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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一、天下雄藩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6874 2018-03-16
“長州藩要起兵反抗幕府了。” 聽到這個傳聞時,坂本龍馬身在熊本。還有傳言說,浪人們也要與長州一同揭竿而起。龍馬聞訊,即刻動身前往江戶。 元治元年這一年的焦點,全在長州藩的動向上。如此悲愴之地,世上再無第二。長州藩一直以“毛利元就以來,首先提倡勤王之藩”而自負,眼下則趁幕末風雲變幻之際在京都從事各種激進之舉,想盡辦法羞辱、反抗幕府,明里暗裡發動還政天皇的運動。 被人擁戴自然沒有厭惡的道理,天皇與公卿也不例外,所以最初他們對長州藩頗為友好。可是日子一長,長州藩的擁戴之道,借用時下的詼諧說法,就像是“醜婦多情”,多數公卿漸漸開始反感起來。 長州志士的做法太過血腥了。他們把砍下來的手腕扔進反長州派公卿、大名的院落裡,或是寫恐嚇信,百般騷擾、恫嚇。這種做法賦予了京都政界一種印象,他們開始覺得激進浪人的暴行都是“長州式的行為”。這些暴行之所以發生正是由於長州藩的庇護。在他們眼裡,這已經不能算是尊王之義舉了。最終,長州遭到徹底嫌惡。諷刺的是,長州人可以為了天皇捨棄性命,而最恨長州的人正是天皇。

元治元年正月二十一,孝明天皇向前來謁見的幕府將軍德川家茂頒下詔書。這份詔書的字裡行間流露出一種毫不掩飾的厭惡之情,甚至讓人覺得把這看作天皇親自向長州下的戰書也不為過。首先便是這一句:“三條實美等公卿,聽信鄉野浪人言論,未察海外情勢……”就在一年以前,孝明天皇本人的所作所為與他所說分毫不差,如今卻翻臉不認人,一味地指責三條“未察海外情勢”。接下來又寫道:“故意更改朕之令旨,貿然宣布攘夷之令,妄圖興討幕之師。如長門之暴臣,愚弄其主,毫無緣由砲擊洋人船隻。如此狂暴之徒,必懲之而後快。” 可是最初長州炮轟洋船時,朝廷下發過嘉獎的詔書。此番詔書等於說,要懲戒因過度忠於皇室而陷入狂亂的長州。 不用說,長州在京都曾有過全盛時代,那時天皇親信中的長州派公卿也曾視情形改寫過詔書的內容。可如今時局一變,同一個天皇就頒下了一份顛倒黑白的詔書,這讓天下作何感想?非但如此,這份責備長州的詔書,實際上是由宮廷新勢力薩摩方面起草(起草者乃薩摩藩士高崎豬太郎),並通過薩摩派公卿運作變成了詔書。

長州人並不為時人理解,在世人眼中,他們是瘋狂的。 可是龍馬明白,他總是對人說:“長州人的心情,東國諸竄之輩是不會明白的。” 長州與朝鮮隔海相望。像這樣與另外一個國家一衣帶水的藩並不多見,所以,長州對於海外的感覺自然敏銳。事實上,後來長州因為幕末長州征伐等陷入悲慘的境地時,高杉晉作曾說過:“如若實在走投無路,我便擁戴主公與世子亡命朝鮮。”這種事情竟然脫口而出,可見離外國有多麼近。 但在吉田松陰出現以前,長州一直沉睡著,從不參與國事。在時事敏感性方面,水戶最早成熟。其次是薩摩藩,這個藩誕生了齊彬這位曠代明主,而齊彬調教出的西鄉隆盛等眾家臣,早已在時局中嶄露頭角。 這些姑且不論,長州藩突然湧現出一群群“志士”,進而發展到局勢失控,皆始自松陰開設松下村塾,門生四處奔波。但這並非全是松陰的緣故,還有現實教訓。

那是文久元年二月初三,此前一直在長州沿海航行的俄國軍艦,突然駛入對馬的淺海灣,在尾崎浦上岸。他們提出要求租借尾崎浦的部分土地。這顯然是他們在中國慣用的一種侵略手段。指揮這艘軍艦的是畢裡列夫艦長,他聽命於俄國提督裡哈喬夫。 彼時,對馬是各國爭奪的島嶼,英國的企圖尤其明顯。英國軍艦早已先於俄國軍艦始測量對馬海岸,證明了其野心。俄國擔心英國捷足先登,才連忙派出軍艦。 三月初二,俄國軍艦再次到來,還帶了陸戰隊。軍隊在芋崎浦登陸後,未經許可便開始砍伐樹木,建造兵舍,還向對馬藩主提出:“借用淺海灣中之地,作為交換,我們給你們大砲。”這種哄騙三歲孩童的把戲竟也說得出口。 到了四月,俄國軍艦絲毫沒有撤退的意思。萬般無奈之下,対馬只好向最近的長州求援,派遣藩士趕到萩城,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

不久,俄國陸戰隊故意策劃了一場暴行,射殺了一名對馬藩藩士,抓走了附近的兩名鄉士。正是從此開始,長州人開始對洋人懷有異乎尋常的敵意。 話說當時有一位奇人。他就是深受長州志士擁戴的來島又兵衛,人稱“來島爺”。來島又兵衛四十九歲,在志士當中最為年長。在整個長州,來島可稱得上一言九鼎。 京都朝廷對藩主毛利敬親表現出的背叛與冷酷,讓又兵衛大為震怒。無奈作為勤王志士,又兵衛不能對朝廷動怒,只好將怒火燒向了慫恿天皇的“幕後”勢力。 所謂幕後,一是薩摩藩,二是會津藩,三是中川宮、近衛公等親王公卿,此外還有幕府要人。於是,來島又兵衛布:“必須驅散京都的妖雲。都說君辱則臣死。如今凡是長州的藩士,須得盡數下定赴死的決心。”他的想法是發兵直逼京都,武裝請願。

“如若朝廷不允又如何?”有人問道。 “唯有一戰。”又兵衛慨然答道。 “那個老頭子的血氣真是讓人頭疼。”就連高杉晉作、久坂玄瑞這樣天下聞名的激進派年輕家臣,也為又兵衛的激烈言論大傷腦筋。過不了多長州藩這個火藥庫就會因為來島又兵衛這顆火星兒發生一場大爆炸,幕末歷史也將陷入莫可名狀的混亂之中。 正如又兵衛這個老氣的名字讓人聯想到的,此人比起江戶時代的武士,倒更像是戰國時代的豪傑。在他身上看不到長州人的聰慧和執著,更像是薩摩人。 他最初以武藝揚名。剛成親時,他住在山口長門俵山町。一日,他把村里的五六個年輕人叫到廳裡說:“諸位,我現在拍一下榻榻米。請大家以此為信號,試著來抓我,看能否乾脆利落地抓住我。”

小伙子們認為這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他就在眼前,而且是一個人。一群人抓一個人有何不能? “好。”他們站起身來,往手上吐了口唾沬,拉開架勢。 “怎麼樣,準備好了嗎?”又兵衛話音剛落,便“啪”地拍了一下榻榻米。 五六個小伙子吼一聲,猛撲了過去。可是又兵衛已經沒了踪影。他消失了。 原來以掌擊榻榻米,榻榻米騰起,趁此時鑽入榻榻米和地板的空隙,便可將身體藏在地板下面。 又兵衛在築後柳川遊學時曾師從大石進,二十七歲便盡得大石神陰流真傳。其後不久,便在山口美祢西厚保町開了家武館,向附近鄉村的藩士傳授劍術、槍法和騎術。 但又兵衛並非只是劍客。他與吉田松陰交情甚好,松陰十分推崇這個愛玩笑又不乏率性的莽漢。

松陰對人的評議,長於發現人物的優點。他曾多次舉薦又兵衛擔任一藩之要職,書信之多不勝枚舉。 長州藩的御用所,是藩的預算部門。由此可以得知又兵衛並非只是一介武矢。 又兵衛曾擔任江戶藩府見習財務官。那時高杉晉作、宍道聞多(井上聞多)等人在品川妓院大肆玩樂,每當錢款揮霍將盡,便立個名目挪用藩費。身負重任的周布政之助等人,常常會因為同為長州志士而故意放他們一馬,但來島又兵衛卻從不留情面。所以,只要又兵衛在,他們便會嘆息:“今天老爺子在,看樣子是不行了。” 幕末的長州藩,在人才的起用上比其他藩更加開明。又兵衛連連晉升,任文書時表現不凡,先是被任命為車轎奉行,隨後在大檢使役任江戶番手、同諸勘定見屆、江戶方御用所,甚至到京都出任負責與公卿斡旋的學習院御用掛,後來又回到藩國擔任馬關總奉行財務官等。這些幾乎都是管銀錢的官員,這也說明松陰對他的評價很準。

提起松陰對他人的評價,又兵衛和桂小五郎常常被拿來相提並論。 松陰在遞給藩廳的呈文中,這樣描述桂小五郎的長處:“小五郎,有寬宏之量,且有才氣,乃溫然可愛之人。當為密用、佑筆,不久可用於行政本職。”松陰在其他文件中又寫道:“來島又兵衛剛強,故有吏才,桂小五郎忠和,故有周旋之才。皆良吏也。” 又兵衛是由於有吏才被起用,到了晚年,他終於做回了武職這個本行。那時長州藩的兵制變了,開始釆用荷蘭式兵制,士兵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只限於藩士,而是開始從農夫、商販中招募志願者。最典型的就是由高杉晉作擔任第一任總督的奇兵隊。 又兵衛被任命為游擊軍總督,下轄六百士卒,其中有不少各藩的浪人,以土佐浪人最多。又兵衛成了大將。這讓四十九歲的他過足了武夫之癮。

又兵衛的游擊軍駐紮在山口防府宮市。這裡面向三田尻灣,自古以來便作為商業港而繁盛。 氣度寬宏又有武勇之氣的來島又兵衛深受下屬擁戴。在游擊軍已組成以後,仍有許多農夫、商販前來應徵。他們說:“進奇兵隊還不如投奔來島又兵衛大人。”所以游擊軍被分成了各種小隊,如鄉勇隊、市勇隊、神祇隊等。農夫編入鄉勇隊,商販編入市勇隊,神官編入神祇隊。此外還有工匠組成的金剛隊和獵戶組成的狙擊隊等。 制服都是窄袖,唯獨又兵衛在戰陣之中常常身穿鎧甲。這竟與他的氣質十分相配,恰如一名戰國武將率領著一支洋式軍隊。 各藩的浪人也加入了進來。軍中大致有參謀、排長、伍長等級別。京都浪人浮田八郎、水戶浪人高橋熊太郎就在這種浪人隊伍裡。

聽說朝廷頒下了懲戒長州藩的詔書,二人便來到營部(大專坊)拜訪來島又兵衛。 “來島大人,您可知'君辱則臣死'這個說法?” “唯有如此才稱得上武士。”又兵衛頷首稱讚。二人便將在上方風傳的責罵長州的詔書抄本拿了出來。 “大人以為如何?” 又兵衛頓時臉色鐵青,不一會兒渾身哆嗦起來,最後淒慘地放聲大哭。 “起草者是誰?!” “薩摩島津久光。” “啊!”又兵衛的眼中閃過一道亮光,“原來是薩摩……” “正是。我二人即刻動身上京。浮田去拜謁二條關白,敝人去見幕府閣老,定要讓他們明了長州侯的一片赤誠之心。為此,不管遭受何種酷刑——”說到這裡,二人竟也忍不住哭了起來。根據朝廷命令,除了藩府留守職之外,長州藩士禁止在京都逗留,一旦發現,就會被新選組、見回組斬殺。 “死也在所不惜。像我們這般新近侍奉主公之人尚且如此,防長二州必將士氣大振,主的冤屈不日定會得雪。” “且慢,老夫也要二同前往。” “萬萬使不得,大人身份何等尊貴。” “哪裡顧得上這些。對,老夫要率領所有游擊軍上京請願。豈可只讓你二人送死?” 來島又兵衛奔赴山口的藩廳,申請進京許可。其實他並非只是去請願,他已經下決心剷除薩摩的島津久光等“君側之姦”。 其時長州藩廳由勤王派把持,雖然沒有出類拔萃的人物,但論地位、資歷,週布政之助可算是領袖。此人性情魯莽、激昂,就連他都反對游擊軍進京。他的理由是:“一旦進京,便會被視作朝敵。” 除了來島游擊軍上京請願這種做法,藩廳還有人提出了另一個建議,就是藩公的世子定廣率兵進京,向朝廷請願。這個建議也由於週布的壓製而中止了。 “這樣做只會正中幕府、薩摩、會津藩的下懷。他們正等著給我們扣上朝敵的帽子,好藉助其他各藩的兵力圍攻我們,來奪走我們的領地。” 他的說法並非毫無根據。將京都留守乃美織江以及其他潛入京都大坂的探子的情報匯總之後,得出這樣的推測理所當然。 但又兵衛對此毫不理睬,他已經下定了必死的決心。時值新年,本應是喜慶吉祥之日,他卻作了這樣一首俳句:若問頭煩何處去,且看今朝之春。 又兵衛已暗下決心,元治元年正是自己壯烈獻身的年份。 “大丈夫言出必行”,此時的又兵衛已經不管不顧了。 這些姑且不論,週布見憑自己的力量已經難以遏制,便拜見藩公和世子,想藉二人之力挽留又兵衛。 藩公和世子大為震驚,他們知道又兵衛的性子。於是決定由世子親自寫下挽留的書信,派使者急送到又兵衛手中。世子定廣認為最好找一個想法和又兵衛相同的人做信使,便決定派高杉晉作前往。 晉作年僅二十六歲便創立了奇兵隊,擔任總督,目前是世子的隨侍文書,不僅承襲了父親的俸祿,還新得俸祿一百六十石。他年輕,思想激進,性格古怪,若是在其他藩,怕是早已切腹自殺或者脫藩了,但是在長州,這樣的人卻大受優待。 “晉作,務必要留住又兵衛。” 既是受世子之命,晉作也無可奈何,只好立刻上馬,出了藩廳所在地山口,南下四十里奔宮市而去。時間為正月二十四的傍晚。 晉作來得有些不是時候。就在這一天,“來島老爺子”說是要慶祝出征,帶領全體官兵參拜了宮市的天滿宮,求了簽。而且此日正是為期三日的祈禱勝利的相撲比賽最熱鬧之時。 “小鬼,你來做什麼?”又兵衛完全不把晉作放在眼裡。 晉作面露難色,道:“來島公,我是作為世子的使者來此。請注意您的言辭。”又兵衛無奈,只好漱了口、洗了手,將高杉引至營部的客廳。然後自己坐在下位,行罷一禮。展開世子定廣的親筆信,開始逐字逐句閱讀。 信上寫著:“勿要輕舉妄動。如若違背藩命而舉兵,將成一藩之大事。到時我定將勸諭隊士,將你平定。” “來島公意下如何?”高杉的態度強硬起來。 又兵衛擦了擦汗。 “臣謹奉手書,但……”他話鋒一轉,說道,“想要阻止老夫出征,簡直是無理的要求。老夫無論如何也要去。” “莫要耍小孩子脾氣!若是現在舉兵,就會中了幕府和薩會的奸計。來島公怎會如此考慮不周?” “糊塗!闖入京都的不是長州藩的來島又兵衛。老夫會脫藩,以浪人之身進京。” “沒用。世人早已知道長州的來島、長州的游擊軍。” “晉作,你難道嚇破膽了嗎?”又兵衛突然大喝一聲,“不要說些個看似深謀遠慮的話。看來你小子新得了一百六十石俸祿,便染上了俗吏的習性啊。主公現在蒙受不白之冤,或許會在歷史上永遠留下朝敵的惡名。試問洗刷冤罪何需理由?一藩安危又何足掛齒!現在正是阻止留下萬世污名的緊要關頭。晉作,只有舉兵!” 高杉想大喊“正是”。他雖然站在挽留使者的立場,本心卻和來島如出一轍。東方漸白,高杉姑且回到了和宮市近在咫尺的三田尻的客棧,他在客棧裡躺了兩天。他都想了些什麼?恐怕是千頭萬緒,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第三天,就是二十七晚上,世子定廣的近侍岡部繁之助來到客棧,督促道:“挽留的事辦得怎麼樣了?世子讓你回話。” 當晚,高杉抱著必死的決心再次拜訪又兵衛。 “我奉主命而來。完不成任務唯有一死,這是武士的本分。如果您執意出兵,請先砍下我的首級!” “不要白費唇舌了。哪怕被世人當作瘋癲、暴力之人,也要為正義而獻身。這才是長州男兒的夙願。元祿時,赤穗也曾有人挽留,照常識行事。可是四十七志士仍舊依計起事。男人一旦考慮周全,就決不應該按常識、局勢作判斷,而是要按照大丈夫的原則行事。晉作以為如何?” “正、正是如此!” 熱血湧上了高杉的臉。 龍馬此時在哪裡呢?這一時期,龍馬並不在防長二州。他輾轉於長崎、熊本、大坂、神戶村、京都、江戶。從元治元年的正月到初夏,他奔波於各處。但不管身在何處,他都能聽到這樣的傳聞:長州三十七萬石一觸即發。 不僅如此,幕府的態度,薩摩、會津的動向和公卿的言論、行動每每發生變化,就會在天下志士之間傳揚開來。尤其是龍馬這個土州激進志士的中心人物,總會迅速得到消息。 有與龍馬志同道合的人提議和長州藩士一同起兵,龍馬說了一句話,阻止了他們。 “時勢尚不需我輩。” 然而龍馬終歸也是時代之子。他尤其偏袒長州,對於長州最近的窘境,他是徹頭徹尾地同情。一論起同情長州,他就會落淚,淚流不止。可是他內心深處卻覺得:“即便如此,現在這個時候,長州是長州,我是我。”他反對長州藩如此輕率舉兵。在他看來,這會造成內亂。看看大清的例子,就知道列強一定會趁亂入侵。 維新的歷史,本身就是一部恢弘的戲劇。只是這齣戲並不是散落在各地的劇場分別上演,而是在同一座劇場的同一個舞台上演出。長州在這一時期激進的表現,引發了志士的起事,誘發池田屋之變,而池田屋之變又令憤慨的長州藩兵大舉上京,從而導致了幕府的第一次、第二次長州征伐和龍馬創立的海援隊的興盛。此為後話。 且說宮市大營中的信使高杉晉作和來島又兵衛之事。 “小鬼何時變成老頭子了?”又兵衛問高杉。 高杉的感情也終於爆發,思維開始活躍起來。這正是高杉天才的地方。 “好,來島公,”高杉道,“我從現在起脫離長州藩!” “啊。” “正是。”高杉考慮得比又兵衛還要深遠,“我會沿海路脫藩,潛入京都、大坂,打探那裡的形勢。可否等我打探清楚以後再舉兵?” “好。”又兵衛點了點頭。 高杉晉作逃離了長州藩。 雖說脫藩、逃亡乃是武士對主公所犯下的大罪之一,但對心志高遠的高杉來說,這壓根兒不算什麼。 出得長州藩地的富海港,正巧有一艘駛往大坂的船要起程。高杉將劍攬在懷裡,縱身一躍跳上了船,隨即命令船家:“將我送到大坂。” 高杉作為一名革命志士所展示出的天分,在幕末算得上首屈一指。在幕末,出現了許多風雲人物,像龍馬、西鄉隆盛、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桂小五郎)等等。但是這些人即便是生於其他時代,也會有用武之地,而高杉晉作則是一個只知道革命的天才。如果高杉出生在太平年代,或許終其一生不過是個整日爛醉如泥、只會給家人親戚找麻煩的浪子罷了。 他身有為政、治軍之才。這裡指的也是亂世之時,在太平時期則完全派不上用場。總之,他彷彿是為發動明治維新而生的人。 不管怎樣,沒有復命就脫藩實在是異舉,但促使他做出這番舉動的則是來島又兵衛的一通惡罵。 船穿行在瀨戶內海的海島之間,一路向東航行。船上,高杉終於可以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了。這個天才總是憑感覺行動,雖然這種感覺在旁人看來很是怪異,但確實十分精準。真見識要在事中或事後再考慮,否則,只會失於油滑。 高杉如果只是一個有點小聰明的官僚,早就回到山口,向藩主和世子復命了。到時只要說:“來島又兵衛的性格想必您也知道,屬下無能,未能完成使命。”就此可以交差。但結果是來島又兵衛和他的游擊軍必定會集體脫藩。 船裡的高杉仍然在思考。他認為,來島又兵衛式的爆發無疑會葬送長州。在這一點上,世間恐怕再也找不出像高杉這樣看似離經叛道、實際慎之又慎的沉穩謹慎之人了。但是,他的想法又有別於那些因循守舊、敷衍一時、對朝廷和幕府逆來順受、只知道息事寧人低頭認錯的藩內庸俗論者的主張。他的想法,是要讓長州藩通過武力從幕府獨立出來,割據一方。從最終的結果來看,長州正是按照高杉的主張、預想和方向前行的。不,也可以說是在迷失方向以後被時代的浪潮衝到了割據的岸上。 高杉晉作來到大坂以後,便投奔土佐堀的長州藩府。藩府的留守職宍戶九郎兵衛老人吃了一驚。 “莫非是脫藩到此?” “正是。”晉作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宍戶老人了解高杉的為人,所以並沒有把他當做逃亡的罪人對待,而是趕緊把上方的政局告訴他。 日後成為第十五代將軍的德川慶喜,目前在京都輔佐將軍家茂,可謂三頭六臂,手眼通天。他的為政之能令人敬畏,被尊為僅次於家康公。他雄辯的口才,可以讓平素伶牙俐齒的公卿大名啞口無言。說到個人喜好,他酷愛西洋事物。而作為官場中人,他則徹底地擁護幕府。 慶喜的出生地,卻是水戶德川家這個攘夷論的發源之地。 “正因為如此,他並不贊同幕府那種軟弱的開國論,而是主張攘夷。由於主張攘夷,似乎是同情長州的。”宍戶說道。 這些消息都是從桂小五郎、久坂玄瑞等人處獲得。他們悄然進人京都,為長州藩能再次立足而大費周章。 “桂小五郎還說,對我藩的處置現在有放寬的可能。” 這只是桂小五郎的主觀推測。其實幕府已經對關西十一藩秘密下發了長州征伐令。宍戶也聽說了這一傳聞,已拜託京都留守職乃美織江去調查消息的真偽。 “無論如何,即便要討伐我藩,目前也只是在內部商議。京都的政局十分微妙,如果又兵衛率領游擊軍闖進來,無異於把火種扔進火藥庫。” “桂怎麼說?” “他主張要慎重。越慎重越好。他十分擔心家鄉起事。只要找到藉口,幕府甚至打算消滅毛利三十六萬九千石。所以為了長州,萬萬不可輕舉妄動。否則就是最大的不忠。” “總而言之,”高杉換了個話題,“薩摩的島津久光是策動毀滅長州的主謀,對吧?” “看來是的。” 就在宍戶老人下意識點頭稱是的一瞬間,高杉拿定了主意。他決意去刺殺島津久光。 久光雖然不是薩摩藩主,卻是藩主的生父,輔政重臣,在藩內外享受著和藩主同樣的待遇。此人唯我獨尊,總是想通過在朝廷和幕府之間進行斡旋來提高一己威名。他表面上主張公武一體,內心卻對幕府十分輕蔑,盤算著有一天可以憑薩摩與幕府抗衡,至少目前他已經做好了實現這個目標的思想準備。也正是他,對西鄉大為不滿,兩次將西鄉流放孤島。 “總之,”高杉對宍戶老人道,“來島又兵衛不是我這種黃毛小子可以應付得來的。” “竟然還有你晉作應付不了的人,著實有趣。但若是那個又兵衛,倒也有可能。” “不管我怎麼費唇舌,他只是一口一個小子,完全沒辦法與他辯。所以我以為,還要請您宍戶老人家出山,或是請在京都打探情況的桂小五郎、久坂玄瑞親自回一趟長州,將上方的局勢親口告訴他,斷了他的念頭。除此之外,恐再無良策。” “你也可以勝任啊。既然不惜脫藩到此探察情況,為何不立刻返鄉,去勸解來島?” “這個嘛……” 高杉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他來到了大坂,怎放得下心中的大事?那就是殺人。 他要殺的這個人,就是薩摩的島津久光。 島津久光,又名三郎。他雖然無官無爵,卻成為了薩摩藩實際的領導者。本來沒有品爵的人在幕府、朝廷是沒有席位的,然而島津硬是通過使計,先是弄了個左近衛權少將,後來又得到了左近衛權中將之職。為了政治土的需要,他可以不擇手段。 薩摩藩的先代之主,當是幕末一等一的英明藩主島津齊彬。齊彬聲望威震海內,可惜在安政五年突發疾病離世。他在彌留之際,曾將同父異母的弟弟久光喚至床前,留下遺言說:“家業就讓又次郎(久光之子)繼承。他尚年幼,由你來督促國政。”這條遺言,讓久光成了薩摩藩實際的主人。 久光並非平庸之輩。與其他各藩主相比,無論是政治上的見地還是氣概,都豪不遜色。可不管怎樣他畢竟無法與齊彬媲美,齊彬若是凡人,久光只能算作泥人。可就是這個泥人,偏要學齊彬的樣子,以“大名志士”自居,想要利用薩摩七十七萬石,在幕末風雲裡爭得一席之地。 已故齊彬公生前受重用的家臣也大都對久光這種不自量力的舉動十分不屑。西鄉等人就曾當著久光與旁人的面,罵他“地五郎”。在薩摩方言中,“地五郎”就是鄉巴佬的意思。 可是誰也沒料到,這個“地五郎”率領薩摩的大軍進京以後,竟然博得了天皇的信任,被用來牽制長州。孝明天皇極端佐幕,“地五郎”便也順理成章地迎合天皇,變成了佐幕論者。 長州藩在大坂的藩府面朝土佐堀川,外圍是一道龐大的鐵牆,從常安橋的南端向東,沿著河岸矗立著。 “我出去清醒清醒。” 高杉說罷,向河岸走去。他下得石階,在河邊蹲了下來。 丸龜、德島、柳川、姬路、岩國、明石、廣島等藩府在河對岸排列開來,和長州藩府一樣,都是黑漆漆的土牆倉房式建築。 高杉掏起一捧河水,洗了把臉。許是漲潮的緣故,河水有點咸。 高杉感覺背後有人向自己靠近。轉過身來,發現一個十分精悍的武士正雙臂交叉抱在胸前俯視著他。此人膚色黝黑,雙目炯炯有神,身穿印有家徽的黑色和服。雖然是樸素的棉服,但從衣服上看似能劃破手的一絲不苟的摺痕,可以隱約猜出此人的性情。 此人便是土佐脫藩志士中岡慎太郎。這段日子他一直寄身於長州,組織浪人成立了一支忠勇隊。由於京都局勢不斷惡化,他便動身東上探聽消息,頻繁奔走於大坂、京都等地。他是狂熱的討幕論者。與那些流浪志士的空談不同,他的理論頗為縝密,對現實的觀察也十分敏銳。 以前龍馬在千葉武館學藝時,中岡在桃井武館習武,二人極少會面。中岡可稱得上是半個長州人,與高杉更是莫逆之交。 “來了?”中岡問得乾脆利落。 “來了。”高杉幾步登上五級石階,走到中岡站立的門前的道路上。 “聊聊吧。”中岡拍了拍河岸邊石頭上的灰塵,盤腿坐了下來。 腳下,河水捲著穢物向遠方流去。高杉講了長州藩的局勢,中岡則談起京都的形勢。 “長州藩目前已是進退兩難。徒勞爭論,無計可施。我說的沒錯吧,高杉君?”中岡用很重的土佐口音說道,“已是走投無路了。高杉君,你可是謹慎一派?” “容我想想。” “這就錯了。眼下這種時局還在畏首畏尾,必敗無疑。這樣下去長州遲早會萎縮、滅亡。長州藩滅亡了,日本的尊王攘夷事業也將毀滅。高杉君,必須行動起來,做什麼都行。總之,要找一個突破口,徹底打破現在這種被逼入死胡同的境況。這是唯一的辦法。” “比方說怎樣?” “殺了島津久光!”河水的波光映在中岡的臉上,分外明亮。 在京都、大坂,藏著許多勤王浪人。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最近都被幕府血腥鎮壓,留下來的都是一些死士。他們深信,“長州亡,勤王休”,於是想盡辦法改變這個勤王浪人之鄉——長州的悲慘處境。 在京都,每天都會有幾個志士遭到新選組襲擊,或是被當街殺害,或是在藏身處遇害。哪怕多活一天,都會慨嘆“今天總算平安活下來了”。他們面對的便是如此嚴峻的現狀。為了擺脫這種現狀,這群浪人所能夠做的只有“刺殺”。殺掉反長州的大名,而最大的敵人莫過於京都守護、會津藩主鬆平容保以及薩摩藩主生父島津久光。 “中岡君,”高杉晉作開口了,“如果將藏在上方的浪人集結起來,可以形成一股勢力。你我率領他們除掉薩會奸賊如何?” “容我細細想來。”中岡慎太郎道。中岡正在等待最佳時機。他的智謀與策略,是那些動輒輕舉妄動的浪人無法企及的。他的計劃是,長州大舉東上,上方的浪人與之呼應揭竿而起,在京都發動政變,擁戴天皇建立攘夷政權。 “為此必須說服我藩。” “好!”高杉當即決定火速回藩。 駐紮在宮市的來島又兵衛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晉作到底在搞什麼名堂?難道那個小子還是害怕了?”正當他每日念叨不停之時,高杉和中岡一同回來了。 然而高杉一回來就被藩吏以脫藩之罪逮捕,先是囚禁在親戚家裡,後來被投入野山的大牢之中。但正是因為高杉被關在獄中,才能在後來接連不斷的騷亂中倖免於難。 來島又兵衛幾乎每日都堵在藩廳,態度強硬地進行交涉。 “請務必准許我出征!”有時他甚至擊柄鳴劍相逼。終於,來島獲得了許可。但命令並不是出征,而是“訪察上方”。隨行的游擊軍被限定為十一人,即便如此,士卒仍然爭相報名,最後出行的竟然多達五十餘人。這些人個個都抱定必死的決心,又怎能不在世間掀起風波! 來島又兵衛闖進了大坂,還帶來了五十餘名死士。這些志士都是脫藩的勤王浪人,去年還在京都的大路上威風凜凜地闊步行進,長州藩在京都政界失勢以後便都去了長州。其中,土佐出身者居多,還有人就是龍馬在老家的近鄰。 “來了一群不速之客啊。”土佐堀長州藩府留守職宍戶九郎兵衛老人苦笑道。 “宍戶大人啊,老夫在家鄉可是喝過了訣別酒才來的。” 聽又兵衛這麼一說,宍戶九郎兵衛苦笑道:“正是這杯訣別酒攪得天下不得安寧。” ,就在又兵衛到達之前,長州藩早已火速派來信使,將世子的書信送到老人手中。信中寫道:“來島又兵衛很快便會率領多人趕到你處。若令其舉兵,一切都將毀於一旦。京都尚有桂小五郎、久坂玄瑞,務必溝通聯絡,阻止又兵衛起事。” 翌日,又兵衛說道:“老夫將乘今晚的夜船進京。” 宍戶老人聞言,不由得渾身發抖。若是在京都鬧起事來,無異於給了幕府一個討伐長州的口實。這正是幕府一直等待的。 老人苦苦相勸,仍是無用。 “那麼,至少只您一個人前去。” “好吧。”又兵衛總算答應了。現在京都如同下了戒嚴令,如果帶上五十個人闖進去,勢必會與新選組、見回組遭遇,又兵衛心裡自然也明白。 “老人家,我有一個請求,希望您能讓這些人逐個進京。求您了。” “莫要老人家老人家叫個不停,閣下不也是老人家嗎?” “我可是血氣旺盛著哪。雖說上了年紀,可是決不會輕易被人說服。” 來島又兵衛隻身去了京都。他剛在河原町藩府住下,乃美織江、桂小五郎、久坂玄瑞便前來迎接,神情黯淡。大坂的宍戶老人早已派信使將又兵衛進京之事通知了他們。當天夜裡,三人向又兵衛講述了京都的形勢,苦苦勸說又兵衛不要起事。又兵衛起先只是一邊應承一邊安靜地聽,待到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便仰起臉,大喝一聲: “一群貪生怕死的東西!” “來島大人,此言差矣。”桂皺起眉頭,說道,“我等並非貪生怕死之輩。” 又兵衛絲毫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你和晉作都是書讀得多了。總是要對形勢說三道四一番才開始行動。武士實踐武士之道哪裡管得了形勢!君辱則臣死。武士只要明白這個道理即可。” 桂小五郎是武士中的革命者,而又兵衛只是想做一個最純粹的武士。也正因為這樣,藩主、世子,以及高杉、桂、久坂都無法斥責又兵衛,而只能一遍遍地勸解。 桂說,同情長州的加賀等十四藩的四十四名攘夷藩士,在對馬藩士的關照之下,齊聚清水產寧坂的飯莊明保野,共商救助長州藩之策。這一會談是桂在幕後組織的。會談時,很多人都認為目前長州的悲慘處境,都是薩摩藩的奸計造成的。 “所以,請再等一下,形勢很快就會好轉。” 聽桂如此一說,又兵衛冷笑道:“各藩的烏合之眾湊到一起能有什麼作為?大丈夫不應寄希望於此。” 經他如此一說,眾人也感到這似乎只是希望渺茫的主觀推測。但來島進京數日之後,竟然意外地發生了一件事,讓人不再覺得桂是主觀推測。傳聞說,島津久光得知各藩的輿論對自己不利,不由怨從心起。 其實他骨子裡還是大老爺。他當初來到京都,是為了裝好人,為了獲取名聲,將政界亂攪一通後,竟然發現他在世人眼裡根本不是什麼英雄,不僅與長州敵對,就連其他各藩都在暗地裡一口一個“薩賊”。他自是勃然大怒。土佐的山內容堂也有類似的性格,來到了京都,稍有不滿意的地方,二話不說便返回藩國。這次久光也突然要回藩。有傳聞說薩摩藩府現在一片忙亂,就是為了準備久光回去。 “真乃天助我也。”來島又兵衛一聽,不由拍手稱快。他放出話來,要在伏見設下埋伏,殺進久光回藩的隊伍。 “老夫與游擊軍殺入敵陣。此一去必死無疑。然大奸將除,主公之仇必能雪。” 這絕不是空話。此時,五十餘名游擊軍已經全部暗中進入京都河原町的長州藩府。又兵衛讓他們作好赴死的準備。要想突襲薩摩藩,必須下定必死的決心。 “萬萬不可對桂和久坂提起此事。”來島叮囑道,隨後,便著手準備起來。為了這次行動,他們準備了短槍、連環甲、繩梯等,還仿照赤穗義士訂做了印有相同紋樣的服裝。 “要保密!”又兵衛用長州話和每個人耳語了一遍,但自己竟忍不住說出了口。 “小五郎啊,近幾日會有一件令世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他說漏了嘴。 桂小五郎心中一驚,連忙來到房中,只見房中高高堆積著彷彿四十七志士用過的器具。 “來島大人,你可叫我如何是好啊。”桂小五郎連連嘆氣。 “這件事是我來島又兵衛所為,不會給你帶來麻煩的。” 未幾,來島準備伏擊的事被京都所司代的密探得知,所司代迅即報告給守護鬆平容保,容保又告知了島津久光,於是久光突然將出發日期提前,並未在可能出亂子的伏見停留住宿,而是直接返回了薩摩。 來島又兵衛咬牙切齒,頗為悔恨,卻又並未失望。精力旺盛的男人不會為找不到下一個行動目標而發愁。 “還剩下一個大奸人。京都守護會津中將鬆平容保正是薩賊的同夥。”又兵衛重新設定了目標。 這次他要殺進黑谷的會津藩在京都的大本營,砍下藩主容保的首級。要闖的不再是行進的隊伍,而是就連砌有灰瓦土牆、建有釘滿鐵釘的城門的城郭都相形見絀的會津藩大營(黑谷淨土宗本山金戒光明寺)。而且,內有藩兵兩千。 “哈哈哈,這下可要好好準備一番了。” 又兵衛看似漫不經心,可由於他本來就精於武略,一旦要製定計劃,頭腦異常靈活。 此處要提到一位叫古高俊太郎的浪人。池田屋之變正是始於古高俊太郎這位不幸的勤王志士被新選組逮捕。 古高平日裝成商人的樣子,自稱升屋喜右衛門,經營著一家店鋪,用來躲避幕府官差的監視。沿著河原町四條一直向北走,東側有一條巷子,店鋪就開在這裡。來島又兵衛手頭那些讓人不安的工具,便是從這位長州人處購得。 “古高君,計劃有變。攻擊的目標改為會津藩大營。”來島在藩府的內院輕聲說道。 “既然如此,難免一戰啊。”古高點了點頭。 集會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最初,又兵衛只是想殺進黑谷的會津大營,一刀砍下鬆平容保的腦袋。這是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計劃,然而,漸漸地開始有人提出:“只是這樣有點可惜了。” 這些天來,又兵衛的熱情和計劃就像釀酒時用的酵母,被潛於京城內外的勤王浪人熱烈地討論著。因此到處都有秘密集會在舉行。最終討論的結果便是:“還應該除掉京都所司代守護鬆平容保之弟鬆平定敬。” 如今還隱藏在這風起雲湧的京都、大坂的志士,皆是千錘百煉之身,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們的秘密聯絡點,就是古高俊太郎即升屋喜右衛門的店鋪。 古高是一個長相溫和的中年男子,有著一張商人的臉孔,說一口正宗的京都話,鄰里誰也想不到他竟然是一個武士。但他卻並非藩屬武士,而是寺院武士。 俊太郎之父古高週藏是山科毗沙門堂的住持——品慈性法親王的家臣。俊太郎出生於大津府第,自幼便隨父親移居京都,在堺町丸太町下建房定居。他素有勤王之志。當初被梅田雲濱感化成為勤王派,一直堅信“幕府從天子手中竊取了政權”,並與親王、公卿的家臣保持聯繫,逐漸成為京都勤王派中擁有很高威望的人。 古高也是安政大獄的倖存者。在那場鎮壓中,曾有一段時間,他整日被探子跟踪。當時,一個叫湯淺五郎兵衛的志士主動找到他,說:“我有個親戚叫升屋喜右衛門,為各藩釆辦物品。最近他本人和家里人都去世了,不知您是否願意繼承他的家業?” 這可解了古高的燃眉之急,真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古高立刻答應下來,當即改名為升屋喜右衛門,在店裡住了下來。 一晃六年過去,店裡的掌櫃和鄰居都不知道古高的真實身份。志士的活動仍然繼續著,各藩的脫藩志士也藏匿得很好。肥後頭號英傑宮部鼎藏等人,便一直藏在古高的店裡。 “諸位的意思我明白了。此事能否成功,取決於能夠從長州獲得多少援助。我這就去找來島大人商談此事。” 古高一身商人打扮,來到了長州藩府。他首先向來島轉達了志士們的心情。 “真乃壯舉也!”來島興奮地拍膝道,“古高君,難得眾志士舍生取義,還是將聲勢製造得浩大一些為妙。不如這樣如何?”說著,他取出折扇,在榻榻米上寫下了幾個字:佔領京都。 “佔領京都!”古高俊太郎的目光頓時變得無比銳利,“來島大人,一起幹吧。新時代的降臨需要有人作出犧牲。我今年三十七歲了,活得太長了。還是為這項壯舉獻上這把老骨頭吧。” “且慢,老夫都已經五十歲了。”又兵衛彷彿有些羞愧,操著柔和的長州口音道,“莫要再提年齡了,古高君。” 來島又兵衛隨即公佈作戰計劃,這個計劃可不得了。 “首先,選擇一個狂風大作的夜晚,在上風處放火,燒了京都。趁混亂之時,分成三隊,第一隊殺入所司代,第二隊殺入黑谷,最後一隊前往皇宮,誓死擁戴天皇。”又兵衛接著說道,“如果只是這樣,難免會被幕府和各藩的軍隊包圍而失敗,所以要從長州請來大軍,互通聲氣,密切聯絡,將天皇交與長州大部隊。然後長州軍進入京都,布下軍政,一舉推翻幕府。” “如果大戰一場後失敗了,又該如何?” “那時便可擁戴天皇移駕長州。在遙遠的防長二州頒下討伐幕府之詔,動員天下勤王諸藩、勤王志士奮起。” “這個計劃……”古高忽然感覺一股熱淚就要湧出,“猶如陣陣怒濤不絕於耳。” “古高君。”來島又兵衛也不禁為自己氣壯山河的計劃渾身顫抖,一陣戰栗向腰間襲來,他搖搖古高俊太郎的雙手。 “老夫生於長州,而你是京都人,想不到竟會為了同一個目標而死。” “不管成功與否,都要獻上這條命。”古高朗聲道。長年的地下勤王運動已經讓他心力交瘁,他決定藉此機會結束自己的生命,或者說死亡對他已經成為了一種喜悅之事,類似於聽到佛音。流淚便是因為這個緣故。 古高無妻無子,只有一位可憐的老母親。 “這是迫不得已。”一想起母親,古高不禁又開始流淚。要是誰家的父母不幸有這樣的孩子,也只能放棄了,他默默地想。 來島的計劃雖然不夠周全,可是,要起事就必須打破現狀。重要的是引起事端,至於成功與否,就不是眾人應該考慮之事了。古高心裡明白這一點。 “來島大人,我來準備武器和火藥,聯絡潛伏在京都大坂的同志。僅土佐的同志應該就能找到五六十人。” “老夫這就返回長州。就是拼上性命也要說服藩主,大舉進京。”又兵衛抹去眼淚,說道。 龍馬的動向如何呢? 這裡是神戶村小野濱學堂裡龍馬自己的房間。這間屋子麵向大海。 深夜,龍馬倚靠在窗側,靜靜地聽著紙窗外的雨聲。或許是因為風大了起來,雨聲之中夾雜著陣陣越來越響的波濤聲。 啪!龍馬打死了一隻叮在臉頰上的蚊子。蚊子已經吸了血,龍馬臉上出現一抹血色。學堂正面臨關門的危機。說到原因,是因為京都的志士們來到學堂,拼命勸說土州的學員參加古高俊太郎等人的京都起事。於是,大家都動搖了。 這也是理所當然。若是兩三年前的龍馬,恐怕提起劍來便飛奔到京都去了。不正是為了這種大快人心之事才背井離鄉、脫藩至此嗎?然而,龍馬的眼光變得長遠了。即便這五尺之軀倒下了,又能怎樣?僅憑區區一兩百浪人就想推翻統治了三百年之久的幕府,無異於癡人說夢。龍馬認為,急於求成是不行的,成就大業需要等待合適的時機。現在正是養精蓄銳之時,大丈夫應當忍辱負重,等待時機降臨。 龍馬一直夢想著有一天能夠掌握瀨戶內海的製海權。在這一天到來之前,在連艦船都無法熟練駕駛的時候,跑到京都去參加些個幼稚的爭鬥,又有何用?龍馬向學員們說明了其中的利害,怒道:“若執意要去,須得先取我性命。”如此一勸,學員們的情緒大體平息了下來,只有幾人仍然頗為激動。 “給你們一晚上的時間,好好考慮考慮,我會在房間等你們。考慮清楚了就來找我。”龍馬說完,便回房了。 許久,隔扇被拉開了。龍馬抬頭一看,原來是寢待藤兵衛。他是來送蚊香的。 “藤兵衛,怎麼還沒睡?” “爺尚未安歇,我又怎能入睡?也虧了小的以前是個盜賊,所以就算是深夜仍然很精神呢。”他一邊說著,一邊把蚊香放在了牆角。 “最近總是下雨。”龍馬有些無聊地嘟囔著。 “今年的梅雨下得有些猛烈。逢上這樣的年頭,人的性情也會變得粗暴起來。” “裡面還在爭論嗎?” “何止是爭論。”藤兵衛苦笑了一下。 “呵呵,是嗎?”龍馬也無奈地苦笑了起來。 聽到走廊里傳來一陣腳步聲,寢待藤兵衛不動聲色地離開了房間。 龍馬猛地摘下長短雙刀,扔進壁櫥,頓時變得赤手空拳。他心想,萬一對方先動起手來,便老老實實奉上這條性命。 “坂本先生。”隔扇打開,是北添佶摩和望月龜彌太二人。 北添佶摩是土佐高岡郡岩目地村人士,雖說不是神戶學堂的學生,但是他曾在龍馬的建議下考察過北海道,後來一直躲在京都。今天,他與幾位京都志士一同來到神戶學堂,為的就是力勸學員們參加起事。 看二人的神情,龍馬明白只有望月龜彌太一人為北添說服,決意進京。望月太年輕了,嘴角還泛著稚氣。北添和望月這次是有去無回了。龍馬望著眼前的兩個人,神色黯淡。 望月龜彌太是高知小高坂西町的鄉士望月團右衛門之子,小高坂離龍馬的家不遠。文久二年十月,容堂去往江戶,龜彌太隨即加入了五十人組這個自發組成的近衛隊,離開了家鄉。後來,在龍馬的舉薦下進入了海軍學堂。 “坂本先生,看來我不得不殺了您。”龜彌太絕望地垂下了頭。因為龍馬有言在先——若執意要去,須得先取他性命。 “動手吧。”龍馬道。 “我不是您的對手。”龜彌太是個老實人,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殺不了龍馬這個土佐一流劍客。 “您為何沒有佩帶刀劍?”龜彌太面露懷疑之色。 “這樣你才容易下手啊。”龍馬神情嚴肅。 龜彌太的腦袋聾拉下來,雙手合十,懇求道:“坂本先生,我要和北添進京,請放我走吧!求您了!” 龍馬不由得淚如泉湧。 “難道你就這麼想去送死嗎?” “想!” 龜彌太淚水撲簌簌地落下來。像他這樣單純的烈性男兒,自從離開家鄉那一刻起,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既然如此,他必然會選擇一種轟轟烈烈的死法。 “坂本先生,”北添佶摩道,“我已說過多次。如果您能夠率全體學員加入我們,勝算會大很多。難道您無論如何都不肯答應嗎?” “此事不要再說了。”龍馬站起身來。就在這雨中送他們上路吧,他想。他叫來了藤兵衛,囑咐道:“請將二人護送到京城。” 近些天來,新選組和見回組不惜遠赴伏見,嚴密搜查進入京都的“不逞之徒”。龍馬想,危險臨近之時,藤兵衛敏銳的直覺和機智或許能夠派上用場。 “遵命!”藤兵衛的回答讓人放心。 四人很快便冒雨出發了。 “海浪不小啊。”龍馬自言自語道。高高的浪頭正拍打著海濱。 一行人披蓑戴笠,腳下不時濺起泥漿,走在通往大路的坡道上。爬坡時,北添佶摩和望月龜彌太二人頻繁地轉向龍馬,談論著各自的家鄉,就像著了魔一樣訴說著。龍馬只是不斷地點頭。 藤兵衛打著燈籠在前面帶路,想到北添等人果真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他蓑衣包裹下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 些許沉默過後,望月龜彌吝忽然笑著對龍馬說:“我想到了一首俳句。” “哦?念來聽聽。”龍馬問道。 龜彌太清了清嗓子,低聲吟誦道: 龍馬沉默。過了一會兒,他開口道:“真是一首奇怪的俳句。”說罷,乾笑了幾聲。 這時,北添倍摩也開口了:“我也獻獻醜。這是我很久以前做的一首詩。”燈籠的亮光照在臉上,他歪了歪那張像極了河童的嘴。他長相極醜,卻有詩才,自號對鬆軒。 走完坡道,四人來到了大路上。 “來日方長。”龍馬竭力用愉快的腔調說道,“萬不可草草了結性命。萬一失敗了,千萬不要切腹自盡。只要還有一口氣,爬也要爬回來!” 路邊的小茶館旁,有兩株松樹。四人便在此道別。 在寢待藤兵衛的隨行關照下,望月龜彌太和北添倍摩二人終於平安抵達京都。進京的那一天,雨仍在下著。進入河原町的長州藩府一看,已經有許多來自各藩的浪人聚集在此,以土佐的浪人居多。這些人裡有:出生在高知城下火槍町足輕之家的石川潤次郎、足輕藤崎八郎,土佐勤王派中罕見的上士出身的宮川助五郎,徒士出身、領七石七鬥俸祿的野老山五吉郎,鄉士出身的安藤鐮次以及大利鼎吉。 “怎麼只有龜彌太一個人?”大利鼎吉沉下臉,把頭扭向一邊。他以為龍馬會帶領全體學員一路飛奔而來。 “那個腦子裡只有船的傢伙,就是不肯動彈。”前去做說客的北添倍摩苦笑道。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一想到龍馬的神情氣質,總覺得有些滑稽。 “那個傢伙真是可恨啊。”大利鼎吉終於也無可奈何地苦笑起來。 “既然如此,龜彌太,”北添佶摩拍了拍龜彌太的肩膀,說道,“我就把你引見給肥後熊本的宮部鼎藏吧,想必你已聽說過他了。” “久仰大名。”龜彌太急忙點頭致意。宮部鼎藏可謂天下聞名的志士,就連吉田松陰都要敬他三分。 龜彌太被帶到另外一個房間,在那裡見到了宮部鼎藏。在這個浪人團體裡,宮部算得上是首領,今年四十五歲。 “敝人便是宮部鼎藏。”宮部開口道。 雖然面前是龜彌太這樣一個毛頭小子,宮部仍然鄭重其事地施禮。 龜彌太看到的是一位溫和、嚴謹、正直的中年武士。他萬萬想不到這個人便是與久留米出身的真木和泉並列為九州浪人之翹楚的宮部鼎藏。 宮部自幼才華出眾,對祖母極為孝順,孝行已廣為傳播。他是肥後熊本藩的兵法宗師。後來,他脫藩離開之時,把兩個年幼的女兒叫到身邊,留下了一首詩。 他還訓誡道:“水戶武田耕雲齋的長女在十七歲時被藩吏捉住,當藩吏要殺她時,她笑著把頭伸到了刀下。如果真有這麼一天,你們二人不要哭泣,換好衣服,要像個大人一樣面對。” 姐妹二人中姐姐叫阿樂,妹妹名阿蜜。父親脫藩後,這對姐妹即便是在家門口玩耍,也會時不時地跑回屋內問:“母親,還不用換衣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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