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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一七、長崎高士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9862 2018-03-16
坂本龍馬天還沒亮就來到甲板上。海風很猛,綠色的右舷燈搖晃不止。 “風帆像在咆哮。”他抬頭看了看,挺胸迎風往船尾走去,在那裡撩衣坐下。天氣寒冷。 文久四年大年初一的太陽就要出來了。不久,一些人站在龍馬周圍,漸漸多了起來,多是神戶學校的人。酒宴也準備好了。在好酒的菅野覺兵衛的提議下,他們決定對著新年的太陽推杯換盞。 高松太郎和赤面馬之助抬來酒桶,用竹筒切成的粗杯子當酒器,給大家倒酒。 “下酒菜是魷魚乾。”澤村總之丞給每人分了一些。 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大家實在忍不住竹筒裡酒香的誘惑,見菅野覺兵衛偷偷地喝了一口,也都咕咚咕路地喝了起來。 “坂本先生,很香吧?”出身商家的赤面馬之助小口吮著酒。

“我們唱盛節調吧。”菅野覺兵衛抬起頭來,高唱一聲:“一呀一,人生忠孝義勇全,不惜生命保名節。” 澤村總之丞接著唱道:“二呀二,深簷斗笠遮顏面,情愛髮絲過眉間。”這是土佐自古以來就有的數數歌,不知起源於何時。藩中不論上士鄉士,都會唱,就像是藩歌一樣。有點像室町時代的今樣調,因此和築前福岡藩的黑田節調也有點像,時而氣勢鎊礴、慷慨激昂,時而婉轉低徊、淒婉幽妙。 “武士不知黎明鬧,笨貓不知捕鼠道。”這是說,武士如果不為清晨敵人來襲做好防備,就像是不會逮老鼠的貓。 “吾愛示吾刀,刀刃刀品與銘文。” “一人可當萬夫勇。” “退無可退時,與刀一起亡。” 就在他們又說又唱的時候,一縷光芒射出,東方的天際出現一點紅。天際越來越紅,太陽升起來了。

“看,真壯美。” 菅野拔劍跳起了花鳥舞。 龍馬將觀光號停靠在神戶小野濱,指導學員練習。本來應該是由學堂主管的勝海舟來教,但他最近實在公務繁忙。勝與將軍一起乘坐翔鶴號比龍馬等人早一步於正月初八到達了大坂,作為幕府代軍艦奉行住在大坂城內。 “我來教。”龍馬一臉嚴肅地說道。陸奧陽之助一聽,忍不住笑了起來。龍馬雖然是教頭,但是他那些東西都是照葫蘆畫瓢學來的,不像勝海舟是直接從荷蘭人那裡學來的正宗的航海術。 “渾蛋,即便這樣,我還不是把船從品川開到了神戶?” “嗯,這個我承認。但是學問和技藝開頭最重要,要是一開始您就把自己獨創的那些東西教給我們,那可麻煩了。” “你有什麼不樂意的?”

龍馬對陸奧無可奈何。陸奧其實並不是當真這麼認為,只是在跟龍馬開玩笑。陸奧善辯,而且總是在沒理的時候也要講出個道理,愛逞口舌之能,因此與同學都不和睦。只有在龍馬這樣的大哥手下,他才能喘口氣。 這時一個操著薩摩口音的年輕人站了出來,說道:“我跟坂本先生學。” 正是薩摩藩派來的伊東佑亨。伊東和其他浪人不同,他是奉藩命來的,因此想趕緊學會實際操作,掌握航海技術。薩摩藩已經購進有三根桅杆的蒸汽船安行號,等著伊東等人回藩。 不知什麼時候,寢待藤兵衛也來到了學堂的宿舍裡。龍馬一直勸寢待藤兵衛學習海軍,但是藤兵衛總是不聽他勸告。 “您就饒了我吧。小偷哪有跑到海裡的?” 龍馬不得已,讓藤兵衛擔任自己與勝海舟的聯絡人。

勝也很喜歡藤兵衛,對幕臣同僚和大名自豪地說道:“我收了一個小偷當手下。” “爺,得去趟大坂。”二月的一天,藤兵衛從大坂回來之後,催著龍馬過去。 “什麼事?” “不知道什麼事,反正像是好事。” 從神戶村的生田樹林到大坂城,走陸路至少有八十里。 “開軍艦去吧,就當是練習了。”龍馬心道,然後讓學員們做好了出航的準備。 第二天一早,軍艦起錨出航。逆風,無法用帆,於是決定使用蒸汽機。 “多燒五平太。”龍馬吩咐道。 “五平太”是煤的俗稱。據說是築前一個叫五平太的人最先開釆買賣,因此得名。但是沒有人知道五平太是個什麼人。觀光號上所用的是築前鷹取山的煤。 “坂本,幕府海軍可把那東西叫做煤。”陸奧跟龍馬開玩笑道。

“我就叫五平太。” “我們跟您學坂本流的航海術,連燃料的叫法都和正統不同。” 菅野覺兵衛手握舵輪。觀光號冒著濃濃的黑煙,迎風南下。到了西宮灣一帶,風向變了。風速大概八米,馬馬虎虎算是順風。 “關掉蒸汽機。升起。”龍馬並不動手,只是指揮。 傳令的高松太郎立即在甲板上大聲喊道:“勞拉兒賽。” 聽到號令的土州脫藩浪人望月龜彌太、因州藩士吉田直人等船員朝著最高的桅杆跑去。 “哈哈哈。”龍馬大樂。劍術有意思,軍艦也很有意思。 不久,觀光號就開進大坂的天保山灣。龍馬吃驚不已:各種型號的軍艦都停靠在此,數數竟有十一艘。 將軍進京,這可能就是將軍的艦隊。這是為了顯示將軍的威嚴。原本,將軍的隊伍應該是大小名跟隨左右,絢麗豪華,但是現在將軍乘坐軍艦從江戶來到了京坂。一般軍艦過於簡單,為了顯示將軍的威嚴,便讓諸藩的軍艦都開到了大坂灣,其實,就是壯行。

目下擁有軍艦的藩並不多。有的藩即便有船,但是沒有可以開船之人。所以代軍艦奉行勝海舟將幕府的海軍派遣到各藩,將船開到了這裡。 薩摩藩的安行號、加賀藩的發起號、南部藩的廣運號、築前藩的大鵬號、雲州松江藩的八雲號、越前福井藩的黑龍號,此外還有幕府的艦船:將軍禦乘翔鶴號、朝陽號、千秋號、第一長崎號和蟠龍號。 幕府勢力依然很強大啊,龍馬想。 龍馬原本以為勝會在大坂城內,一見將軍乘的翔鶴號的桅杆上飄著將官旗,道:“那個旗幟,不是勝先生的嗎?”他頓時詫異不已。將軍應該已經進了大坂城,勝怎能獨自留在軍艦上? 慎重起見,龍馬將船開近,直覺告訴他,勝在船上。龍馬往翔鶴號發了一個信號,然後讓人放下小艇。他乘著小艇到了翔鶴號的船側。但他不能上去。雖說是在海上,翔鶴號可以說是將軍的城堡,軍艦的甲板上掛著葵紋的帷幕。

龍馬從小艇上往上看,發現一個像勝的人待在一個奇怪的地方。 “陸奧啊,我近視,看不清楚。你幫我看看前桅杆瞭望台上的人是不是勝先生。” “從頂戴的紋樣上來看是的。”陸奧的眼睛很好使。 站在瞭望台上的勝,已經用望遠鏡看到了觀光號進港的全過程。 勝這個人,看上去想法奇怪,行動獨特,但他也有江戶人特有的謹慎規矩的一面。由於擔負跟隨將軍一起進京的大任,最近一段時間他一直沒有睡好。而且作為代軍艦奉行,有時他會像水夫一樣登上桅杆,從暸望台觀察停靠在港口的各軍艦的情形。 勝從暸望台上下來,來到船側,低頭看著小艇上的龍馬。 “龍馬啊,一路辛苦了。” 他讓人放下繩梯。一個幕府高官,竟然像水夫一樣輕捷地順著梯子從軍艦上下來。他跳到龍馬的小艇上,說道:“去長崎吧。”勝迫不及待地要把龍馬推上世間的舞台。他這次讓龍馬隨行長崎,正是出於這種想法。

“幕閣命我馬上出發。這是幕府的公事。我之所以帶你去,其一是想讓你這個北辰一刀流的高手給我當保鏢,其二就是為了讓你練習一下航海技術。” 勝要乘觀光號去長崎。 長州藩就像一個火藥庫。過激藩士在這個火藥庫中,點著火把亂舞。不僅危險,他們已經開始爆發,並且一個接一個地引爆,幕府無可奈何。就連朝廷也很厭惡長州,當今孝明天皇就最厭惡長州。 長州藩的悲哀就在於他們不知道朝廷那麼討厭自己,仍以“勤王第一藩”自居,不顧藩國的存亡,繼續為所欲為,如癲如狂。他們不僅將矛頭指向幕府,還指向了外夷。長州藩依然不停止馬關砲台的活動,對往來於馬關海峽的外國艦船發動毫無預警的砲擊。這已經演變成了國際爭端。因判斷失誤,甚至擊沉了一艘日本船。不巧的是,那艘艦船偏偏屬於與長州積怨頗深的薩摩藩。

一晚戌時左右。薩摩藩的船高高掛起印有島津家紋的燈籠,在長州藩砲台前拋錨夜泊。砲台忽然開始發起攻擊,薩摩船慌忙起錨逃了八里多,最後終於起火沉沒,士官以下二十八人溺水而亡。 這明顯是誤傷。但是事件之後,長州藩找各種理由,拒不承認本藩的錯誤。這個事件使薩長兩藩感情上的對立更加激烈。 對於長州藩以攘夷之名發動的瘋子一般的單方面挑戰,各國也沒有沉默。外國的軍艦隻要一有機會便應戰,而每次都會摧毀長州藩的一部分砲台。每次長州藩都會修復砲台,再次發起砲擊。 龍馬較支持長州。他贊同勝的開國主張,但是論感情,他卻支持長州藩勇敢的攘夷舉動。種種矛盾與復雜的心理緩慢地意外地發展,但是他心向長州的心思一生都沒有改變。

街頭巷尾謠傳,幕府對與外國軍艦陷入苦戰的長州藩置之不理,甚至還為在馬關海峽受損的外國軍艦提供方便。 龍馬不能容忍幕府的做法。勝說,諸國準備組織聯合艦隊,攻打並製服長州藩。 二月初九,龍馬隨勝海舟前往長崎。 船在瀨戶內海向西航行。勝介紹說,英國和荷蘭的軍艦集結在長崎港,現在還從上海陸陸續續地開來。不僅這兩國,法國和美國也正將軍艦派往長崎。所有這些,都是為了對長州藩發動攻擊。幕府的官員,有很多拍手稱快,認為正是收拾長州的最佳時期。 幕府對長州的憎恨,已經到瞭如此病態的地步。當雙方尖銳對立的時候,就會失去理性,僅以憎惡之情進行思考。在一部分幕府中人看來,與長州為敵的洋人才是自己的同志。 但幕府雖然如此痛恨長州人,但是站在日本政府的立場,他們並不希望在國內發動對外戰爭。但是他們也沒有積極地說服洋人,讓其停止對長州的攻擊計劃,僅僅是像徵性地派一個勝海舟去斡旋。因此,勝將要去會見聚集在長崎港的外國軍艦艦長。 船航行到了風雲匯聚的馬關海峽。右岸是長州藩領地馬關,十六里之外都能看到長州藩的砲台群。龍馬用望遠鏡看到了在陽光下閃著青光的砲身,能隔著松林隱隱約約看到藩兵在砲台周圍訓練。心向長州的龍馬非常高興。長州雖是日本的第一大外藩,卻決心與洋人作戰。長州人性情之激烈,在日本無人可以比肩。但龍馬也知道,長州藩過激了。 “雖魯莽,卻很有意思。” 說他們魯莽,並不是嘲笑,而是出於親近之情。他想去見一見每一個長州人,拍拍他們的肩膀,對他們這樣說。 那麼,海峽的左岸呢?那裡是豐前小倉藩。小倉是譜代大名領地,封小笠原十五萬石。自古以來,只要說到德川家的防衛,就會想到小倉。他們的職責是監視九州的動向。自家康以來,德川家的假想敵就是西國大名,認為薩摩的島津家與長州的毛利家最為危險。所以一旦九州出現動亂,小倉藩主就要督促九州的大名進行鎮壓,就像四國探題高松藩(鬆平氏)一樣。 如今兩個陣營隔著海峽對峙。 兩藩對立之情極度惡化。所以,每當長州藩的砲台被外國的艦炮射擊,對岸的小倉藩士就會拍手稱快。從長州的土地上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們手舞足蹈的樣子,越發激起長州人對小倉藩的憎惡之情。 出了海峽的龍馬等人開始在北九州沿岸航行,駛入了肥前伊万裡灣。 伊万裡灣乃東松浦半島東南的大灣,海灣向內陸延伸,最裡面便是伊万裡。進入這個海灣有三條航路,分別是日比水道、青島水道和津崎水道。龍馬與勝商量之後,選擇了日比水道。 水路很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島嶼,到處都有暗礁,是一條非常困難的航路。他們累得滿頭大汗,於二月十四駛入了伊万裡灣,拋了錨。觀光號返回大坂,龍馬與勝將走陸路前往長崎。沿路桃花盛開。此間朝廷於二十頒旨,改元元治。二人到達長崎是二月二十三。 “真是個不錯的城市。”龍馬在街上走著,感嘆了好幾次。這裡的所見所聞都讓他感到非常新鮮,印象跟江戶、大坂、京都和諸藩的城下町完全不同。街上的行人都顯得非常悠然自得,也正證明了這個城市不像那些城下町那樣讓人感到拘束。 長崎洋味十足。自從元龜元年一艘葡萄牙船來到長崎海邊,這個海灣就成了吸收外國文化的窗口。戰國末期,天正八年以後短短幾年,這裡甚至成為羅馬教皇的領地。天正十五年,豐臣秀吉害怕這裡成為外國發動對日本侵略的據點,收回這塊領地。但是不管怎樣,這個城市的個性是葡萄牙人創造出來的。即便在德川幕府實施鎖國政策之後,只有在這個港口,荷蘭人和中國人擁有有限的居住權和貿易權。幕府在這裡任命了兩位長崎奉行,負責內政外交,但是實際上是由六位町元老負責的。 “喜歡上這裡了嗎?”勝年輕的時候,曾經作為第一期海軍傳習所學員在這裡度過了一段時光。他也非常懷念。 天空湛藍。土佐的天空很美,但是水氣太重。長崎天空響睛。東海天空的藍色一直延伸到了長崎。 “勝先生,京都的前方不過是大坂,江戶的前方不過是小田原,但是長崎的對面卻是大清國的上海啊。” 龍馬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構想。他覺得,自己的艦隊非以此為根據地不可。從這裡與上海進行貿易,從中獲利,然後用這些利潤增加軍艦的數量,創建日本最大的海上王國。同時,與薩長聯合,推翻幕府。 勝也是一個怪人。他明明知道龍馬是一個倒幕論者,卻為了促進龍馬的成長,千里迢迢地把他帶到了長崎。 勝走進了城中森崎的奉行所,見到長崎奉行服部長門守常純。長崎奉行是從旗本俊秀當中選出來的,有著相當大的權力,直屬老中,俸祿千石,米祿四千四百零二袋,金祿三千兩。在江戶城中的席次是在芙蓉間,長崎一旦有事,他擁有以將軍之名號令九州諸大名的權力。 “幕閣外國奉行得到的消息稱,英法荷美由於經常遭到長州藩砲擊,盛怒之下,準備在長崎組建聯合艦隊,從這裡出發,對長州藩發動攻擊,接著長驅直入,攻至將軍所在的大坂城下。那些軍艦已經到了嗎?”勝問道。 “目前還沒有接到哨所的任何報告。”長門守說道,“但是為了慎重起見,我讓屬下去看一下。” 勝揮了揮手,表示不用。 “我自己去。” 勝就是這樣。如果不是自己親眼所見,就不放心。他不相信聽來的傳聞,只相信親眼所見,並據此思考和判斷。這一點上,他和龍馬思考問題的方式完全相同。若非親自接觸,就覺得沒有思考過。 “您親自去?”長門守非常驚訝,高位的旗本怎會這麼隨便? “那麼下官也去。”長門守只好站了起來。 市街往西,有一處供奉著諏訪明神的立山高地,那上面還有一個奉行所。從那裡往下看去,可以將整個港口一覽無餘。 準備了三乘轎。一乘奉行官乘坐,一乘是勝的,另外一乘則是為幕府監察能勢金之助準備的。除了這三乘轎子,還有很多人跟著。奉行官手下的代官、監督指揮、調查人員和其他下級官員等,為了壯奉行官和勝出行時的威儀,眾人成群結隊地跟在後面。 “龍馬啊,就是這樣。”勝小聲道,“這樣日本才會滅亡。美國的高官如果有事出行,會一個人去,行動迅速。幕府萬事都是這樣運作,怎能提高效率?” 龍馬跟在勝的轎子旁邊走著。 一個大個子的浪人,穿著退色的紅紋服,臟袴,一頭亂發,面無表情地跟著勝。奉行所的官員們都感到毛骨悚然。 “那是什麼人?”有人小聲問道。 貴為代軍艦奉行的高官,帶著一個浪人,原本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是即便如此,這些官員也真怪,就因為龍馬是跟著勝來的,他們便對龍馬奴顏婢膝,問東問西。龍馬隨口應付了一番,忽然問道:“奉行所裡有多少錢?” 官員們無不瞪眼。其中一個以為龍馬也是江戶的官員,於是說道:“有十萬兩。” 龍馬暗自點頭。他想,一旦討幕之戰爆發,便去襲擊長崎奉行所,取了這十萬兩用作軍需。 他們登上了立山,俯身觀望海港,發現還沒有一艘外國軍艦到來。只要外國軍艦不來,就沒有辦法行動。 “再等幾天吧,等他們來。”勝說道。勸說將要聚集在長崎的外國軍艦艦長放棄對長州發動進攻乃是勝的公務,因此他決定在這裡等著。 其間,他們從森崎奉行所轉移到立山奉行所,在這裡住了下來。這塊高地可以俯瞰海港,景色很好。 當時,長崎的百姓為了區分這兩個奉行所,將立山這邊的稱為“立山衙門”。立山衙門是一座非常氣派的宅院。奉行所的正門寬七米,高四米五,雄偉壯觀。從正門進去之後,左邊是門哨,右邊是候見室和下級官員的房間。進入正門之後,正面的大玄關就像大大名的上府邸一樣大。玄關的左邊是年內慶典活動室、公務室等,還有為審判準備的白沙地。此外,還有書院、使者室、大廳、會客間等公務房,如果不清楚這裡的地形,甚至可能迷路。 龍馬沒有老老實實地待著,他每天都到市裡去,偶爾買買東西。長崎雖然如此與眾不同,其中的店鋪卻與江戶、大坂和京都等地沒有太大的區別。只是門簾都不是藏青色的,而是統一的黑木棉所製。藍天下,黑木棉與塗在房檐上的白石灰相映成趣。 龍馬走進了一家唐物店。這裡主要經營從中國或者西洋舶來的珍奇雜貨。 “有法國香水嗎?”龍馬問櫃檯裡的掌櫃。 掌櫃吃了一驚:這個衣著骯髒的浪人要法國香水做什麼? 龍馬很早就听說過香水這東西。據說在西洋,這是紳士所愛。他於是也想用一次。說來可笑,龍馬也好妝扮。他僅僅是不會妝扮,愛美之心卻足足的。 香水分為男用與女用。掌櫃於是問道:“是您自己用嗎?”他一臉恭維的笑容中,隱藏著輕蔑。 “對。” 老闆真想說:“您不需要香水,還是先洗洗澡換換衣服吧。”他忍了忍,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那個有點貴。”掌櫃低著頭,翻白眼看著龍馬。 “我知道。”龍馬生來就對貨物價錢比較敏感。這一點上,他和同時代的武士完全不同。 “多少?”他從懷中拿出了二十兩金子,都是兄長權平寄來的。 “一瓶三兩。” “給。”龍馬從懷中掏出三枚金幣,扔給掌櫃。三兩金子幾乎相當於丫頭和僕人一年的薪俸,實在不是小數目。 掌櫃誠惶誠恐地走到裡面,拿出了香水和古龍水。龍馬選了古龍水。 “對了,有法國香粉嗎?” “是您用嗎?”掌櫃暈了頭,不由失口問道。 “蠢貨,我能用嗎?”龍馬大笑起來,道,“我想送給心愛的女人。” “哎呀呀。”掌櫃拿來一個漂亮的白陶容器。龍馬問了價錢,才知道一份一兩二,真是奢侈! “給我三份。能從這裡給我寄出去嗎?勞駕借我紙筆。我給你寫地址和信。” 龍馬一屁股坐了下來。送給田鶴小姐、阿龍和佐那子吧,龍馬想。 “寄往哪裡?” “江戶和京都。”龍馬說完,茫然地看著外面的街市。三個女子的面龐浮現眼前,他陷入沉思。她們肯定會很高興。但是三人性格不同,反應也會不一樣。想到這裡,他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這三個女子到底算不算是我的戀人?他有點心虛。 世間所說好色與他的情形大不相同。若說是龍馬迷戀女子,同時迷上三位也很奇怪。龍馬的這種情況,是否可以說是迷戀呢? 我明白了。我雖然愛慕這三個女子,但是還不到迷戀的程度。不,我是努力使自己不迷戀她們。不能隨便給她們送這種東西。他心想,一旦送了,她們就很可能會誤會。保持目前的這種關係最好,如果再進一步,就會陷入泥沼。君子之交淡若水。這是一句老話。龍馬決定在與女人交往的時候也做到淡如水。 淡如水,真是好。龍馬想。戀愛就是兩心相交。龍馬不想陷入情感的泥沼,失去精神和行動的自由。龍馬有他自己的人生大志。相對於這一志向,那種像蜜一樣的愛欲,僅僅是一種障礙。如果給她們送了法國香粉,就會陷入愛欲的泥潭。始終要做到淡如水。 每當龍馬這麼下定決心,他就感到悲傷。但是,當他終於做出了決定,不禁興奮地拍了拍手。 “幫我送到土佐的高知。”說著,他寫下了地址:土佐高知城下本町一丁目坂本權平轉春豬。春豬已經收了一個叫做清次郎的養子,已經是鶴井和兔美這兩個女兒的母親。龍馬給春豬寫了信。信應該會比包裹先到。 龍馬放下郵費,便高高興興走出了店鋪,領子上散發著古龍水的香味。 第二天,勝、龍馬換了住處,住到城內一個叫福濟寺的寺院。他們和那裡的住持一到晚上便會對弈一番。 住持非常有意思,剛一見,便拉住勝,問道:“這個武士叫什麼?” “坂本龍馬。”不知道為什麼,勝重複叨唸了好幾遍,還囑咐“這個名字不能忘了”。他從龍馬的風貌感覺到什麼,但是沒有明說。 住在長崎的洋人中有一個傳聞說,英國艦隊將載兩千陸戰兵,荷蘭艦隊載八百陸戰兵,攻擊長州藩的馬關。勝將這個傳聞作為急件遞呈幕閣。還有一個傳聞說,長州的數名藩士已經潛入了長崎,準備暗殺勝。長州人中,知道勝是一個什麼樣人物的,也就只有桂小五郎。其他藩士僅僅把勝當成一個普通幕吏。 他們認為:“勝想利用外國艦隊消滅我長州。” 這些傳聞不虛。長州藩士小田村文助和玉木彥助等四人在勝和龍馬到達長崎的前一天便乘著汽船進了港,住在城中的客棧,暗中觀察動靜。 二月二十八,四個長州人大白天堂而皇之地走進了福濟寺的山門。他們不是刺客,是藩廳正式派來打探勝的動靜的。但是他們也有一個秘密使命,那就是如果發現勝有反長州之意,就當場將其殺死。 小田村文助乃長州藩中知名的劍客。 “勝先生在嗎?” 他們站在寺院山門發問,出來應對的是龍馬。 “請。”龍馬滿面春風。 四人被帶到書院,龍馬也正襟危坐。四人都很緊張,從他們的眼神可以看出來,一旦有事他們隨時拔刀相向。但是,在半小時內,他們就被龍馬的玩笑逗樂,最終捧腹大笑,將刺殺一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哎,勝先生還沒回來?” “就在那邊啊。”龍馬抬起下巴,指了指房檐的方向。 不知什麼時候,一個穿著棉服的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已端坐在廊下。 勝一如既往地跟他們講了世界的形勢和日本的現狀,分析長州藩的攘夷乃是無智無謀。 “洋人那邊,我會進行解釋。” 四人如釋重負,高興地離去。 勝的長崎之行是否成功了呢? 他們已經在長崎逗留了一月有餘。對於龍馬,這是為時不短的一次出行。但對於四海為家的龍馬來說,這算不上什麼。他的人生本就在路上。 勝最近常在立山的奉行所會見駐長崎的英、美、荷蘭的領事,解釋一番,請他們勸一勸各自的海軍放棄對馬關的攻擊。 眾人回道:“我們也不是好戰的,只是想保證我國船舶在馬關海峽航行的安全。長州藩像現在這樣對我們的船發動砲擊,非常危險。既然日本政府無法控制橫暴的長州藩,我們便只能以武力來保證航行的安全。” “我們會盡量協商解決,請再等兩個月。”勝甚至做出了讓步。 不久,荷蘭和英國的軍艦都開進了長崎港。勝也和他們的艦長進行了談判。這些艦長都是軍人,因此態度非常強硬,他們堅持稱:“我們是奉命襲擊馬關。勝敗乃兵家常事,這場仗對於我們來說,也是沒有生命保障的。” 勝將這些情況一一報告給了江戶和大坂的幕府要人。他言外之意是,應該以日本政府的立場勸長州停止攻擊,如果是他自己出面就能做到。但是,看到諸般形勢的幕閣中人越發堅定了一個想法,那就是:即便是為了安撫洋人,幕府也要對長州動武。 維新史上重大轉折點—幕府第一次長州遠征,就在這種形勢下逐漸成為現實。 勝做出了最大的努力,英國和荷蘭的艦長終於答應:“我們原本打算從長崎直接去馬關,但是如今先中止這個計劃,停靠到神奈川,視貴國政府對長州的態度而定。”但他們並沒有答應停止襲擊。 “龍馬,我這個代軍艦奉行能做的,也就到此為止了。剩下就看那些幕閣重臣所為。不知那些無能之輩究竟能否處理好。” 勝離開長崎,四月初六到達熊本。 龍馬留在熊本城下,與佐久間象山和勝海舟等人一起面見時下名動天下的橫井小楠縱論時勢。 勝與龍馬從長崎出發是在元治元年四月初四。 “我們去熊本吧。”勝說。 幕府準軍艦奉行勝麟太郎到肥後熊本細川藩應該是沒有公事的。 熊本有一位名士,叫做橫井小楠。他是與勝意見一致的好友,或許可以稱得上是當時第一等的論世之人。 “去見小楠。”勝說。 “您找小楠先生有事嗎?” “沒有。” 勝就是想讓龍馬見見小楠,讓龍馬開開眼界。可以說,勝是培養龍馬成長的“學校”。校長是勝,學生只有龍馬一人,教授都是勝的知友:越前福井藩的老藩公鬆平春岳、幕臣大久保一翁,還有熊本藩的橫井小楠。 龍馬拿著勝的薦書,去福井、江戶或者大坂聽高人之言。勝的薦書中總會寫上這麼一句:“此人,真大丈夫也。” 言外之意就是:他是條漢子,將來肯定成為英雄豪傑。請好好指教。 勝這些朋友的思想應該稱為“勤王開國論”,和那些單純的佐幕之士和勤王之士不同的是,他們擁有世界的眼光。他們知道日本在世界形勢中所處的位置,也在考慮應該如何應對。除了小楠,勝的妹夫佐久間象山也執此論。 如今勝把龍馬帶到橫井小楠家中,將他交給了小楠。第二天,勝便獨前往大坂。 龍馬在橫井小楠家住了幾日。 關於二人,有一段逸事。 幾年之後,龍馬又到肥後熊本拜訪了橫井小楠。當時,正是龍馬策劃他這一生中最大的事業——組成“薩長聯盟”的時候,他想去聽聽小楠的意見。 小楠擺酒款待龍馬。碰巧席上有一個年輕後生。他是小楠的弟子,肥後水俁鄉鄉士,姓德富,名一敬,後號淇水。這個年輕人娶了同藩益城郡鄉士之女矢島久子為妻,育有一子,名豬一郎,後來改名蘇峰。次子健次郎就是後來成為作家的蘆花。 “身形偉岸,由於奔波,皮膚黝黑。”淇水曾經對兩個兒子說道。 彼時,小楠因為藩中的政變失勢,領地俸祿和士籍都被剝奪,每日無所事事。席上,小楠感嘆自己無法像鳥兒一樣自由展翅,投身到天下風雲中去。龍馬聽了,飲了一口酒。 “先生,您不必嘆息。”他笑道,“天下大事,有西鄉和大久保之輩。” 龍馬沒說自己。他言外之意,三人會處理好天下大事。 淇水聽到龍馬這種豪言壯語,非常驚訝。 “那麼我算什麼角色?”橫井小楠問道。 “先生請穩坐高樓,與美人共飲美酒,看大戲就行。” 小摘非常滿意,拍手大笑。國家要女民。 橫井小楠在幕末嘲笑攘夷志士,他提倡開國殖產興業,與外國進行貿易往來,使得國富民強,再以強大的軍事力量抵制外國的侵略。但是,正如“小楠”這個名字所示,他是大楠公的崇拜者,尊敬天皇。 小楠聽到龍馬的高論,大為吃驚,提醒道:“英雄慎勿為亂臣賊子。” 從龍馬的記事本上能看出來,或許龍馬曾經對小楠說過自己要以美國式的共和國為理想。 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小楠才提醒龍馬。 “坂本君,那太超前了。會被那些勤王的激進分子誤解的。” 小楠於明治二年被右翼當作耶穌教徒和共和主義者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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