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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七、風雨雙雄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9994 2018-03-16
坂本龍馬這天走出赤坂元冰川下的勝府。其時日頭甚高。 他是想去櫻田的長州藩府拜訪桂小五郎。小五郎不苟言笑,目光灼灼。自從龍馬第一次在伊豆山中遇到他,就知道他不是一個尋常之人。他雖然主張攘夷,卻不像武市那樣瘋狂。 龍馬到了藩府,發現小五郎正在府內的有備館做外出的準備。 藩府內有一株大櫸樹。樹下,落葉在臘月的寒風中起舞。小五郎踩著那些落葉,一步步不慌不忙地走了過來。 “啊,坂本老弟。” 二人在櫸樹下相會了。 “聽說你脫藩了?”小五郎看著龍馬,問道。 龍馬袴的下擺已經磨損得厲害。 “天涯一孤客啊。”他笑道。 桂穿著很得體。他原本就形容端莊,最近接連擢升,從大檢使成為佑筆,兼任有備館塾長,最近又開始擔任“國事周旋官”,負責藩的外交。而立之年的他志得意滿。他在長州藩算為上士出身。在長州和薩摩,上士出身的勤王之士較多,唯土佐相反,所以就連武市半平太在土佐也做不了官。跟桂比,武市真是可憐。生錯了地方啊,龍馬感概,桂剛在京都完成一樁事,回到江戶,皮膚曬得黝黑。 “坂本老弟,聽說你住在桶町千葉。”

“是啊。” “我還聽說你拜勝為師了。” “這你也知道啊?” “哈哈,土佐藩的人對我說的。大家都拿你沒辦法暱。” “一定是。”龍馬非常高興地點了點頭。 小五郎笑道:“你真是一點沒變啊,還是這麼曠達。” 在土佐藩,保守派認為龍馬有暗殺吉田東洋的嫌疑,而武市等人則說他是“叛徒”,白眼相向。 “坂本老弟,我現在要去和薩摩眾位喝酒,明日再去找你,聽你說說你的打算。” “我現在還沒有什麼明確的打算。” “再議。”桂告辭而去。 第二天,桂如約而至。 他告訴龍馬,昨晚眾人在薩長相聚的宴會上鬧得不可開交。薩長二藩不睦,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但這是為何呢?可謂一言難盡。 德川統治之下,一個藩國對別的藩始終會抱有戒心和競爭之心,總是以本藩為重,完全沒有“同為日本人”的想法。藩與藩不睦,不僅僅是薩長。只是薩長都受到水戶勤王倒幕思想的影響,而且他們都對德川家懷有怨恨,在三百餘藩之中,這兩個藩自然最具影響,包括藩主在內的所有武士,改造國家的意識都很強烈。簡單說來他們都是一山之虎,難免相互攀鬥,在勤王行動中也如此。

長州人認為不能輸給薩摩人。而只要長州人一行動,薩摩人就會往壞處想。 “長州人甚麼事都乾得出來。號稱勤王,其實不過是挾天子在京都舉旗,相當於當年的毛利。” 這顯然已經不是競爭之心,而成了敵對之意。這種感情沒有任何道理,而是戰國以來形成的武士風氣。而且,這種傾向在長州的桂小五郎、薩摩的西鄉隆盛種種領袖人物身上也很濃厚,不,或者應當說越是領頭的越易作此想。 於是雙方決定,坐下來好好談談。昨日桂就是要去參加這次會談。 會談一共有兩次。第一次是長州人在木挽町的水月招待薩摩人。第二次就是昨日。這次是薩摩回禮招待長州人,地點在薩摩人常去的柳橋川長。 他們叫來了藝伎,玩得非常高興。但是,隨著酒意漸濃,雙方不但沒有講和,反而因為一句話不合,使得酒宴上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來人中,除了長州藩重臣當中性情最為偏激的周布政之助,以及長相氣概讓人想起戰國豪傑的來島又兵衛,另外就是桂小五郎。薩摩方有西鄉隆盛、大久保利通和堀次郎。 “然後怎樣?”龍馬問小五郎。 “咳。”小五郎一臉苦相,道,“你是土佐人,我不妨告訴你:薩摩人骨子裡真是奸佞。” “呵呵。”龍馬怪笑。 “他們肯定也這麼想長州人吧。” “究竟怎樣,我不清楚。反正我還從來沒和那麼不講道理的人一起喝過酒。”昨晚在柳橋川長的樓上,酒過三巡,原本酒品不好的長州藩週布政之助坐到了末席,道:“我想說幾句。薩長二藩一向有誤會,我們想藉這次機會與貴藩通好,兩藩攜手,共禦國難。如果我長州有錯,導致兩藩不睦,我周布政之助願意切腹謝罪。”

“給。”遞過刀來的是已經喝醉的堀次郎,“我替你介錯吧。” 旁邊的大久保利通拽了拽他的袖子。 “不得胡言。” 但是氣氛已經被破壞了。 週布雙眼圓睜,站起來,拔出刀,道:“我以長州劍舞為大家助興,獻醜了。”說完便開始舞劍。劍舞如疾風勁雨。在場的藝伎與皮條客個個嚇得臉色蒼白。白刃旋舞,如疾風一般,幾次劃過堀次郎鼻尖,險些削掉他的鼻子。 桂站了起來,抱住他,道:“週布先生。在這裡舞劍太不合適了。” “不合適?小五郎,賴山陽不是說過嗎:薩摩隼人經常以彈丸刀槍為酒肴?我在這裡舞劍,是給薩摩人提供酒肴呢。” “以後再觀,以後再觀。” “小五郎,我還要舞。” 長州藩同誌之間正亂作一團,薩摩的大久保利通興奮起來。 “餵,我給你們跳一段薩摩的榻榻米舞。”說完,他揭開一塊榻榻米,單手舉起,就像轉盤子一樣轉了起來,速度如風車,一時塵土飛揚。一會兒,他來到長州人席位邊,手中榻榻米一不小心就會掉下來砸到人。

脾氣暴躁的來島又兵衛已經拔出了長刀。藝伎和皮條客們早已經嚇破了膽,光著腳跑到了院子裡。 這時西鄉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道:“長州和薩摩的各位兄弟,我也給大家助助興。”說完,他從兩腿之間掏出一把東西,拿過蠟燭點著了,那東西呼呼燃燒起來。竟是陰毛。 大家看到他這樣“助興”,一下子平靜下來…… 龍馬每天都去勝府或者築地南小田原町的軍艦操練所,忙得不可開交。 軍艦操練所的總督是幕臣永井玄蕃頭尚志,日後亦稱主水正。他雖然不是英雄,卻是個能吏,是幕末歷史上不得不提的人物。 永井與勝一樣,是幕臣當中較早接受西洋文化的人之一,年紀輕輕便就任外國奉行和軍艦奉行等幕府新設官職,遇刺的井伊大老不喜歡他,因此他一度被免職。後來歷任大監察官、若年寄等職,受到末代將軍慶喜的信賴,成為將軍良佐。後來,他和龍馬關聯重大,但這都是後話,此處不提。維新之後,他在政府任元老院權大書記官,歿於明治二十四年,享年七十六歲。

永井乃是名門之後,長相像婦人般秀麗,從來不會大聲說話,但是沉穩,有主見。他和官兵對抗到最後,甚至還參加了箱館戰役。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又不僅僅是個能吏。 永井一天問他的部下——教官之一岩田平作道:“最近實習和講課時,多了個以前沒見過的浪人,這是怎麼回事?” “總督您不知道?” “不知道。” “在下還以為勝先生已經跟總督說過了,便沒跟您提起。” “他是什麼人?” “土州浪士,坂本龍馬。” “哈,土州人。” 時下的人都知道土州人多是極端的攘夷派。 “土州人是攘夷派,沒搗亂吧?” “他似乎只對軍艦有興趣。” “這……”永井為難了。這麼說,龍馬不是正式的學生。操練所是幕府重地,不允許隨便出入。 “我去跟他說說。”永井將長刀插在腰間,穿上黑羽二層紋服,走到操場。

操練所一角放著艦炮。一群學生圍在艦炮周圍,跟教官學習操作。在那些人後面,有一個穿著黑色桔梗紋服和皺巴巴高襠袴的浪人,只見他雙手插在口袋裡,在一旁觀看,十分認真。 永井走到他旁邊,問道:“請問閣下是何人?” 這個浪人卻根本不回頭,仍然專心看著大砲,單用一種厭煩的語氣回答道:“坂本龍馬。” 艦炮放在一個小型砲車上。教官就是中濱萬次郎。他用土佐的方言解釋大砲的操作方法和火藥的使用法,時有停頓。有時候是因為忘了怎麼說,還有很多沒有翻譯成日語的術語,這種情況下,萬次郎就用捲舌音較重的英文向大家解說。大家都不懂,龍馬也不懂。萬次郎為了彌補語言障礙,經常親自操作大砲,演示給大家看。 “各位懂了嗎?啊?”只有在確認大家都明白一種操作方法之後,他才會開始教授下一項。

教授火藥裝填方法的時候更加麻煩。這時萬次郎使用的幾乎全都是英語,只有最後一句“各位懂了嗎”能夠聽懂,最關鍵的部分完全不懂。他十五歲就漂流到了美國,而學生中,雖然有的懂一些荷蘭語,卻沒有人懂英語。 “不懂。” 說話的是站在最後面的龍馬。他撥開人群走到前面,一一再問明白。 大家都露出一副厭惡的表情。他又不是正式的學生。 似乎情形一直如此。永井從眾人的表情中看了出來。 “中濱先生。”永井玄蕃頭走到教官身邊,問道,“此人是誰?” “啊?”蹲在砲側的萬次郎抬起頭來,滿頭是汗。 “啊,他啊,他叫坂本龍馬,是我的跟班。”萬次郎機智地答道。在鎖國時代遊歷了海外的他,既有膽識也有智慧。 “是嗎?”永井一臉不樂,道,“坂本君,上完課請到我房間來。”

申時,實習結束,龍馬來到永井玄蕃頭的房間。 永井吩咐僕人端來茶點,三個大福餅。 龍馬喝了茶,吃了餅。因為午飯他不和學生們一起,肚子已經餓壞了,他狼吞虎咽地吃下三個大福餅。吃完,他抬起頭來。 永井玄蕃頭不由得笑了。這麼一笑,永井就已經輸了。 “你好大的膽子。”因為這一笑,龍馬非法進入軍艦操練所一事便不了了之。 “聽說那小子是北辰一刀流的劍客。”學生們也漸漸地知道了他的身份,雖然覺得他令人討厭並因此感到不快,但也並不敢拿他怎樣。 龍馬跟著聽測量、算術和機關學的課程,同樣也會問很多問題。有時候他的問題讓人不知所云,逗得學生們哄堂大笑,但他自己卻並不以為意。 在講授火藥調劑法的課上,教官把自己從外國人那裡聽來的方法轉述給學生。此時的火藥是黑火藥,用硝石、木炭、硫磺混合在一起製成。這在戰國初期洋槍傳到日本的時候就傳來了。它的主要成分是硝石。這是一種奇怪的礦物,所有土壤中多少會含有一些。但是因為易溶於水,故在乾燥的地方才容易釆集。因此自古以來,這種硝石是從舊家房下的土中和地牢中釆集來的。

日下,一些有心的藩仍在釆集硝石,自戰國以來沒有間斷。比如加賀百萬石的前田家,就下令讓一些山村的村民將養蠶時的廢物撒在自家屋下,冬天下雪的時候便釆集硝石,以此替代租稅。 世界各國都曾經用這種方法採集硝石。十七世紀英國占領了印度之後,才發現那裡有豐富的天然硝石。 “英國對印度產的天然硝石進行粗加工之後送往本國進行精加工。精加工的方法非常簡單,就是將水燒開之後放入礦石,然後將沸水冷卻,雜質便會下沉,而上面飄著的即純淨的硝石結晶。英國獨吞了印度的天然硝石,後來成為了世界第一大國。”教官介紹道。 “妙。”龍馬大聲感嘆。 歷史真是有趣啊,他想。他感嘆的並不是開釆硝石的技術,而是因之發生的故事。 冬去春來又一年。到了文久三年,龍馬二十九歲。 元旦那日,他向大當家貞吉請過安,然後去了一趟勝府,向勝海舟請安。回來之後,附近鍛冶橋土佐藩府的人來給龍馬拜年。 “你們來給我這個脫藩人拜年,不太好吧。”龍馬拉下臉來。來的人當中,除了龍馬的幾個門人,還有一些敬慕他的年輕人。 龍馬小時候在本町一丁目是以“鼻涕蟲”、“尿床小鬼”聞名的,根本沒有孩子願意當這樣人的手下。長大之後,他也總是獨行於世。他從來沒想過要收什麼人做自己的手下,也從來沒想過當什麼人的手下。他出身富裕鄉士之家,又是次子,權力欲自然比較淡薄。可以說,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做人上人。然而在鍛冶橋土佐藩府任職的下級武士們,卻把住在近在咫尺的桶町千葉的龍馬當成偶像加以崇拜。 龍馬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不僅僅是他,就連他身邊的許多人也不明白。如果要追究原因的話,或許需要對他這個人進行更詳細的分析。但是僅僅如此,或許還不能解釋人類社會存在的一種不可思議的東西,那就是“人氣”。 要想弄明白這個問題,倒有一個突破口,那就是下橫目岡健。他原本是作為藩國捕吏去捉拿龍馬的,卻在龍馬的影響下,成了勝海舟的弟子,而龍馬則成了他的指導。二人的關係因此在瞬間發生了巨大變化,連岡健自己開始也目瞪口呆,然而很快他便像一隻搖尾乞憐的小狗,開始仰慕龍馬了。之後他簡直就成了龍馬的瘋狂追捧者,在藩士當中大力宣傳龍馬的好處,甚至將其稱為“土佐第一人物”。他在捕吏同行以及其他下級官吏之間熱情洋溢地大談龍馬的事情,甚至編造出類似評書的傳奇。 這就像時下薩摩藩下級武士之間流行著西鄉隆盛的故事一樣。這並不是西鄉自己為個人野心而編造出來的故事,而是那些崇拜西鄉的貧窮鄉士出身的大老粗如中村半次郎等人製造出來的一種氛圍。 岡健對龍馬的崇拜已經到達了極致,甚至連龍馬隨身攜帶的東西他都要模仿。後來,他甚至學著龍馬的口氣,聲稱“一劍不足為依靠”,扔掉了自己的長刀,改成和龍馬一樣的短短的大小雙刀。而且,為了得到龍馬的誇獎,他得意揚揚地將自己的這個決定告訴龍馬,龍馬從口袋裡拿出一本書來,說道:“我是這個意思。”他拿出來的竟是一本在當前的日本非常少見的法律書一《萬國公法》。 “我是想將日本改造成一個不靠刀劍,而是靠法律與常識治國的國家。”這才是龍馬的真正意圖。從那之後,岡健無論走到哪裡,都將一本自己根本讀不懂的《萬國公法》揣在懷裡。不僅岡健這樣,檜垣清治也如此。 大量土佐藩士湧到千葉武館,他們都是來找龍馬的。 “小龍,這裡都快成你家啦。”重太郎看到龍馬如此受歡迎,非常高興。其實他們來給龍馬拜年是有目的的。 “長州人混賬。”土佐的年輕人對龍馬道。 龍馬感到奇怪。薩長土三藩,薩長之間的矛盾是眾所周知的,但是沒想到土佐也開始與長州不合了。 “發生什麼事了?” 龍馬躺著未起,接受大家的新年祝福,全然無視禮節。 “有事發生。”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講述。 其實他們說的已經不是什麼新聞,只是因為龍馬脫藩不知道而已。這是一個半月之前即文久二年十一月十二的事情。江戶櫻田長州藩府中的帶頭人高杉晉作對同志道:“薩摩人在生麥砍了夷人,揭開了天下攘夷的序幕,我們長州人不能輸給他們!” 高杉說,長州人要想不輸給薩摩人,就得做一件更轟動的大事。他聽說,某國公使下週日要去金澤(橫濱)散步。 “殺了他。”高杉道。他的說法是:“現在的幕府因循姑息,要想讓他們邁出攘夷的一步,除了製造這樣的事件,別無他法。”他原本主張倒幕,這個計策也算奇謀。 “有意思。”拊掌贊同的是與高杉同為吉田松陰門下高徒的久坂玄瑞、品川彌二郎、山尾庸三、寺島忠三郎、有吉熊次郎、大和彌八郎、白井小助、赤根武人、長嶺內藏太和井上聞多。這其中,也有人一直活到維新之後,在政府中封爵任職,但是大部分人都在幕末的風雲中犧牲了。 十一日晚上,大家在神奈川的下田屋集合,決定次日一早出發,前往金澤。 武市半平太聽說了長州的密計。他與他們雖然是同志,但是他的正義感強烈,覺得這種方式就像小孩子的把戲,並不喜歡。 “這反而會誤了真正攘夷的大事。”於是,他派人到退隱的土佐老藩公容堂處密告了此事。他想讓容堂告訴長州藩的世子毛利定廣,阻止高杉等人的暴行。 毛利定廣聽後極為震驚,親自前往大森的梅府,用盡一切辦法總算說服了眾人,但此事件卻導致了另一個意外事件的發生。 “所幸沒出大事,我們慶祝慶祝。” 長州藩的世子定廣使盡渾身解數阻止了高杉等人,為加以安撫,決定賞酒給他們。 既然世子出面,那也無法。高杉等人一臉陰鬱地喝著酒。 賞酒處在大森的梅府。此時江戶近郊的梅林中有很多這樣的茶屋,尤其以龜戶的梅府和浦田鄉大森的梅府最為有名。 院子前方就是梅林,只是此時梅花還沒有開。 週布政之助也來了。他雖是藩中高官,但同時也是高杉等的支持者,儘管頭腦好使而且有膽量,但總是經不住別人吹捧,加上脾氣暴躁,所以絲毫不穩重。這幾點可以說都是名門之後的通病。而且,他最易酒後失德。 週布從江戶藩府驅馬趕往梅府。在他趕到的時候,酒宴已經開始了。他開始跟大家一起喝酒。 “高杉,沒干成啊。”他哈哈笑著,然後對定廣道:“雖然主也在這裡,但是請恕我直言。我覺得高杉等人這次的壯舉沒能成功,真可謂一件難以挽回的憾事。殺一兩個洋人讓幕府震驚沒什麼不好。那些神奈川的洋人在大清作威作福慣了,來到日本,也完全不把我們看在眼裡。我們讓他們嚐嚐我長州武士刀的厲害,或許他們還能清醒一點。” 他話裡有話,明顯是想取悅高杉等人。在長州,正因為有周布這樣的高官支持,高杉等人才變得如此過激,最終導致他們在幕末做出了很多過激的舉動。少主無奈,站起來說道:“政之助,此事我們以後再談。” 梅府門前有四個土佐藩士。建議長州侯阻止暴動的是土佐藩退隱的老藩公容堂。因此,容堂認為自己有責任助長州世子一臂之力,便將這四個武士派到了梅府。 已經喝醉的周布政之助戴著防寒的宗十郎頭巾,騎著馬出了門。幾個土佐藩士儀容威整地守在那裡。 “哎呀,原來是土佐的大人們。”週佈在馬上譏諷道,容堂從中作梗讓他非常生氣。 “你們的主子容堂公雖然被人稱為天下賢侯,他自己也整天喊著尊王攘夷,但他的實際行動卻讓人生疑,總覺他是披著尊王攘夷羊皮的……” 沒等他說完,土佐藩士山地忠七已拔出了長刀,怒道: “週布,不能饒你,下馬!” 他是容堂公的貼身侍衛,此時二十二歲,天生好膽量,獨眼生光。 他出生於上士之家,家祿一百五十石,住在高知城下小高坂越前町。十三歲的時候,和鄰家的孩子玩耍時不小心被削尖的竹子刺到了眼睛,眼球被刺破,鮮血流滿了半張臉,哭著跑回了家,但是他的母親卻責備他說:“生為武士之子,哪能因為瞎了一隻眼就號哭不休?”他從此再沒哭過。 “你辱我主公。”山地忠七道,“我不殺你,絕不離開此地!” 其他三名土佐藩士也都拔出刀來,他們是小笠原唯八、林龜吉、撖訪助左衛門。 在長州以粗暴聞名的高杉晉作看到這情景,非常吃驚。如果此時發生紛爭,長州和土州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友好關係便會崩於一時。 他對山地等土佐藩士道:“您說得是。政之助雖是敝藩重臣,但出言不敬,連我也不能饒恕。不用勞煩各位,在下一刀將他了斷就好。”說完,他就拔出長刀朝週布砍去。 其實,他哪裡是真正要砍?所以一刀下去,只砍到了馬尾。馬尾受了點傷,馬吃了一驚,嘶叫著抬起前蹄,馱著周助飛奔而去。 “哪裡逃!” 忠七正要追,最年長的小笠原唯八抱住他勸道:“我們今天奉主命前來,完成任務復命之後再討週布不遲。” 於是幾人一起趕回了江戶鍛冶橋藩府。 容堂時下被認為是一位賢明藩主,但是他的缺點就在常以自己的聰明和膽量為豪,且陶醉其中。 “渾蛋!”他斜倚在案上,怒道,“主辱則臣死,難道你們連這點都不懂?為什麼沒有當場將周布政之助劈了?” 四士於是立馬趕往櫻田的長州藩府,要殺週布。 他們舉刀奔出鍛冶橋藩府的時候,又有五個武士加入其中。五個人中最值得一提的是鏡心明智流的高手本山只一郎。 “啊,我來遲了。”又有一個年輕武士飛奔而來。 此人是乾退助,幼時,人稱“打架王退助”。他家在高知中島町,是領祿三百石的上士之子,人們都說“上士家的孩子沒見過像他那樣粗暴的”。東洋當年任參政時,年紀輕輕的乾退助便當上了免行。東洋死後,他又到了江戶,成為容堂的貼身侍衛。 據說他的先祖乃是甲斐武田信玄麾下名將坂垣駿河守信形。他常以此自誇,並因此非常關注軍事,後來他指揮官兵東山道軍攻陷了會津的若松城。 他原本是個擅長帶兵打仗的人,但是到了明治之後,棄官下野,倡導自由民權,組建了自由黨並成為其黨首。明治十五年,他在岐阜演說的時候,在金華山下遇刺受重傷,留下了一句名言:“坂垣雖死,自由不亡。”因為是上士出身,所以他一直和鄉士出身的龍馬沒有什麼交往,但是他非常崇拜龍馬。據說在他的晚年,高知坂本家的一個親戚上京求助,當時他正在住院,掛牌謝絕客人來訪。但是,當他聽說來者是坂本家的親戚,馬上整衣迎客。而且他正坐於寢台之上,說:“我坂垣退助有今日,多虧了坂本先生。”如今就連身為藩公貼身侍衛的退助也一起去了外櫻田。看來長土之爭將不可避免地在江戶發生。 容堂此時則在藩府中靜候。他命令手下去殺別藩要人,由此可見他的與眾不同。 容堂好酒,人稱鍊海醉侯。現在他們到何處了呢?他一邊喝酒,一邊想。 容堂非常厭恨長州的過激派。雖然那些人不是本藩中人,但是他想利用這個機會以土佐藩的武勇給他們以震懾。其實土佐和長州剛結了一門親事——長州藩主敬親的養女喜久姬將要嫁給土佐年輕的藩主豐範,但是性情倔犟的容堂卻不管這些。容堂此舉並非衝動,他本人也非常討厭週布政之助。 容堂的確是一個傑出人物,但是在維新的歷史當中,他只有阻撓,而沒有推動。他學識淵博,忠於王室,但同時也對幕府愚忠。這種政治上的立場用時下的流行語就叫“公武一體派”。公就是朝廷,武是指幕府。他主張二者和睦友好,共建國家。 先前長州毛利家和土佐山內家的婚事談成時,長州為了慶祝,邀請容堂到長州藩府,擺酒相待。 長州方出席者除了少主定廣之外,還有重臣週布政之助、藩中的過激派頭領久坂玄瑞和山縣半藏等人。容堂常以自己的頭腦和膽識為豪,因此說道:“天下雖有三百大名,但是論人物,也就只有一橋慶喜(後成為將軍)、越前侯鬆平慶永,然後就是老朽了。” 容堂喝醉了。他總是目中無人,看誰都是傻子。而且,他不滿長州藩最近的風氣。高杉、久坂和桂這些武士對家老們頤指氣使,主持藩內大事。他認為這簡直就是“下克上”,是大逆不道。 容堂曾將自己畫的一幅倒掛的葫蘆拿給人看,說,長州人就像這個葫蘆,上下顛倒了。 週布等人卻認為:“打著勤王旗號的公武一體主張才最卑劣。” 不久,容堂又指著久坂玄瑞態度傲慢道:“聽說你擅長吟詩,能吟一首聽聽嗎?” 久坂非常生氣,但是定廣在旁勸道:“今日乃是喜宴,老藩公既然要你吟詩,你就吟一首吧。” 久坂不得已,便吟了一首周防國勤王僧月性的憂國詩。這是一首非常激進的勤王攘夷詩,字字如烈火般逼人。久坂慷慨激昂地吟誦起來,堂內頓時如風雷電掣。當他吟到“我居方外尤切齒,廟堂諸老何遲疑”時,一下站起身來,指著容堂道:“您也算廟堂諸老之一!”說完拂袖而去。雖說對方是別藩藩主,但是膽敢當面對大名如此不敬,三百年來從未有過。 容堂臉色驟變,但他覺得自己發火有失體面,遂馬上轉變了話題,與大家談笑起來。然而,他從此越發厭惡長州的過激派。 “殺掉週布”,便因這種怨恨而起。 長州藩府內大亂。 “果然還是來了?” 眾人臉上都是這樣的表情。此事因週布政之助無禮而起,因此人人無奈。 “將他們請進來。”長州勤王派中最年長的來島又兵衛吩咐前來通報的藩士。 來島年四十七。他是在以口齒伶俐著稱的長州人中比較少見的豪放漢子,就像是從戰國時代的武人畫像上拓下來的一樣。 來島因為長年東奔西走,不顧家計,因此妻子常有牢騷。後來,他率兵從長州出發,發起蛤禦門之變,出發之際,他對妻子許諾道:“只此一次,只此一次,以後我不再生事。”豪放中有幾分憨直。但是在蛤禦門之變中,他卻衝入敵陣,戰死沙場。此為後話。 “鄙人來島。”豪傑來島面向山地忠七等年輕的土佐藩士,平身低頭,表示歉意,“週布酒後失言,對土佐的老藩公出言不敬,雖死有餘辜,但念他的天性……” “不必說了。”山地忠七打斷了他的話,“週布是什麼樣的人,和我們完全沒有關係,我們也不是前來責備他的。我們此番前來,只是為報主君受辱之仇。主辱則臣死。我們殺了周布之後,也會切腹自殺。” “您說得對。”來島只有低頭謝罪。 “別說了。把周布帶來……莫非他不在?” “在。”來島老老實實地回答道,“但是,這次的事,不是私鬥,而是關係到貴藩與敝藩的大事。鄙人不能擅自決定,得和世子商量之後再給各位答复。”他讓土佐的藩士們暫時回去,親自去向世子禀報此事。 定廣聽後非常吃驚,於是拜託與容堂相厚的越前福井藩主鬆平慶永出面調停,但是無效。最終定廣親自前往土佐藩府見容堂。 “我將手刃週布政之助以謝罪。”長州藩世子竟然向容堂低頭,以表達誠意。 “啊,不不,老夫不以為意,只是家臣們自有身為武士的做法,才登門問罪。”容堂這才表示出了諒解之意。 由此可見,薩長土三藩之中還殘留著戰國時代的遺風,武士性情粗暴剛烈。就連三藩的藩主,也都耿直倔犟。 “哎喲,你小子就是山地忠七?”龍馬在前來拜年的人中,看到一個獨眼的年輕人。 “是。”山地畢恭畢敬地低頭施禮。在藩內,山地家的地位比坂本家要高。龍馬也正因為已經脫藩,成了一介浪人,才能不顧及這些禮節。 “土州人和長州人爭執實在幼稚。頂多也就是打打架。” “啊?” “薩摩和長州乃犬猿之仲,都為了一點面子,竟相互敵視。” “可是……”山地忠七瞪眼道,“這絕不是為一點面子問題,人家當面辱及主公……” “我明白了。” “但……但是,坂本先生。” “好了好了。我現在想的不是這些,我現在想的是整個日本,什麼薩摩、長州、還有土佐,都像煙霧一樣飄散。” “像煙霧一樣?” “幕府也如此。” 眾人目瞪口呆。 “三百大名也會消失。”龍馬說著拍了拍手,比劃出煙霧飄散的樣子。 “土、土佐藩怎麼會消失……” 這令人難以置信。不僅不能信,對於大多數土佐藩士來說,二十四萬石的土佐是他們的一切。三百大名其下藩士無不如此認為。 “我打算創建一個叫日本的國家。賴朝、秀吉和家康鎮服天下英雄,創建了所謂國家。但那隻是一個類似於國家的機構,不是國家。他們只是創立了源氏、豐臣氏和德川氏而已。日本至今還沒有成為一個完整的國家。” “先生,您那是誤讀歷史。”山地忠七道。他不僅有膽量,也有學問。 “不,按照我的理解,歷史上並沒有日本這個國家。不僅是日本,意大利和普魯士也是直到最近才建立起真正意義上的國家。各位,你們知道意大利嗎?”這些都是他從勝那裡學來的。 “不知道。” 龍馬自然非常得意,向大家講起了意大利的歷史。意大利也曾經是小國割據,相互爭權奪利,常被奧地利和法蘭西欺負。現在,加里波第、馬志尼和加富爾等志士站出來,發起了意大利統一運動。 “和日本一樣。”龍馬道,“但是不管加里波第還是建立了美國的華盛頓,都不是德川家康。他們完全沒有將國家據為己有的想法。我坂本龍馬就是要當日本的華盛頓。你們也要這樣。要是大家沒有這樣的想法,日本就會走向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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