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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一二、清河之殤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5097 2018-03-16
幕末的劇目中,分別代表勤王和佐幕的兩派人競相登台。台上的背景是京都的東山。夜晚的加茂川上水霧縹渺,祇園的燈火和三本木的紅燈在夜霧中閃爍,不久畫面中便會出現晚上的三條大橋。 這時,解說者會說出幾乎已經程式化的常套句子:“丑時三刻,東山三十六峰正在安然熟睡,忽然傳來一陣劍戟相撞之聲。”接著就是描述劍戟相斗場景的聲音,用三味弦的曲子《越後獅子》伴奏,非常雄壯活潑,讓每個聽者都興奮起來,手裡捏著一把汗。 可以說,開闢了“東山十六峰劍戟之聲動天下”這個時代的人就是出羽莊內的浪人清河八郎。 清河乃北辰一刀流的劍術高手,容貌清秀,身軀偉岸,不僅有學問和辯才,還擅謀略,行動雷厲風行,從不把別人放在眼裡。此外,他還擁有殷實的家底。論才能,他在幕末群雄當中屬於一等一的人物,只是“有百才而唯誠不足”,因此他的德行不足以受到萬人擁戴,沒有人甘願為他拋舍性命。

俗語說,“背靠大樹好乘涼”。龍馬有土佐藩眾人支持,西鄉有薩摩藩,桂有長州藩,勝海舟有幕府,但是清河沒有這種背景。所以,清河八郎要想干大事,就只能使用手段,四處遊說。清河到九州遊說,到處煽風點火。於是九州的有誌之士無不奮起,陸陸續續來到京都和大坂。 清河一開始期待率領這些浪士跟薩摩藩一起舉事,但是薩摩按兵不動,他期望落空,導致了文久二年四月二十三的寺田屋慘劇。浪士們留在京都,揭開了志士橫行、天誅頻發的序幕。 隨後清河跑到江戶,說動幕府招募浪士,並將其安置在京都。然而,清河一到京都,便試圖將這些浪士改造成朝廷的親衛兵,但未能成功,反而惹怒了幕府。後來,清河用欺騙的方式組成的浪士團中,留在京都的佐幕攘夷派組成了新選組。清河在京都一敗塗地,孤影回到江戶。這回他又把江戶的同志聚在一起,計劃火燒橫濱的洋人居留地。

有一個詞叫“不可端愧”,甚至讓人覺得就是為了形容清河八郎這樣的人而準備的。昨日還高歌勤王倒幕,讓九州的志士齊聚京都,今天又將幕府操縱於股掌,以官方名義招募浪人,等浪人聚集起來,便馬上去公卿處,巧妙勸說:“那浪士團應是朝廷御用。” 但是,被他玩弄的人並非傻子,之後都會發現被騙。他的“奇謀”被一一揭穿。 但是,清河很有“度量”。即便被人揭穿,他也只是笑一笑。一個奇謀被揭穿時,便已經開始思考下一個了。 策劃成立了浪士團(其中的一部分人後來成為新選組成員,大部分則組成新徵組)之後,他於文久三年晚春回到江戶。很快,他便開始著手實施他的下一個奇謀。他與駐江戶的長州藩士約定四月十五發起暴動,燒江戶與橫濱,殺洋人,由此引發外交糾紛,讓幕府陷入困境。幕府已經偵知了這一切。江戶幕府乃是史上最擅長密探者,尤其喜歡密告。這是一種應該感到自慚的能耐。

清河已經準備好了燒殺時用的炸彈。這是由上州伊勢崎藩的火術名家竹田元記製作的。除此之外,為了對停泊在品川灣的黑船發動襲擊,他甚至還準備了上船用的劃子和梯子。 軍費由清河的老友、交遊甚廣的活動家彥根蕃脫藩人石坂週造負責。此人在維新後去了越後,開始了當時還不為世間注目的石油開釆業,成為這個行業的先驅。石坂遍訪江戶的富商,讓他們捐資,簡直如強搶一般挨家挨戶地要錢,伊勢屋四郎兵衛三千兩、伊勢屋善兵衛一千兩、田端屋淡右衛門一千兩、坂倉清兵衛一千兩、十一屋善八米八百袋…… 清河的動靜都傳進了幕府。 其時有一個叫板倉周防守勝靜的老中。後來他改稱伊賀守,乃是備中松山的藩主,頗有吏才,性情穩重。後來,幕下英國公使館翻譯官薩道義第一次見到板倉的時候,對他頗有好感,說:“板倉是一位善良的紳士。”就連板倉這樣的紳士,也無法擺脫幕府的看家本領——密探。板倉偵知了具體情況之後,便派出刺客去殺清河。

板倉選擇的刺客為幕臣佐佐木唯三郎。時人認為他是使刀的高手。幕府的講武所是當時劍壇的官方最高機構。他被提拔為講武所的教頭,由此可見他的實力。他並非生來就是幕臣。如果是出生在真正的旗本之家,先祖代代都在城中生活,體格柔弱,可能略懂風雅,但決不會殺人。佐佐木雖然擅長劍術,但他是否一流的劍客呢?通過修行劍術,達到一種心境,這樣的人才被認為是劍道中的一流人物。佐佐木唯三郎絕非劍道一流人物,他只是一個殺手。有人認為,通過暗殺就能伸張正義,維護政治主張,他就是這類人中的一個。 佐佐木原本是會津人,出自會津藩的名門手代木家。兄長手代木直右衛門在會津為了守護京都舉藩進駐京都的時候,成為藩主鬆平容保左右手,負責照顧和管理會津藩手下的新選組。

唯三郎出身於手代木家,後來作為旗本佐佐木的養子繼承了佐佐木家。再後來,他成為與新選組一同負責京都治安的見回組的隊長,在鳥羽伏見戰役中負傷,不久亡故。 清河正躺在同志、幕臣山岡鐵太郎家中。他前一晚染了風寒,高燒不斷。 “頭痛得厲害。”清河面色蒼白。 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在沐浴後,若無其事地去了一趟鄰家高橋泥舟宅中。高橋正在做登城準備,看到清河的臉色,大吃一驚,問道:“你怎麼了?” 清河稱染了風寒。高橋夫人一聽,正色勸他不要外出。 “不,我和老友已約好了。”清河搖頭,然後向高橋夫人要了三個扇面,道:“我寫了幾首歌。”然後在扇面上寫了下來。一共三首。其中的一首,雖然此時清河並無此意,但卻成了他的辭世歌。

清河走出了高橋宅。他戴著韭山笠,穿一件黑外罩,裡子乃甲斐絹,套灰色豎紋仙台平袴,長短雙刀也非常氣派,怎麼看都像是食俸千石以上的大旗本。 他所說的老友,是住在麻布一橋出羽上之山藩藩府長屋的儒者金子與三郎。 金子出賣了清河。他通過藩主鬆平山城守向幕閣密告了此事,板倉馬上派出佐佐木。此時金子在家中準備好了酒肴,等待舊友清河八郎來訪。 這一天,江戶天空響晴。 清河在約定的時間走進了麻布一橋上之山藩府,找到住在長屋的金子與三郎。二人很快便喝起酒來。 “不喝了,我傷風不適。”清河不肯再喝第二杯。 “有什麼關係。我們好久不見了。”金子勸道。 這個上之山藩的儒者,曾經在安積艮齋的私塾與清河比肩,才能出眾。他長著一副寒酸相,酒糟鼻,看人的時候總是有點賊眉鼠眼。

“來,來,陪我喝一杯。” “我頭痛得厲害。高橋夫人一再勸我不要出來,但我覺得即便是再好的朋友,也不能隨便違約,否則有損信義,才堅持出來。” “承情了。”金子拿著酒壺的手已經發抖,他背叛了這個朋友。 此時佐佐木已經埋伏好了。 他隱藏在赤羽橋西邊一個簡陋的茶店中,茶店門前有一條東西走向的路。往西看去,過去幾條街便是一橋,能夠看到橋西上之山藩府的瓦楞牆。監視從藩府中出入的人,這裡是最佳的地方。 “切忌大意。”佐佐木好幾次這樣告誡自己的搭檔。清河是北辰一刀流的劍術高手,甚至開過武館。 佐佐木唯三郎怕自己打不過他,還帶來了講武所的幾個人,分別是高久保二郎、窪田千太郎、速見又四郎和中山週助。

清河還在喝酒。金子非常擅長勸酒,在午後的兩個時辰內,清河已經喝了七八,他當然對金子沒有絲毫懷疑。他們以前在安積塾是同窗,他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個看起來有些懦弱的昔日同窗會與幕府勾結到一起。 金子為什麼會與幕府勾結呢?他是佐幕派上之山藩的儒者,藩主常向他諮詢為政之事。但是,他卻有清河這樣一個朋友,這對他來說不是一件好事,他感到恐懼。 清河起身告辭,是申時左右。他系上韭山笠的帶子,但是因為喝多了酒,手在不停地抖,係了好半天。 清河很快便到了一橋。他一步踏上這座橋。 絕代謀士竟然被小人所害,只能說這就是天命。一向自信滿滿的清河,從來都認為自己才能玩弄別人於股掌之上,沒想到最終被人玩弄。 清河雖是個謀士,但也不過是出身於出羽地方戰國以來豪族的少爺。

他懷中有一張尊王攘夷的同志聯名狀,上面記錄著他於朋友知己中冷眼相中之人的名字。其中既有幕臣山岡鐵太郎、松萬,也有薩摩藩的益滿休之助、伊牟田尚平,水戶的住谷寅之助,天誅組的頭領之一藤本鐵石,在池田屋之變中負傷後被刑吏所殺的京都的西川耕藏,在土佐勤王之獄中自裁的間崎哲馬等人。由此可見他交友之廣。內中有坂本龍馬的名字。大概因為同為北辰一刀流門下弟子,清河才把龍馬的名字寫了進去。這是清河計劃中參予橫濱燒搶的同志名簿,其時正在神戶村、京都和大坂奔走的龍馬完全不知情。如果這個名單落到幕府手裡,將會帶來非常可怕的後果。 清河將名單放進懷中。 刺客佐佐木唯三郎飛快地給同夥速見又四郎遞了個眼色:來了!

二人移步向前。右手是架在東西走向的污水河上的中橋。左手邊是柳澤侯藩府的牆壁,向西延伸。路很窄。 窪田千太郎等三人則潛伏在一橋東側附近。 五個劍客對付一個謀士。 暗殺者不管什麼武士道,只要能把人殺掉就好。而且,清河現在被金子灌得酩酊大醉,加之風寒發燒,頭腦昏沉。 雖說清河是北辰一刀流的高手,也敵不過這些精心安排。 但是清河的功夫不可小覷。這種想法始終在佐佐木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於是,他又想出了一招。暗殺者似乎總能想出常人想不到的點子。 清河過了一橋,朝赤羽橋方向而去,佐佐木與速見裝作偶然遇到他,對面走來招呼道:“哎呀,清河先生。” 另外三個人跑到了清河背後。 聽到有人招呼,清河停下腳步。 “您不記得了?我是在先生組建浪士團的時候代表幕府方負責此事的佐佐木唯三郎。現在是講武所劍術教頭。”他低頭哈腰地說道。客氣得讓人覺得奇怪。佐佐木彬彬有禮地摘下斗笠,解下帶子。這都是他的計策。 清河見對方摘下斗笠跟自己打招呼,不得已也只得解開斗笠上的帶子。他將右手中的鐵扇放進懷中,正要解帶子,背後的速見又四郎拔出刀朝他腦袋砍去。清河的斗笠裂開了一個口子,腦袋也被砍傷。 “中計了!”清河馬上握住刀柄。 然而,前面的佐佐木唯三郎拔出他引以為豪的小太刀,迅速朝清河的脖子右側揮去。 鮮血四濺。 “好恨——”這是清河倒地時留下的最後一言。他重重摔倒在地,立刻氣絕身亡。 “要慎重。”速見又四郎又朝著屍體砍了一刀。這個任職於講武所的劍客,因為過於興奮,手有點不聽使喚。他一刀下去,砍到清河下巴,僅僅是損壞了屍體。 清河遇害的消息迅速傳播開來,傳到了馬食町的石坂週造耳朵裡。石坂馬上想到了復仇。但他轉念一想,不能讓清河的頭煩和那份聯名狀落入幕吏手中,便馬上叫了一頂四人抬的軟轎,趕到現場。 石坂膽力過人。到現場,只見藩府位於附近的有馬家和鬆平山城守的足輕已出來,負責守衛。看樣子很難接近。 石坂想出一計。他憋紅了臉,對守衛之人道:“聽說倒在那裡的那個人是清河八郎。此人是小的的仇人。君父之仇不戴天,請讓我給屍體一刀,以解仇恨。要是不讓我去,您就是我的仇人,我要殺了您。” 他說著拔出長刀,眾人畏懼不是他的對手,紛紛退避,閃開了一條道。 石坂大步走向前去,一手抓住清河的頭,一手伸進他懷中,取出了聯名狀…… 龍馬抱臂而坐,默然不語。 坐在他對面的新選組副長助勤藤堂周平見到他可怕的表情,不忍再說,低下了頭。 清河短暫而又忙碌的一生,令龍馬感慨萬千。清河倜儻不羈,將來或許不會再有這樣的人出現了。龍馬對清河多有不滿,認為他使用太多的計謀。謀略這種東西,有時百無一用。如果九十九件事都走正途,而一件釆用奇謀,會非常奏效。真正以奇謀著稱的名士,是指這樣的人。 清河恃才傲物,濫用謀略,這是龍馬對清河的第一不滿事。此外,清河拉攏人,卻沒得到人心,所以,功敗垂成,被自己的同志拋棄。寺田屋事件便是鐵例。清河有百策而少功。 清河沒有註意到自己的缺點,把失敗歸罪於世人的愚昧與同志的懦弱無能。在龍馬所知清河所作歌中,有這麼一首: 他肯定覺得奇怪,為什麼自己的策略不為世人接受呢? 除此之外,清河看人的眼光過於苛刻。他怨惡同志的無能,把別人的謹慎當成怯懦。而且,他攻擊對方時像刀子一樣犀利。即便對方服輸,他也不會罷休,常是把人置於死地而後快。所以,他難免招致別人的怨恨。 龍馬則認為,只要不是原則上的問題,平常說話喝酒時,即便與別人爭論取勝,也無意義。對方輸了,也定不會服氣,僅僅會認為自己丟了面子,接下來定會找個機會復仇。清河即便是在喝酒時與人發生爭執,也經常露出一臉不可一世的微笑,不把對方置於死地,決不罷休。 “藤堂君,他可以算得上是一個真正的風雲人物啊。” “是嗎?” 藤堂的語氣有些不屑。在藤堂眼中,清河不過是一個背叛者。 “坂本先生,您敬服清河嗎?” “敬服?”龍馬臉上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道,“這個談不上。我只是覺得,大丈夫之死,就應該如清河那樣壯烈。再談談他吧。” 藤堂平助原本就非常討厭清河八郎,他曾被清河戲弄。 當時聽說幕府招募浪人的消息,是平助以及同流派的山南敬助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在江戶小石川小日向柳町開設天然理心流武館的近藤勇。 小石川境內自夏天以來便流疫不斷,雖然疫情有所好轉,但是幾乎已經沒有門人再來這個鄉下流派的小武館習武了。 近藤的這個武館原本就被同行諷為“芋頭武館”。他的這個流派適合實戰,不擅長竹刀,因此便收留一些其他流派的劍客作為食客,當其他流派的劍客來比武時,便讓這些食客應對。北辰一刀流的藤堂平助、山南敬助和神道無念流的永倉新八便是這樣進來的。 清河承擔了幕府的浪士招募之責,讓他的同志跑到江戶的各個武館中,募集人員。那人沒去近藤的小武館。出身於大流派的藤堂等食客從以前的同門師兄弟口中聽到招募的消息,便將此事告訴了近藤。 近藤與土方歲三、沖田總司等武館的骨幹商量之後,決定應徵。他們關了武館,於文久三年二月初四在小石川傳通院集合,與其他二百多人一起接受清河的訓練。 當月二十三日到達京都,他被分到洛西壬生村。第二天傍晚,清河便將他們叫到壬生新德寺,演說了一番。眾人無不驚訝。 “各位,你們這次是為保護將軍上洛而進京,但是,這不過是名義如此,真正的目的是成為尊王攘夷的先鋒。我馬上便會向朝廷上奏此事。” 其間,浪人們陷入混亂自不待說,經過種種曲折,大多數人回了江戶,一部分人則與清河決裂,留在了京都。這就是新選組的起源。他們很快便成為京都守護鬆平容保直轄的浪人,開始鎮壓留在京都行事的“不法浪人”。 此事已過半載。 “清河總是失敗。但是,暫且不論他的做法是否正確,他的失敗總是會導致意外的結果。”龍馬道。 清河憑著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眾人,眾人又呼朋引伴,一起到了京都,導致“志士”橫行。這次,清河在關東募集的浪人到了京都之後,反而促成了鎮壓西國志士的新選組。這些可謂都是緣於清河。 可是意外接連發生,路數完全變了樣子,就連清河自己都驚訝不已。這就是前面所說的“東山三十六峰劍戟之聲動天下”的時代。 “藤堂君,出於同門之誼,我才對你這樣說,離開新選組吧。”龍馬說道。 “但是……” “我知道。你是想說,新選組的口號是尊王攘夷,職責是守護皇城,甚至還得到了中川宮的嘉獎,可對?但是,新選組實際上並未行尊王攘夷之事,而是斬殺尊王攘夷之士的兇手。這種機構,難道不是為了維護幕府的權力嗎?” 龍馬沒有使用“走狗”這個詞。因為他認為,在說服對方的時候,言辭不能過於激烈。若是清河,便會用這樣的詞,結果只能招致別人怨恨,而不會將事情辦成。 “藤堂君,我和德川家並沒有仇恨。但是,你好好地從歷史的角度想一想。很久以前,京都的貴族政治走向腐朽的時候,日本陷入混亂。那時,賴朝在關東興起,建立了武家政權,才終於使天下穩定。足利幕府式微之後,日本進入戰國亂世,信長橫空出世,趕走了足利家,打破比叡山延歷寺等舊秩序和權力,試圖建立一種新的政治體制。現在的德川幕府也一樣。他們在外交上軟弱無能。雖然也與洋人簽訂條約,但不過是像一個卑躬屈膝的奴婢,籤的都是不平等條約。而且,為政應該是為了讓庶民過上好日子。但是,德川幕府卻是為了將軍家的延續和繁榮而存在的。世上哪有如此愚昧的政權?” 藤堂不明白龍馬的話。武士就是要對主人盡忠,大名就要效忠德川家。這就是武士作為武士存在的理由。 近藤勇也如此。他認為諸大名被時勢左右,忘了對將軍家的忠義,因此要奮起保衛幕府。他原本出身於武州多摩上石原的農家。此地是幕府直轄,那裡的農民都以將軍直轄地百姓自居。近藤之所以決定成為將軍的最後一塊盾牌,大概就是因為有著這樣的出身背景。 “藤堂君,德川家為了保證自家的存續,將三千萬人的身份固定死,從家康時至今日,制度和法令一成不變。僅憑這一點,我們就要把他們當成日本的敵人。” “敵人?” 這種觀點,藤堂還是第一次聽到。 “對,是敵人。即便不是敵人,就以現在這種腐朽的製度,也無法讓日本發展。我們必須改變現狀,創建適合日本人的製度和法律。藤堂君,你是日本人,不是德川家的人。你願意投奔日本人的敵人,干那些殺人勾當嗎?” 藤堂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這一夜,他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寺田屋。 “那個壬生浪人回去了?” 登勢走了進來。 她講究穿著。晝夜船進出港時,她會穿一件黑領短褂,忙碌之後,便會像戲裡的人下了舞台般,馬上換別的衣服。她也並不穿太精緻的衣服,喜歡那些較樸素的黑色條紋布,和服內衣的顏色也都較暗沉,而且不化妝。到三九寒天,也不穿襪子,高高的腳背非常漂亮。 “回了。”龍馬躺著說道。 “那個壬生浪人該不會是來殺您的吧?” 所謂的壬生浪人,是在新選組成立初期,京都百姓給他們取的異稱,緣於駐紮在洛西壬生村。 “他叫做藤堂平助,曾同在江戶千葉武館,是個不錯的人,性情直爽。” “可是,他是壬生浪人。” 登勢認為好男兒不會加入新選組那樣的組織。她之所以如此厭惡新選組,有著一個非常深層次的原因:幾百年來,京都人對關東的權力一直懷有反感。 “即便是壬生浪人,也有各種的。對人不能有偏見。”龍馬道。 “那位藤堂先生出門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背影,有氣無力的樣子,顯得很失落。” “他們也很苦惱啊。” “壬生浪人也會苦惱?” “對,新選組裡的隊員也是各種各樣的。像近藤勇和土方歲三這種頭領,定然十分頑固,拿一把劍闖蕩江湖,但是那些出身於千葉門北辰一刀流的人,就不會像近藤和土方那樣。那裡有千葉門的山南敬助、藤堂平助……” “千葉門人為什麼不一樣呢?” “周作大先生受到水戶烈公(德川齊昭)的賞識,得其俸祿。功夫勝過其父、且跟我要好的榮次郎去年病逝,生前他曾經任水戶家駐江戶的大番組。三子道三郎去年已經晉升大番格。所以武館深受水戶尊王攘夷思想的影響。門下弟子大半是水戶藩士,他們又影響了其他藩的門人。藤堂平助、山南敬助出於千葉,是免不了受影響的。” “哦。”登勢聽了,越發覺得男人的事有趣。 “藤堂和近藤等人一起創建了新選組,結果卻成了幕府的走狗。他肯定也異常煩惱,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是,”龍馬繼續說道,“在這種時勢下,煩惱是無用的,只有依靠心中的信念。” 幸運的是,龍馬的傷口沒有化膿。但登勢堅持讓他留下來養傷,他便在寺田屋住了下來。龍馬在寺田屋的這幾天,阿龍明顯非常高興。心思靈敏的登勢早就發現了這一點,心情複雜。 他們二人該不會發生什麼事吧?這種猜測中帶著一絲嫉妒。 登勢常聽龍馬說起家鄉的姐姐乙女,她把自己當成了乙女的替身,照顧著龍馬。她清楚自己的心——我對龍馬有好感。她甚至覺得這不是一般的好感,而像女人對男人的好感。但她有時又認為不是那種好感——如果沒有我,他就沒法照顧自己。是這種心情吧……就連她自己,也無法說清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情。 雖然登勢並不表露出來,實際上她非常擔心龍馬。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阿龍是一個好姑娘,但卻不會成為一個好妻子。她心裡這樣認為。阿龍只會彈月琴,懂插花和茶道,完全不會下廚和女工。不僅不會,還非常討厭。 我有點多管閒事,但是真的不想讓阿龍嫁給龍馬,她想。登勢認為千葉家的佐那子跟龍馬最為般配。聽說還有一位田鶴小姐,但是二人的身份地位相差太大,不太可能走到一起。 只是照登勢的性情,她不會對養女阿龍說:“不能老去坂本先生的房間打擾他。”她不想讓人覺得這是出於嫉妒。但是即便沒有人這麼想,登勢自己也已經註意到這種陰鬱的女人心。所以,她最終還是克制了這種衝動。 登勢就是這樣一個女人。但是阿龍好像完全不知道登勢的這種心思。對這些事情不敏感,也正是她的優點。 她整天待在龍馬的房裡。此時也如此。龍馬正在給老家的乙女寫信,阿龍便一直坐在他旁邊。 信上說,希望乙女給他寄一些書到寺田屋。這些書不是龍馬自己要讀的,都是些女人休閒時的讀物,比如小笠原流諸禮、新葉和歌集、字帖之類。乙女看了,應該會奇怪。 阿龍在一邊探過頭來,看著龍馬寫信。 “喂喂,看人家寫信很不禮貌。”龍馬道。 “不,我要看。” 阿龍跟龍馬已經混熟了。 “真拿你沒辦法。我正想著讓家裡寄一些書來,讓你好好學學禮數。到時候,你可不能再這麼無禮了。” 雖然聽到龍馬在罵自己,但是看到他眼裡的笑意,阿龍一點都不害怕。 “讓我看看。”阿龍孩子氣地把頭伸了過來。 “不行。” 龍馬實際上已經被阿龍身上的女人氣息迷住了,心中一動,想要抱住她。 “但是,說到禮數,您才應該好好學學呢。”這一點讓阿龍覺得可笑。像龍馬這樣天下第一不講禮數的男人,為什麼要讓自己讀那些書呢? “我是天生的,跟你不一樣。你是個女人,有個女人的樣子較好。” “為什麼?” “傻子。人生於世就當如此。我怕你嫁不出去,才寫信給你要書。” “我不嫁人。” “還是嫁人妥當。”龍馬繼續寫信,“阿龍,你到一邊去。” 龍馬聞著阿龍的體香,感覺自己血直往上湧。 “坂本先生,雖然我是個不值一提的小女子,但是您這樣說話,也太無禮了。” “我是不講禮數的,一直如此。但你是個女子,這樣可不行,會嫁不出去的。” “可是,”阿龍略想了想,道,“要是那樣,我就嫁給一個不講禮數的人。” “哈哈哈,傻子。在這廣闊的世間,還有第二個我這樣的嗎?”龍馬裝作不懂阿龍在說什麼,奮筆疾書。 “先生,您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能依靠的人,我誰也不嫁,就嫁給您。”龍馬忽地停下筆,沉默良久,道:“阿龍,你可不能這麼嚇喊人。”他不再寫信了,他的手在顫抖,寫不了字。 “都因為你這些無聊的話,看,我都寫不了信了。”他苦笑不已。 “無聊的話?” 阿龍有點生氣。不是阿龍性急,她是著惱了。一般來說,女子向男子告白,都是出於萬不得已,只有像阿龍這樣的女子,才會下定決心說出口。 他卻不當回事,竟然說是無聊的話。他怎麼能這麼說?阿龍急了。 龍馬也惱了,茫然地看著信上的文字。我也想要這個女子。他賭氣似的這樣想。男歡女愛乃是人之常情。龍馬想抱住阿龍,把她按倒在地上。但他還是努力地克制著這種衝動。難道她不明白嗎?他想大吼一聲渾蛋。對自己,也是對阿龍。一個房間裡坐著兩個蠢人。龍馬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這種局面。 “阿龍,你先不要說話了。” 他本想再考慮一下這件事,阿龍卻撅起嘴來,表情分明是說:這還用你說!我不想跟你說話。她的眼睛裡閃爍著淚光,似乎在說:一輩子都不要再理你了。 良久,龍馬方道:“阿龍,你嫁給我太不值了。” “你是什麼意思?”龍馬的話過於意外,阿龍不覺反問道。 “我是為了推翻德川幕府而生的。大事未竟之前不談婚嫁。因為我沒有時間疼愛你。” “不用你疼我。” “但是我想。” “啊……” “推翻幕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倩。在這個過程當中,很多人會失去寶貴的生命。我也希望自己能成為其中的一員。你嫁給這樣的人,沒有什麼意思。” 藤堂平助自從與龍馬別後,日漸抑鬱起來。 龍馬說得對,他想。 “必須促進日本文明的進步。既然不怕死,就應該為這番事業奉獻生命。”龍馬的這句話一直迴響在他耳邊。龍馬還說:“如果不想這樣,就辭掉這種隨時會丟命的活計,回老家娶妻生子,過太平日子。” 在千葉武館時,我就敬服他。他跟我說過一次話,到現在我還忘不了那時的喜悅。藤堂不是個理性之人,他是憑著一腔熱血而行動。如果別人對他說同樣的話,他根本就不會聽,但是聽龍馬這麼說,他卻全都記在了心裡。 但是,他不明白。他決定和山南敬助商量。山南敬助是一同從江戶來的同志,也是同門師兄,現在是新選組的副長。藤堂相信,他將這個秘密告訴山南,山南會理解自己,絕不會告訴別人。 山南聽後,溫厚地笑著點了點頭,道:“平助,此事千萬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本來,新選組的成立與山南和藤堂關係重大。聽說幕府招募浪人這個消息的,是在江戶的劍客和攘夷志士中交遊甚廣的山南和藤堂。二人見了清河八郎的同志石坂週造,聽他講述他們的真正用意,還聽到了一個秘密:不久之後,便會在京都舉起尊王攘夷的旗幟。所以,他們才向近藤和土方建議一起應徵。近藤勇和土方歲三聽到這個建議,都動了心。近藤和土方同為武州多摩出身,同為天然理心流近藤週齋門下的弟子。近藤成為周齋的養子,繼承了家業。土方是周齋經濟上的保護人日野驛站裡正佐藤彥五郎之妻阿伸的弟弟,因此在武館中格外受尊重,與近藤為八拜之交的結義弟兄。 這二人為防萬一,到幕府的浪人總管鬆平上總介忠敏府中去打聽幕府的真正意圖。只是鬆平和清河不同,作為幕臣,他說:“此舉是為護衛京都。”這正是二人想要的答案。 所以,原本山南、藤堂和近藤、土方就心志不一。 “平助,此事你萬萬不可跟人提起。”山南敬助用一口仙台口音說道,“土佐的坂本先生?我在江戶武館學劍的時候就認識他。當時他是桶町的劍術教頭,較少往來。但是見到了他肯定能認出我。” “嗯,我們都是同門啊。” 說到“同門”的時候,藤堂加重了語氣,這種關係有時候甚至比血緣關係更深厚。新選組的近藤勇、土方歲三、沖田總司和井上源三郎這幾個天然理心流出身的人,即便不說話,只要遞個眼神,就能明白彼此心意。山南和藤堂等其他流派出身的人,因為自新選組創立伊始便是骨幹,因此受到特別的優待,但卻始終被當成外人。所以對於山南來說,曾任桶町千葉劍術教頭的同門坂本龍馬,比近藤和土方等更為親切。 “所以,”山南道,“倒不是出於這個原因。我覺得我對時勢的認識,跟坂本先生是一樣的。” “哦?”藤堂很緊張。 “但是藤堂君,既然已經這樣,我們也沒有辦法。我曾試圖改變近藤和土方二人的想法,但是那二人就是不聽。我已經放棄了。” “放棄?” “對,放棄了。只是萬事都有時機。等時機到了,說不定就會有改變。藤堂君,在這個時機到來之前,千萬不要草率行事,白白犧牲。” “我明白。” “把這事交給我就行。你且做好自己的事情。” “是。”藤堂雖然這樣應著,心中依然不解,“但是,組裡有人想要殺掉坂本先生,就是信夫左馬之助。” “不就是同僚嗎?” “是。但是,以現在新選組的情況來看,即便我是隊長,也沒法阻止信夫的行動。因為站在新選組的立場上,信夫的行動才是正義的。” “是。” 當時,信夫左馬之助與隊裡的四個人商議,準備刺殺龍馬。 信夫想到了一個好辦法。他想利用隊裡的一個叫與助的密探把龍馬引誘出來。與助便去了伏見寺田屋。 其時龍馬和阿龍正在閒談。 “什麼,與助?”龍馬坐起身來,沒聽說過這個人啊。 街上一片闃靜,酉時的鐘聲剛剛響過不久。 “是,據說是長州藩桂小五郎先生派來的。說有十萬火急之事,請您務必去一趟河原町的長州藩府,連轎子都給您預備好了。”一個僕人說道。 “有桂的信嗎?” “沒有。” “哦。” 龍馬大感古怪。在時下的武士之間,很少會有使者不帶主人的信直接傳話的。龍馬感到不解。但他覺得,如果真的是桂的使者,自己不去不太合適。 因為當時的長州藩說服了朝廷,通過朝廷給幕府施壓,正籌備一個驚天動地的計劃。這個計劃就是把之前一部分攘夷浪人在橫濱火燒洋人建築、殺洋人,以及在長州藩和薩摩藩等地進行的局部對外戰爭變成國家事業。以天子攘夷御駕親征的形式,讓天皇前往石清水八幡宮或者大和欞原宮。一旦天子握劍御駕親征,幕府和諸大名就只能加入到攘夷戰爭中去。為了實現這個目的,長州藩府中的益田右衛門介、根來上總、久坂玄瑞、桂小五郎和中村九郎等人去京都的各強藩藩府中進行遊說,希望得到他們的支持。 “這是聖意。”長州藩利用這一流行的權威說法,說服各方。 “聖意”或許從奈良之後,就再沒有過。 幕府和諸大名都對長州打出的這個王牌感到非常無奈,不,應該說是痛恨。對於長州獨占天皇權威的做法感到憎惡的,首先是幕府,其次便是薩摩。 長州該不是想創建新的幕府吧?西鄉隆盛真正開始懷疑長州的動機就是在這個時候。 龍馬以攘夷論者自居,實際上他有自己的一套開國理論。他是反對長州藩的行動的。 既然是桂有事跟我商量,就必須得去。他想。 登勢和阿龍都勸他不要去,但他就是不聽,下了樓梯走到院子裡。 來到房檐下,龍馬便緊緊地盯住與助,道:“你就是與助?” 與助在轎子旁邊屈膝向龍馬施禮。不愧是新選組的密探,非常擅長演戲。 “正是在下。”說話的時候,他還故意模仿長州的口音。真是想得周全。 轎子非常精緻。一些市井大夫經常會坐這樣的轎子。龍馬抱著長刀坐了上去。 就在此前不久,新選組的信夫左馬之助與四個同伴一起,從洛西壬生村駐所出發了。 “與助幹得漂亮。”信夫將左手伸入懷中。他故意沒有著和服,而是穿了黑棉紋服和馬袴,裡面還套著鎖子甲。有了這件鎖子甲,動手時便不易受傷。 信夫左馬之助大聲說著話從走廊裡經過。藤堂平助正好在房裡,信夫所謂“埋伏在大佛街道”等言全都被平助聽了個正著。他大吃一驚:該不會是針對坂本先生吧?他擔心起來,去了山南敬助的房間。 “山南兄,有件事情要拜託你。我要出去一趟,別人問起,就說我跟你一起在你房裡喝酒,可行?” “明白。”山南並不詳細地打聽理由。他就是這樣的人。 藤堂偷偷地出了屯營,在旁邊大和郡山藩府的後門叫了一乘轎子,著急地吩咐:“到大佛七條。”他在轎子裡用宗十郎頭巾蒙上了面。 龍馬坐的轎子一路沿著京町大街往前走,到了偏僻的街巷。龍馬不由得又奇怪起來。與助在轎子旁邊跑著,卻聽不到腳步聲。如果是一介跟班,不會有此功夫。他心念一動,頓生疑竇該不會是捕吏吧?罷了,且見機行事。 龍馬坐在轎子裡,握住刀柄。他這個人天生就不防人,不久便放鬆下來,有了睏意。 轎夫喘著粗氣往前跑。過了稻荷、東福寺。天空有幾許星光,街上並非漆黑一片。 信夫左馬之助等人到達大佛街道七條西角的時候,他們要去的那個茶店已經關門了。 “叫門。”信夫說道。 他的同伴使勁敲門,茶店老闆一臉不高興地打開了雨窗。 “我們是會津中將大人轄下新選組。有公事借用你的店,開門!”他們蠻橫地吩咐道。 “是。”老闆有些不高興地應了。 “上酒。” “抱歉,小店已經打烊了。”老闆一邊搓著手一邊面帶微笑說,這可以說就是京都人骨子裡的那種倔犟。 “對不住,沒有酒。” “那桶裡是什麼?”信夫指著院子裡的一個角落,問道。 “那是水。” 京都人對長州藩非常有好感。這並沒有什麼特別複雜的理由。長州藩有意在京都花了很多錢,得到了民心。長州人原本就擅長此道,他們知道,要想在京都做成大事,就得借京都人之手,所以把大量的錢用到了花街柳巷。自然,祇園和三本木喜歡長州人的藝伎便多了起來,出入那裡的商家也受到感染。甚至附近的百姓都非常歡迎長州人。 後來長州因為薩摩和會津的陰謀被趕出京都,之後陸續發生了池田屋慘案、蛤禦門之變、長州征伐等騷亂。新選組的成員只要遇到長州人,不管是在哪裡,都會當場斬殺。但是即便如此,京都人依然同情長州人,很多百姓經常為他們提供避難之處。因此,幕府特意在京都二十多個告示處發出佈告:“長州假託勤王之名,用種種手段蠱惑人心。或有人聽信他們,云云。”幕府試圖用這種辦法收回被長州藩拉攏的人心。 這位茶店老闆即便不是因喜歡長州而不喜歡幕府,也能很明顯地看出來他非常討厭新選組。 “水,你說那是水?要不是水,我可饒不了你。”信夫打開那個新桶的蓋子,抱住桶將裡面的東西倒了出來。 是水。 “老闆。要是舊桶也就罷了,你這新桶裡竟然裝著水。你這個店,該不是把水噹酒賣吧?”信夫仍然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 藤堂平助用宗十郎頭巾蒙著面,坐在茶店的內院。他比信夫先一步到了這個茶店,佈置好了一切。 “老闆,我是新選組的副長助勤藤堂平助。”他到了店裡,取下蒙面的頭巾,彬彬有禮地說道。 藤堂有一雙孩童般清澈的眼睛。甚至連老闆都在心裡想:新選組裡也有這等人物? “新選組裡都是些浪人,不是個個都明事理。我負責前來監察不法屬下。” “是。”老闆相信藤堂。 “一會兒便會有五個自稱是新選組組員的人來這裡。有人說他們四處強借,打砸搶。但是我沒有證據。我想藉你裡面的房間一用,看看到底會是什麼情形。這是一點小意思,就當酒錢了。”說著,他往老闆手中塞了一些錢。 “只是,老闆。”藤堂又道,“那些傢伙酒品不好,喝了酒便不知道會捅出什麼亂子。你就告訴他們說這裡沒有酒,在桶裡灌上水。” “知道了。” 老闆按照他的吩咐做了。 信夫等人果然來到了這裡,而且要酒。 “您這是什麼話?小的這家小店,已經經營了二十年。把水噹成酒賣,怎麼能賣二十年呢?” 這是一個爭強好勝的老闆。在一提到新選組就心驚膽戰的形勢下,雖說有藤堂給他做後盾,但是他這樣說也實在危險。萬一對方一怒之下拔刀將他砍了,那就白白丟了性命。 “這老東西。”信夫大怒,“你敢對武士說這種話,再說一遍?” 信夫刷地拔出了長刀。 老闆慌了神,臉色蒼白地逃到里屋去了。信夫沒有往裡追,只是拿起桶來,朝著院子裡的灶台扔去。咣當一聲,鍋破碎了。時下鍋在百姓的生活中非常重要。而且還有一種三寶荒神的信仰,因此人們都將灶台視為神明。 老闆氣得渾身發抖。藤堂安撫道:“我們會給你賠償。” 藤堂穿著老闆借給他的衣服,打扮成町人模樣,撅著屁股,在腰間插了一把刀,用宗十郎頭巾蒙著面,樣子非常奇怪。 龍馬的轎子進了京都。 “抬轎的,停下!”龍馬道。從伏見到這裡已經走了二十里的路程,他感覺腰有些酸疼。 “我自己走。” 龍馬正要出來,跟在轎子旁邊的與助慌忙走到跟前,道:“爺,馬上就到了。您看,那邊能看到三十三間堂的大銀杏吧。七條就在那附近。” 龍馬給了轎夫幾個酒錢,對與助道:“與助,你好古怪。”說著便走出轎來。 “您是什麼意思?” “剛才說話還帶著長州口音,現在就沒有了。” 與助無言以對,將右手裡提著的燈籠換到左手,然後把右手伸到懷中,裡面好像藏著短刀或者捕棍。 龍馬瞪了他一眼,這傢伙,越來越像是密探了。龍馬覺得心煩。要不是被這個蠢貨騙出來,現在自己應該還在跟阿龍說那些重要的事呢。阿龍說什麼要嫁給我。嫁也好娶也罷,得先保住命。龍馬環視一眼,但是他眼睛不好,到了夜裡更是看不清楚。 “與助啊。”龍馬用一種朋友的口吻叫道。 與助有些放鬆警懾。 “嗎,什麼事?” “應該是有人埋伏著。我眼睛不好。你乾脆告訴我,他們埋伏在哪裡。” “爺,他們在……”與助險些說了出來,慌忙住口。 “與助,我和你都是大活人,看在我們倆都是大活人的分上,你告訴我。” “爺,沒有,沒有人埋伏。” “不要那麼說。”龍馬邊走邊說,“你是沒關係。被殺的人是我,那可不得了。” “說得在理。”與助不由得開始認真起來,附和道。說完他才意識到自己失態,非常狼狽。真是個奇怪的武士,我的腦子都亂了。 與助一直在町奉行所當密探,現在順便也替新選組辦事。因為職業的關係,他自認為很明白這個世界,但是,遇到這樣的武士,還是第一次。雖然只是初次接觸,卻讓人備覺親切。此人不是個壞人,他暗想,於是忽然說道:“爺,他們在七條的茶店。到那裡還要再過一條街,您要多加小心。”說完,他吹滅了燈籠,消失在黑暗中。 “啊,是嗎?”龍馬正要向與助道謝,與助已經不見了。與助說的七條茶店,不就在那邊嗎?龍馬非常好奇,到底是什麼人想殺我呢? 他大步向前,當三十三間堂的大銀杏樹映入龍馬眼簾的時候,忽然從房檐下跳出一個人來。龍馬往後一跳,已經到了另一邊的房檐下。路很窄。 終於來了,龍馬甚至沒有時間調整呼吸。一把長刀嗖地落了下來。龍馬閃身。刀從龍馬右手邊劃下,砍中了柱子。 龍馬跳到街中央。這時,前面出現了兩個黑影,詞時朝著龍馬撲來。在此千鈞一發之際,龍馬一彎身,朝著其中一個撲過去,抄他的雙腳。在對方倒地的那一瞬間,他從他身上跳了過去,終於拔出刀來。藉此機會,他調整好了呼吸。 對方跳了起來。他甩刀背朝著他們砍去。 “啊!”其中一個人大叫一聲,倒在地上。刀背其實就像鐵棒。龍馬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大概顴骨被擊碎了。 剛才在房檐下的那個傢伙,從龍馬背後撲了過來。龍馬往旁邊一跳,摘下一戶人家的格子門。 對方朝這邊撲來。龍馬使勁朝著對方的胳膊砸去,然後一邊朝旁邊閃身,一邊開始數人數。五個。 其中一人已經倒下。被砸中胳膊的那個人,只是往後退了一步,然後又拿起刀,擺好姿勢。 這些傢伙都穿著鎖子甲。龍馬開始生氣了。 一個人撲了過來。龍馬閃身避過,然後朝對方的右胸刺去。那人倒在地上,起不來了。但是,長刀並沒有進去幾分,大概只是鎖子甲被擊破。 還有三個人。他正想著,一個黑影疾風般衝到龍馬跟前。 不好。龍馬忙用刀柄接住了對方這一刀。 二人這樣僵持著。 “喲,是信夫左馬之助啊。”龍馬裝作吃驚的樣子。 “正是啊。” 他們對峙著,努力不讓對方騰出長刀。腕力運用到這個程度最好。如果用力太大,對方便會藉力打力。這是一個劍客生命攸關的時刻。 “信夫,你可真難捉摸。你這種人懂得劍法,實在麻煩。” “你也很執著。”信夫說著,開始巧妙地用力往前壓。 龍馬並不理會他。一不小心就會抬起胳膊。這時,對方會趁機砍他。 看起來,這種相持局面對信夫左馬之助不利。龍馬是個大塊頭,信夫被龍馬壓迫著。 “葛西,葛西。”信夫喊道,“都到現在了,你們在那裡做什麼呢?還不上。” 由於張口說話,積蓄在信夫丹田的氣力開始往上走。龍馬藉機利用自己的優勢將刀頂到了信夫的脖子上,然後迅速用左腳絆住信夫的右腳,將他踢翻在地。 信夫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在倒地的一瞬間,他揮刀朝龍馬砍來。龍馬慌忙閃身,用刀尖頂住了信夫的刀。 信夫的刀咣當落地。龍馬將大刀踢到一邊,用刀尖頂住了他的喉嚨。 “不要動。” 街上已經沒有一個人影。有人將敵手殺掉之後,便消失了。 那會是誰呢?龍馬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知道那個人是這些傢伙的上司藤堂平助。 “信夫,我很忙。說實話,我可沒有工夫陪你玩。你只是奉命行事吧?” “是。” “那你告訴近藤和土方。要想殺我的話,先來跟我談談。他們堂堂之人,應該不至於這麼下作。”龍馬往後退了一步,收起長刀,直接回了寺田屋。 登勢和阿龍都憂心不已,不敢入睡,坐等龍馬回來。登勢忙道:“我剛派了個人,正要去看看呢。” “抱歉,讓你們擔心了。有點事。” 龍馬馬上回了房間,躺在被窩裡,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個時辰,第二日一大早便離開伏見,朝著神戶村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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