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坂本龍馬

第28章 六、伯樂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0951 2018-03-16
第二日一早,千葉武館發生了一件驚人的大事。 一個身穿黑色紡綢紋服和仙台平袴的矮個子中年武士忽然走進來,問道: “劍士坂本先生在嗎?” 出來接待的弟子暗恨他傲慢,問:“您是哪位?” “勝海舟。”他一邊用一根竹鞭敲著為己的脖子一邊說道。倒像是落枕了。 “哪裡的勝先生?” 到天下聞名的千葉武館來拜訪,不應如此。 “冰川町的勝海舟。” “啊?” “忝位代軍艦奉行。” 弟子變色,忙跑去禀告。 他不是幕府高官嗎?開這種玩笑?弟子一邊往裡跑,一邊惱火不已,堂堂幕府高官,竟然也不通告一聲就來大街上的武館,太沒道理,讓人不知所措。而且一個隨從都沒帶,真是勝大人?不僅如此,身為幕府的代軍艦奉行,竟然特意來拜訪一介浪人坂本龍馬,這算怎麼回事?坂本先生那麼厲害?我就知道他愛睡懶覺這點十分有名。

弟子跪在龍馬房間前面的走廊裡,問道:“坂本先生,您醒了嗎?” 房間里傳來一個迷迷糊糊的聲音:“是飯做好了吧?” “不,不是。代軍艦奉行大人來找您,在玄關候著。” “讓他進來吧。”龍馬一點也不驚訝,悠然說道。他內心其實非常吃驚,勝乃是將軍下屬,與土佐藩主同級。此人可真坦率啊。 他想,可能是因為昨天倖免一死,來表示感謝。不過如此,也太過了吧。這時龍馬聽到勝在玄關用人夫使的粗話罵道:“說什麼讓我進去,那房間臟兮兮的,會弄髒我的衣褲。你告訴他,我準備了兩匹馬,就在門口,讓他出來。” 龍馬只好出來。 “啊呀,坂本君,你可真是讓人掛念啊。昨天晚上,你一直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弄得我睡不著覺。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快上馬。”

門前果然有兩匹馬。一匹由馬夫牽著。勝騎上了那匹栗毛馬。 “龍馬啊。”他直呼龍馬的名字,道,“會騎馬嗎?” 龍馬沒有專門學過騎術,騎馬都是跟乙女學的。乙女的騎術在高知城下非常有名。 龍馬翻身上馬之後,用土佐獨特的大坪流持韁之法,策馬前行。 “龍馬,行啊。” 也難怪勝會感嘆。因為此時的旗本子弟,有很多都不會騎馬。 “不愧是戰國以來以一領銷甲震撼天下的土佐鄉士啊。” “這都是家姐教的。” “你姐姐?”胜對龍馬非常感興趣,甚至想見見他這位姐姐。 “龍馬,能跑嗎?” “到哪裡?” “築地南小田原町的軍艦操練所。” 原來他要去那裡,龍馬眼里頓時充滿了期待。 兩匹馬如疾風般向前跑去。道路非常窄,容不下兩匹馬並頭行進。最終,龍馬道了聲句“失禮”,便奔到了前面。他比勝更擅長騎馬。他們盡量選擇行人較少的武家居住區,東拐西拐,最終過了築地安藝橋,進了操練所。二人跳下馬來,把馬栓進馬厩,然後慢慢地橫穿操練所。

“很大吧?”勝有時會像孩子一樣炫耀,“我雖然是幕府的海軍總指揮,但這個操練所的管事實際上是永井玄蕃頭。” 龍馬也聽說過這個名字。他與勝一樣,都是幕府高官中的翹楚。 “他和我不同,是性情沉穩的君子,頗有才幹。西洋有安息日,在這一天休息。永井認為要是和他們一樣也休息的話,日本就趕不上西洋,所以此處沒有安息日。” 課從已時開始申時結束。這裡非寄宿製而是走讀,因此下學時間相對較早。學習的科目和實習包括測量、算術、造船術、蒸汽機關學、船具操作、帆前船訓練、海上炮術、大小砲船開砲訓練,教官一共八人。其下有助手,也有八人。 勝帶著龍馬觀完設施,然後將他帶到教授室。 此時幾乎所有的先生及其助教都在房裡。

這個房間是以前講武所時劍術家和槍術家們用的,有五十疊之廣。教官們坐在和式桌前,寫文件、讀洋書或者抽煙。勝將龍馬介紹給他們。 “這是土佐的坂本龍馬,辱是個脫藩的武士,但是很有意思,你們與他交往要像對我一樣。” 聽了這樣的話,以勝的身份,人人都知道他會給龍馬非同一般的待遇。 眾人無不淀異,鄭重地問候:“請多關照。” 勝海舟雖然不會明顯施恩於人或者收人做自己的手下,但他非常善於用人。最後,勝將龍馬帶到一個人的身邊。此人打扮甚是奇怪。其他教官都穿著短外罩和袴服,儀容整潔,只有這位像西洋人一樣將頭髮剪短,往後梳去,身著立領的夷服。他膚色黝黑,眉間很窄,粗糖的下巴體現出強韌的意志。 “坂本君,你認為這位是誰?”勝問道。

“這是……”龍馬看著那人。 “他和你一樣,也是土佐人。他就是著名的中濱萬次郎。” 龍馬想起來了。此人是當今日本經歷最為曲折之人,出生於土佐國幡多郡清水村的漁村中濱。 他原本是個漁夫。十五歲那年與五個同伴一起乘著小漁舟到近海打漁,忽然遇到暴風雨,漂流到八丈島附近的一個無人島上,靠著捕食魚貝才總算保住了性命。漂流後第六個月,天保十二年六月初四,被正好從此經過的美國捕鯨船約翰·霍蘭德號救上船,帶到了夏威夷。之後,他到馬塞諸塞州的費爾黑文接受了初步教育。他的才幹逐漸被美國人認可,當上了美國漁船的事務員。後來他輾轉美國各地以及太平洋諸島,最後回到沖繩,被移交給薩摩藩吏的時候已經是嘉永四年,前後漂泊了十數年。

一開始他被作為秘密出國的嫌疑犯關押了起來。隔年,佩里來航,幕府需要懂得英語和海外知識的人才,才破格召見他,提拔他做了旗本。如今他已是軍艦操練所的教官。 由於中濱萬次郎十五歲的時候就漂流到了美國,現在他只懂得土佐藩幡多郡的漁夫用語。而且他是旗本。所以他不怎麼說話,總是擺出一張特別難以取悅的面孔。但他非常聰明,觀察事物也非常敏銳,在美國的時候,美國人都感到十分驚訝。這樣的人在鎖國時代,因“漂流”這種偶然的機會接觸到北美大陸的文明,而且在佩里來航之前回到日本,真可以說是日本的幸運。土佐藩起初將他提拔為武士,後來幕府又將他提拔為幕臣。在整個江戶時代,這種提拔簡直可以稱作奇蹟。但是正因如此,他也遭到了不少人的白眼。由此他雖然很有實力,最終沒有太活躍。龍馬到高知城下蓮池町的畫師河田小龍處學習的時候,經常聽他講起中濱萬次郎的事,不想如今方得一見。

這時萬次郎意外地笑了。 “你就是坂本君?”他知道龍馬。據說河田小龍給萬次郎寫過信,提到龍馬。 萬次郎回到土佐的時候,河田小龍讓他住在自己家中,詳細地打聽海外的事情,寫了一本《漂巽紀略》。 《土佐偉人傳》評價《漂巽紀略》為“奇書”,並稱:“海南俊傑坂本龍馬他日奮起航海之志,首倡日本海軍,起初實因此書的感化。”給這本奇書提供素材的,正是現在龍馬跟前的這個萬次郎。 “從小龍的信中,我了解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我一直等著你來,你今天果然來了。” 他語速很快。因為語速很快,又是土佐方言,所以江戶人勝海舟沒聽明白。 “龍馬,剛才說什麼?” 龍馬給他講解了一番。 勝笑道:“龍馬,你真是奇怪。那麼早就對開國有興趣,為什麼還要充攘夷志士來刺殺我?”

“嘿嘿。”龍馬自己也覺得好笑。這個不堅定的人大概是認為攘夷也算當下的流行,是與人交往時必須學的。 “中濱先生,龍馬就是這樣的,你要是不小心教給他軍艦技術,說不定他會變成海盜。但就算是那樣也很有意思。你好好照顧照顧他。” 勝為龍馬低下了頭。從這一刻,龍馬一生的基礎確立了。遇到勝之後,他的人生邁向了一個新的台階。人的一生,應該有一個命題,我好像已經有一隻腳邁進了我的人生命題當中。龍馬慶幸不已。 這一年,龍馬二十八歲。 真是大器晚成。後來和龍馬一起為維新奔走的長州久坂玄瑞、高杉晉作、桂小五郎,薩摩西鄉隆盛、大久保利通等人都已站在本藩的立場上開始為“國事”奔走的時候,龍馬僅僅往前邁出了一步。而且,原本應該是倒幕志士的龍馬還是被幕臣勝海舟發現的。他走出的這一步真是奇妙。

這是龍馬十幾歲的時候作的詩。父親聽了,嘆道:“終究還是個不成器的傢伙。”在城下被人稱為蠢材的龍馬孤寂的心情體現在了這首詩中。 世人叫嚷著勤王攘夷,不過都是空談。我偷偷地加入他們,跟他們跳一樣的舞,唱一樣的歌,也不會有任何益處。現在我雖然在走另一條路,但是走著瞧吧,我肯定能改變日本。這是龍馬此時的想法,他感覺終於開闢了一條屬於自己的人生道路。 從軍艦操練所回來的那天晚上,從來沒有失眠過的龍馬竟然睡不著了。他太興奮了。他睡不著,便從被子裡爬出來,給老家的乙女寫信。這封信流傳後世。 文字雖然如塗鴉,卻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雅趣,在維新志士寫的字當中,被人稱為“最富有風韻的書法”。龍馬的文章也很有意思。他並不拘泥於時下的書信體格式,只是寫了自己想說的話。因此,他的書信與當年豐臣秀吉的書信一起被當成書簡的傑作。

寫完之後,他聽見原本寂靜的走廊里傳來一絲聲音,是佐那子。 “深夜來打擾,抱歉,但是我有急事要跟你說。請到廳裡來一下好嗎?” 佐那子在廳上等待龍馬的時候,忽然抬頭看了一眼中庭,發現外面正在下雨。院子裡的一角,有北辰妙見宮的小祠,門口燈籠光彩溢目。佐那子從小就每晚給燈籠點燈,這是她的職責。 此際,在大家族中都會有自家的宅神,北辰妙見宮乃千葉家代代尊奉的宅神。周作從一刀流中走出來,創立自己的流派,將其命名為北辰的緣由就在於此。龍馬所在的坂本家買了一座山,並將其命名為才谷山,山上供奉著從宇和島迎來的和靈明神。 和靈神真是尊怪神啊。佐那子想。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坂本家的宅神。龍馬脫藩的時候,曾經登上才谷山對和靈神祈禱。這件事龍馬告訴了重太郎,而重太郎又告訴了她。 佐那子想像中的和靈神指的是龍馬。 為什麼忽然改變志向了呢?說是為了攘夷去刺殺勝海舟,回來的時候卻變成了勝海舟的弟子。她想不通。她雖是個女流,卻是個激進的攘夷主義者。如果幕府下達攘夷令,她甚至打算女扮男裝上陣打仗。佩里來航時,她就曾經跟著兄長重太郎去過當時龍馬所在的土佐藩陣地。 和靈神變來變去,現在完全變成一個開國論者了。佐那子正想著。龍馬走了進來。 “有事嗎?” “我有事要問你。”她開口道。 她畢竟是個女人,關注的並不是所謂主義和思想,而是龍馬為什麼會這樣隨便變節。她在意的是龍馬本人。到底是個什麼人呢?她開始不了解了。喜歡這樣一個人,還有什麼意義?想到這裡,她的心就隱隱作痛,憂心大熾。 “坂本先生到底是個什麼人?” “我就是我啊。” “你是攘夷論者呢還是開國論者?” “開鎖”這個詞此時非常流行,鎖國還是開國成為人們議論的焦點。原本主張鎖國的幕府屈服於洋人的壓力,開始漸漸開國。而大多數志士奉行的則是鎖國攘夷。 佐那子嚴厲指責龍馬的變節。龍馬一言不發地聽她說。佐那子說的句句在理,這讓龍馬無言以對。 “你怎麼啦?一句話也不說。” “啊,這……”龍馬抱著頭,說道,“咚咚鏘鏘咚咚鏘。” 佐那子一臉不高興。龍馬自己不佔理的時候,就會說一些別人不懂的怪話。 “佐那子,你真會掰理呢。”龍馬並不跟她解釋,只是嘿嘿地笑,“我是個呆瓜,你就是喊破了喉嚨,我也聽不懂。” “狡猾。”佐那子聽不懂他說的土佐話,感覺就像跟洋人說話,“你到底是佐幕派呢,還是為了尊王攘夷不惜犧牲的志士?” “嘿嘿。”龍馬傻笑道,“我是日本人。” “日本人?” 佐那子一臉不可思議。因為至少在幕末,“日本人”這種說法還只在極少數人口中出現。那些自稱為志士的人,要么是佐幕派,要么是神秘的勤王主義者。或者用另一種分類法來說,是薩摩人、長州人、土佐人、幕臣、諸藩之士和公卿等,他們各自都有所屬的團體和立場,或者有著自己信奉的主義。他們只是通過這些來思考問題,並釆取行動。薩摩的大久保利通、西鄉隆盛和長州的桂小五郎最終也沒能超越他們所屬的藩國,簡言之,他們分別是薩摩人和長州人。可以說,如今只有坂本龍馬是“日本人”。在龍馬被佐那子詰問之時,他還沒有投身到風雲之中。他釆取的一系列行動,都是站在“日本人”的立場上。 勝海舟是幕臣。他雖然一直堅持著這樣的立場,但是他的意識卻與龍馬最為接近。因此,龍馬在海舟身上感受到一種神奇的魅力。 佐那子總覺得那之後的龍馬舉動有些奇怪。每天到快要日落的時候,他總是匆匆忙忙地準備外出,不是與佐那子道別,就是與重太郎招呼。 說完之後,便離開桶町千葉,而且總是要到將近黎明時才回來。 佐那子非常想知道他出去幹什麼。不清楚龍馬的舉動,這讓佐那子坐立不安。 “哥哥,龍馬最近怎麼了?” “噓,小聲點。” 隔壁是貞吉的房間。 “我覺得可能是這個。”重太郎壓低了聲音,伸出小指。 “小指?” “你可真笨,女人。肯定是在某處找了女人。” “呀?”佐那子臉上表現出驚訝,但是她內心卻不這麼認為。她是個聰明的女孩。 “不要吃醋。” “您說什麼?” 佐那子不喜歡哥哥這種輕薄。 “哥哥,身為武士,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重太郎畢竟是個劍客,目光銳利。 “他總是獨自出門,之後卻是二人行。” “和誰呢?” “很可疑。就是那個賊,叫寢待藤兵衛的。” “啊,那個小偷。” “對……這麼說……”重太郎歪頭沉思。晝伏夜出,而且跟一個賊一起,如此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難道……”重太郎慌忙搖頭,似乎想要努力否定自己剛才的想像。 佐那子禁不住笑了起來,說道:“那是當然啦,哥哥。” 龍馬怎麼會去做賊呢? 此時在赤坂元冰川下的勝家,也在進行一段與這對兄妹非常相似的對話。 “父親。”說話的是今年十四歲的次女孝子,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孩。後來,她嫁給了旗本疋田氏。 “每天晚上,都有浪人坐在我們家後門旁邊,您知道嗎?” “什麼樣的人?” “一個大個子,抱著刀在那裡打盹。而且,還有一個商販模樣的隨從,在我們家周圍來迴轉。” “那肯定是龍馬。” “龍馬?就是那個前幾天來行刺父親的浪人嗎?” “對對,坂本龍馬。” 孝子老年後,依然會不時地想起這件事,說:“坂本龍馬真是個怪人啊。” “因為當時刺客很多,坂本先生是為了報答父親的知遇之恩,想在晚上保護父親。”孝子曾經分析道。 龍馬就是這個目的。勝家的後門有門簷。他坐在簷下,抱著刀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讓寢待藤兵衛去巡視。 雖說已經拜勝先生為師,但是現在我也不想學什麼蘭學。而且,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可以報答先生的知遇之恩了,我就當他夜裡的護衛吧。這是他的想法。一旦出現意外情形,他就打算衝上去。 龍馬看上去放蕩不羈,竟然深夜做護衛,看來他對勝海舟的感情非同一般。他這種性情,不易迷上某人,而且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但是如果有人讓他著迷,他就會做出驚人之舉。 “龍馬有趣。”勝笑了笑,也不去管他。 一晚,有四個人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四人都是武士。 莫非是刺客?龍馬微睜著雙眼,不動聲色裝睡。 “刺客”提著燈籠。燈籠上赫然有土佐侯的家紋。那三盞印有三葉柏紋的燈籠忽然靠近龍馬,有人說道:“龍馬,老實點。” 龍馬一時無語。他們哪是什麼刺客,分明是前來逮捕他的土佐藩鍛冶橋藩府的下橫目岡本健三郎等四人。 龍馬站起身來。 “怎麼了?什麼事?” 頭頂一輪寒月。生長於南國的龍馬受不得江戶的寒冷。 “請跟我們到鍛冶橋藩府走一趟。”下橫目岡本健三郎道。 “龍馬,我們是奉命前來捉拿脫藩人的,不許亂來。” “不亂來。”龍馬向寢待藤兵衛打了一個手勢,叫他過來,道:“我的情形你看到了。接下來你自己看著吧。” “真冷啊,岡本。”龍馬將左手插進懷中走了起來。 “坂本先生。”岡本健三郎獨自跟了上來。 “您真的打算束手就擒?”他用一種同僚聽不見的細小聲音說。 土佐有很多人姓岡本。因為容易混淆,所以藩中人一般將健三郎稱為“岡健”。他雖然只是個下橫目,卻有著勤王之志。怎麼還不發生流血衝突呢?他也就是心中抱著這種想法的“志士”而已。雖然是同藩,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龍馬。 “怎麼回事啊?”他戰戰棘競地打聽龍馬的意思。 “不,我還沒決定呢。如果在勝家附近發生打鬥,會給勝家還有附近的居民帶來麻煩。現在我跟你們去護城河邊。” “到護城河邊幹什麼?” “把你們扔到河裡。” 聽了這話,岡健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龍馬,你可別亂來。”他慌忙脫下草鞋,插到腰後。 “岡健,打嗎?” “不,我是準備逃。”岡健怯怯地笑道,“反正我是打不過您。而且,不管是在藩國還是京都藩府,雖然上士依然都是頑固的佐幕分子,但是下級武士都團結在武市先生周圍,氣勢日漲。坂本先生,聽說以前您和武市先生是非常好的朋友。” “算是吧。” 但是,心裡想的卻完全不同。龍馬聽說,現在的武市已經成為一個狂熱的攘夷論者,對天皇公卿感恩戴德,儼然一個宗教運動家。 “武市先生現在已經到江戶了。” “在江戶啊。” 正當龍馬有氣無力地說出這句話時,發現背後出現一個小個子的身影。 海舟也是個好事之人。他大概一直在後門觀察門外的情況,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穿著睡衣就走了出來,大聲喊道:“且慢!” 岡健猛地跳了起來,一把抓住土佐制的鋼刀刀柄。 “什麼人?” “我是這府上的主人。”勝說道,“我已經知道是什麼情況。聽到後門有動靜,還以為定是有人來行刺我。出來一看,才知道是來捉拿我的徒弟龍馬。” 月光下,岡健和幾個同僚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一動不動。 “你叫什麼名字?”勝又開始饒起舌來。饒舌是他這一生中最大的缺點,也因此得罪了很多本不應該得罪的人。不過,海舟卻似乎把樹敵當成一種樂趣,令人無奈。 “你們拿著那麼長的刀做什麼?說什麼這是土佐之風,大搖大擺在江戶的大街上走。你們以為自己的刀比別人長一兩寸,就了不起了,是不是?那和祢宜的鬍子有什麼兩樣?越是小神社里的祢宜,鬍子留得越長。你要是看到一個祢宜長著長鬍子,那此人肯定是小神社的。同樣,拿著長刀的傢伙肯定都沒什麼本事。” 一個怪人。岡健等人被大罵一通,竟然毫不生氣。 “今晚寒夜。”勝抬頭看著月亮,接著說道,“為了犒勞你們,我讓內子準備了甜酒,都進來吧。” 說罷,勝從後門回府了。 “怎麼辦?” 岡本困惑不已。除了他,還有南馬太郎、土居熊藏、茨木兔毛。 包括龍馬在內,以動物的名字為名是時下土佐的風俗,這是基於一種對動物的原始崇拜,認為孩子如果承襲了動物的精氣,便能健康成長。武市半平太的幼名是鹿衛,除此之外,還有後來成為天誅組首領的吉村寅太郎,後來成為土佐藩參政的後藤象二郎,明治以後開展自由民權運動的馬場辰豬等都是如此。在女人當中,謠曲中唱到的小馬也如此。而龍馬疼愛的侄女春豬也不例外。 “大家都進來。” 龍馬把眾人推進了勝府,順便也讓寢待藤兵衛進去了。 大半夜,勝家的廚房裡,幾個人在匆忙地準備酒席。 勝夫人正吩咐長女夢子、次女孝子以及婢女準備甜酒。 “母親,土佐那些人說話聲音真大,就像狗叫。”孝子哧哧笑道,“莫非因為他們在土佐藩都是身份低微的人的緣故?” 勝夫人不理她,只是吩咐道:“快端上去。” 僅僅從這一件事,就能了解勝家的待人之道。現在坐在書齋中的這些人,在土佐藩都是下級武士,上士根本不會把他們看在眼裡。但是,大旗本勝家的夫人卻親自下廚,為這些下級武士準備酒菜,而兩位小姐則親自為他們端酒。 書齋中,海舟依然非常興奮,詳細地向大家解釋日本在世界形勢中的地位。 “你們再這麼糊里糊塗的,國家就要亡了啊。” 海舟擅言談,他的談話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門藝術。而且,他會根據聽者的不同,選擇適當的內容。 “各位都是土佐人。我聽說,土佐的下級武士,是山內家入主土佐之前的國主長曾我部部下的後代。長曾我部當年的藩國是一個大海國。在秀吉公討伐小田原的時候,長曾我部家製造了一艘叫大黑號的十八反帆巨船,開到浦戶灣,從海上參加了討伐小田原的戰爭。你們作為當年乘坐大黑號作戰的英雄子孫,竟然想著只用戰國時代的武器和洋人的大軍艦作戰,真是太淺薄了。” 他全是這樣的調子。 岡健等人都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漸漸興奮起來。 龍馬在海舟說話的空隙,慌忙插了一句:“勝先生,你把他們也收為徒弟吧。” 岡健等人忽然醒過神來,不禁啞然,他們今天的任務是來捉拿脫藩人龍馬的啊。 “啊,好啊。”勝爽快地點了點頭。岡健等聽了這話,不知是高興還是為難,臉上的表情變得很複雜。 “但是龍馬,我可是幕府的代軍艦奉行,沒有時間管你們。這樣吧,你就做我勝家私塾的當家。我會教你,然後你再教給眾位。四位可好?今晚開始坂本龍馬就是你們的先生了。” 亂了套了,他們總不能逮捕自己的老師吧。 “坂本先生,請多關照。”四個下橫目低頭施禮。這時,夢子和孝子端著甜酒上來了。 從此之後,龍馬就在千葉武館這件事,在鍛冶橋土佐藩府裡變成了公開的秘密。 “隨他去吧。”這就是眾人的想法。 藩國的當權者中,勤王攘夷的色彩越來越濃,這都是武市半平太努力的結果。 自從文久二年四月人稱“土佐的井伊大老”的參政吉田東洋遭暗殺以來,武市的政變就逐漸取得了效果。政變之後的政府儘管只是一個由藩主一門、保守派和勤王派組成的複雜的門閥聯合政府,但是不管怎麼說,土佐藩因此與薩摩和長州並稱為“薩長土”,投身到幕末風雲之中了。 先前,所謂的勤王敢死志士以土佐藩最多,但是藩國的當權者奉行的卻是佐幕。志士都是鄉士等下級武士出身,根本無法撼動藩政。但是,武市卻用自己的努力些微改變了藩政的風向。此舉就像是徒手撼巨岩,有困難,也有不合道理之處。其中一個出格之處便是暗殺東洋。 武市是幕後主使。但是,現在他既然已經掌握了藩國實權,吉田東洋派的舊官僚們雖然明明知道“是武市指使”,卻沒有任何辦法。現在掌握藩國檢察權的大監察是小南五郎右衛門和平井善之丞二人,他們是上士當中為數不多的勤王之士,在武市的活動之下就任大監察。監察和下橫目等捕吏即便恪守職責去搜查犯人,到了上面也會馬上被壓下來。 其間,武市在京都做公卿們的工作,進展非常順利。八月,土佐與薩長二藩一起,得到了“京都守護”的內敕。這些都是武市一手策劃和導演的。 從時下法制的角度來說,大名要服從幕府的命令,沒有幕府的命令就不能擅自行動。朝廷不過是國家的“神官”,沒有行政權和軍權,當然也沒有權力用“內敕”這種形式下達“京都守護”之令。 土佐藩年輕的藩主豐範當時雖然只有十七歲,也已經覺察這有些奇怪,於是說:“得和江戶的老藩公商量商量。”但是武市等人八方遊說,最終還是舉四百藩兵進京了。 武市在藩國不過是一介白札鄉士之長,身份低微,但是他在京都對朝廷做了大量工作,而且都切實取得了成效。朝廷給幕府下了聖旨,派了幾個名為“攘夷督促”的敕使。是年晚秋,正使三條實美、副使姉小路公知前往關東,土佐藩藩主親自護送,謀士武市半平太也喬裝打扮成公卿侍衛的模樣,更名為柳川左門,一起東下。 武市以一介白札之身,撼動土佐藩,土佐的勤王大事已經基本完成。一天,他偷偷來到千葉武館,找到了龍馬。 “龍馬,真想念你啊。”半平太放下刀坐了下來。 龍馬微笑著沒說話,心裡驚嘆武市的變化。此人吃了不少苦啊。曾經的白面武生,甚至可以稱為俊美男子的武市半平太,雖然年齡還不大,但是鬢角已經有了白髮,臉曬得就像農夫一樣黑,而且褶皺眾多。他在藩國、京都、江戶東奔西走,現在又率領著整個土佐藩撼動天下輿論,大概沒有一點休息的時間。而且髮型也變了。以前留著普通武士的髮型,前額剃一條細細的土佐式月代,非常帥氣,就連男人都忍不住會動心,但是現在他卻留著公卿式的諸大夫髻。 “半平太,換髮型了啊。” “這個嘛,因為我現在叫柳川左門。” 柳川左門,這是半平太使用的假名,託名副使姉小路少將的家臣,所以換成了公卿侍衛的髮型。 當然,半平太始終只是土佐藩藩士,作為一介外樣大名的下級藩士,根本無法與幕府高官對話。只是兩個敕使的講話,需要他給他們寫。所以,他得到藩廳的批准,暫時改裝成公卿的家臣。 半平太出入江戶城將軍府也是以這種身份。而且,他在殿中戴的是只有四品以上的大名才能佩戴的烏帽子。幕府已經看穿了這一點,但因為他現在的身份是敕使家臣,拿他沒有辦法。 “半平太不易。”龍馬道。 半平太的勃勃野心,就是使土佐藩擺脫將軍的統治,變成天皇的親藩。但是,有將軍才有大名,這是德川幕府時代的法則,所以,他這種變戲法似的計劃究竟能不能成功呢?首先,在江戶府邸怒視一切的藩主之父容堂肯定不允。容堂雖也尊奉王室,但始終是個徹頭徹尾的佐幕派,而且是堅持維護法令秩序的強硬保守主義者。對於武市主持的這齣戲,他究竟會沉默到什麼時候?龍馬開始擔心。 但是武市有著自己的考慮。在他看來,龍馬的行動反而更加讓人費解。最近他竟然還拜幕臣、開國論者勝海舟為師。在尊王攘夷論者看來,勝此人就是一個大奸賊。 “怎麼了?”武市半平太緊緊地盯著龍馬問道。 “半平太啊,看得長遠些。” “看什麼?” “看我啊。” 龍馬並不與他爭論。他總是告誡自己,除非遇到非常重大的事,否則不要與人爭論。就算與人爭論勝了又如何呢?僅僅辱及對方名譽而已。通常,人們即便在辯論中失敗,也不會改變自己的觀點和生活方式,徒增怨恨而已。但是半平太卻喜與人爭論。他常使直指人心之語,不把對方置於死地決不罷休。在龍馬看來,半平太才情充足,但是鋒芒過於外露。 “龍馬,拜託。”半平太低首致意,“脫藩的事情,我會替你周旋。你回去和我一起幹吧。你有奇謀,我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我並無奇謀。” 龍馬這是真心話。 “我沒有奇謀,只會切切實實地想好做好每一件事。不現實的絕對不做。如此而已。不知道為什麼別人都認為我有謀。” “龍馬,告訴你一件秘事。” 實際上,半平太以十七歲的土佐藩主山內豐範之名向朝廷呈上了一份建言。 首先,從將軍手中收回近江、攝津、山城、大和四國作為朝廷的領地,然後以領地內的經濟實力召集天下浪人,創建天皇直接領導的軍隊。再以薩長土三藩為首,動員因州、備前、阿波、九州等勤王諸藩守衛京都,從幕府手中奪回政權…… 如果幕府知道了這些內容,定會非常震驚。不,或許更為震驚的是現在隱居在江戶的老藩公容堂。其實,就連武市操縱的勤王派重臣小南五郎右衛門聽說之後都震驚不已。 武市先前找他商議的時候,說道:“以藩的名義向朝廷呈書吧。” 小南無心說了一句:“那你去起一份草案。” 於是武市便寫了一份草案。他寫好之後,沒有讓小南看,也沒有給年輕的藩主看,當然更沒有告訴在江戶隱居的老藩公,便將草案直接呈給了中川宮。中川宮乃孝明帝的政治顧問,看了這個之後便呈給了天皇,禀道:“此乃土佐藩主呈書。”因此,這份草案一下子便成了正式的公文。 連小南聽說此事之後也大發雷霆。 所以說,武市行事就像在耍把戲,是那種馬上便會露出破綻的“奇謀”。 龍馬一言不發。 武市與龍馬談話無果,只得準備回去。 “抱歉。”龍馬打心底里表達了歉意。武市半平太今天特意來找他,表求賢之心,但他不置可否。 “不,無妨。”武市也爽快地說道。因為他相信,即便沒有龍馬,他也能以一己之力改變土佐。 “龍馬,最近你也要小心。” “多謝,你也是。”龍馬將武市送到玄關。 武市走到式台上時忽然站住,道:“龍馬,男人真是複雜。我原本以為,你我之間只要傾心相談,定能心心相印,結果卻並不如我所想。龍馬你啊,是個獨行俠。” 龍馬默然不語。 “你不這樣以為?” “不,不久之後我便會召集天下的同志,但現在還不到時候。幕府的大樑還很結實,不是一兩個藩的力量能夠推翻的。時機未到。” “你就每天睡大覺等待時機嗎?” “不。” “那你怎麼做?” “創建海軍。” “海軍?” “我要創建一支屬於自己的艦隊,與勤王諸藩合作,做好充分的準備之後,以京都為中心完成國家的統一,然後我便隱退。大事絕非一朝一夕能夠做成。這需要很長的時間。半平太,僅靠那些勤王敢死之士,終究無法成就天下大事。”大話連篇,野心勃勃,半平太心裡想著,嘴上問道:“什麼時候創建你的海軍呢?” “不知道。我現在還正努力學習軍艦操作。” “跟幕臣勝海舟學?” “不要有偏見。不管對方是幕臣還是乞丐,只要有值得學習的東西,我就會跟他學。” “龍馬!”半平太又回到起初與龍馬爭論的話題,“你不覺得將土佐改造成勤王之地,舉全藩之力對付幕府會更加實際嗎?” 他仍想勸龍馬回土佐。 “不,這個任務還是交給你吧。”龍馬說道。但是他知道,土佐藩山內家雖然是外樣大名,自從關原合戰以來就一直受德川家的眷顧,隱居的容堂公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全藩勤王,談何容易?龍馬已經不對這個藩國抱有希望了。 “半平太,我決定按自己想的做。” “創建一支龍馬艦隊?”武市無可奈何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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