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馬叮囑武市:“一定要保護好勝先生!”說完,他便走出了丹虎。
勝雖然暫時回到了江戶,但是不久之後便會跟隨將軍上洛,由海路到上方。京都是以長州和土佐藩士為首的殺戮派攘夷志士的據點,他們當中有人正磨刀霍霍,等著勝到來。龍馬很擔心。
他回到河原町的藩府,大喊岡田以藏幾聲,走進大門,然後一路喊著進了自己的房間。
打開出格子的隔扇,下面就是高瀨川。天正在下雨。龍馬點上燈。
“以藏來拜。”岡田以藏提著一把朱鞘長刀走了進來。
“哦,好久不見啊。”龍馬坐在出格子的台子上,脫掉短外罩。
“是。”以藏是個寡言之人。他笑著抬起頭來看著龍馬。
眼神卻很淒厲,像一頭野獸般閃著光,讓人不寒而粟,那是微笑無法掩蓋的異光,是殺戮者特有的眼光。
“你殺了幾個人?”龍馬本來想這樣問,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是微笑著望著他道,“我都聽說了。以藏,你今非昔比啊。”
殺人魔以藏現在與薩摩藩的田中新兵衛,成了震懾京洛的殺手。
“僅為盡忠報國。”
“好。”龍馬點了點頭。以藏這樣的人頭腦簡單,認為只要殺人便能完成大業。 “以藏。”
“在。”
“日本最偉大的人很快要到京都來。你能保護他嗎?”
“是哪位?”
“幕府的代軍艦奉行勝麟太郎先生。”
“啊,那不是大奸賊嗎?”
“你原來是打算要殺他?”
“正是。”
“你給我保護他!”龍馬用以藏也能聽懂的理由對他諄諄教導了一番之後,說道,“原因就只有這些。總而言之,你要是相信我龍馬的話,就要保護我信任的勝先生。以藏,拜託了。”他望向窗外高瀨川上的夜雨。
殺人魔以藏卻犯起了愁。在攘夷論者武市半平太看來,開國論者勝海舟就是大奸賊。坂本先生卻讓我保護他,那不就相當於背叛武市先生嗎?以藏雖有困惑,但對於他來說,武市半平太是難以接近的。與之相比,龍馬卻讓以藏覺得非常親切。不僅如此,在大坂高麗橋龍馬的大恩也讓他終生難忘。只是龍馬卻從來不擺出一副恩人的樣子。
而且,以藏的身份是足輕,足輕在土佐藩比在其他藩更加被人輕視。藩律甚至規定,足輕在正式場合不能報出自己的姓。藩內的同志,甚至連武市半平太有時候也會用一種蔑視的眼神看他。以藏對這些十分敏感。只有坂本先生不會這樣。他曾經說過:人本來沒有上下之分,浮世的地位等級不過是太平的裝飾;一旦天下大亂,這些裝飾都將被剝去,要想成大事,就得積蓄智慧、勇氣和仁義之心。
以藏實在想不明白,於是到半平太那裡,老老實實地將困惑告訴了他。
果然,武市一臉不悅。你是攘夷志士,難道要保護勝嗎?他緊緊地盯住以藏,似乎在質問。 “好了,算了,龍馬可能也有他的想法,你就按他說的辦。”最後,他非常勉強地說道。
文久三年二月二十六,勝按原定計劃,再次乘順動號抵達大坂,隨後來到京都。
龍馬去勝下榻之處拜見,並引見以藏。 “這位是與在下同藩的岡田以藏。您外出的時候,請務必帶上他。”
“保鏢?”勝很聰明。他曾聽說過關於岡田以藏的傳聞。此人把殺人當成尊王攘夷的事業,像條瘋狗。龍馬帶誰來不好,怎麼偏偏帶他來?勝這樣想。但是只要他決定相信別人,就不會問為什麼。 “我會帶上他。”
從此日開始,他便一直帶著以藏。
勝進京之後,以藏便像忠犬一樣天天跟在他身後。
一天,勝到二條城議事到很晚,結束時已經是半夜。跟著他的還有年輕隨從新谷道太郎,道太郎和以藏都老老實實在城中的下房等著。
“我出來晚了。”勝在玄關穿上草鞋,突然看了一眼城上的箭樓,發現剛才還高高懸在天空的月亮消失了。 “要下雨吧。”他自言自語道。
“下雨應該在夜半。”以藏能感受到雨氣,他對晴雨的感覺尤其敏銳。 “但是,似下又不下,這樣的夜晚最危險。”
“你是說這樣的晚上會有刺客?”
“是,這是在下的……”
“是經驗告訴你的。既然內行人這麼說,那肯定沒錯。”
岡田以藏知道,在這樣的夜晚,壯士的血液往往會因為殺氣而沸騰。
“我們走吧。”
三人便出了小門,到了城外。過了一座大橋,便是堀川路。勝住在六角通新町的紀州藩府,離二條城較遠。
他們打著兩盞燈籠。年輕隨從道太郎拎一盞,在前面帶路。以藏提著另一盞,緊貼在勝的左側,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三人沿著堀川往南。
勝好言談,總是想說點什麼。以藏則沉默不語。
“你真不愛說話。”
以藏沉默著低下頭。如果開口說話,就無法留意周圍的情況。
“別再殺人了。即便殺幾百人幾千人,時代還是會往前走的。”
過了越前藩府,到了被當地人稱為押堀川町一帶的時候,以藏眼神一凝,堀川岸邊的柳枝忽然晃動起來。
立時,驟然響起了凌亂的腳步聲,白刃在黑暗中閃爍。
“奸賊——”兩個黑影同時跳了出來。以藏朝那兩個黑影衝過去,拔出刀來就砍。他反手砍到一個黑影的腰,大聲喊道:“你們不認識土佐的岡田以藏嗎?”
他的恐嚇果然奏效,五六個黑影悲鳴著逃走了。
以藏收刀,仍一言不發。
血濺到了勝的袴上,但他依然氣定神閒,將手插在懷中繼續緩緩往前走。
以藏氣喘吁籲。但是他始終不說話,在左側小心翼翼地護著。
晚年,勝曾經這樣描述當年舊事:“三個壯士忽然出現在前方,不由分說便朝我砍了過來。我非常吃驚,慌忙往後躲避。旁邊的岡田以藏忙拔出長刀,將其中一人砍成了兩段,然後大喝一聲:'你們這些膽小鬼,想幹什麼?'剩下的二人嚇破了膽,慌不擇路地逃走了。我於是得以死裡逃生。岡田的身手,真令人佩服。”
以藏原本不懂得什麼主義與思想,就像很多二流志士一樣,把他們推到幕末風雲當中的,其實是他們本身的血氣。他把自己的頭腦交給了武市半平太。只要武市讓做的事情他都會做。即便武市不說話,但凡他覺得“只要殺了那個奸賊先生就會高興”,那麼他便會將那個人殺掉。僅僅如此,這一次,以藏將自己的頭腦交給了龍馬。
勝默默地走路。勝是幕末的一個奇人。他認為自己度量如海,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被殺,心裡多少有些震驚。
“岡田君。”勝不樂道,“你好像以殺人為樂,此非大丈夫之道。身為丈夫,即便被殺,也不能殺人。今後務必改之。”
“勝先生。”以藏不服氣地說道,“我不懂。剛才如果沒有我,先生只怕早就沒命了。”
的確是啊。喜歡說教的勝一不小心忘記了自己的立場,一時無言以對。晚年,勝每當說起此事,總會苦笑著說:“聽了這句話,我也無言以對。”
勝想說的是,一個人的生命與一個國家的生命一樣重要,但是以藏最終沒能明白他的話,便結束了短暫的一生。
來到京都的龍馬於三月初拜訪了田鶴小姐。
沿寺町路北上,進了清和院禦門,就是公卿府邸集中之所。每座府邸中都有大樹,遮天蔽日,可以稱作公卿園。
龍馬進了三條府,遞出名帖,“土佐藩士坂本龍馬拜上。”
負責通報的僕人走了進去,他並沒有覺得怪異。
因為土佐侯山內家與公卿三條家是姻親,土佐藩士自然會因公因私常出入府中。
田鶴小姐此時正在府內信受院夫人房裡,陪夫人玩雙六。信受院夫人乃三條實萬的遺孀。實萬乃三條家的上代主人。在井伊直弼發起的安政大獄中受到迫害,被迫退隱,落髮為僧,到洛北一乘寺的堀內隱居。
鄰家有一個叫渡邊喜左衛門的鄉士,實萬經常和他一起喝茶。一次,有人送來了點心。實萬正好非常喜歡甜食。
“喜左衛門,我們嚐嚐。”
於是二人便吃起了點心,喜左衛門中毒身亡。臨終的時候,喜左衛門說道:“御所大人,點心有毒。這是幕府的陰謀,您千萬不要吃。”
實萬難過地說:“我已經吃了。”
實萬馬上叫來人,吃了瀉藥,上吐下瀉排毒。但是,不知是否因為胃中仍有殘毒,十天之後便離世了。是為安政六年十月初六,歿年五十八歲。
毒殺實萬的元兇井伊大老在第二年萬延元年三月初三大雪之日,被十八名水戶、薩摩的浪士殺於櫻田門外,實萬的仇總算報了。殺父之仇使其長子實美成為公卿中最激進的討幕派。
信受院夫人在娘家山內家送來的侍女田鶴小姐的陪伴下打發獨居時光。
田鶴小姐頗忙碌。三條家奉行討幕,田鶴小姐因此經常會照顧土佐藩的志士。比如龍馬的同志池內藏太脫藩,在從江戶回來的途中,沒有了盤纏,便賣掉了雙刀和隨身衣服,像個乞丐一樣站在三條家門前的時候,就是田鶴小姐送給他刀和盤纏。另外,龍馬的同志河野萬壽彌在從江戶回藩的途中,在京都的藩府病倒。田鶴小姐看他可憐,不僅給他送去被褥,還讓自己的貼身丫頭照顧他。
“龍馬?”田鶴小姐一聽門人禀報,停下擺弄雙六的手。 “讓他進來。”吩咐完,她繼續低頭跟信受院夫人玩雙六。
不能讓夫人看到我的臉色,她心想。哪知信受院夫人此刻卻正饒有興致地觀察她。
信受院夫人是個笑起來非常慈祥的婦人,最近上了年紀,顯得有些蒼老,但是,她不愧是土佐二十四萬石藩主家的小姐,越是上了年紀,反而越有氣質,比年輕時更吸引人。田鶴小姐也這麼認為。
“田鶴,我知道。”信受院夫人呵呵笑了起來,“是坂本龍馬吧?聽說他雖然身份低微,卻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武士。”
“是。”
田鶴小姐依然低頭看著雙六的盤面,咬著嘴唇,拼命地忍著,生怕臉紅。
“田鶴。”
“夫人。”
“你對他有意吧?”
田鶴小姐吃驚地抬起頭來,看到信受院夫人一臉真摯的微笑。
“很久以前我就看出來了。你跟我講藩士們的那些事,只有在說到龍馬的時候,眼神跟平常不一樣。這難道是我瞎想?”
“這……”
“呵呵,我用了一個怪詞兒,應該說是猜測吧。但龍馬總也不出現,我都替你著急呢。”
“不,那個……”
“你就不用辯解了。男歡女愛,是自然之情。而且,你品行端正,我也才這麼放心玩笑。我們不玩雙六了。”
“那怎麼行?”田鶴小姐慌忙舉起晃骰子的筒。
“田鶴,你慌什麼呀?該我了,不玩了。我准你一天假,你給我準備些故事來,講給我聽。”
信受院夫人非常喜歡。她雖然是大名家的千金,這方面卻非常通情達理。 “只是……”她有些調皮地看著田鶴小姐,道,“我知道你應該不會犯錯誤,但還是得囑咐你一聲,可不能有身孕啊。”
田鶴大窘。
“你是我的侍女,我把你當自己的女兒。這件事你要聽我的。”
雖通情達理,但畢竟是貴族,信受院夫人也有原則。
田鶴小姐回自己的房間照了照鏡子,便去了玄關旁邊的小屋。
“看樣子要下雪了。”她從中庭的走廊裡看了看天空,無意中小聲嘀咕了一句,以安撫一下自己的緊張情緒。
龍馬在小房間裡。
“好久不見。”
田鶴小姐見了龍馬,靜靜地坐下來,舉止端莊大方,不愧是土佐藩譜代家老的女兒。
“龍馬,你還好嗎?”
“很好。”
“是嗎?”
田鶴小姐的每句話都很短。她要等自己平靜下來再開口長談,否則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會說出什麼來。
龍馬並不問候,他原本就不會說這些客套話。他摸著自己的下巴。田鶴小姐仔細看了他一眼,只見他身上穿的黑木棉短外罩已經骯髒不堪,家紋都變成了灰色。
“龍馬。”
“嗯。”
龍馬發出奇怪的聲音,有些撕啞。見到田鶴小姐,似乎他也感到非常緊張。龍馬果然也在想我。田鶴小姐想到這裡,突然變得十分平靜,自嘲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臉上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怎麼了?”
“沒事。我給你做一件短外罩吧。”
“嫌髒嗎?”
“有點。”
“櫛風沐雨,萬里奔波啊。”龍馬舔了舔袖子,道,“都已經鹹了。”
“咸?”
“我從江戶到大坂走的是海路,而從大坂到京都走的陸路,因此除了鹹味之外,還有路上塵土的味道。”
“真是個吃貨。”
“沒吃過什麼好東西。”
“我給你弄點好吃的。”
“拜託了。”
龍馬做出單手請求的手勢。
“不過我可不願意跟穿得這麼臟的人一起出去。至少我得給你訂一件無紋黑縐綢的短外罩。把你這件外罩扔了吧。”
“要是扔了,有人會罵我。”
“哎呀,誰啊?”
“這是千葉武館的大小姐佐那子給我做的。”
“龍馬!”田鶴小姐的心情再也無法平靜了,隱忍三分,她的臉上方又浮現出微笑,道,“那個叫佐那子的姑娘,是你的未婚妻嗎?”
“不,只是很親厚。”
“好到什麼程度?”田鶴小姐不由得變成了訊問的語氣。
“是北辰一刀流的同門,準確地說,應該算是師父。她是貞吉老先生的女兒,我拿到的資格書上面也有她的名字。”龍馬從懷中取出一紙資格憑證。他是想讓田鶴小姐幫他寄給老家的姐姐乙女,才帶來的。 “路上礙事。”
“能讓我看看嗎?”
“好。”
打開證書,後面果然有一連串人名。除開山祖師千葉周作成政之外,還有周作的弟弟貞吉政道,接著是被龍馬稱為“阿重”的千葉重太郎一胤,在其旁邊,是重太郎三個妹妹的名字,分別名為佐那、裡幾、幾久。
裡久子和幾久子二人早早便嫁了出去,只有長女佐那子留守家中。
“那裡寫的佐那子,就是她給我做了這件短外罩。”
“人很不錯吧?”
“別人都這麼說。”
“你也這麼認為?”
“當然。”
田鶴小姐心中一盪,將證書捲了起來。 “我替你寄給乙女。還有,我請你吃飯,你先去清水的明保野亭等我。”
“就穿著這件外罩可行?”
“太髒了,我不喜歡。嗯,既然是對於你來說很重要的那個人親手為你縫製的,就這樣吧。”田鶴小姐鄭重其事地說道。
龍馬走了出去,外面開始飄起雪花。
今天晚上可能會有積雪。想畢,他叫了一頂轎子。
途中,柳馬場三條下發生了火災,龍馬遂下轎看熱鬧。
火源是一家剃頭屋,火勢逐漸蔓延到隔壁的商家,現在已經蔓延到第三家的板壁了。宅子不是很大,但看起來年代久遠。龍馬問道:“這是誰家的宅子?”轎夫答道:“這家主人現在已經去世了。他是一位叫槽崎將作的名醫。”
“權崎。”龍馬立即趕過去。
他聽說過這個名字。槽崎是一位勤王志士,在安政大獄中被捕,死於牢中。他早就听說,權崎將作的遺族過得非常窮苦。據同志們說,他的遺孀讓那些拖家帶口的人住在自己家裡,靠著收來的房租生活。日子本就拮据,現又遭遇了火災。這下她肯定熬不過了。
龍馬其實對那種拔刀相助的美譽毫無興趣,平常總是不緊不慢,但是只要遇到這種事情,他就會不要命地衝過去。別人會以為他是個怪人,但他自己並不這麼想。
但是,即便如此,龍馬這時候往前衝的勇猛勁兒,還是有點異常。
“閃開閃開!”他撥開黑壓壓的人群往前衝,從那些人嘈雜的交談中聽到了幾個重點。梢崎遺族中,有一個叫次郎的男孩,此時僅九歲,口中喊著“短刀”,衝進了大火中。原來那把短刀是在變賣了所有家財之後,亡父留下的唯一念想。 “大火危險!”
“會被濃煙熏到!”
眾人只是這樣叫嚷,卻沒人去救,只有一個武家打扮的女子想要衝進去,但鄰居們拼命地將她抱住。在這種情況下,這是他們能做的最大的幫助了。
“放開我,放開我!”女子掙扎著。
龍馬下定決心,從消防人夫那裡借了一片濕席子,道:“再給我潑些水。”
曄——人夫將水從他頭頂澆了下來。
“給我拿著刀。”龍馬摘下雙刀,啪地扔了出去。他拿著救火鉤,披上濕席子,冒火沖進後院,院裡濃煙滾滾。
“孩子!”龍馬看到倒下的孩子,喊道。
孩子好像已經窒息了。
龍馬急忙將他抱起來,給他裹上濕席子,然後用左肩撞板壁,有三塊板子鬆開了。龍馬抬起腳來將其踢倒,跑進巷子。前面就是鄰家的後門。煙太大,根本就睜不開眼睛。龍馬擦了擦淚,定睛一看,發現火勢還沒有蔓延到鄰家。他便從後門衝進了鄰家。這家的人都已經跑出去避火,家裡都騰空了。有十個消防人夫在這家,已在柱子上栓好繩子,隨時準備將房子拉倒。
“辛苦了。”
“哎?”消防人夫吃了一驚。因為他們看見的,是一個頭髮焦枯、臉如黑炭的浪人模樣的大個子從裡面闖了出來。
“爺,您衣上有火。”
龍馬將火捻滅之後,一邊喊著“先別拉倒,先別拉倒”,一邊跑了出去。在場的人全都歡呼起來。
龍馬將孩子放在地上,嘴對嘴救了一陣,孩子甦醒過來。
“沒有找到短刀吧?”
“嗯。”男孩天真地點了點頭。
“別再乾這種傻事了。短刀到處都有賣的。沒有自信的傻子才念叨那種念想。他留下的念想就是你。”
孩子長相可愛。龍馬只是聽人說過棺崎將作,看來也很可能是個美男子。他這樣想著,忽然想起田鶴小姐於是慌忙跑了出去。轎夫還在等著他。
“餵,你沒逃啊。”
“爺,您還沒給轎錢呢。”
“是嗎?馬上就到明保野亭了。”
轎子再次前行。
“奇怪啊,爺,小的是長年干這個的,能感覺出來,您好像變輕了呢。”
“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我的大小雙刀落下了。”龍馬這才想起他的刀,一臉茫然。當時到底把它交給誰了呢?
“小的倒想起來了。我看見一個年輕的姑娘抱著您腰上那東西呢。您出來的時候她沒在。”
“被偷了吧?”
“別玩笑。我們回去吧。”
“不必。幫我找個路人,去那邊給我傳個話,就說我是土州藩士坂本龍馬,讓她把刀送到清水的明保野亭去。”
“您真是心寬啊。”
上了產寧坂,在明保野亭前面落轎,龍馬走了出來。身上沒有帶刀,全身濕透,袴緊緊地貼在大腿上,頭髮還有一些被燒焦,滿面是灰。袖子也已經被燒焦,破破爛爛的,聾拉到手腕。田鶴小姐本來是想和他幽會,如果看到他這樣,不知會作何感想。
“爺。”就連轎夫都看不下去,道,“請恕小的失禮。您現在這個樣子,實在太難看了。”
“真是的,跟乞丐一樣呢。”龍馬自己也覺得有點可笑,哈哈大笑起來。轎夫已經非常敬慕這位武士,越發想幫忙。 “爺,在京都,明保野亭聲名遠揚,您經常來嗎?”
“不常來又怎樣?”
“您要是這副模樣進去,人家是不會讓您到玄關的。您相信小的,在這裡等我。這附近有一家我常去的估衣店,去給您借一件來。”
“多謝,但是就這樣也無妨。”
“這哪成?”
轎夫很固執。
明保野亭的下人聽到了這二人說話,於是告訴老闆娘:“淡島乞丐來敲詐了。”
下人這麼說,全店上下一陣騷亂。此時經常有住在三條橋下的乞丐,以賣淡島神符為名,到店鋪門口搗亂,要錢。
“坐轎子的乞丐?”
“什麼樣的?”
“彪形大漢。”
全店上下騷亂之時,田鶴小姐獨自坐在一間偏房裡。當她聽到走廊裡有人吵鬧的時候,已經大致猜到是怎麼回事了,於是拍了拍手,問道:“門前的乞丐衣服上家紋是什麼?”
“桔梗紋。”
“那不是什麼淡島乞丐,是這裡的老主顧。讓他進來。”
只是龍馬這麼一會兒為何會變成那個樣子了呢?田鶴不明所以。
這時,龍馬走了進來,田鶴小姐也不由得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這是怎麼了?”她皺起了眉頭,簡直像個不省心的孩童。幾個時辰之前還衣冠齊整出現在梨木町三條府,現在就已經變成了一個泥人。
“您的袖子破破爛爛!衣服不僅燒了,還透濕粘了泥,這麼一來,那麼重要的人給您親手縫製的衣服不都白費了嗎?”
“都是田鶴小姐不好,挖苦我的短外罩,才變成這樣。”
“我不好?別拿我當傻子。是你自己到哪裡去鬧的吧?”
“我又不是頑童。”
“你倒也不是做不出來。到底怎麼回事?”
“柳馬場走水了。”
“火災?情況如何呢?”
龍馬簡短地講了事情的經過,說完之後做出凍得發抖的樣子,道:“冷。我以前都不知道發生火災的時候會這麼冷。”
“還有,真臟。”田鶴小姐一邊嘲笑他,一邊吩咐明保野亭的僕人馬上燒水準備沐浴。恰好有熱水。
“不了,不洗了。”
龍馬從小就不喜歡洗澡,惡習不改。
“不行,你這副樣子,店裡該換榻榻米了。快,我幫你洗。”
“不,不用了。”
“我聽說過關於你的傳聞。”
她所說的傳聞是指龍馬小時候,乙女總是苦口婆心地勸他去洗澡,但是如果乙女有事分不開身,就會令他自己洗,他滿口答應著,僅僅把毛巾打濕後就出來,臉和手腳還是臟兮兮的。 “龍馬,你洗了嗎?”當乙女問他,他就會拿起毛巾給乙女看,說自己洗了。但是他並不知道,他那張臉就是說謊的證據。所以,後來龍馬洗澡的時候,乙女便總是跟著他。
“跟我來吧。”田鶴小姐把龍馬帶到浴室,站在更衣間,監視著他脫衣服。龍馬雖然大大咧咧,什麼都不講究,卻不喜歡讓別人看到自己光身子。因為他背上天生長著濃密的黑捲毛。雖然並非特別難看,但他本人卻像個女人一樣,嫌棄那東西。關於這些,田鶴小姐也聽說過,才想故意戲弄他。
龍馬從桶裡舀了一瓢水,嘩啦倒在肩上。因身上全是煤灰和泥土,水順著身體流下來,如黑色的汗水。
他忽然感到渾身疼痛,肩膀和腿上到處都是燒傷划痕,就像剛從戰場上歸來。
此時田鶴小姐打扮成乙女的樣子走了進來。她腰上繫著一根紅帶子,將衣服的下擺很麻利地捲到膝蓋處,完全沒有千金小姐的樣子。 “來,我給你洗。”
“不。”龍馬慌忙跳進了浴盆。他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背,更何況是田鶴小姐,又不能讓她看到自己前面。他頓時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龍馬將全身浸入水中,道:“田鶴小姐變得像我乙女姐姐了。”
“還不是因為你?看到你這個樣子,就覺得如果不這麼照顧,你就沒法好好活下去。這樣說來,都是你不好。”
“我是大丈夫。”
“你就是嘴上說……”
“是嗎?”
“真是讓人操心。江戶那個佐那子,想必也是這種心情吧。”
“哦。”
龍馬有些失落。佐那子的確也如此,雖然常生氣,卻對自己很好,有時候甚至覺得她有點囉唆。
“龍馬,你不娶個媳婦嗎?”
“不娶。”
“為什麼呢?像你這樣的人,是需要一個女人照顧的。”
“如果生於太平世道,我會照亡父的希望,讓兄長給我在高知城下建一家武館,做一個劍客,娶一個妻子,生個孩子,過著平凡的生活。但是……”
“您生在了亂世。”
“對啊。自古以來,亂世便是男人的時代。我不敢想小家。”龍馬的臉越來越紅,浴盆裡的水很熱。 “受不了了。”
說著他從浴盆裡跳了出來。
田鶴讓龍馬轉過身去。的確是奇妙的後背。龍馬後背的中間,長著一片像是馬鬃一樣的毛。 “我以前只是聽說過,今天果然見到了。原來這就是'龍馬'啊。”田鶴小姐感嘆。莫非上天真的是為了拯救這個亂世,將龍的化身派到了人間?她有些認真地尋思。
田鶴小姐用溫水幫龍馬衝身體,然後用米糠包給他搓背。
一想到田鶴小姐可能會認為他的毛生得奇怪,龍馬就感覺渾身發冷。這些毛是他感到煩惱的根源,他甚至一想到這個,就會怨母親,怎麼會把自己生成這樣。正在給龍馬搓背的田鶴小姐知道他現在的心情,越發想捉弄他。讓她感到好笑的是,這麼一個不拘小節而且完全不懂女人心思的年輕人,卻因為背上的毛,變得像個小女孩一樣害羞。
龍馬只有在非常高興而且喝醉酒的時候,才會在藝伎面前脫掉上衣,道:“怎麼樣?明白'龍馬'是何意了吧?”
但這種時候也就只有一兩次而已。平常,即便是在夏天最熱的時候,他也從來不在別人面前脫衣服。無論是誰,都會對自己身體的某一個部位感到自卑,這種自卑從小就會有,一生都不會改變。
“龍馬。”田鶴小姐換了一個話題,“聽說你奉行開國主義了。”
這種說法時下含有國賊、佐幕和賣國奴等意思,語氣強烈。
“我攘夷。”龍馬否認道,“我坂本龍馬打算為了尊王攘夷而捨命,只是我的攘夷不同於公卿和尋常攘夷志士那樣,田鶴,你在用米糠包吧?”
“是啊。”
“其實有一種叫香皂的東西,非常好用。世間尋常攘夷志士都說只要使用香皂,就感覺夷臭都滲進身體裡去了。我卻不這樣想。我要用香皂,還要用軍艦,用洋式火砲,穿皮靴,和世界列強使用一樣的工具,建一個新日本。”
“你要是這麼說,會被京都那些摩拳擦掌的攘夷志士殺了。”
“不,我現在說這些話,只會被人誤解,所以時機未到的時候我是不會說的。你非常堅決地攘夷吧?”
“主家現在被天下的攘夷志士奉為標杆。我是他家的侍女,自然信奉米糠包攘夷主義。”
“田鶴,不必再說。”龍馬無奈地說道。
“不,我給你洗洗頭髮。你頭上都是灰和泥,焦糊味刺鼻。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腦袋。”
“啊。”
“如果把全日本的臭味都收集起來做成一個人頭的形狀,肯定就是你這個腦袋。”
真過分。龍馬嘟嚷著。奇怪的是,和當年姐姐給他洗頭時說的話一樣。難道女人都是一樣的?抑或一旦和他接觸之後,不管是哪個女人,都會說同樣的話,做同樣的事?
“你把耳朵捂上。”田鶴小姐不由分說地解開他的髮髻,舀起水來往他的頭上嘩嘩地潑下來。 “哎呀,汗都是黑的。”
田鶴小姐就這樣給他反复梳洗,浴盆裡的水很快便用去了一半。
“你的頭總是這樣,可沒有哪個女人會喜歡你。快,到走廊裡去,我給你盤頭。”
許是田鶴小姐吩咐了老闆娘,更衣間裡已經放了全新的上衣、高腰袴、腰帶,甚至內衣束帶。唯獨沒有外罩。她大概是想以後再給他準備一件繡有家紋的。
龍馬穿上衣服,來到走廊邊,田鶴小姐已經準備好工具在那裡等著了。
“坐下。”
此際武士的頭是不能讓一般女人碰的,而是讓剃頭匠或者年輕的家臣盤頭,雖然不是多麼嚴格的習慣,但是按照戰國時代遺留下來的惡俗,認為女人的手污穢,被摸了不吉利。
但龍馬不管是在十四歲元服之前還是元服之後,都是讓乙女盤頭。這一點田鶴小姐也知道。反正她認定他是一個沒有女人照顧就活不下去的男子。正因如此,她才會對龍馬周圍的其他女性產生一種非同一般的嫉妒,有時候她甚至覺得這不像是平常的自己。
“龍馬,趕緊娶個媳婦吧。”她一邊違心地說著,一邊給他盤頭。不一刻,鬢角變得整整齊齊,一個漂亮的髮髻也梳好了。
“不得勁。”龍馬伸手鬆了松鬢角。這就是日後在志士當中聞名的“龍馬頭”,兩個鬢角的頭髮鼓鼓的。
酒菜端上來了。
“龍馬,不是因為我請你吃了飯就多嘴,你不認為自己太閒嗎?”
“是啊……”
龍馬明白田鶴小姐要說什麼。
時下在京都,二三流的“勤王志士”非常獵獗,天天攪得腥風血雨。他們以天誅為名,到處殺人。而末流的志士則以“攘夷御用”為名,衝入富商家或者本願寺,如強盜一樣勒索財物。
這就是勤王嗎?龍馬有些困惑,但他堅決相信,以這種“猖獗之徒”的做法,既無法討幕,也無法攘夷。
薩摩的西鄉與長州的桂,不愧是可以稱作一流志士的人,同他們不是一類。但是,長州人無不狂熱似火。
高杉晉作和久坂玄瑞等松下村塾出身的年輕人,就像吞了火一樣,非常激進。而且他們與公卿巧妙周旋,使得京都朝廷簡直成了長州藩的分店。
長州人魯莽,只認攘夷二字。所以公卿們也跟著他們大喊攘夷,對日本能夠趕走洋人深信不疑。 “依靠日本的武力,定能一舉將洋夷趕走。”
近日,長州的久坂玄瑞、寺島忠三郎說動了公卿,讓天皇下達了“立即展開攘夷行動”的聖旨。幕府因此非常狼狽。
“大家都很活躍。”田鶴小姐說的就是龍馬的盟友久坂等人。
朝廷也逐漸受到長州的影響,曾經是佐幕派的前關白九條尚忠、為和宮下嫁做出了很大努力的岩倉具視、千種有文等人紛紛被軟禁,而田鶴小姐主家的年輕當家人三條實美等激進的攘夷人士則開始得勢,由長州藩在幕後出謀劃策。如此下去,由朝廷和長州控制的京都政權便會成立。
曾經是勤王先鋒的薩摩已經不動聲色地整頓好了軍備,靜觀時勢。他們懷疑長州的動機,覺得他們是想擁天皇取幕府而代之。
接著,將軍進京,幕府的首腦齊聚京都。京都的形勢變得複雜起來,新選組便是在這個時候誕生的。
“來到府裡的各藩志士,經常會說起你。”
公卿三條家,包括已故實萬和今家主權中納言實美,都是京都攘夷志士的希望。他們在閒談時,經常會說到“土佐的龍馬”,或“海南的坂本龍馬”,言語之間對龍馬抱有很大的希望。
但這個龍馬,卻暗中變成了一個開國論者。而且,還跟隨幕臣勝海舟,簡直可以說是投敵了。如此說來,這種人如何立於世間?
但是,龍馬自有主張,他說這是“攘夷討幕的權宜之計”。
時下的京都,激進攘夷派非常猖獗,在這種時候與人唱反調沒有好處。
只是時機未到。在此之前,我只要保持沉默,做好行動的準備就行了。龍馬雖然看似愚鈍,其實心中隱藏著很多自己的想法,他不讓人看透心思。
很多開國論者在京都都被人很容易地殺掉了。殺人的就是人稱“三殺手”的土佐岡田以藏、薩摩田中新兵衛和肥後河上彥齋。他們那些烏七八糟的追隨者也整天瞪大雙眼,像是在頭皮上找蝨子一樣,說:“還有沒有應該被天誅之人?”
他們乃是一群狂信之徒,認為殺人是勤王攘夷興國的唯一方法。他們的做法讓京都一片混亂,因此幕府才組織了新選組和見回組這種見敵必殺的武裝組織。然而,這些人不知為何,總是非常崇拜龍馬。從這一點來說,龍馬也非常善於博取人心,或者不如說是他從心底里愛惜他們。他每次看到以藏,都用一種令人全身舒泰的和藹眼神。龍馬受他們歡迎,應該不是因為天下大事,而是會做人。
他們明白龍馬對他們好。他們共通的一點就是性情單純暴烈,所以能直覺這一點,方才崇拜並敬慕龍馬。
“反正,”田鶴小姐道,“龍馬馬上就要走上歧途,我很擔心。”
“田鶴。”龍馬醉了,不由得開始說起大話,“隨波逐流並非正道。五年之後,天下必然隨我龍馬而動。”
“對了,龍馬。”田鶴小姐問了一個一直存疑的問題。 “你的刀呢?”
“忘在火場了。”龍馬也有些在意。如果大小雙刀丟了,他覺得非常可惜,尤其是那把長刀陸奧守吉行。二姐阿榮正是因為把這把刀給了龍馬,才被夫家問責,最終含恨自殺。那把刀裡有姐姐的情義。因為龍馬脫藩,二姐阿榮自殺,三姐乙女離異回到娘家。坂本家的女兒對龍馬抱有很大的期待,她們也因此付出了莫大的犧牲。
“刀是武士之魂,你竟然把它丟了,真拿你沒辦法。”
龍馬忽然變了臉色,這很少見。
“生氣了?”
龍馬用筷子夾了一片醋拌生魚片,默默地嚼起來。他一副怒上心頭的樣子。 “刀不是武士之魂。”他緊盯著田鶴,“刀不過是一種工具。把工具說成靈魂,那是德川三百年的說教。戰國時代的武士把刀當成消耗之物,有的人甚至會準備好幾把上戰場,折斷了就扔掉,鈍了就用磨刀石磨一磨再用。”
“這和你把刀忘在火場有什麼關係?”
“是因為你說刀是武士之魂。把刀忘在火場,只是因為我不小心。我的魂在這裡,”他摸了摸自己的胸,然後滑到腹部,說,“不在刀裡。”
他表情陰鬱,想起了姐姐阿榮自殺的悲慘往事。
“龍馬。”
“哦?”
“我不應該自作聰明對你說教,請原諒。”田鶴小姐並不是在道歉,而是看到龍馬陰鬱的表情,怔住了。我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她想。
就在此時,奇蹟發生了:陸奧守吉行出現在明保野亭的玄關,是槽崎將作的女兒阿龍帶來的。
“有一位姓坂本的土佐藩士在這裡嗎?”
明保野亭的男僕,以及後來才出來接待的老闆娘,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好漂亮的女子。
“龍馬,把那個女子叫到這裡來吧。”田鶴小姐道。
“嗯。”龍馬一副無所謂的態度,繼續吃喝。
女子走進來,跪在入口,雙手伏地,鄭重地低頭施禮。她扎著一個人稱“潰島田”的島田髻,著一件乾淨利落的窄袖。抬起頭來,只見雙眼炯炯有神,嘴唇動人,下巴圓潤。
好美!她的美甚至讓田鶴小姐忘記了呼吸,只顧茫然地看著她。這個女子渾身才情灼或者是一種妖氣,讓人不得要領,或者是目中無人的孤傲,或者是不因循守舊的性格,但是,她又不是一個“女傑”,她沒有女傑那種凜凜之氣。
龍馬後來寫給乙女的信中說起阿龍:“大有意趣的女子,會彈月琴。”除了“大有意趣”之外,沒有什麼詞能夠描述,而除了說說“彈月琴”,又無法具體描述她的才能。接著,又是一番描述:“年二十三,原為大家閨秀,雖懂插花、聞香、品茶,但不諳廚事。”這是後話,不表。
此刻田鶴小姐看了龍馬一眼,頓時生起氣來。龍馬已經被這個女子的美貌迷住了,他一臉茫然地看著她。而且,還有一件讓她生氣的事,女子一直跪著,竟不通報自己姓名。於是,田鶴小姐用一種責備的語氣問道:“你是哪家小姐?”
“小女子阿龍。”
聽了這話,龍馬很吃驚,大聲道:“和我同名呢。”
看來感慨頗深。
阿龍會跟龍馬的名字混淆。就連龍馬自己,也在寫給乙女的信中提到:“名字和我很像。”
“真是飛來橫禍。”
聽到田鶴小姐對火災的同情,阿龍只是簡單地應了一聲。她像是一個不喜多說客套話的女子。
“現在在哪裡?”
聽了這個問題,她非常乾脆地問:
“您是說住處?”
“對。”
“因為先父舊知的關係,現在勞煩寺町的知定院,暫住在那裡。”
“家人呢?”田鶴小姐用一種審訊的語氣問道。
阿龍說,她有一個母親、十六歲的弟弟太郎、十一歲的妹妹君江,以及九歲的次郎。
“那你們何以為生?”
“您是說收入?”阿龍看了一眼龍馬,道,“沒有。”
“可憐。”
龍馬聽了認真起來,撓著腿,焦急不已。
“龍馬,俠之大者。”正如龍馬的朋友經常評說的這樣,想到剛剛遭遇了火災的阿龍一家的苦境,龍馬便覺得自己不能坐視不管。
“有借債嗎?”
龍馬問得直截了當。
“龍馬!”田鶴小姐用一種責備的語氣製止龍馬,但是這時阿龍已經毫不掩飾地說了出來:“有。”
“多少?”
“五十兩。”
而且,不是通過正當途徑借的錢。
晚上,龍馬尚未盡興,便和田鶴小姐道別,馬上回到了藩府。然後,他開始四方遊說,鼓勵人加入海軍。
眾人聽了都很吃驚。 “什麼海軍?”
他不好說是“我的海軍”。其實他已經和勝海舟約定,在兵庫創建一家私立海軍學校。按照他的構想,先收攏目下聚集在京都的勤王浪人,也就是那些僅“以刀劍之聲攪動東山三十六峰”為能事的人,組建一支海軍。當然,不僅是浪人,還要拉攏諸藩有血性的藩士。整天聚在一起談論國事,能有何用?龍馬是個喜歡腳踏實地做具體事情的人。天下志士整天議論勤王、攘夷、開國、倒幕、公武一體等,八方奔走。 “天下滔滔如是。但是僅憑這些議論,何以抵禦外敵?”龍馬道。就連攘夷的領袖武市半平太也贊同龍馬的這個說法,在一首詠龍馬的詩中,他慨然道:
武市甚至建議殺人魔以藏也加入龍馬的海軍。看來,武市對龍馬的這個舉動非常佩服。
但是要創建海軍學校,不僅需要練習艦和器材,還需要有校舍。總而言之,需要大量的資金,比任何學校都需要錢。
龍馬為了募集資金,狠下決心。就像武市半平太在改變藩論和暗殺佐幕派人士之事上以生死作賭一樣,龍馬也在為海軍學校搏命。
沒有比這更具體的事了,練習艦可以通過勝的關係向幕府借。為了創建這個學校,勝也正在努力說服幕府。他的日記中便有記載:“土州數輩,入我門下。與龍馬密議形勢,助其志。”
按照龍馬的構想,他想請勝當海軍學校的校長。作為前期準備,他讓土佐藩士陸陸續續投到勝的門下。學校尚未建成,他便先招募了學生,使建校一事刻不容緩。
為了創建這個別人聽都沒有聽過的海軍學校,龍馬忙得不可開交,幾乎每日都去找還滯留京都的勝海舟。
“政事總裁已算答應此事。”到了文久三年三月中旬,勝終於透露,“但是,難的是幕府本有正式海軍,況且我也因為創建了那支海軍,遭到同僚嫌惡。不過不管怎樣,我決定直接與將軍大人周旋此事。”
幸運的是,時下勝作為代軍艦奉行,跟隨將軍家茂視察內海,向他詳細說明了海防的重要。
“那時將軍和我都在海上,旁邊沒有老朽,因此較好建言。”
“那就拜託了。”
“你不拜託我也會做。”
龍馬也按照自己的方式開始遊說藩國重臣。他雖說也是藩士,但因為是鄉士出身,很難直接與藩國重臣交涉。
時下藩中最著名的學者間崎哲馬正好在京都藩府,龍馬首先說服了他。間崎與武市半平太是同志,幾個月之後的文久三年六月,他因過激獲罪,被迫切腹自殺。
“間崎先生,您才學出眾,連藩中要人都口口聲聲地稱您為先生。在下去說服,不如您開金口更有分量一些。”他努力向間崎說明了建設海軍學校的必要性之後,又道:“請土佐藩下達藩命,讓藩士進校學習。”
“海軍學校不是幕府關照嗎?”
“您放寬心。不管是誰關照出資,這所學校都是日本的學校。我還想在朝鮮和大清創建分校,建設一支日本、朝鮮和大清的聯合艦隊,作為防止洋夷入侵的防波堤,然後在此基礎上成立三國聯合政府,創造不亞於歐美的東方文明。在我心中,不管幕府還是土佐,都像是我的孩子,我對它們一視同仁。”
間崎聽了龍馬的這番大話,非常驚訝。如此看來,龍馬一生的理想,不僅是討幕和建新國家,他還要創建一個亞洲聯邦政府。
幸運的是,不管怎樣,藩府聽取了龍馬的意見,除了將藩中願意做海軍的藩士交給勝管理之外,還給他們每人每月二兩補貼。
龍馬每日為了這些事忙碌,有一日他突然想到權崎家的阿龍,於是便到寺町的知定院去看望。被大火燒掉了家的一家人應該寄身於彼。
“我們住的偏房,很破爛。”
槽崎夫人借了寺院裡的方丈,把龍馬帶到那裡。她好像不是一個老於人情世故之人,對於現在的慘境非常茫然。她和阿龍長得有幾分像,膚色白晳,只是顯得更加和藹。
“阿龍呢?”
“去大坂了。”她話說得很乾脆。
“京都有可以依靠的親戚嗎?”
“沒有。”
龍馬詳細打聽後才知道,一年多以前他們藉了五十兩的債,最近常有地痞出入家中。
“自從我們家燒毀之後,那些人就來到這裡,跟我商量,說有辦法讓我們生活下去。”
龍馬一邊點頭,一邊把手指伸進鼻孔。他摳著鼻孔聽老太太講述家事。他們家最近發生的事情,就像評書中經常聽到的一樣。
龍馬寫給乙女的信中,提到了此事。 “十三歲的女兒美貌異常,惡人將她誆走,賣到島原青樓做舞妓(島原青樓沒有舞妓,應該是服侍妓女的丫頭),十六歲的女兒則被騙到大坂,賣進青樓。”龍馬平常馬馬虎虎,因此提到的年齡和實際情況也有些出入。 “男孩到粟田口寺做工。”二十三歲的長女阿龍在火災之後便為生計四處奔波,後來才知道自己的妹妹被人賣了。 “用當衣換來的錢去了大坂,怀揣利刀,抱著必死的決心,尋找兩個惡人……”
幾天之後,龍馬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經過。龍馬嚴肅地寫道:“先與人爭吵,激昂憤慨,惡人露出刺青,進行恐嚇。原本便抱著必死之心,於是撲過去抓住那人胸脯,狠狠地朝他臉上打去。惡人稱要殺了她。阿龍說,我來大坂就沒想活著回去。有意思。雖然她並不畏死,但是惡人不能因此真把她殺了。所以最終她要回了妹妹,把她帶回京都。真乃奇事啊。”
後來,阿龍到土佐藩府來找龍馬。
河原町土佐藩府門前,有一家叫菊屋的書坊。河原町路窄小,只能容下三人行。路東側,從北往南依次是長州、加賀、對馬的藩府,過了三條,便是彥根和土佐藩府。西側從北往南依次是日蓮宗的名剎妙滿寺、本能寺,淨土宗的巨剎誓願寺,沿其下寺院鱗次櫛比。商家多在諸藩府所在的東側,以書坊和古董店為主。
河原町四條上的菊屋便是其中一家,這是龍馬非常喜歡的書坊。他雖然也在此買書,但是他之所以非常喜歡這家店,卻是因為菊屋家的兒子,一個叫峰吉的聰明伶俐的少年。此時他剛十三歲。
正因如此,菊屋的內室幾乎成了龍馬的待客室。龍馬不便在藩府中和女子見面,因此便將阿龍帶到了菊屋。
“請。”
龍馬讓人鋪上坐褥,然後讓峰吉出去買點心。
真美啊。連孩童都對她的美貌吃驚不已。龍馬十分動心。阿龍似乎也早早被龍馬奪走了芳心。她在菊屋並不開口,只是盯著衣服的下擺。
龍馬不知如何是好,時而看看中庭,時而瞧瞧壁龕裡的掛軸。良久,他忽然問道:“阿龍,你有懷鏡嗎?”
“有。”
阿龍掏出時下在祇園等地流行的小鏡子遞給他。
這時,峰吉回來了,這幅場景給孩子留下了一種奇怪的印象。雙方都不說話。龍馬認真地看著鏡中的自己,仔細端詳。峰吉終於問:“先生,您為什麼照鏡子?”
龍馬忽然壓低了聲音,一本正經說道:“我是想看看,迷上一個女子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怎樣。”然後回頭對阿龍道:“明日下午你再來一趟。為了你們一家,我龍馬也應盡綿薄之力。”說完便讓阿龍回去了。
之後,龍馬馬上從藩府中藉了一匹馬,趕往伏見。到了伏見,他在船家客棧寺田屋勒馬,騎在馬上往院子裡瞧,喊道:“龍馬到此,登勢可在?”
一個男僕跑了出來,牽過馬,道:“坂本先生。老闆娘最近一直念叨您,說最近都不見您來暱。發生什麼事了嗎?”
“最近在京都有點忙。”
往返京都和大坂的人,多半會到寺田屋歇歇腳,並不僅僅是龍馬如此。近來薩摩藩士頻繁往返於京都和大坂之間,於是除了伏見的藩府之外,薩摩藩將寺田屋指定為薩摩藩士的下處。龍馬在寫給在老家坂本府安享餘生的乳母阿丫婆的信中,向她說明了寺田屋的地理情況。有時候他也會提到自己偶去投宿的伏見京橋旅館日野屋孫兵衛。
勝海舟的筆記中,也提到龍馬和寺田屋的關係。 “寺田屋為龍馬常居之處。主婦為一奇女子,熟知龍馬。”
一個“知”字,意味深長。
閒話少提,這時登勢走了出來,用京都話道:“哎呀呀,小馬,什麼事?”
“二十三歲,美人,不會針線活不會廚事,叫阿龍。你能收她當養女嗎?”
“什麼?從何說起?”
“詳情以後我再跟你說,養女這件事,請現在就給我答复。我明日就把她帶來。”
“既然你如此說,我也無法,就收她做養女。”
登勢話音剛落,龍馬已驅馬揚鞭,一路沙塵,朝竹田路飛奔而去。
當龍馬驅馬過了勸進橋時,西山的殘照也已隱沒,天黑了下來。他在橋邊的一家茶屋下馬,借了盞燈籠,順便要了杯冷酒。
我對她動心了,龍馬茫然地看著茶屋老闆的臉,心道。
老闆以為他有事,於是彎腰問道:“您有何事?”
“迷上了。”他咕咚一口把酒喝了下去。
“啊?”
“我是說我自己。你把煮鹹菜給我。”
“是。”
老闆將鹹菜盛到了丹波百姓燒鐵釉容器裡,盛得滿滿的。
這是一種奇怪的吃食。土佐和薩摩等地的食物比較簡單,但京都不愧是千年王城,食物比較講究。而這個東西,更是其中的上品。將醃好的鹹菜用水洗過之後,和乾雜魚一起,放上紅辣子煮。味美爽口,只是完全沒有營養。
龍馬仍在感嘆。至今為止,他曾為哪個女子累得這樣滿頭大汗?
他喝著酒,想著。他喜歡的女子是乙女那樣的巾幗英雄。千葉家的佐那子,家老福岡家的田鶴小姐,都是這種類型。她們都很獨立,有自己的人生。佐那子是北辰一刀流的皆傳,喜歡劍術勝於米飯。田鶴小姐則是大藩家老的千金,現在又作為三條家的侍女,喜歡參與國事。她們都不需要龍馬的幫助。龍馬不需要為她們做什麼,相反,她們卻非常喜歡龍馬,總覺得自己得為龍馬做些什麼。男女角色逆轉了。
但這次遇到的阿龍,雖然也是同樣的類型,卻處境悲慘。只有像龍馬這樣的義俠,才能拯救她和她的家人。拯救一個國家,和拯救一個家庭,都是出於同樣的性情,都是性情中事。
龍馬在這種情感中獲得了巨大的快感,或許就是因為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遇到一個能夠滿足自己這種性情的女人。那麼,這是否可以稱作愛呢?
龍馬一路退思,騎著馬到了示都,在寺町知定院的山門前下了馬,拉著馬韁,朝門內喊道:“槽崎家的人,能出來一下嗎?”
阿龍跑了出來。 “啊,坂本先生,請進。”
“不必了,隨處都可說話。我原本說在菊屋再會,但是我剛才去了伏見,提前解決了。”
阿龍不語。
“阿龍,去寺田屋做養女。”
寺田屋乃是時下聞名天下的客棧,阿龍非常吃驚。
“老闆娘登勢就跟我姐姐一樣。明天我讓菊屋的峰吉跟你一起去。好好想想母親和弟弟妹妹的事情。”龍馬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包東西。是用紙包著的十兩金子,老家的姐姐乙女寄來的。
“這是什麼?”
“姐姐給我寄來的。”說完,龍馬翻身上馬。
“這、這個我不能要。”
“這是什麼話?”龍馬大聲喊道。除了大聲喊,他沒有別的辦法掩飾自己的羞淫。 “需要就是需要。那種客套話,留著以後日子過好了再慢慢說吧。”他勒緊了韁繩,掉頭要走。
“等等。”阿龍是一個好勝的女子。她上來抓住馬嚼子。馬的後腿使勁掙扎。沒有騎慣馬的人應該非常害怕,但是阿龍這時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 “等一下。”
“怎麼了?”
阿龍這時候也有些慌亂了,不知該說什麼好。 “為、為什麼?”她問了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 “你為什麼對我們一家這麼好?”
“蠢、蠢材!”龍馬吼道。
對方突然這麼發問,他就會生氣。同樣的道理,如果突然聽到有人問“你為什麼不顧生命危險為國事奔走”,被問的人就會感覺自己被人當傻子,非常生氣。武市、桂、久坂,以及高杉,在這種時候,應該都是一樣。這就是大丈夫。如果是岡田以藏那種單純暴躁的男人,或許會揮舞著長刀叫喊。阿龍難道不了解大丈夫的心情?
龍馬揚起鞭子,抽了一下阿龍的小手。阿龍大叫一聲鬆開了。
龍馬乘此拍馬,飛奔離去。
此去伏見二十四里。伏見雖距離京都不遠,但是京都女子一輩子沒去過伏見的並不在少數。
第二天,正如龍馬吩咐的那樣,少年峰吉來到了寺町的知定院,催促阿龍準備出發。
阿龍走出來,發現門口停著一頂轎子。
“還有轎子,過奢了。”
“不,坂本先生吩咐我說,阿龍小姐腳不好,讓我準備一頂轎子。您要是不坐,我沒法交代啊。”
峰吉說一口優雅的京都話。
我腳不好?阿龍被峰吉推著上了轎子,心里納悶。
轎子上路。
坂本先生搞錯了,他把我當成了弱女子。阿龍已經感覺到龍馬對自己的幫助,並不僅僅是出於俠義。但龍馬誤解了她。在阿龍看來,龍馬對她的呵護是因為這種誤解。而阿龍看上去的確楚楚可憐,也難怪會被誤解。
二人到了伏見寺田屋。
“你就是阿龍吧。”老闆娘登勢滿臉微笑,拉著她走進院子,然後把她帶到裡面的一個房間。 “這裡就是你的房間。”登勢讓阿龍坐了下來。 “這裡的坐褥、杯子,那邊的鏡子還有衣架,都是你的。”
阿龍完全不明白狀況,茫然地看著房間裡的擺設。
“但是坂本先生就是那樣的人,他強行讓我收你做養女,卻還沒跟我說仔細呢。”
“我也還不清楚。”
二人不知如何是好。
龍馬一廂情願地改變了阿龍的境遇,但阿龍本人面對突變,卻不知所措。阿龍茫然。雖然在這裡見到了將要成為養母的登勢,但怎麼可能馬上便產生感情?
在登勢的詢問下,阿龍講述了自己的遭遇。
“哎呀,可憐。”
人稱俠女的登勢聽著阿龍的身世,不由得用袖子拭淚,甚至乾脆抽泣起來。阿龍見此,反而覺得對方可憐起來。
“阿龍。”登勢天生俠骨豪情,道,“把你的家人都帶來,在這裡生活吧。”阿龍卻不想接受別人的過度同情。 “不用了。”
“什麼不用?既然你已經成了我的養女,你們槽崎家的人就是我的親人。況且,我們船家客找這一行,船隻往來繁忙的時候就和打仗一樣,多少人手都不夠。讓我們一起來經營寺田屋吧。”
“一起經營?”
“對。伏見的寺田屋是天下的,不是我登勢一個人的。讓我們一起幹吧。”登勢的說法非常巧妙。她乾脆利落,絲毫沒有表現出一絲同情。
當天,在登勢的勸說下,阿龍住了下來。
客棧中的確很忙。日落之後,有二十多個從京都來的薩摩藩士住進了寺田屋。他們要乘明日一早的船前往大坂。
客棧構造很奇特。如客人多,就把二樓的隔板和隔扇全拆掉。牆壁是用布連接的木板,便於拆卸。
“真是很忙啊。”阿龍瞪大眼看著登勢,說道。
“我沒騙你吧?”
“我不會做飯,但是可以幫你。”
“別累壞了。”
之後,阿龍便往來於廚下和二樓,數不清有多少次。配膳、準備熱水、鋪床,她和十幾個婢女一起,拼命地干活。峰吉也跟著幫忙。
老闆娘登勢坐在櫃檯指揮。
她忽然想,這女子不錯。她看到阿龍非常活躍,而且行動機智,毫無疏漏,如此很快就能把櫃上的事交給阿龍了。
客人用完飯之後,登勢帶著阿龍上了二樓。
“這是我女兒阿龍。”她將阿龍介紹給樓上的薩摩藩士。
眾人對她大生好感。
“美人啊。”一個闊臉上長著麻子的年輕人大聲說道。
阿龍在此之後就被人稱為“寺田屋的阿龍”了。
她在伏見過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和菊屋的峰吉一起回到了京都。
“峰吉小哥,我想趕緊謝謝坂本先生,他現在會在藩府裡嗎?”
“您要見他?”峰吉抬頭看了看阿龍,問道。
“嗯。”阿龍臉上現出一點紅暈。
“我去瞧瞧。阿龍小姐,請您到我家去候著。”
峰吉到了河原町藩府。他在藩府中認識很多人,然而無論問誰,都說“這幾日沒看見”。
“他去哪兒了?”
“他去哪兒做什麼,我們完全不知道。”
峰吉一一問下去時,碰見了學者間崎哲馬。 “坂本先生去哪裡了?”
“他說要去越前,昨日一早就出發了。”
這是事實,龍馬正在旅途中。昨夜他在近江草津的客棧住了一宿,然後沿著琵琶湖東岸中山道,甩下那一排排的松樹,飛速北上。和他一起的是前幾天來藩府找他的寢待藤兵衛。
“好天氣。”
蔚藍的天空下,北面是伊吹,西面連綿的比良山脈上煙霧繚繞,然後就是水。右手邊是紫雲英盛開的近江原野。
“公子,您能慢點嗎?”最近明顯開始發福的藤兵衛有點跟不上龍馬的步伐。 “要快。”
到日落之前要走八十八里,趕往北國大道分界處鳥井本驛站,所以龍馬才一路狂奔。
“您到底是要去哪兒啊?”
“越前福井。”
“我知道。您去福井哪裡?”
“城裡。”
“幹什麼去?”
“見藩主。”
藤兵衛不說話了。在土佐藩像是螻蟻一般的下級武士,連拜見本藩藩主的權利都沒有,龍馬能見到地位僅次於禦三家的大名嗎? “去見他做什麼?”
“借錢。”
藤兵衛越發吃驚了。 “您別怪我多打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