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坂本龍馬

第33章 一一、大奸容堂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4067 2018-03-16
鎮壓行動的元兇便是老藩公山內容堂。 龍馬對這個大藩主,沒有好感,此人太固執了。 當然長州藩的藩主完全被人左右,也不是一件好事,可是頑固的統治者更讓人頭疼。 在時代劇變時,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是怎樣。因此,在這種時候,藩國的領頭人要么像織田信長那樣,身先士卒,揮刀開拓新的時代,要么乾脆隨波逐流。但是,容堂作為一藩舊主,卻像一個市井的隱士,冷眼旁觀時代的潮流,還總是逆潮流而動,拼命堅持自己不合時宜的見地。這樣的人,必然走向失敗。 容堂最難對付的地方就是過於相信自己的才能和度量,龍馬想。容堂常對自己腐朽的見地感到自豪。不僅自家的家臣,就連其他藩國的藩主,在他看來都愚蠢至極。龍馬認為,僅憑過人的智慧和才識,在這種時勢下,能有何用?依靠這一點本不可靠的東西,並自以為了不起,終究會成為失敗者。而且即便擁有蓋世的才智,被這種才智束縛的人也不過是一個蠢物。

智者容堂,擁有英雄的風貌。但不幸的是,他被自己的才智所累,同時也被出身所累。 容堂先祖山內一豐因在關原合戰中有功,由掛川六萬石一躍成為土佐二十四萬石的大名。這些都是德川家的恩惠,因此在他心中,總是對德川家感恩戴德。 龍馬認為,如果是個人,這是一種美德,但是作為一個大藩藩主,在思考一藩命運和日本的發展時,這些東西有什麼用處? 容堂便被這種“美德”束縛。他為自己擁有這種“美德”而感動,而且,他在任何時候都懷著這種“美德”來觀察時勢。所以,容堂眼中的時勢都是扭曲變形的,而不是正常的天下。 容堂只是在口頭上提倡尊王攘夷,實際上他非常討厭藩中的尊王之士。他認為他自己勤王是出於聰明才智,而其他人的勤王不過是出於無知的狂熱,因此,不能放縱他們。勤王等同於一劑烈藥,根據劑量的多少,有可能成為良藥,但是也有可能成為毒藥,葬送現在的社會秩序。

真是一個不幸的智者。 容堂非常厭恨浪人。對於那些群聚京都,出入公卿府邸,煽動雄藩藩士的浪人,他雖然並不像幕府一樣認為他們是害群之馬,卻也認為他們不過是無用長物。 “那些浪人能成什麼大事?”他是貴族出身,當然會這麼想。 而且,他熱衷對自己藩國的控制,認為自己便是土佐的頭腦。藩士只要像他的手腳一樣按照自己的吩咐行動即可。他不希望手腳自己思考問題並擅自行動。 然而,大藩駐京都之人的異常行動成了時下的流行。他覺得他們是擅自確定藩國的方針政策,要將藩國拉到他不願意看到的方向。 此前,在京都權勢極盛的時候,諸藩也在京都設置了一種叫京都留守居役的職位。赤穗浪人中有一個叫小野寺十內的老人。此人在播州淺野家是上士,領祿一百五十石,職位便是京都留守居役。在元祿太平時期,他們的職責便是觀察京都流行的和服料子和裝飾品,並報告給藩國,這是為了讓本藩藩主後庭的女人能夠跟上時代的流行。然後就是與京都的學者、歌人和畫師們交往,談些風流雅事。所以,十內夫婦非常擅長吟詠和歌,在赤穗四十七士中也是第一等的才人。但是到了幕末,留守居役的職責發生了巨大變化。

諸藩的京都周旋官、公用官和應接官等人皆成為京都論壇的中心勢力,他們與諸藩的同職官員交往,到三本木一帶的青樓,揮金如土。長州藩的桂小五郎、薩摩藩的大久保利通、會津藩的外島機兵衛、一橋藩的澀澤榮一等便是代表人物。 土佐藩發生了政變,吉田東洋被暗殺,土佐的京都周旋官都是勤王黨任職,以武市半平太、平井收二郎、間崎哲馬等人為代表。他們使用藩費與別藩尤其是與激進的長州藩打交道,出入公卿府中,一改宮廷的空氣,令朝廷極端攘夷。但是容堂一進京,便令他們“勿與別藩交際”,令他們回藩去。 不僅如此,平井、間崎和弘瀨健太三人在東洋死後,為了舉藩勤王,變動人事,拿到了中川宮的令旨,用此令旨恐嚇藩國上層,實現了政變。這是一個重大的事實。老藩公再次將這些事情提出來,興師問罪,於五月將這三人下獄,六月初八,命他們切腹自殺。龍馬在神戶聽說間崎、平井和弘瀨切腹的消息時,首先想到的便是,如此一來,武市的勤王黨也要瓦解了。他馬上奔往京都藩府。龍馬雖然和武市是朋友,但是卻和武市黨大為不同,想法不同,氣質也不同。武市總是說那種虛話,龍馬經常這樣笑他。他所說的“虛話”,一是攘夷,另一便是“全藩勤王”。可那怎麼可能實現呢?依龍馬的性格,無論做什麼事,都要落到實處。而武市半平太卻喜空想。龍馬早早便對藩內的勤王活動死心了,於是他走出藩國,不再把土佐藩放在眼中。但是,龍馬也非常擔心那些在藩內活動的人。藩內的那些勤王活動,就像孩童玩火,總有一天火會被滅掉。

龍馬趕到河原町藩府的時候,開始下起大雨。府內非常安靜。自從老藩公震怒,藩府內就像熄了火一般。如果沒有其他藩的藩士和浪人出入,就沒有一個人大聲談論時勢。龍馬覺得氣氛怪異,一邊走過長長的走廊,一邊大喊:“聽說間崎等人切腹了,誰能告訴我詳情?” 兩邊的房間一片寂靜。 龍馬到了長屋,敲著格子門,一邊喊“告訴我”,一邊往前走。前面的一扇門打開了,開門的是一個年輕人。他的臉長得就像米櫧子。 “坂本先生。”他小聲說道,“請進。” 龍馬不認識他,估量大概剛從藩國來到京都不久。從他身上粗糙的棉服、朱鞘和長短雙刀來看,應該是一個鄉士。 “在下中島作太郎信行。關於間崎先生的事,在下非常清楚。”他的眼睛煙炯有神。

龍馬走進了房間。中島雙手捧著大茶碗遞給龍馬。龍馬咕咚喝了一口,只是清水而已。龍馬錶情奇怪。 “在下以為您那麼喊,嗓子肯定乾了,所以……”中島笑了。 此子可用,龍馬想。他欣賞中島的風趣。 作太郎,年十八歲,後來改名中島信行,與坂垣退助一起倡導自由民權主義,任自由黨副總理,封男爵,明治三十二年歿,此為後話。 中島作太郎說,切腹時,間崎等人大義凜然。在獄中,間崎哲馬沒有筆,便用紙捻成字的形狀,留下一首辭世詩。 京都朝廷的威嚴,差不多已經恢復。這是他平生素志,既然已經親眼看到了這一點,今日即便是死了,也沒有什麼可悲傷的。但是,在薩長成為京都朝廷的擁護勢力的時候,唯獨土佐的柏紋旗卻無法豎立在京都,都是因為老藩公容堂的因循姑息。間崎在切腹之時,大罵容堂,年僅三十歲。

間崎的夫人已經去世,只留下一個兩歲的女兒。故在臨死之際,間崎非常牽掛女兒,留下了一首歌: 弘瀨健太常說“男人的肚子能否切得漂亮是靠男人的品格決定的”,經常研究切腹的方法。按照他的研究,切腹應該先刺入左腹,筆直向右,然後把刀尖挑向斜上方,以餘勢刺到左乳下面的要害之處,便能馬上斃命。 當日,弘瀨悠然坐在切腹之處,對介錯人道:“在我的步驟結束之前不要砍掉我的頭。”說完,他便按照自己的方法開始切腹,最終沒有依靠介錯人。 平井收二郎時年二十九,與龍馬同歲。獄中,他用指甲在牆上刻了一首絕命詩,然後穿著一身清爽的白衣坐到切腹之處。介錯人是年少時便與他一起到武館學習劍術的同伴平田亮吉。其時亮吉臉色蒼白,非常緊張。平井回過頭去,鼓勵他道:“放鬆點。”

他放鬆腹部,摸了一會兒。 “走!”他握住短刀,喊了一聲,便刺了下去。介錯的亮吉不知所措,慌忙朝著他的頭砍了下去。但是,因為手腕發抖,他的刀碰到了平井後腦勺上,被彈了回來。 “餵,告訴過你讓你放鬆。”平井說道。這時他的臉已經因為痛苦而扭曲。 第二刀,平井人頭落地。 “在下聽說的就是這些。”中島作太郎道。 雨下得越來越大了。房間裡一片昏暗,遠方傳來隆隆的雷聲。聲音越來越近,頭頂上的天空就像突然裂開了一樣,一陣巨響。 “上天需要流血的犧牲。”龍馬很少說這樣詩意的話。 “中庸妥協之道永遠不可能改變這個社會。間崎等人雖死,但是總有一天,我會親手顛覆天下,以慰英靈。” 中島說,武市還未入獄,但不知接下來會怎樣。

龍馬覺得這個年輕人的容貌有些奇怪,在心裡將他稱為“米櫧子小子”。 這個十八歲的青年講完之後,伏到地上,對龍馬道:“求您讓我去神戶的學堂吧。” 龍馬二話沒說,答應下來,然後問道:“你那麼喜歡船?” “不喜歡。在河堤上看著淀川里三十石的船在河中搖搖晃晃,就感到頭暈。” “你都是沿著河堤往返於京都和大坂嗎?” “對。” “那你還打算在海上行走?” “您要是這麼吩咐,我就可以去海上。但是您得告訴我在海上走路的方法。” “你可真有意思。” 作太郎之所以要進學堂,不是因為要學習航海技術,多半是出於對龍馬的敬慕。 龍馬馬上面見了藩府的要員,拜託其為中島辦理公派手續,允許他去神戶學習航海技術。對方非常爽快地答應了。

一切辦妥,龍馬便出了藩府。 他心血來潮,想到梨木町三條府去看望田鶴小姐。 “坂本先生。”三條府的看門人已經認識他了。只是讓這個看門人感到奇怪的是,這個鼎鼎大名的土佐藩士,每次來都不是拜訪主人三條實美,而是找老夫人信受院的貼身侍女田鶴小姐。 三條卿乃是以長州藩為後盾的尊王攘夷激進派公卿。天下的攘夷志士在他身上寄予厚望。諸藩的藩士爭相接近三條家,武市半平太等人也常出入府中。拉攏公卿,依靠宮廷的權威對抗幕府,是當時志士們的常用手段。 龍馬也承認這是一條路,但是,他討厭那些公卿。公卿對金錢沒有任何抵抗力。先前,大老井伊直弼要與外國締結開港條約時,為了得到敕許,給有實力的公卿送了很多錢,公卿們的態度因此大大軟化。這件事已經是天下周知。

龍馬倒是聽說:“只有這位三條大人在公卿中非常罕見,潔身自好,無法用金錢通融。”但龍馬對他依然沒有興趣。 由於信受院夫人出身於土佐山內家,房間有一些武家的風範。 “龍馬又來了?”信受院夫人笑了起來。 “是。”田鶴小姐點了點頭,道,“聽說他最近在神戶學習黑船技術,這會兒到京都來幹什麼呢?” 在信受院夫人面前,田鶴小姐故意如同擔心兄弟般,皺起了眉頭。 龍馬被帶到玄關旁邊一個昏暗的房間,他每次來都在這裡等田鶴小姐。 田鶴小姐走了進來,依然美麗。 “久違了。”田鶴小姐用她那特有的圓潤聲音說道。 “是啊。”龍馬撓著後背道。 “癢嗎?” “對啊。” 他馬上把手放回到腿上。剛才撓後背是無意識的,聽田鶴小姐一說,自己才注意到。 “龍馬先生總是很癢?”田鶴小姐覺得很好笑。他的領子這麼臟,肯定總是會很癢。 “你衣內不會生蝨子了吧?”她忍住笑,歪頭道。 “沒有,哪有那東西。” “是啊。要是在背上養蝨子,女人會很討厭,不願意接近。哦,對了對了,說到女人,”田鶴小姐裝作忽然想起來的樣子,問道,“槽崎將作的女兒,是叫阿龍吧,之後怎麼樣了?” “我拜託伏見的船家客棧寺田屋的老闆娘把她收為了養女。” “然後呢?” 田鶴小姐對“然後”更感興趣。 “什麼意思?” “只有這些?” “是。”龍馬又開始撓後背。 “別撓了。” “嗯,好。”龍馬用手使勁揪了揪發癢的那個地方,然後一本正經地將手放到腿上。 “沒個女人在你身邊照顧不行啊。有喜歡的嗎?” 龍馬無語。他喜歡田鶴小姐,但是,在這個等級制度森嚴的社會,他跟田鶴小姐是不可能成為眷屬的。江戶的千葉佐那子情系龍馬,二人雖門當戶對,但對方是師父的女兒,家境優越。今後,他作為一介浪人,顛沛流離,不可能給佐那子幸福。還是阿龍吧。在這個廣闊的世間,只有阿龍,如果沒有龍馬的保護,她便無法生存下去。正因如此,他才對阿龍傾注了對田鶴小姐和佐那子都沒有的感情。 “龍馬,我可對你說,我總覺得阿龍那個姑娘不會給你帶來幸福。” “我不需要幸福。”龍馬道。 “你不能避開話題。”田鶴小姐逼視著他。這很少見。 最近田鶴小姐好像不怎麼待見我,龍馬暗嘆。他不覺又開始撓後背。 田鶴小姐只有苦笑,道:“我們不說這個了。”因為她忽然發現自己是在嫉妒阿龍,感到尷尬。 二人換了話題。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一旦心中有了定數,便諸事不以為意,心胸磊落。龍馬非常喜歡她這一點。他甚至有一種拉住她的手將她攬入懷中的衝動,但是他使勁克制著。 “龍馬,你知道長州正在馬關海峽與外國艦船打仗的事嗎?” 攘夷急先鋒長州藩已經開始行動了。長州藩於今年五月初十砲擊美國商船,接著又對法國軍艦、荷蘭軍艦和美國軍艦發起炮轟。朝廷非常高興,於六月初一向長州的藩主發出了聖旨,褒獎其戰功。 “雖然我聽別人說你變節成了開國論者,但是,聽到長州藩的這種壯舉,你不覺得大快人心嗎?” 龍馬佯裝不明白。田鶴小姐支持攘夷,攘夷論是時下讀書人的普遍觀點。而且,京都朝廷中孝明天皇就是攘夷論最大的支持者。宮廷中,奉行激進攘夷主義的公卿已經掌握了主導權,三條實美便是其中最主要的人物。 田鶴小姐話中其實包含著一種責備:龍馬,你到底在糊里糊塗地做什麼? 龍馬清楚這一點。 “田鶴小姐,您以前曾經說過您喜歡這樣的男人。” “什麼樣的?” “即便天下人都覺得不對,只要自己認為正確,就果斷前進。您還說,希望我成為那樣的男人。” “啊?” “我就是那樣的。”他又開始撓後背。 幕末長州藩全藩大暴走,甚至讓人覺得整個藩都發狂了一般。說好聽那叫做壯烈,難聽些只能說那是無謀。 此時海內外的形勢給歷史的發展帶來契機,而長州藩的暴動正好如一包炸藥,炸翻了堅固的德川體制,引發了明治維新。 只能用“引發”這個詞。日本史有其不可思議之處。 當時長州藩是真的準備與世界文明進行一場決戰。攘夷戰爭的這種心情在這個藩已經帶有一種宗教的味道,甚至可以將那場戰爭稱為一種宗教性的戰爭。 他們當時完全已經把勝敗與利害置之度外了。長州藩過激分子的狀態,就像是煎鍋裡的蛤螺,只是一味地狂躁。這種狂躁當然能夠成為列強侵略日本的藉口,他們要是想做的話那麼肯定能夠做得到。但是,幸運的是,列強之間的相互牽制以及他們當時各自都有著複雜的國內情況,使得他們放棄了與日本進行戰爭。 還有,與當時的亞洲諸國不同,長州藩的攘夷活動之激烈,也讓歐美人望而卻步。他們感到,一旦與日本發生戰爭,很可能會陷入泥潭。即便能在攻打國門的戰爭中取得勝利,但在接下來的內陸戰中,日本武士的游擊戰會很難對付。 而且,從地理上來說,日本是一個極東的島國。遠渡重洋到達日本的兵員、彈藥和糧食都較難得到有效的補給。當時雖然是蒸汽船,但畢竟是燒炭的,只能在海上行駛二十天。接下來只能依靠船帆的推動行進,因此無法進行大規模的補給。所以,列強沒有馬上行動。 還有一點,當然這本來是應該在這個故事的最後面來講的,現在提一提,那就是:高杉晉作等長州藩的領導者用他們天才的頭腦,拯救了這個危機。 不管怎麼說,長州藩就是在幕末打破現狀的炸藥包。 文久年間,正好是美國國內發生南北戰爭之時。 龍馬聽勝海舟對他講過那位叫林肯的美利堅合眾國的大總統,知道他要解放美國的黑人奴隸。龍馬還知道,美國的南部諸州脫離合眾國試圖獨立,前年,南北戰爭便開始了,一直持續至今,意想不到的餘波甚至影響到了日本。 北軍的軍艦懷俄明號為了搜索南軍的阿拉巴馬號,於文久三年春,駛入了日本近海。該艦正好得知美國的商船朋布洛克號在經過馬關海峽時遭到炮轟受損的事件。 擊沉了美國船!朝廷嘉獎其壯舉。但長州藩的不幸是,懷俄明號此次是為執行軍事任務,艦長下定了報復的決心。他們準備了幾天。因為馬關海峽海浪洶湧,他們便雇了兩個日本船老大做嚮導。 五月二十八,懷俄明號起錨離開橫濱港,於三十深夜在海峽的東面拋錨,偷偷地泊於此。黎明時分,他們開始在長州藩的海域悠悠航行,朝著城山砲台所在的海灣出發了。 看到是外國軍艦,沿岸城山、龜山和彥島等地的砲台開始用舊式青銅砲朝海上發射。但是,眾炮射程不夠。 懷俄明號已經調查過這一點,根本就不理會岸上炮火,繼續往西行進。海峽變得越來越窄。海岸的大砲繼續對準軍艦發炮,但是依然射不到。最終,美國的軍艦到了伸手便可以觸到門司港的地方。 此處正好有三艘被長州藩視為寶貝的軍艦停靠在那裡,分別是庚申號、壬戌號和癸亥號。 懷俄明號艦長麥克德噶爾下令:“準備戰鬥!” 龜山砲台正在射擊。前方長州藩軍艦也匆忙做好了砲戰準備,然後開始猛烈射擊。但是,無論是從艦炮的數量還是威力來說,三艦加起來也比不上懷俄明號。 懷俄明號上飄起了戰旗。 很快,砲彈便擊中了龜山砲台,砲台沉默。接著,他們開始攻擊在海峽中行駛的長州砲艦。不到半個時辰,他們便擊沉了庚申號和壬戌號。然後,懷俄明號安然返回橫濱。 六月初五,法國東洋艦隊的兩艘軍艦來襲,擊毀了海岸上的砲台,並讓陸戰隊員登陸後摧毀了前田砲台,然後揚長而去。 長州沿岸的砲台在與外國軍艦的交戰中一敗塗地。他們不僅犧牲了很多砲兵,而且失去了兩艘軍艦,大敗。 尤其是與法國艦隊交戰的陸軍戰敗的消息傳來,讓長州藩再次陷入極度的緊張。藩廳非常狼狽,因為他們一開始覺得,要是陸地戰,不會如此。全日本的武士當時都這麼認為,只要拿起刀槍作戰,便沒有人能勝過他們。 原本,不僅是日本人自己,就連洋人也都曾對日本人有一種恐懼感,他們覺得,如果除去武器赤身肉搏,是無法戰胜日本人的。當時歐美的報紙上,經常會使用一些日語詞彙的音譯,比如SAMURAI(武士),RONIN(浪人)等。其義就是擅長用刀,彪悍不畏死,像瘋子一樣對人發動襲擊。 洋人心有忌憚,這不可能不對他們的外交方針產生影響。在東海道的生麥村,英國商人被薩摩藩士斬殺的事件便影響了英國政府的外交決策。他們以強硬的態度向幕府索賠的同時,也努力避免發動日英戰爭。 所謂攘夷活動,如果單單是殺傷洋人或者像長州藩那樣用舊式軍隊和列強的海軍交戰,那麼便沒有任何意義。但是,他們卻通過這些行動讓外國政府知道了一件事情——日本人和其他的亞洲人不同,他們擁有非同一般的向心力。 日本能夠成為土耳其以東唯一沒被西方人殖民的國家,攘夷志士們的活動多少有些貢獻。 長州藩並非愚昧無知。在六月初五戰敗的那一瞬間,他們便領悟到在此之前他們的攘夷完全是出於無知。 第二天,藩廳便叫來維新史上的天才高杉晉作,馬上起用了他。 高杉立刻進言,提出“奇兵隊”的構想,這個建議立即得到了批准。之後,他立即趕往馬關,創設了一支沒有士農工商身份之分的志願軍。此時高杉晉作年僅二十五。龍馬當時與高杉有過一面之緣。 奇兵隊誕生之後,成為日本最強的部隊之一,後來作為革命軍活躍在維新戰爭中。這支軍隊設立的更重要意義,是使得三百年的階級社會開始在長州藩走向瓦解。 在這種形勢下,田鶴小姐的意思是,龍馬的表現讓人著急。長州藩舉起了攘夷的先鋒之旗,民情越發激憤。在這種時候,龍馬到底在做些什麼呢? “田鶴小姐,您放遠眼光來看我。天下的有誌之士齊聚京都吵吵嚷嚷,不少我一個。” “你可真是奇怪。” “是啊,是奇怪。” 龍馬說的是土佐方言。田鶴小姐能聽懂。 “你自己也承認啊?” “我並不是承認。這個世上的事情就像祭祀,看別人都吹著笛子敲著大鼓喊著拉花台,沒有必要自己也跑過去拉,對吧,田鶴小姐?” “那麼你是在一旁看熱鬧的?” “那倒不是。” “那是什麼呢?” “我是那個從別的地方拉過來一個不同花台的人。” 田鶴小姐笑了起來。龍馬的神戶海軍學堂大概就是他所說的不一樣的花台。 “說到祭祀,我倒想起來了,當年城下的花台真漂亮啊。”田鶴小姐語氣中帶著對老家的懷念。 一到祭禮,各町都會精心準備各自的花台,各式各樣、爭奇鬥艷。花台可以說是各町的人審美和創造力的體現。人們在台車上放幾層棚子,每層上面裝飾玩偶,製造出諷刺時勢或者歷史的戲劇場面,拉著抬著在城下展示。 還會有歌,歌詞非常簡單,一般是這樣的:“來看,來看,往種崎町看,種崎町第一。” 這個藩不像其他藩,不拉做好的神輿或者山車,正是土佐藩的有趣之處。 “但你的花台還沒有做出來。” “我正在抓緊做。” “真是慢性子。祭禮可都已經開始了。” “那我就在第二年祭禮的時候拉出來吧。” 田鶴小姐覺得自己除了苦笑別無他法了。她看起來很忙的樣子,於是龍馬馬上告辭了。 “龍馬,盡快把你的花台弄出來吧。”田鶴小姐把龍馬送到門外。 龍馬要去伏見。 從三條大橋往東拐的時候,東山已經消失在黑暗中。龍馬馬上向南拐,不一會兒便到了通稱為大佛街的大路上。 “好累。”他每次這樣大聲地自言自語一番之後,便會摸摸臉,喊著累,再往前。 不久,他來到大佛殿的西牆邊。右手邊是耳塚,對面是通往加茂川的庶民街。大佛殿的樹林中,貓頭鷹不停鳴叫。能夠看到加茂川對面京都的燈火。 一天下來,他趕到京都,去了藩府,拜訪田鶴小姐,然後趕往伏見,這原本就太勉強。現在離伏見還有二十四里,此時他的兩腿已經開始不聽使喚了。 “這位行路的武士爺。”忽然,一個老女人上來打招呼。 “什麼事?” “我這邊有個小客棧,您這麼累,不如來歇息一下如何?” 好像是出於好心。 “這一帶也有客棧?” “是給那些長期逗留的行商提供住宿的,不是特別乾淨,如果您不嫌棄……” “多謝。伏見有一個我朝思暮想的女人等著我呢。我且拖著雙腳再走一段。”他往前走了幾步,但是腳不聽使喚。 “真沒辦法。”龍馬使勁捶了幾下腿,才終於又走起來。 這時,前方一支打著燈籠的隊伍走了過來。全都是武士,大概有十二三人,還有人扛著短矛。他們穿著制服外罩,淺黃底色的袖子上染著條紋,有點像戲劇中的赤穗浪人去報仇時穿的服裝。 這就是京都有名的新選組?龍馬正尋思時,隊伍在龍馬前面停了下來。其中一個人把燈籠提起來照龍馬的臉。燈籠上寫著一個“誠”字。那人道: “我們乃京都守護鬆平中將大人直接管轄的新選組。現正在城中巡視,例行詢問。你屬何藩?姓甚名誰?往何處去?” “土州藩士,坂本龍馬,前往伏見。” 只聽隊伍中有人“啊”了一聲,一個身影跑到龍馬跟前,竟是信夫左馬之助。他大概是在幕府招收浪士的時候,加入了這個團體。 龍馬心想,這下可遇到難纏的傢伙了。 信夫左馬之助一邊對同伴道:“我認識這人。”一邊便走近龍馬,道:“坂本君,久違了。” 信夫已經吩咐好了。龍馬右邊有一個打著燈籠的,背後也站了兩三個人。正面是巡邏隊的主力。今晚的隊長是新選組中以劍術聞名的副長助勤藤堂平助。他是江戶浪人,有著不同尋常的來歷,據說是伊勢津藩主藤堂和泉守的私生子。新選組的近藤勇剛在江戶小石川小日向柳町開設天然理心流這一鄉下流派的小武館時,他便經常出入那裡。性情乾脆利落,有點江戶庶民的氣質。後來,他與新選組的謀士伊東甲子太郎一起離隊,在薩摩藩的保護下,組織了一個叫禦陵衛士的反幕團體,不久之後便與新選組的主力在油小路上演了巷戰。他儘管兇猛如鬼神,最後還是戰死。近藤非常欣賞他,多年之後仍在說:“唯有平助可惜了。” 此時他在隊伍當中抱著胳膊,不知為什麼,用一種非常熱情的眼神看著龍馬。 信夫左馬之助離龍馬有五六米遠,他怕龍馬拔刀相向。 對信夫的招呼,龍馬卻是一副驚訝的表情,似乎在說:我可不認識你。 “坂本龍馬,”信夫直呼其名,“我們負責驅趕城中的浮浪之徒。聽說你已經脫藩,現在又說自己是藩士,有詐稱身份的嫌疑。跟我們到祇園的會所走一趟。” “你胡說什麼?”龍馬看著懸掛在東山山頂一輪鐮刀般的彎月,大聲道。與當年和信夫交手的時候相比,龍馬已經成長了很多。他現在完全不想跟這種沒有腦子專好打架的人發生任何爭執。 “我是不是土佐藩士,你到河原町的土佐藩府問問便知。要是嫌麻煩,就去那邊。”說著,他揚起下巴指了指前頭。那裡有個智積院,四周林木環抱。那是老藩公山內容堂在京都的住處。 “也可以到智積院問問。你這樣妨礙天下公道,讓我為難。讓開!” “這傢伙。” 信夫左馬之助打算利用這個機會將龍馬除掉。 信夫想拔刀動粗。龍馬已經恢復了體力,剛才的疲憊消失得無影無踪。 只要發現對方要拔刀,就要先發製人。這就是劍術。這種技巧,龍馬還是懂的。現在京都的藩士中,功夫能夠出龍馬之右者,不出三人。以前江戶的諸流大比武便可以證明這一點。但是,這始終只是武力。真與人對峙,不能因為發現對方要拔刀便先發製人朝人砍去。因為一刀下去,會要人命。如果隨意殺戮,定非正常人。 龍馬忽然笑了,頓時讓對方放鬆了下來。 “左馬啊。”說著,他伸出舌頭,做了個鬼臉。沒有人能對一個朝自己笑的人下毒手。 “到此為止吧,我們二人一見面就鬥,把我們之間的恩怨了結了吧。” “了結?”信夫左馬之助理解錯了。 “我不是說人,是指恩怨。” 新選組是一個劊子手集團。對於殺人,他們完全沒有規矩,也無理由。因為如果考慮到世間的禮法、作為武士的相互信賴以及劍道,便不可能輕易動手殺人。 刷——白刃在空中閃過。 不是信夫左馬之助,而是一個在一旁為信夫的懦弱著急的男子,拔刀朝龍馬砍來。 龍馬往旁邊移了一尺。 “我們不要進行無謂的打鬥了。這樣你爭我打,能拯救天下嗎?能成大事嗎?來日用你們手上那把刀去殺洋人吧。” 信夫也拔出了長刀。他邁出了步子,接著,又往前跳了一大步。 突然,藍色的火光在空中飛濺。信夫的長刀斷成了兩截。刀尖飛到了大佛殿的牆附近。 龍馬將長刀收進鞘中。大概吉行也受損了。 “不跟你糾纏了。我著急趕路。”龍馬向前走去。 雖被龍馬的氣勢鎮住,新選組巡查隊仍非常機敏地將龍馬包圍住。 終究還是要打一架不成?龍馬小心地註意著四方,也緊張起來。他雖然與人交過手,但是從來沒有殺過人。 月亮在妙法院的上空升起,雲疾飛而過。月亮不時躲到雲後。 風吹拂著龍馬蓬亂的鬢角,他瞇起了眼。 他右手動了,彎下腰,掃視四方。拔劍、出招、後退,幾個動作一氣呵成。 新選組的燈籠落地,在風中滾動。 龍馬背靠在路西側的黑色板牆上,沿著牆往北走幾步應該就有一片空地。他想要走。 “我誰也沒砍到。”龍馬用一種低粗的嗓音說道,“只是砍下了燈籠。”然後他嘿嘿地笑了,接著說道:“左馬,要在以前,我定會跟你大打一場。我自認是個高手。但是現在我更懂得珍惜性命。” 新選組的人拔出刀,要再次將龍馬包圍。這些人專事殺人。三人一起撲上來,不管對方多麼厲害,都敵不過他們的頭兒近藤勇和土方歲三仿照赤穗浪人創造出來的這種戰法。 “左馬。”龍馬無奈地說道,“看來你們準備一起上了。仔細想想,你算是乾上了一件非同尋常的活兒。這種事不會長久,適可而止吧。” 信夫並不答話。 眾人都不敢輕易撲過來。他們知道這是龍馬在千葉武館經常使的招術。 “我也有自己的大事業,而且現在才剛有了頭緒。因此非常珍惜自己這條命。必然有一天,全日本都會依靠我。”月光淡淡地照在龍馬臉上,“所以,我沒有工夫跟你們糾纏。” 周圍暗了下來。月亮被雲遮住。蟲子在龍馬腳邊鳴叫。 “如果你們願意加入我的事業,我會非常歡迎。我教你們開船。我的事業就是穿越萬里波濤,讓全世界的海洋都變成日本的。日本很小。但是,大海不屬於任何國家。以此為舞台賺大量的錢,創建一個新的日本。這難道不是男人的夙願?我看你們個個都很出眾。各位應該都是為俠義而赴湯蹈火的好漢。但是,那樣的話,你們始終都沒有走出自我。敞開心,敞開心,試著擁有肩負日本未來的志向。只要你們有了這個志向,日本這個擔子扛在肩上也並不重。其實這很可悲,因為它現在比一個病弱的老太婆還要輕。”龍馬的眼眶裡蓄滿了淚水。病弱的老太婆這種說法,勾起了他的無限感傷。 隊伍中,有一個叫松井三郎的。他是水戶藩的脫藩之人,修習神道無念流的劍術,來到京都以前,就曾經殺過兩三個人。他的劍法變化多端,看似虛晃一招,實則擊中對手。 此時鬆井往前跨了一步,用刀擊地,然後又往前進了兩步,大喝一聲,朝著龍馬的臉襲來。他的目的其實是手臂。 龍馬忽然持刀指住對方眼睛,往後退,同時擊中了松井的手臂。 “啊。” 刀應聲落地。 龍馬是用刀背砍的。 這時,隊長藤堂平助從後邊走了出來,道:“諸君,請退下。” 他吩咐了一聲,拔出長刀,小小的個子朝龍馬猛撲過來。 龍馬急忙閃身。 藤堂平助的大刀撲了個空,當的一下刺穿了龍馬背後的黑木板牆。藤堂趕快去拔。這是一個可乘之機。 龍馬應該乘機出擊,但是他沒有。 我好像見過這個人。龍馬一邊想一邊將姿勢變為左下段,開始沿著黑木板牆向前移動。 藤堂的長刀緊緊跟著龍馬。他用刀尖指著龍馬的眼睛,並像鶺鴿的尾巴一樣顫動。 啊,他是藤堂平助。龍馬看出對方使用的是北辰一刀流特有的劍法,終於想了起來。此人在玉池千葉修行,不是桶町千葉,達到了目錄的級別。 藤堂應該也記得龍馬。不管怎麼說,龍馬當時是桶町千葉的劍術教頭,乃是千葉一門的高手。 藤堂開始慢慢地舉刀,最終將姿勢變為上段。他大喝一聲撲了過來。龍馬往後跳開一步,與此同時,將刀收進鞘中。 “罷了。”說著,龍馬轉身走開。 藤堂茫然地看著龍馬。藤堂一開始就已經發現龍馬便是桶町的劍術教頭。不僅僅如此,當年龍馬還在玉池千葉為他輔導過劍術。他差點喚一聲“坂本先生”。但是,新選組內部非常複雜,他不想讓同伴發現自己認識坂本龍馬。 藤堂自認他以自己的方式救了龍馬。 藤堂真是個怪人。龍馬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拖著沉重的步子又走了二十幾里路。到了伏見寺田屋,已是破曉時分。 因為是船家客找,這個時候正最忙碌。人們聚集在寺田屋前面的泊船處,靠著客棧領班的招呼和燈籠,準備乘上三十石船。 “登勢老闆娘,讓我睡一覺。”龍馬站在院子裡喊道。 登勢正坐在房間的一角,指揮男僕和女僕們幹活。 “嗯。”她點了點頭,迅速地掃視了一眼龍馬。 剛跟人鬥過啊,右邊的袖子撕裂了,右肩上好像還有血跡,只是因為穿的是黑色紋服,看不清楚。 登勢叫過一個男僕,小聲吩咐道:“把精庵大夫叫來。快。”接著,她轉頭朝著裡面喊道:“阿龍!” 阿龍走了出來。她驚奇地看著龍馬,兩頰泛起紅暈。 “坂本先生。”登勢道,“正好是登船的時候,客人剛剛離店,都還沒有收拾。您先到阿龍的房間睡一會兒吧。”她笑了笑,又道:“在我房間也可以。只是我男人伊助高大魁梧,我可不想惹他生氣。” “在女人被窩裡睡?” “你不是也跟著令姐長大嗎?我知道的,到了十三歲還跟著姐姐睡,還尿床。” “胡說。” 龍馬跟著阿龍到了她的房間,壁龕裡放著月琴。 彈月琴的人即便在樂坊也屬另類,而阿龍卻十分擅長,甚至可以說是月琴名家。 這時,精庵帶著徒弟到了。精庵讓龍馬脫掉上衣。 “是這裡吧?”他把臉湊到龍馬右肩,一臉凝重。 幸虧沒有傷到骨頭。傷口長約兩寸,能夠看到薄薄的一層脂肪。阿龍看起來有些害怕,但是依舊眼神堅定地看著龍馬的傷口。 龍馬本想讓阿龍迴避,他不想讓人看到自己赤裸的上身,尤其是背上的捲毛。所以,他總是面向阿龍站著,挺起胸脯。 但阿龍看的是傷口,她並不在意龍馬的身體。 “發生什麼事了?”精庵問。 “是貓傷的。” “看來是只很有意思的貓啊。帶著兩把刀吧?” “是最近在京都流行的貓。” 精庵開始用燒酒清洗傷口。 “疼!” 龍馬笑了起來。世間哪有疼得笑了的傻子? “要是不好好洗洗,傷口會化膿。” 精庵在傷口處擦上藥膏,纏上厚厚的紗布,便回去了。 阿龍責問道:“坂本先生,您為什麼要和別人動刀?” “實在無奈。” “而且,聽登勢媽媽說,坂本先生的劍術名聞天下。這麼好的功夫,您還受傷了。” “丟人啊。” 龍馬為了不傷到對方,用的是刀背。藤堂逼過來時,他揮刀挑起對方的刀尖,這時自己的刀刃傷到了肩膀。 “劍術這東西是學而不必用的。就連原本打算靠劍術吃飯的我都這樣了。” “坂本先生。”阿龍道,“要是您有個萬一,我也不活了。”說畢,她滿臉通紅。這是非常重要的話,完全可以理解為情感的告白。龍馬赧然。 “那種話沒有意義。首先,我有大事要做,顧不得生死。你對這樣一個人說出這種話,損失太大。對了,”龍馬躺在被子上,說道,“讓我聽你彈月琴吧。”阿龍默默地站了起來,從壁龕裡取出月琴,跪在龍馬枕邊。 琴就像圓月,據說正是由此得名。琴體是桐木做的,裡面有兩根非常細的金屬絲,與表面的弦共鳴,能產生特有的餘韻。 “阿龍擅長月琴。”龍馬在給家鄉的乙女寫信的時候,特意提到了這一點,因為時下喜彈這種樂器,是領先時代的。 “彈什麼呢?”阿龍一邊調琴一邊問道。 “彈《六段》?” “古箏的曲目?” “嗯。” 龍馬第一次聽月琴,不知道曲目。 “哦,原來這是跟琵琶一樣彈啊。” “嗯。” 阿龍開始彈了起來。 琴音與琴相似,又有點像琵琶,只是有時候聲音非常尖銳,有一種讓鼓膜發癢的餘韻,非常有意思。 龍馬不僅跟乙女學過劍術,還跟她學過三味弦,對樂器並非一竅不通。 這是一種悅耳的樂聲,只是有時候會混雜著尖銳之音。這種音色和阿龍相似。 “怎麼樣?”阿龍擔心龍馬不喜歡,輕輕歪頭問道。 “我在聽。” 龍馬只說了這麼一句。這時他的傷口已經疼痛難忍了。 “我還彈得不好。” “不是。”龍馬微笑道,“繼續彈。” “我真的還彈得不好。而且,曲目也不熟。都說月琴應該跟著長崎的唐人學,所以我想去長崎。” “那地方很遠啊。” “您能帶我去一趟嗎?” “長崎好。將來推翻江戶幕府的應該就是長崎的文化。” “月琴能夠推翻江戶幕府嗎?” “是啊。'據長崎以討江戶',這在將來說不定能成為名言。我也打算以長崎為根據地大展宏圖。” “到時候您一定要帶我去。”阿龍一臉認真地看著龍馬,說道。 龍馬聽著阿龍的月琴,呼呼睡去。 寺田屋房檐上方,太陽冉冉升起又落下。他定是累壞了。最近,他一直在東奔西走。 “咦,天還沒亮。”龍馬看著眼前的燈火,小聲說道。他已經睡糊塗了。 “天亮了,又黑了。”阿龍在龍馬枕邊說道。 比起聽到這句話,更讓龍馬吃驚的是阿龍一直跪在自己枕邊守候。 “你一直在這裡?” “不。”阿龍搖了搖頭,“有時過來看看。” 她怕龍馬出事,於是每隔半小時便上來瞧瞧。 “我可不會死。”龍馬坐了起來。 “但是,人都會死的。” “不,我最近開始有點明白了。你看看是不是這麼回事?”龍馬像是在跟自己說話,“大和有一座叫三上岳的山,是一千多年前,一個叫役小角的人開拓的。山上有一個廟堂,供奉著藏王權現。自從役小角在那裡點上燈以來,那裡的燈火持續了幾百年不滅。人們所做的事情雖然有大小之分,但其實都是這樣。總會有人接續下去,讓燈亮著。做這種事的人,才不會湮滅。在西方,西比、西比利……” 龍馬想說的是“文明”(civilization)這個詞。要是寢待藤兵衛聽了,大概會這麼戲謔:“是等不及了吧。” 龍馬想說的是,人們應該對人類文明的發展作貢獻。這樣的話,人才會像三上岳上不滅的燈火一樣,生生不息。 “所以,我不死。我要選擇不死的人生。” 阿龍驚訝得瞪大了眼睛,緊緊地盯著龍馬。這是出於感動。 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人,她想。不怪阿龍,和龍馬一樣擁有這種生死觀的人開始出現在日本史上,是在幕末。 初更的鐘聲響起時,一個體格精焊的武士出現在寺田屋的玄關。在如此炎熱的季節,他還用宗十郎頭巾蒙著臉。 “有些緣由不便講,請允許我戴著頭巾進去。坂本先生在嗎?”他又說:“險些忘了,告訴坂本先生,我是在江戶的千葉武館跟他學劍的平助,他就知道了。” “平助?”龍馬坐起身來,問阿龍:“他是一個人來的嗎?” 阿龍上了二樓,從欄杆內往外邊昏暗的路面看了看。沒有人。 她跑下樓梯,發現龍馬已經不在房裡了。龍馬此時正在店裡低頭看著院子裡的藤堂平助。 “進來。”龍馬道。 登勢讓阿龍把他們帶到了二樓一個十疊的房間。她是想,萬一發生爭鬥,地方寬對被襲擊一方有利。登勢事事想得周全。 龍馬和藤堂在二樓面對面坐下。藤堂已經摘下了宗十郎頭巾。 他幾乎是平伏在地,鄭重地向龍馬施禮。不管怎麼說,龍馬是他在千葉武館的師兄,而且曾經指導他練習。 “昨晚不巧,我們竟然以那種方式見面。”龍馬笑道,他對藤堂並無惡意。此人雖無特別的才幹,卻是個性情爽快的好漢。 “在下是來向您道歉的。” “道什麼歉。你今天來,應當不只是因為這個吧。” “正是。” 身為新選組的成員,私下到寺田屋來見龍馬,僅僅因為這一點,便很可能會被肅清。歷史上,沒有任何一個組織比新選組的管制更加嚴格。 “那麼,有何事呢?” “請您最近務必小心。因為涉及到機密,我不能跟您詳細地說,但是請務必將我這句話記在心上。問題是……”藤堂道,“問題是那個信夫左馬之助,他正在極力向近藤和土方建議除掉您。” “隨他去吧。”龍馬讓登勢準備酒菜。 “對了,聽說清河八郎在江戶死於非命。藤堂君,你知道詳細情況嗎?”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