死之人更困難的了。總之,今天晚上我會按時去池田屋。我要在那裡向他們說明這次的行動毫無益處。” “果真要去?” “要去。不過,”桂看了看能幹的乃美織江,“為防萬一,還請你務必加強藩府的警備。今晚要嚴禁藩府內人員外出。” “明白!” 桂出藩府門,來到街上,祇園會的樂聲如潮水般湧來。他敏捷地穿梭在街巷裡。他身披羅紗和服外褂,腰間別一把短刀,怀揣一把折扇。 他很快來到了池田屋。 廚下,四五個廚子頭上紮著巾帕,衣袖用帶子束起,正忙著準備飯菜。 看到桂小五郎,老闆池田屋總兵衛略顯驚訝,探出頭來低聲說道:“他們還沒到呢。” 桂“哦”一聲,移步上樓,來到二樓的會場。 二樓靠後的四間房已經撤去了隔扇,連成一大間寬敞的屋子。房間裡擺著三四十個坐褥,每兩個坐褥中間放著一個煙盆,每個坐褥旁邊都放著一把團扇。 “我去對馬藩府辦點事,等時候差不多了我再過來。”桂給總兵衛留下這句話,便出去了。 就在桂離開藩府後不久,吉田稔麿忽然回到了房間,坐在廊上梳起了頭髮。 “你是要去池田屋吧?”乃美織江如此一問,這個膚色白晳的少年將頭髮用手束好,回答道:“正是。” 吉田稔麿乃松陰門下七傑之一,其他六位是杉山松助、久坂玄瑞、高杉晉作、佐世八十郎、入江九一、寺島忠三郎。 吉田今晚上身外罩淺黃色後開氣兒和服外褂,下身穿白地條紋輕便小倉袴,都是嶄新的。 “為何這身打扮?”乃美一臉疑惑。 不知為何,吉田稔麿預感到自己的性命會在今天終結。就在剛才,他出了藩府,回到寄宿的五條橋邊鹽店,換上了這身衣服,又返回了藩府。這是他在很早以前就備好的赴死時要穿的衣服,已經拜託老闆兵助的妻子縫好了。 稔麿開始往髮髻上綁髮帶。但不可思議的是,他綁了三次,髮帶都斷了,終於在第四次才綁好。 太奇怪了!乃美老人默默地看著他。 老人的視線與稔麿的目光相遇了。稔麿有些害羞,連忙說:“我作了一首詩。”他低聲吟詠起來。 “穩麿,”乃美老人擔心地說,“今晚不要去池田屋了。髮帶斷了三次,這可是大凶之兆啊,” “我意已決。”穩麿說完,將平素片刻不離身的三個物件取了出來。 “請您替我保管。” 三件物品分別是插在短刀鞘外的小刀、笄和一個刀柄上的金屬裝飾,都是藩主賜給他的。 乃美越發感到不對勁,一次又一次地勸阻穩麿不要去池田屋,穩麿最終也沒有聽從。 這天傍晚,乃美特意將下級藩士穩麿送到了大門口。 “今晚池田屋的集會結束以後,不要直接回五條的寄宿之處,先到藩府露個面。”出於莫名的擔憂,乃美說道,“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稔麿精神抖擻地回答道,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正點一過,土佐藩脫藩浪人望月龜彌太和同鄉大哥北添佶摩一起,從三條大道上客棧的屋簷下穿過,走進了池田屋。 “大家都到齊了嗎?”北添問池田屋總兵衛。 “都到齊了。” “看來反而是我們路途近的遲到了啊。” 二人咚咚咚地上了二樓,他們的身影一晃而過,都被在樓下幫忙準備飯菜的新選組山崎蒸看在眼裡。 二樓樓梯的盡頭是欄杆,左側是走廊。向左走幾步,右手邊是隔扇。隔扇敞開著,屋裡聚集了許多人。 眾人還未就座,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一邊搧著團扇,一邊興高釆烈地談笑。 “嗬,土佐藩的二位也到了。”這次集會的頭領,肥後的宮部鼎藏的聲音從壁龕附近傳來。 “這下基本到齊了,剩下就是長州藩的桂君了。我看咱們先開始吧。”宮部站起身來,走到樓梯口,對著樓下拍了拍手,意思是可以上菜了。 “好咧。”樓下傳來了響亮的應答聲。回話的正是臨時幫忙的山崎蒸。無奈眾志士畢竟不是神仙之身,對此絲毫沒有察覺。 不一會兒,山崎這個冒牌的藥店老闆身著條紋棉布和服,繫著束衣袖的帶子,帶領著三個端菜的女傭浩浩蕩盪地進了屋,在門檻跪下來,說道:“請由小人帶各位爺入座。”說著,做出一副忙碌的樣子,站起身來。 他這麼一說,浪人們紛紛落座,坐下後卻發覺有些擁擠。 “好像有點兒擠啊。”山崎慌裡慌張地左瞧瞧右看看,臉上忽然露出了恐懼的神情。 “這可不行啊。一不留神就從大爺的刀劍上跨過去了。阿菊,阿菊。”山崎叫的正是之前籠絡過來的那個女傭。 “從爺們的刀劍上跨過去是要遭報應的。我看你們還是把刀劍搬到隔壁房間,好好收起來。” 他這麼一說,女傭們都覺得是個絕好的主意,連忙開始搬運起來,把刀搬走以後再端上飯菜。 浪人們對這些絲毫沒有察覺,依舊談笑風生。 搬到隔壁屋裡的刀劍每三四把捆綁在一起,被放進了壁櫥裡。 “怎麼還不上酒啊?快快上酒!” 土佐人愛酒,土州脫藩志士野老山五吉郎大喊道。龜彌太聽到了,也隨聲附和起來。 不一會兒,酒端上來了。 “時辰到了。”宮部鼎藏心想。他離開座位,來到樓下,叫過店主人總兵衛,吩咐他把大門的木栓插上,再三叮囑沒有使喚不要讓用人上到二樓。 池田屋總兵衛與長州藩打交道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已經隱約覺察到今晚的集會非同一般。他雖說是商人,卻也有骨氣。只要能夠為長州主顧出綿薄之力就好,總兵衛想畢,鐵了心,回答道:“謹遵吩咐。”說完,他在樓梯處坐下,不露痕跡地望起風來。 宮部鼎藏回到二樓的座位,開口便講古高俊太郎被捕之事。 “古高君的為人大家都信得過,就算再殘酷的刑罰估計他也扛得住,但在這裡還是想討論一下善後對策。另外就是,二十日晚上那件事,是否還要按照原計劃進行。” “堅決執行。”土州的北添佶摩用他那特有的低沉聲音說道。 “不過,”這次集會的頭領之一,長州的吉田稔麿開口道,“就這樣對古高君置之不理究竟是否妥當?不知諸位有何良策?我今晚就沒打算活著回去。” “依我之見,應當襲擊壬生的新選組駐地,放火燒了他們的屋子,殺了他們的隊員,把古高君救出來。” “言之有理。” 土佐的北添、望月、藤崎、野老山等六人連連點頭。 “諸位,一起殺進去!”龜彌太大喊起來,北添制止了他:“小點聲。你身後的窗戶可是大開著呢。別忘了竹簾對面就是鄰家的晾衣桿。” 眾人於是壓低了聲音。 關於何時殺入壬生,可謂意見百出。最後釆用了深諳兵法的宮部鼎藏的方案。 “當天夜裡,分出一隊人馬襲擊壬生。” 從最終的作戰計劃可以看出宮部鼎藏的想法周密合理。首先集結全部人馬包圍壬生駐地,以火攻打散新選組,然後前往皇宮,截住傳奏的公卿,拿到詔書後,放長州大軍進京。然後,討伐反長州的公卿,將朝廷的主導權交給長州派公卿。最後,眾人切腹自盡。如若時間足夠充裕,則軟禁反長州的禍首中川宮,將一橋慶喜驅逐到大坂,打退會津藩後任命長州侯為京都守護,促使朝議一致決定攘夷…… 這天晚上,聚集在池田屋樓上的共有二十多人。這些人可謂是當時最激進的志士。主要有:長州吉田稔麿,年二十四;杉山松助,年三十五;廣岡浪秀,年二十四;佐伯稜威雄,年四十二;還有福原乙之進、有吉熊太郎。 土州北添佶摩,年三十;望月龜彌太,年二十七;野老山五吉郎,年十九;石川潤次郎,年二十九;藤崎八郎,年二十二。 肥后宮部鼎藏,年四十五;松田重助,年三十五;中津彥太郎;高木元右衛門,年三十二。 播州大高又次郎,年四十四;大高忠兵衛。 但馬今井三郎右衛門,年四十六。 作州安藤精之助。 大和大澤逸平。 伊予福岡佑次郎。 京都西川耕藏,年四十三。 其中,肥後熊本脫藩志士松田重助的經歷,可算是勤王志士中的典型。松田出生於熊本藩一個下級藩士家中,年少時追隨同藩的兵法宗師宮部鼎藏學習兵法,逐漸接受了勤王思想。他身份卑微,做過熊本城二道城大門的看守。二道城是少主護久居處,重助企圖讓全藩勤王,千方百計想要接近護久。無奈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看守,根本說不上話。 一日,近侍的武士都學著戲子的模樣取悅少主。趁少主走出大門,看守松田重助便號啕大哭。少主心中奇怪,禁不住詢問他為何哭泣。 “我是為少主您耽於玩樂而哭。”重助回答。這件事使重助贏得了護久的信任,他開始努力推行藩論改革。然而藩中的佐幕言論太過強勢,區區一介看守終歸無力回天。 重助在安政大獄發生之前脫藩而去,遍歷各國,結交天下勤王志士,後來隱姓埋名,在河內富田林開設私塾,教授勤王思想,門生多達百餘人,一時間名震鄉里。然而後來被幕吏盯上,便逃到了京都,與梅田雲濱等人交往了一陣。後來發生了安政大獄,他逃離京都,輾轉流離於大和十津川鄉、紀州高野山等山間偏遠之地。然後又藏身於備後的友人之處,不料又遭到幕吏襲擊,再次出逃,後遊說九州、四國,最終再次回到京都。某天他走進一家客棧,抬頭看見牆上貼的正是自己的通緝畫像,只好苦笑一下起身離去。 後來,重助重新在河內富田林開設私塾,結果幕吏突然闖人,只好再次逃亡。隨後,他來到長州暫住,和從家鄉出逃的胞弟山田十郎重逢。為了這次的起事離開長州之時,他與弟弟在三田尻飲下餞行酒,留下一句“為兄此次定會死於龍輦之下”,便一路奔京都而來。 如今池田屋樓上的志士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前來圍剿他們的佐幕之士,同樣無顧生死。新選組成立之初,就有幕府閣僚表示贊成,認為可以“以毒攻毒”。幕府一直苦於無法對付眾多藉天誅之名為亂天下的尊王攘夷派浪人,如今一來,就可以用浪人討伐浪人。 不僅如此,新選組也持攘夷論。成為“攘夷的先鋒”,才是成立之初隊士們的共同目標,只是他們當前的任務乃是擔任將軍在京都期間的警衛之職,以及保衛皇城。他們酷愛“盡忠報國”,他們的“誠”字旗,彰顯了這種氣概。 新選組與池田屋樓上的志士們不詞的是,他們不革命,尊重現行秩序,倡導在遵守秩序的前提下抵抗外國的入侵。新選組隊員們,自近藤以下沒有自己的思想,也不具備評判現行秩序的能力。 新選組的局長近藤勇和副長土方歲三,都出生於武藏多摩郡的農家,少年時便是好友,一同學習了武州的鄉下流派天然理心流。 多摩郡一帶是將軍的領地。他們也一直以自己是“將軍大人直轄之民”而自豪,比江戶的旗本更加敬慕將軍。這種武州農夫的信念,可以說就是新選組的思想。 隊里大都是思想單純的劍客。雖然單純,卻有著“為武士道而死”的氣魄,具有強大的凝聚力。從這個意義上來論,不得不說他們乃是日本歷史上最強大的劍客集團。 新選組日落以後開始行動,分成了兩隊,靜悄悄從壬生駐地出發。第一隊由近藤指揮,目標為池田屋;第二隊由土方指揮,目標為四國屋。之所以分成兩隊,是因為他們無法確定志士們究竟是在池田屋集會,還是在四國屋集會。 這次行動不僅有新選組作為突擊隊,京都守護和所司代還令會津等佐幕諸藩的藩兵三千前來。藩兵的任務是包圍池田屋,封鎖路口,加強戒備。 夜深了,祇園會熱鬧散去。近藤與隊員一起悄悄地潛伏在祇園町的會所裡,屏氣凝神,等待著時機到來。會所距離池田屋並不算遠,近藤等人一直等到了亥時。他們是在等待京都守護派遣的幕府官兵包圍池田屋。按理說,這三千人應該已經封鎖了各個路口。他們的動作太慢了,近藤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這樣下去,早晚錯失良機。”這樣想也是理所當然,如果遲遲不行動,池田屋的人很可能四散開去。 但酒宴仍在繼續,志士們都已經酩酊大醉,京都的西川耕藏等平素就臉色蒼白的人,如今臉更是雪白如紙。畢竟酒席開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志士們暢談國政,痛心於長州藩的悲劇,大罵反動公卿,將中川宮這個“天下頭等的大奸人”貶得一錢不值。席間還談到了各藩的傳奇人物。 “土州都有誰啊?” “坂本龍馬。”在神戶深得龍馬疼愛的望月龜彌太說道。 “那傢伙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啊。”宮部鼎藏抬起他那張肥後人特有的無精打釆的土黃色臉孔,感嘆道。他用這種沉重的語氣一說,旁人聽起來龍馬彷彿如在眼前,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呢。 “按理說他是我們的同志,可他卻不參加這次起事。”說話的是被龍馬戲稱為河童的北添佶摩。 “北添君,此言差矣。《詩經·大雅》中,有維新一詞。維新回天之路,何其遙遠!為此,我們會死去。接下來還會有人不斷犧牲。如坂本君這等雄才,將會是繼承了所有犧牲同志的精神,最終完成維新大業之人。他不應該這麼早斷送性命。”宮部說了長長一席話。 與龍馬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長州的來島又兵衛。志士們談論起他,都覺得他是那種在突擊時沖在最前面,殺得敵人血肉橫飛的血性男兒。 “這位老人,”長州人吉田稔麿說道,“現在人在長州,應該會在我們起事的同時率領長州大軍進京。” “不管怎樣,事成之日,”宮部鼎藏道,“便是你我殺身成仁之時。在天子腳下造成如此動盪,罪不可恕。諸位,到時一同堂堂正正地切腹自盡,如何?成也一死,敗也一死……我作了一首詩,還請各位指教……”正說到這裡,樓下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聲。 新選組局長近藤勇,前額纏一條飾有鐵片的頭巾,上身披一件淺黃色和服外褂,牢牢裹著護胸,將衣服下擺高高撩起,驀地從小門闖進了土間。 大門的木栓,早已被山崎蒸拔了下來。 “老闆可在?我等奉命前來執行公務。”近藤一邊說,一邊慢慢地踩踏著土間的泥,側耳傾聽,大體可以知道屋裡的動靜。說話聲從二樓傳來。看來是在二樓無疑。這樣一想,他抬腳便踏進屋內。 老闆池田屋總兵衛見狀,連忙奔上前來。他對著近藤行過一禮,機靈地衝著樓上大聲喊道:“各位客人,衙門的差役大人來執行公務了!” “混賬!”近藤照著總兵衛的顴骨就是一記狠拳,隨後衝進去。 喧嘩聲傳到了樓上。然而不幸的是,傳到志士們耳朵裡的,不是說話聲,而是一陣雜亂喧嘩之聲。 長州的桂小五郎和因州的河田左久馬還沒到。 “是他們到了吧。”眾人這樣想也在情理之中。 北添倍摩天性好動,而且坐在離樓梯最近的位置。他站了起來,不用說當然是赤手空拳。他順著走廊行了五六步,一直走到樓梯口的欄杆處,問道:“何事啊,總兵衛?”他剛要伸出頭探個究竟,就被噔噔噔幾個箭步躥上來的近藤勇一刀刺中,倒在了地上。 “啊!”他掙扎著手腳動了幾下,終於還是斷了氣。 霎時間,整個池田屋騷動起來,刺耳的喊叫聲、刀劍撞擊之聲彷彿要將屋子撕裂,到處都在血戰。 志士們最緊要的找到自己的武器。幸好長州人的刀劍大抵都在身邊,他們便最先拔出刀劍,一起衝了出去。可惜屋頂太矮了,走廊又很狹窄,在這狹小的空間裡,沒有武器的則展開了激烈的肉搏,手執刀劍的則殊死相拼。正如近藤在隨後的家書中寫的那樣,這些“個個有著萬夫不當之勇”的志士都豁出性命,開始了決死之戰。 宮部鼎藏臨危不亂,泰然自若。 “終於來了。”他站起身來,拔出了短刀,然後開始指揮戰鬥。 他作為主事者,又懂兵法,他的最終目標,不是殺敵,而是讓盡可能多的人逃走。直覺告訴他,這個時候,不管殺多少新選組的人也沒有意義。保住今晚在此集會的同志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今晚的志士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他們當中哪怕有一個能活命,攘夷討幕的宏願有朝一日早晚能夠實現。 “撤!”他下達命令。 “順著鄰家的房檐。”他不斷用力推著同志,自己也跑到窗邊,查看如何離開。 窗外一片漆黑,放眼望去,街上有無數燈籠在遊走。被包圍了!宮部離開了窗邊。現在看來,就算能夠從這裡逃出去,除非有天大的運氣,出去也是死路一條。 “宮部先生,您快些走吧!我在此為您掩護!”松田重助大喊。他既是宮部的同鄉,也是弟子。 “我是主事者,不能走,你先走!池田屋絕非你喪命之地。要死也要死在起事之時。”說話間,宮部一把將重助從窗口扔了出去。重助徑直掉到樓下的庭院中。 新選組隊員沖田總司恰巧就在院子裡,他揮手就是一刀。重助重重地栽倒在地,鮮血從肩頭噴湧而出。我不能死!重助倔強地想,可是他的意識卻漸漸模糊了。沖田總司沒有回頭再補一刀,匆匆離去,這可以說是不幸中的萬幸。不久,重助竟醒了過來,一掙才發現手被繩子捆住了。雙手被縛的重助從屋裡逃了出來,踉踉蹌蹌地到了街上。堵在外邊的幾名會津藩士手拿短槍將他圍住,往他身上、後背和脖子狠狠刺去。重助拼命想要用嘴把其中的一支短槍拔出來,終於在拔槍時耗盡了氣力。這個安政以來最早為勤王大業奔走的志士就這樣犧牲了。 “粉骨十年功未成。”重助留下了這樣一句遺詩。 宮部鼎藏則衝進隔壁房間,一把抓起了自己的佩刀。幾乎與此同時,新選組隊員奧澤新三郎殺了進來。 宮部此時正半蹲半跪,背對著奧澤,說時遲那時快,他倏地一轉身橫掃一刀。只聽得哧一聲,刀鋒劃破了奧澤的護胸。宮部緊接著刀鋒一轉,砍中奧澤的右肩。奧澤在此事件後不久死亡。 高木元右衛門是宮部的同鄉。 “高木快走!”宮部鼎藏在最里間的壁龕前與高木擦身而過時大喊。 “是!”高木甩了甩瘦削的臉龐,頭髮散落下來。他身上這種威風凜凜的氣勢,曾是宮部十分喜愛的。 高木元右衛門直久,乃是肥後菊池郡深川村的鄉士,他有俠義之氣,深受同鄉愛戴,自幼喜好劍術,劍法出眾。然而,現在的高木卻是手中無劍,只左右手各握一把短刀。 “我就先走一步了。先生珍重!” “保重!” 兩個肥後人在壁龕前道別,但能否逃脫只有天知道。 現在,屋裡的新選組隊員人數並不算多,只有幾個。這是由近藤勇率領的第一分隊發動的首次進攻,副長土方歲三率領的主力已經趕往四國屋童兵衛那裡,還未來得及奔赴池田屋。僅憑區區幾名隊員就敢殺進來,近藤的膽量真是非比尋常。也正因為如此,他釆取了巧妙的作戰方法。 池田屋的二樓有一前一後兩段樓梯。近藤控制了前面的樓梯,後面的樓梯則由神道無念流的高手永倉新八控制。兩段樓梯分別位於走廊的兩邊,而走廊十分狹窄,只能勉強容許一人通過,這樣一來,志士們自然無法同時施展身手殺敵,而不得不一對一。近藤和永倉分別據守樓梯口,巧妙地進退拼殺,渾身上下都已經被血染紅了。 走廊的盡頭,近藤正在等待。高木邁上走廊,從容不迫地向近藤逼去,他想在氣勢上壓倒對方。 近藤目不轉睛地盯著高木,高木卻根本不看近藤一眼,近藤眼中不由閃過一絲迷惑。就在此時,高木忽然將短刀擲向近藤,同時挺身衝了上來。近藤舉起劍,從正面向高木砍了下去。 砰!空中頓時火花四濺,高木左手的短刀漂亮地接住了近藤的虎徹寶刀。高木緊接著一個鷂子翻身,從樓梯上跳了下來,然後就地打了個滾,人已來到土間。 一直守在正門口的原田左之助見狀,捋起短槍便刺了過來。高木閃身躲過,衝到了街上。才走出五六步,他便撞上了將道路堵得水洩不通的會津藩士的人牆。高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砍倒數人,殺出一條血路,一路衝進長州藩府,成了唯一的倖存者。 在池田屋之變中,只有肥後人高木元右衛門殺出重圍,倖存下來。但是,他卻不是長壽之人。一個月之後,他作為長州軍的先鋒在蛤禦門之變中浴血奮戰,被會津兵的槍彈擊中,當場犧牲。戰鬥結束後,會津藩士在清點屍體時,在他的腰間發現了一個盛乾糧的棉布袋,上面寫著“肥後藩士高木元右衛門源直久年三十二”,裡面的記事本上記載著兩句辭世的詩: 卻說池田屋內宮部鼎藏與近藤戰了幾個回合,終歸不敵,於是切腹自盡了。 “吾事已畢。”他留下最後一句話。 走廊上,滿地的鮮血讓地面變得很滑。望月龜彌太跌了一跤。趁著他跌倒之隙,新選組的新田革左衛門撲了過來。 龜彌太就地一滾,大喝著向新田的小腿砍去,趁新田躲閃,他翻身站起,然後在二樓奔走廝殺,發了瘋一樣喊叫,每喊一聲便沖向敵人。不久他跌跌撞撞地殺到了街上,傷口流出的血和混戰中濺到衣服上的血,讓他渾身透濕。 他想撐到河原町的長州藩府,便藏進木屋町大道的背陰處,然後穿過高瀨川沿岸的柳樹間,徑直往北而去。但這路也有會津兵。他身在暗處,一路從柳林裡出其不意地殺了不少人。每次攻擊他都會大喊一聲。會津兵循著聲音追殺過來,可常常都是撲空。最後,等奔到加賀藩府背後時,龜彌太漸漸沒有了力氣。 既然大勢已去,就算苟延殘喘幾日也不過落得個被捕的下場,還不如就此結束這條性命。他想著,猛將背靠在了柳樹上。在他身後,高瀨川潺潺流過,加賀藩府彷彿壓迫著他一般高高聳立。 龜彌太站定,將利刃插進腹中。坂本先生,我沒能聽從您的忠告,我要去了……望月龜彌太的身體軟軟地倒在柳樹之下。 再來說說吉田稔麿。 “有人殺進來了!”他一見人來,第一個大喊,拔出長劍,一腳踢翻了面前的酒菜。 吉田從頭到腳穿的都是新衣,頭髮也剛剛梳過。他將和服外褂甩在一旁,解下劍鞘上的細繩,束起衣袖,再將衣服下擺高高挽起。他長臉,膚白。好個英俊瀟灑、威風凜凜的後生! 稔麿開始了廝殺。他將隔扇踢倒,以便施展拳腳,然後衝到後樓梯處,與新選組的永倉新八白刃相交,激烈搏鬥。 但是,永倉畢竟是新選組數一數二的劍客,室內戰鬥經驗異常豐富。沒過幾招,他便將稔麿壓在刀下。恰在此時,土州的野老山五吉郎執刀殺了過來。 “吉田,看我的!” 野老山方才十九歲,志士中他最年少。憑著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闖勁,他和永倉交上了手。永倉將刀鋒向上一挑,刺中了野老山的右肩。可是野老山不屈服,忍痛揮出幾刀,不料一不留神腳下踩空,從樓梯上摔了下去。 而此時,吉田稔麿被新選組的安藤早太郎從背後砍中左肩。就在被砍中的同時,吉田轉身砍斷了安藤的頸根,鮮血噗地噴到了頂棚,安藤當場送命。 稔麿一路殺出池田屋,如凶神般驅散了街上的會津兵,終於奔回長州藩府。他大喊了一聲:“杉山,速派援軍!”然後又轉身返回池田屋。而此時新選組的人數已經增加了好幾倍。 先前趕往木屋町的四國屋重兵衛處的土方歲三撲空之後,便火速前往池田屋與近藤會合,隊員們疾馳的腳步將地面震得隆隆作響。 稔麿已是遍體鱗傷,但仍舊拼死戰鬥。每當被刺中,他便奮起反擊;而他每反擊一次,就會再次遭到重創。他四處砍殺,最後終於被新選組沖田總司刺中致命的一刀,壯烈犧牲。其師吉田松陰曾說過:“稔麿乃我之良藥。”這話的緣由,恐怕就在於他這種不計利害、勇往直行的行事作風。 稔麿在藩府前大聲呼喊的“杉山”,乃是同藩的杉山松助。他在聚會進行到一半時返回了藩府,他與稔麿是松陰同門,關係最為密切。當他衝到藩府大門時,已經不見了吉田稔麿的身影。看門人告訴他,池田屋出大事了。 松助叫了一聲“糟”,臉色陡變。他回到房間,一把抓起平素使慣了的短槍衝出走廊。 “松助,你也要去送死?”藩府留守乃美織江老人流淚攔住他。 “幾條街外,稔麿正在死戰,我豈能見死不救!”松助衝進了漆黑的街道,一路飛奔,來到了池田屋。 他揮舞著短槍,將兩個會津藩兵刺翻在地。 “賊人,讓開!”他一面甩下短槍上的鮮血,一面大喊。但圍過來的會津藩兵手執長槍,圈成一堵人牆,將他擋在了外面。掛在池田屋門口的紙燈籠近在眼前,卻進不去。而此刻的池田屋二樓,志士和新選組鬥得正酣,殺聲震天。 將鬆助團團圍住的會津藩兵大概有二十幾人,他們提著燈籠,刀槍齊上。 此時,與會津藩交好的桑名藩士們趕了過來,有人喊了一聲:“原來只有一個人啊!”這話在會津藩士聽來自然十分刺耳,惱羞成怒的會津藩士開始瘋狂地向松助發起進攻。 藩士中有一個新手,身手十分了得,他喊著“閃開”,一路撥開眾人,衝上前來,嗖地拔出長劍,大喝一聲“長賊”,向松助砍了下去。 渾身的傷痛和戰鬥的疲勞已經讓松助頭暈眼花,不知不覺間手中的短槍有些招架不住。他的左腕被砍了下去,手上還握著短槍。他一陣眩暈,栽倒在地。 就在此時,一名男子從人群背後殺了進來,正是野老山五吉郎。他一通亂砍,打亂了會津人的陣腳,衝進人群,扶起松助。 松助氣息尚存。二人朝著長州藩府方向飛奔而去。 “杉山君,你的槍呢?”野老山問道。 “手都沒了,哪裡還有槍啊?”松助邊跑邊說。跑著跑著,野老山背上那道致命傷令他眼前漸漸模糊起來。等到終於跑到藩府門前時,他伏倒在地,連敲門的力氣也沒有了。 大門緊緊關閉。長州藩府預料到會津兵會追殺過來,已經在乃美織江的指揮下嚴防死守。 藩府裡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大家都全副武裝。土州浪人千屋菊次郎恰巧借住在藩府,事後將當夜宅邸的情況寫成書信,寄給了土佐高岡郡半山村的父兄。 沒有人來開門。眼看會津藩士的燈籠漸漸逼近,野老山五吉郎認為大勢已去,便倚在門柱上自盡了。 野老山剛剛自盡,側門便打開了。宅邸裡的人見狀大驚,連忙把野老山的屍體和奄奄一息的松助扛了進去,然而鬆助不久也在乃美老人的陪伴下停止了呼吸。 池田屋終於平靜下來。 志士罹難者眾,幕府再度驚嘆新選組力量之強大。 新選組局長近藤勇在寫給江戶養父的信中道:“徒黨人多勢眾,與其激戰一個時辰有餘,殺聲震天。此間永倉新八之刀折斷,沖田總司刀尖斷,藤堂平助刀刃翻捲開裂如炊帚,養子周平之槍被斬斷。只有孩兒兵器平安無事,想必是虎徹寶刀的緣故。” 這次的“戰功”令幕府欣喜萬分,向京都守護頒下了嘉獎狀。給武將頒發嘉獎狀是戰國時代的做法,進入德川統治時期,自島原之亂後再也沒有過。幕府輕率地將此事件定義為“戰爭”,而非治安問題,“嘉獎狀”就是證據。 這樣一來,京都自然而然地被當做了戰場,長州和長州浪人便被當成了敵人。本藩之人被殺,兇手卻得到了嘉獎狀,長州從此不得不痛下決心,作個了斷。 幕府當即下令獎賞新選組立下的“軍功”,賜給局長近藤一口刻有“三善長道”之名的寶刀,賞賜負傷者每人五十兩銀子,賞賜全體隊員五百兩銀子。 朝廷也以慰勞之名頒下了獎賞,賞賜黃金百兩。 朝廷出賞,這在整個德川幕府時代都是不曾有過的事情。打一個粗俗的比方,這就好比神社寺院從來都是接受信眾的布施,而絕不會向信眾捐錢捐物。如果此事發生了,就是本末倒置,成為天下奇聞。所以,這御賜的黃金百兩帶有很強的政治意味。很可能是由幕府的京都所司代之類機構暗中操作,其實由幕府出錢,卻做成朝廷賞賜的樣子。一旦朝廷下發了賞賜,殺戮志士的行為就會成為正大光明的勤王行動。恐怕這是幕府的智囊團想出的計謀,用來遏制勤王派的輿論。 然而,德川幕府這個政權早已經無力承擔時代的重任,究竟池田屋之變這一劑藥方有沒有起到延長政權壽命的作用呢?事實是,這是一劑毒藥,暴力最終只能招來暴力。 幾天后,池田屋慘變的消息經由瀨戶內海的船隻帶回了長州,長州上下憤怒了。藩內主張謹慎的言論隱去了身影,來島又兵衛的武力請願獲得了強大的支持,最後決定火速率軍討伐京都。 幕末紛爭真正的導火索點燃了。點燃這根導火索的,正是新選組。 眼前這番景象,彷彿爆發了一場大海嘯。長州的軍艦滿載著藩兵、浪人,陸陸續續從三田尻港出航,劈開內海的波濤,向京都進發。 先鋒已於元治元年六月初十出發了。隊員都是游擊軍,隊長正是身披戰國風盔甲的來島又兵衛。 又兵衛的夫人名阿竹。這個長州藩最血性的男兒,唯在妻子麵前抬不起頭來。幾年來,又兵衛整日在外東奔西跑,對家事不管不顧,這個當家的在阿竹眼裡可謂可笑至極。 “都一把年紀了,您到什麼時候才能安定下來啊?”阿竹總是這樣數落又兵衛。 “拜託了!你就當我生病了吧。”這個敢於和藩公激辯的男子,一遇到妻子,就只有左閃右躲,落荒而逃。 這次出征之時,他也向妻子合掌請求道:“阿竹,這是最後一次。這次以後,就不會再去東奔西走了。” “此話當真?”阿竹沒有笑,一臉嚴肅。 “當真會安定下來。” “真的?” 不用妻子反复叮嚀,最後的結果也確實如又兵衛所說。他率領大軍殺入京都,混戰中闖入蛤禦門,被敵人的槍彈擊中,當場身亡。 出征那天,凡事都喜歡按照戰國風格行事的又兵衛,帶領整個家族的男子參拜了附近的神功皇后神社,又擺下酒席慶祝了一番,最後從神社的大殿前出發了。 又兵衛當日頭戴立式烏帽子,身穿來島家代代相傳的鎧甲,外披一件無袖外罩。他緩緩跨上菊花青肥膘馬,手執長槍,威風凜凜,不禁使人肅然起敬。馬蹄噃噃,又兵衛率領著部下走過極樂橋,向土器坡進發。 正在此時,一輪朝陽爬上龜山的山峰,人們看到陽光照射在又兵衛鎧甲之上,他全身頓時發出燦爛的光芒。 第一隊的大將為又兵衛,第二隊的將領是家老福原越後,第三隊是家老國司信濃,第四隊是家老益田右衛門介、一門毛利贊岐守。後來協助龍馬的土州人中岡慎太郎,以及久留米人真木和泉一起率領著浪人隊伍忠勇隊,也在出征大軍之中。 大軍不久便到達了京都附近。山崎的天王山麓寶寺、大念寺、離宮八幡宮、嵯蛾的天龍寺、嵐山的三軒家和法輪寺,甚至伏見都成了大軍的陣地。 布陣完畢,便開始了長州人最擅長的——向朝廷請願。但這次不僅僅只是請願。如果朝廷聽不進去,就要動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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