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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五、棟樑之臣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4149 2018-03-16
“原來是要殺勝海舟。”龍馬摸著下巴,道。 “你不想嗎?” “啊,首先……”龍馬拿起酒壺,佯裝糊塗,“勝海舟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奸賊!”重太郎說得很乾脆,也很單純。 龍馬微笑道:“那是肯定。連已故周作大師父的侄少爺千葉重太郎都想殺掉的傢伙,肯定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大奸賊。其長相定也跟大江山的惡鬼不相上下。” “小龍。”重太郎一臉不悅,他覺出龍馬是在嘲笑自己。 “你認識勝?” “不識得。”重太郎怒氣沖衝。 佐那子在旁邊笑了起來。 龍馬愛船,對這個曾任幕府軍艦咸臨號艦長、如今的代軍艦奉行勝海舟有所耳聞,也多少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雖說也是幕臣,卻出身低微。若非幕府想招攬人才,在門閥主義盛行的幕府,他這樣的出身根本不會有出頭之日。

勝海舟常被稱為麟太郎。他於文政六年正月出生於本所龜澤町,比龍馬還長十二歲。他幼年家貧。從明治之後他口述讓人筆錄的《經歷世變談》中,能夠想像當時的慘況:“我幼時家貧。一年年底,家家戶戶裝飾門松,我家卻連做年糕的錢也無一分。有親戚說要送我們年糕,讓我去取,於是前去。用包揪布包上年糕背回家的路上,途經兩國橋。不知何故,包袱破裂,好不容易拿到的年糕灑落一地。路上漆黑,我勉強拾了兩三個,但因為太髒,便又從橋上扔到河裡。” 其母阿伸,其父小吉。小吉仗義,可說是市井遊俠類人物,喜自在,不管家計。勝海舟回憶自己成婚情形時說:“父親隱居不管家事,當時實在窮困潦倒。”小吉寫過一本叫《夢醉獨言》的回憶錄,上面寫道:“如今得以頤養天年,多虧麟太郎。若生子不是麟太郎而像老夫,恐無如今這份清閒。”他可以說是個誠實之人。

千葉重太郎要暗殺的這個勝海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勝海舟自己說:“我真正習過的只有劍術,我家祖輩為劍客。” 正如勝海舟所說,小吉雖整日遊蕩市井,卻是一名劍術高手。 小吉,人稱左衛門太郎,出身於旗本男谷家,後來去窮家臣勝家做了養子。他雖家貧,卻多聞,天生仗義,愛打抱不平。雖身為直參,卻和街坊無賴之徒廝混,被眾人奉為“先生”,並樂此不疲。三百年的江戶文化,孕育出這麼一個叫小吉的男人。沒有學問,輕率無欲,輕浮卻又有些小聰明。這就是可以稱作“百事通”的人物吧。 小吉留下過這樣一段話:“以前我做了很多惡事,卻沒有受到上天的懲罰,自己都覺得奇怪。但是做了那麼多壞事的同時,我也不吝金銀,幫助了很多人。或許正是因為這個才得到了上天的眷顧。”

他所謂的上天眷顧,指的是上天給了他一個好兒子。他能厚著臉皮說這種話,可謂十分天真。 “吾兒聰明,常交益友,不交惡友,學習武藝,孝敬老父。我如今樂享天年。希望子孫都能像義邦(海舟),枝繁葉茂。” 小吉雖與眾不同,但終究是享俸的武士,所以一樣祈願子孫繁榮。 接下來這個不稱職的父親對子孫進行了一番說教:“男子九歲便應捨棄其他,專心學文習武,博覽群書。這些比那些下三濫的學問要好得多。以一技之長出人頭地,為將軍盡忠,為父母盡孝,為妻兒……” 到最後,他還說了一句時人不常說起的話,就是:“與朋友以信義交。”所謂友情乃是明治以後的“進口道德觀”,此時武士的道德,主要是像忠孝這樣的上下之間的道德。這大概是小吉半生總結出來的自然道德。

其子海舟多少與他有些相似。 “我活了這麼大歲數,和很多人交往過。如新門辰五郎、藥罐八、幫間君太夫,還有八百鬆的阿松、松源的婆婆,都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不管怎麼說,家父想盡辦法讓我去學功夫,帶我去見一位叫做島田虎之進的劍術師父。”海舟道。 當時海舟十六歲,他曾在伯父男谷精一郎門下學過劍術,但是九歲那年,他遭遇了一場奇禍。 他七歲時曾經奉幕府詔,作為十二代將軍家慶五男初之丞的玩伴,侍奉在將軍之子跟前。但在他九歲時,在路上被猛犬襲擊,咬了睾丸。勿忙趕來的大夫甚至認為他沒救了,但還是盡力為他縫上傷口,沒想到後來竟然痊癒了。之後一直到十六歲,他都沒再練過劍。 當時,島田虎之進與江戶的男谷精一郎、柳川的大石進並稱為天下三劍客。海舟入門時,島田剛從家鄉豐前中津來到江戶,在淺草新堀開了一家武館。 “他與世間一般的劍術高手不同。”

勝海舟轉述島田的話:“眾人舞劍,不過形式。機會難得,你應該練習真正的劍術。” 海舟寄宿在武館中。島田對海舟寄予厚望,對他進行特別指導。除了進行每天的日常練習之外,到了傍晚,他都會讓海舟穿練功服,跑到王子權現。 首先,他讓海舟坐在拜殿的石板上,通過打坐鍛煉心膽,接著讓他獨自舞劍,然後再打坐。這樣一直到天明,重複五六次。之後回到武館,進行晨練,到了傍晚再去王子權現。天天如此。 那麼他什麼時候睡呢?海舟原本就是一個口若懸河而且多少好大言之人,即便把他說的話打個折扣,也能看出他在青年時十分執著。 “那時寒天不著襪,即便只穿一件夾衣也無妨,完全不知寒暑,真感覺身壯如鐵。” 後來島田虎之助建議,若要窮究劍術之奧妙,必須學習禪學,於是勝海舟便到牛島的弘福寺修行四年。 “坐禪和劍術成為我日後發展的基礎,為我的人生帶來種種益處。那時遭遇眾多刺客恐嚇,但我總能把他們制伏。我的勇氣和膽力歸根結底都是來自這兩樣修行。”

勝海舟在二十二歲的時候放棄了劍術,開始學習蘭學,尤其是蘭學中的兵法。說到蘭學,人們往往想到醫術。從學習洋人的兵法這一點來說,勝海舟還是與眾不同。 幕府有一個叫天文館的衙門,是一個觀測天文、制定曆法的部門,早在元祿時代就有,這不是洋人帶來的。在日本,奈良朝之前的天武天皇四年,朝廷就在大和的飛鳥建了占星台,又設置陰陽寮觀天象,歷經千年。後來,幕府的天文館繼承了這一職責。開始設在神田,後來搬到牛込,最後移到淺草。 勝海舟年輕時,天文館設置了一個荷蘭語翻譯局。在翻譯局中,有一個叫箕作阮甫的江戶蘭學權威。 阮甫原本是作州津山藩的侍醫。多年之後,阮甫的養子箕作秋坪成為東京師範學校的校長,次子菊池大麓,後為京都帝大的校長,阮甫幼女的丈夫箕作省吾英年早逝,但也是幕末知名的地理學者,而其子箕作麟祥則成為明治之後著名的法律學者,受封男爵。這些都是後話。先說這位蘭學學者箕作阮甫。

勝海舟找到箕作,請他收自己為徒。 “你是直參吧?”箕作問道。 他下唇地包天,眼睛鼓如銅鈴,白多黑少,總是瞪得渾圓。 “請一定收學生為徒。” “不行。” “如果您對學生有不滿之處,學生一定改。” “恕我直言:旗本、禦家人的子弟代代居於江戶,已憊懶了。我從津山藩來到江戶,受到幕臣賞識提拔,因此也想在其中培養一些英才,費了許多功夫,結果發現無一人有長性。學習蘭學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不適合喝江戶水長大的人學。這條道還是適合鄉下人。” 勝海舟十分惱火,但又不能發火。他自己也非常清楚,幕臣的子弟都沒什麼出息。 “蘭學可不像學小曲和三味弦。”箕作還說,“看看我塾中子弟的情況便知道,肩負國家未來的是鄉下人,而不是八萬旗本的子弟。”

那時,黑船還沒有到日本。但是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勝海舟有了一種危機感,那就是幕府在不久之後有可能走向滅亡。 勝海舟不得已辭別了箕作,找到當時住在赤坂田町築前黑田府一個叫永井助吉的蘭學學者,拜其為師。為此,海舟搬到了赤坂田町。他結婚次年長女夢子出生。全家六口住在三間屋子裡。 “那時生活窮困,妻於日蔭町所買腰帶係了三年,我在嚴寒之中練劍,亦只著單衣褲。” 很長一段時間,勝海舟都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而且懷才不遇。嘉永六年佩里來航,使他終於有了機會。 三十三歲時,他奉藩命在長崎隨荷蘭人學習海兵之術。三十七歲時他成為軍艦操練所總教官,當年七月,他搬到了赤坂元冰川下,終於有了一個像樣的家。 海舟的出生地本所龜澤町的家破舊不堪,父親小吉受幕府責罰,不得不帶著全家人一起住到同僚家中。離開時,他叫來家具店老闆,把家中物甚全賣了。家具店老闆估了價,結果只給了四兩二分。 “即便是這些,也因為您是武士,我才買下的。”

奉藩命不得不與小吉一家住在一起的同僚家只有兩間房,也已破舊不堪。在這兩間房子中擠了兩家將近十人。由此能看出其時下級禦家人的生存狀況。 “後來被提拔,領一千石俸祿,日子方寬裕些,但很快又被罷免。妻十分為難,因為很多食客都到家中混飯。我時而升職時而罷免,生活拮据啊。” 勝海舟說話總是直言不諱,他非常厭惡上司的無能,不僅如此,還總是挖苦人,自然無法討得上司歡心。 乘咸臨號從美國回來時,發生了一件事。 萬延元年五月初五,勝海舟一行乘船回到了浦賀。第三日,他與木村攝津守一起拜謁將軍家茂。 將軍旁邊一位老中道:“勝,你的眼光非同尋常,此次遠渡夷國,定然有新鮮事。不妨詳細講來。” “人所做的事,古今東西都一樣,即便是美國,也無特別之處。”

“不不,不會。這可是在將軍面前,講些奇聞異事吧。” “是。”勝海舟微微一笑,道,“臣看到,在美國不管政府還是民間,地位較高的人都擁有與其位相當的才能。在這一點上,與我國完全不同。”他的言外之意是,重門閥的德川幕府已經沒有出路了。 但是老中卻認為他在將軍面前戲弄自己,怒道:“下去!” 遠渡美國後,勝海舟的思想有了很大的改變,他首先想到的已經不再是幕府,而是日本國。身為幕臣,這實在危險。 “夷臭,夷臭。”千葉重太郎皺眉道,“勝海舟骨子裡有一種夷臭,攘夷的第一步應該是除掉勝海舟,小龍。”重太郎已經醉了。 “阿重,你說話越來越令人費解了。”龍馬拿起杯子,笑道。 重太郎的攘夷思想其實來自時下的水戶學,那是唯我獨尊的學問。把一個民族的居住地作為神聖的土地,如果有外族踏足,便認為神聖的土地遭到了踐踏,這種土俗的思想,並不僅限於日本。新幾內亞的土著居民有,遠古的歐洲也有。水戶學就是將這種土俗思想作為調味料,以中國的尊王賤霸思想為中心的學說。這與其說是一種思想,不如說是一種帶有宗教性質的看法。這種帶宗教性質的攘夷論是幕末流行的思潮。 龍馬與重太郎這番對話之後幾年,長州和薩摩將這種思潮轉變為政治鬥爭的工具。薩長發現了攘夷論的缺點之後,便秘密與洋人聯手,釆用西洋式的軍隊編制,推翻了幕府。這便是明治維新。 在此之前,武市半平太、桂小五郎、西鄉隆盛和清河八郎等人都尚未認識到這一點。更何況在他們的影響下不知不覺成為攘夷主義者的千葉重太郎。 龍馬也是時代之子,他也奉行“夷狄須驅逐之”,但他卻總是不太明白武市和重太郎等人所說的“神州”。 正因為他沒有學過那些奇怪的學問,所以才能更樸素地看待天下諸事。 他想,為什麼有神州呢?在日本,所謂神,都是上古未開化之人。回到未開化的時代,逆時代潮流而動。我可不理解那些神靈附體的大傻子的道理。 他非常清澈,與人交往,卻不與人爭論。他認為這只會演變成宗旨的爭論。在這個世上,沒有比排擠他宗更無意義的了。所以,他總是憨憨地面帶微笑。 “小龍,我們什麼時候去殺了勝海舟吧。” “好,什麼時候都行。”龍馬爽朗地回答道。 “上戰場的第一步,上戰場的第一步。”龍馬喃喃道。這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 代軍艦奉行勝麟太郎每五日會去一次築地的軍艦操練所。 “我們埋伏在路邊,等他經過時殺了他就行。”千葉重太郎道,“小龍,怎樣?是個不錯的方案吧?” “對。” 不知為什麼,龍馬眼中閃出光芒。 第二天,龍馬醒來的時候,聽到門外佐那子的聲音:“哥哥說,等你醒來,去他房間找他。” 龍馬跳起來,迅速穿上衣服,胡亂將被子塞進壁櫥,便跑了出去。 佐那子還跪在走廊裡。 “怎麼了?” “我在監視坂本先生。”她用手指著龍馬道。龍馬早晨起來不洗臉也不梳頭,所以佐那子總是會絮絮叨叨地指責。 “真囉唆。” 龍馬忽然變得無精打釆,他走到井邊,就勢洗了把臉,然後用手攏了攏鬢角,去了重太郎的房間。 “小龍,我們出去。” 真是一對好兄妹。重太郎昨晚喝了那麼多,現在竟然已經做好了外出的準備,等著龍馬。 “去殺勝海舟?” “是。” “殺人哪有這麼急的?佐那子還嘮嘮叨叨地讓我洗臉呢。” “坂本先生。”佐那子在後面嚷道。 龍馬撓頭,嘿嘿一笑。二人並排走到玄關。 龍馬總覺自己腰間少了點什麼東西。 “坂本先生。”佐那子又在背後叫道,“您腰上的東西呢?” 龍馬知道了——忘了帶刀。 重太郎忍不住皺眉道:“小龍,你認真點。” 說的是,龍馬心想,哪有忘記帶刀的刺客? “你最近有些糊塗。” “脫藩之後就如此。” 他們走出了大門。 佐那子目送走他們的背影,馬上回到房間,匆匆忙忙地開始準備。她雖是個女子,卻也想砍奸賊勝海舟一刀,至少要去看一眼。他們的目的地是築地軍艦操練所,離安藝橋不遠,她大概知道地方。於是,她叫了一頂轎子,遠遠跟在後面。 從築地本願寺的第一座橋往東走,就是南小田原町。這裡已經能夠聞到大海的氣味。再往東走,就到了以前藝州藩的下府邸,直到近日幕府還在這裡設置講武所。對面就是大海。 安政四年以後,幕府在這裡設置了軍艦操練所。 “這就是軍艦操練所?”龍馬興奮得像個孩子,眼睛裡充滿好奇,抬頭看著前面那堵從講武所時代就有的瓦牆。他喜歡大海和船。 “小龍,有幾條路能到這裡。西有本願寺橋,南有安藝橋,北有數馬橋和備前橋等。勝海舟從家中到這裡,應該是走安藝橋或本願寺橋。” “哦。” “但通往安藝橋的那一帶,有一橋家和淺野家的府邸,路上行人較少。勝海舟現在的身份,也害怕遇到刺客,他肯定不會走那麼冷清的地方,他常會走商家比較多的本願寺橋。” “你真清楚啊。” “不,這都是想像。小龍,你得認真點。所以我們應該選在本願寺橋埋伏。” “好啊。” 龍馬依舊瞇著眼,眺望拴在岸邊的軍艦上的三根船桅,那是練習用軍艦觀光號。它是一艘荷蘭造的縱帆船,帶有外車輪,以蒸汽開動,載重二百五十噸。 “阿重。”龍馬用手指著藍天下的船,叫了一聲。 “什麼?” “我想要一艘那樣的船。” 重太郎緊盯著龍馬。 “你是認真的嗎?我們現在可是來刺殺代軍艦奉行勝麟太郎!” “對。” “你打起精神,要不然對不起北辰一刀流的功夫。” “但是北辰一刀流的功夫可沒法撼動那軍艦。動不了,就保衛不了國家,也推不翻幕府。” “小龍。”重太郎一臉不高興。他非常厭惡西洋,無法容忍幕府向洋人獻媚,購置洋船,並且認為日本開始西洋化的禍首就是勝海舟。 “小龍,你怎麼無一絲血氣?” “我總是這樣啊。”龍馬不理會重太郎,沿著瓦牆慢慢地朝岸邊走去。 他想學習軍艦操作,但是有一塊絆腳石。那就是幕府,是自德川家康以來最大的門閥主義。 進不去。龍馬越往前走,越感到心中憋悶。 幕府軍艦操練所的大門只向幕臣子弟打開。即便是大名的家臣,也得是“主人格外賞識之人”。可是龍馬在土佐藩只是個鄉士,藩國不會推薦他來這裡,何況他現在已經脫藩,連鄉士也不是了。 “阿重。”他回頭道,“我想與其殺了勝海舟,不如改變天下,讓人們都能各遂其志。” “哦?”千葉重太郎不明白,他茫然地站在那裡。 觀光號的黑色船體,像大山一樣聳立在二人眼前。 “阿重,我的老家有一位叫河田小龍的畫師,他博通天下。他告訴我,在美國,樵夫之子也能當大總統。只要自己喜歡,即便是大總統的兒子做了裁縫,也沒人覺得奇怪。” “那又怎樣?” 重太郎很不高興。 “沒什麼。我忽然想到天下沒有士農工商的區別。說什麼武士,武士又分種種。人們都無法擺脫固有身份。這是為什麼呢?為了保護將軍一人,全日本三千萬人的身份都被固定了。” “小龍,小聲。” 正在操練所巡視的兩個像是練習生模樣的人從對面走過來。 “阿重,我要把天下變成以天子為中心、萬民平等的天下。” “小龍!” “有什麼,給我三艘軍艦瞧瞧,我肯定能推翻束縛了日本三百年的德川幕府。” “小龍,你說什麼啊?有將軍和大名,才有日本。” “哈哈哈,要是給我三艘那樣的軍艦,我能把那些大名統統消滅掉。” “小龍,我們回去吧。你今天有點怪。” “哼!” 二人正邁開步子,巡視之人叫住了他們:“你們在那裡做什麼?” “參觀。” 龍馬和重太郎說完就走開了。從他們的步伐和腰板,誰都能看出來二人乃是一流的劍客。巡視之人感到害怕,沒有繼續追問。 踏上安藝橋時,迎頭過來一頂轎子,在二人面前停了下來。是佐那子。她下轎後馬上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她豎起雙眉,翹起香唇。 當晚,重太郎來到龍馬房間,板著臉打開了門。 “小龍,你真想幹嗎?你要是不想,我也一定會……” “一定怎樣?”龍馬枕在自己手臂上,皺眉道。 “我也一定獨自動手。” 你肯定會幹,龍馬心中嘆道。龍馬從沒見過重太郎這副表情:眼神深沉,陶醉於自己的激情之中。他現在處於一種奇怪的興奮裡,心裡的話不吐不快。之前,跟踪吉田東洋的那須信吾、大石團藏和安岡嘉助也是這樣一張臉。 “我只要你一句話,幹還是不干?”重太郎道。 龍馬坐了起來。 “阿重,要是乾,我們就不要埋伏在築地,我總覺得……” “怎麼了?” “我覺得刺殺是螻蟻之輩才會去做的事情。” “小龍!” “不,不,聽我說。幹,我幹。我坂本龍馬只要說乾,肯定會去。” “那我就放心了。” “可是我不想伏擊,我想在大白天堂堂正正地去勝海舟家見他。如有不對,我們就當場斬殺。大丈夫就當如此。” “好!”重太郎明白了他的話。 第二日一早,正好寢待藤兵衛前來,龍馬便吩咐他道:“赤坂元冰川有個勝麟太郎,你替我查一下每天進出他家的人。” “要做什麼?” “殺了他。” 藤兵衛嚇得臉色蒼白,走了出去。 於是,龍馬每天都能聽到關於勝海舟的傳聞。重太郎也一樣。 “不管好事還是壞事,此人真是頗受人關注,風評很多啊。”龍馬道。 “他擅投機鑽營。”重太郎聽到的全是此人的不好。如果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沒有好感,那麼聽到的肯定都是那人的壞話。重太郎由此對勝海舟便越發沒有好感了。 “據說那人的蘭學是忽悠人的玩意兒,讀寫也很差,反正人家對他的評價都不好。” “哦。”龍馬瞇著眼睛聽得津津有味。實際上,龍馬聽到的都是好評,他甚至已經開始崇拜起勝海舟了。 “怎樣不好呢?”龍馬問道。 此時有一個叫杉亨二的年輕學者,他是長崎學者杉敬輔之孫,從小失怙,由祖父的弟子把他撫養成人。杉亨二博學多才,因為成長環境的關係,他擅長荷蘭語,尤其對荷蘭語書籍中的法律和經濟感興趣。他的知識在時下可謂奇蹟。但是,他是個無名之人。他想成名,於是來到江戶,卻無依無靠。他在本所的冬木町租了幢兩層的房子居住。 一天,他聽說了勝海舟。那是嘉永三年的年末,海舟二十八歲,正窮困潦倒。此時他已經有兩個女兒,而且還有父母和四個妹妹,一大家人靠著四十二石的俸祿生活,十分不易。他雖然只學了五六年蘭學,但是想靠著這點學問賺些錢,於是在家中開了一家私塾。由於天性所限,他並不適合學語言。他雖然學得非常刻苦,終究無法成為一個語言老師。 此時,杉亨二來拜訪他。 “我去看了一下情形。他家內外都用木棍支撐,真是破舊不堪。”多年之後,杉曾經這樣說。 幾日後,杉又來拜訪勝海舟。 “勝先生,有一個人品好而且又精通蘭語的人,建議您僱他做您的助手,如何?” 勝拿起旁邊的筆,在紙上刷刷地寫下了一行字。他們是筆談。並不是有語言和聽力障礙,而是怕鄰室的弟子聽見。 “請告訴我那人的姓名。” 杉馬上提起筆來,寫下:“就是鄙人。” “要是閣下,那從今日就開始吧。”勝寫道,決定將私塾收入的二成給他當報酬。 杉成為私塾的指導。其實他是事實上的老師,他比勝更加精通蘭學。後來,勝升官之後,杉亨二在勝的推薦下成為幕府開成所的教授,主要研究統計學,並在幕末就建議進行人口普查。後來,他也建議明治政府進行人口普查,並在山梨縣實施。他可以說是日本的統計學鼻祖,也是法學博士。他於大正六年去世,享年九十。 “勝海舟就是買賣人。”重太郎道。 龍馬反而感嘆:勝海舟真了不起啊。要是僅通蘭語,不過僅僅是個語言老師。而和語言老師合作,賺錢糊口,這絕非一個普通的旗本子弟擁有的才能。而且,勝讓這個雇來的老師翻譯蘭書,擴充了自己的海外知識。憑他的才能,日後肯定能把這些知識運用到治國中去。 “還有一條惡評呢。”重太郎道,“那廝是代軍艦奉行,自稱日本海軍的創始人,威風八面,實際上只是吹牛皮罷了。和勝一起在長崎海軍傳習所向荷蘭人學習兵法的人都說:勝在陸地上再器張,上了船就暈個半死。從來沒見過像他這樣的。” 這是事實。勝雖然掌管軍艦,但是一上船,就會暈,而且暈得厲害,在船開出港之前他什麼都做不了。 乘咸臨號去美國時也是那樣,勝自己還說:“途中遇到了大小幾次風浪,有幾次船體險些扭曲。海員們對這些早有預料,因此並沒有感覺太難受。我三十出頭,正血氣方剛之時,更不把這當回事。只是在乘船之前因為發燒吐過幾次血。即便如此,到舊金山港時,都痊癒了。” 但這和事實有些出入。 同船的福澤諭吉、軍艦奉行木村攝津守、後來的海軍中將赤松大三郎都稱勝暈船厲害。 “勝不過是個旱鴨子海軍。”重太郎將自己聽來的傳聞原原本本地講給龍馬,一邊破口大罵。龍馬卻不這麼認為。這才是勝的過人之處啊,他想。明明暈船卻在陸地上囂張,這說明他不只是一介船夫。他對這樣一個代軍艦奉行大感興趣。 此時寢待藤兵衛前來。 “勝大人今早在家。看樣子今天不會出門。” “太好了。”重太郎道,“小龍,我們今天直衝敵營,打他個措手不及。準備準備。”說著他就跑出了房間。 “那位少當家啊!”藤兵衛感慨道,“時勢真是可怕。這麼好心的少當家也整天喊著天誅天誅,要去殺人了。” 大老井伊直弼被殺於前年。今年正月,老中安藤對馬守信正在坂下門外被攘夷浪人所傷。江戶如此,在京都,每天都會有佐幕派和倒幕派遭到暗殺。 “公子,我說這話您可能會笑話我。像我這種獨來獨往在暗處行走的人,看到別人鬧自己也跟著鬧,總覺得不對暱。” “你說得對。” “殺了人,天下就能改變嗎?” “有可能。” 回想萬延元年三月,井伊大老在櫻田門外被水戶和薩摩的浪人刺殺。井伊家乃是德川譜代大名中最具實力者,而且直弼位至大老。直弼遇刺那天早晨正值他登城途中,身邊有以武勇著稱的家臣護衛。但幾個浪人衝過去就把他殺了。從那一天開始,幕府的權威逐漸淡化。這不是一次簡單的殺人事件,而是一次改變了歷史的刺殺事件…… 但是,龍馬想,之後頻頻發生的天誅事件都是騙孩童的把戲,那些都是相信只要殺人天下就能改變的瘋子的所作所為。 對於京都頻發的天誅事件,龍馬略有耳聞。他隱隱約約知道,幕後之人是武市半平太,以及岡田以藏。他被稱為“殺人魔”,到處殺人。 尊王攘夷是作為拯救社會的思想而出現的,要是僅僅演變成一場殺人運動,那就太危險了。看來該我出馬的時候了,龍馬忽然急迫起來。但是現在這種情形,卻還沒到他出馬的時候。要是真有那個時候,一死也值,命是上天給的。龍馬暗思。 “小龍,你準備好了嗎?快點。” “嗯。” 龍馬拿起長刀陸奧守吉行,插在腰上。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把大刀會不會要了勝海舟的命。 龍馬和重太郎仔細地檢查了刀,便朝著赤坂元冰川下的勝海舟家出發了。重太郎氣昂昂的。寢待藤兵衛打扮成雜役的模樣跟著他們。 勝麟太郎的家已經不是赤坂田町那個用幾根木棍支撐的破房子了。他搬到元冰川下已有三年。雖然建築有些舊,但是佔地廣,像是領千石俸祿的旗本家。勝非常喜歡這個家。直到去世,他一直住在這裡。關於這個家,還有一段軼事。 昭和十一年在二·二六事件中中彈而亡的財政大臣高橋是清還是個二十歲的書生之時,也就是明治六年年末。當時,勝海舟任從四位參議,兼任海軍大臣,很有名望。 說到他的名望,其實並不是作為一個政治家,而是像明治政府中的大久保彥左衛門那樣,受到人們歡迎。他能說會道,只要有人在跟前,他就用自己那江戶人特有的捲舌音談論古今人物,貶低當今高官,因為他的褒貶非常極端,聽者都感覺比聽評書還要有趣。 當時,住在本鄉加賀屋的政府聘任的洋人莫來博士說“想見見勝先生”,於是高橋是清便作為他的翻譯把他帶到勝家。青年高橋也是第一次見勝海舟。 一個穿著棉服的美貌女侍出來迎接。她身上有一種一般侍女不會有的氣質。後來一問才知道,她乃是勝家的三小姐逸子。 龍馬和重太郎去勝家的時候,逸子還只是個兩歲的幼女。多年之後,高橋去他家,她已十三歲。高橋等人看到她的美貌,驚呆了。後來才知道:那是勝先生故意的。只要有刺客或者不好對付的論客,就會讓那個女兒出來震懾。 接著出來一個帶路的老人,他穿著一件粗布小倉禱。天氣雖然很冷,卻赤著腳。 “請,不必脫鞋。” 說完他赤腳將他們帶進客廳。客廳的榻榻米上放著桌椅。 高橋和莫來坐下之後,老人道:“我就是勝。” 這話再次讓二人目瞪口呆。 未幾,一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老婆婆,就像千代田城將軍府的女官一樣,穿著白襟紋服,拖著豪華的裙擺,出現在他們面前。 “這是內子。” 同二人打過招呼之後,老婦人便安靜地離開了。 情形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勝就是這麼一個難以交往而且讓人頭疼之人。 “就是這裡。” 千葉重太郎敲了敲勝家關著的門。看門的老人探出頭來。 “我們想見勝先生。”重太郎拿出寫著自己和龍馬姓名的名帖。 看門人一臉不耐煩地回到裡面。龍馬看到重太郎緊張的表情,笑了出來。 “你的臉色很嚇人。照你這樣,看門的不會給裡邊通報。” “不。”寢待藤兵衛小聲道,“他家沒有下人。” “俸祿千石的重臣家沒有下人?” “這家真是一點都不小心。除了家人和女僕,就只有那個老頭了,連一條狗都沒有養。” “這種地方,藤兵衛看了一定垂涎三尺。” “不,沒有可偷的東西。” “連小偷都嫌棄啊!”龍馬感嘆道。此人比他想像中更加清心寡欲。 不久,看門人回來了。 “請進。” 一切出人意料地順利。 龍馬吃驚的同時也非常佩服。在這種時候,聽說千葉的兩個劍客來訪,勝海舟肯定能想像得到他們是來做什麼的。 “阿重,你可得小心啊,裡面說不定有百十號人拔刀埋伏著呢。” “我怕那個?”重太郎昂首挺胸走了進去。 他完全變成了一個志士。龍馬想畢,不緊不慢地走了進去。 玄關旁邊有一株八角金盤,長得非常茂盛。要說這個院子裡還有點風情的,也就只有這件東西了,除此之外連一棵樹都沒有。 這個家真沒有一點情趣。龍馬想。 二人跟著侍女到了廊下。房子很舊,每走一步都感覺下面的木板在顫,走起來很困難。他們二人後來才知道,這家的主人甚至都沒問一下訪客的來意。不愧是搭乘咸臨號去過美國的人,幕府還是有強人。 “這邊請。”侍女跪下來,打開隔扇。 這是一個只有八疊半而且光照不好的房間,裡面堆滿了日文書、漢籍和西洋的書籍。整個房間就像一個小倉庫。牆上掛著匾額,上書“海舟書屋”。在這房間的一角,有一個瘦小的男子,背對著二人,埋首書堆,並不回頭看。此人應是勝海舟。 良久,他忽然轉過身來。 龍馬和重太郎依俗套緻禮,然後抬起頭來。 長得真怪,龍馬先感嘆起來。 他臉孔棱角分明,有幾分像在橫濱的洋人,只是個子小,膚黑,眼睛有些與眾不同,那不像是一雙大人的眼睛,就像充滿了好奇心的頑皮小子那般閃著光。 勝海舟開口了。他身居高位,竟然說著市井之人的大白話:“咋了,你們倆?” “啊?”重太郎一驚。 “為什麼把刀放在那邊呢?你不把刀放在腿邊,可殺不了我勝麟太郎。” “你們來不就是想殺我嗎?哈哈哈,這些都在你們臉上寫著呢。我也學過劍術,一看就知道,你們眉宇之間帶著殺氣。”龍馬慌忙抹了抹自己的臉。 “你抹也抹不掉。不管怎麼說你們都是耍劍的劍客。對於你們來說,刀比命重要,還是把那東西好好地放在自己腿邊為好。但是……”勝海舟又看了一眼名帖,道,“你是千葉重太郎先生,啊,貞吉先生的兒子。” 然後,他又看了看龍馬。他的習慣是盤腿而坐的時候將兩隻胳膊垂到前面,抓住自己的腳踝,那樣子就像是用雙手將腳吊起來。將近四十歲了,那樣子還像一個頑皮的小子。龍馬看了,覺得非常有趣。 “最近總是有刺客。我這裡每天都來好幾個。” 好幾個! “但真是怪啊。刺客這樣的人也在擔心國家的未來呢。他們只是頭腦不好使,走了邪路。那也許就是所謂的赤心。所以我便與他們講道理,他們聽了我的話,都微笑著離開了。可是,你們比他們要好多了。你們肯定是想听完我的話再決定我的生死。坂本君,對嗎?” 榻榻米上破了一個口子,龍馬用手摳弄著那個地方。 “勝先生。”重太郎殺氣騰騰,“我聽說先生每天在幕閣內倡導開國論,鼓吹國人與洋夷交往。” “嗯。”勝海舟往煙管裡塞上了煙,“我是這麼說。” “可是,當今聖上覺得洋夷登陸,污染了日本大地。關於此事,您怎麼認為呢?” “千葉君,你應該不是親耳聽皇上對你說的吧?你不過是道聽途說,然後用那些話揣測聖心,再用自己的話說出來罷了。” “但是……”重太郎無言以對,心情卻開始亢奮起來。 “我們大八洲是神靈保佑之所,絕不能讓那些污穢的夷人踏入半步。” 重太郎著迷於時下流行的水戶攘夷思想,裡面混雜著一些流行的國學者的攘夷論,宗教味道很濃。 勝點上煙袋,“噗——”往院子的方向吐了一口煙。 “你們都長著眼睛吧。”勝海舟拽過煙灰盒,啪地拍了拍煙管,將煙灰裝到裡面,道,“你們看那個。”他指著背後的地球儀,“那藍色的是大海,你說的世界其實很小,地球上大部分都是海洋。大海裡呼呼地往外冒金銀啊。” 這老頭果然只認錢。重太郎皺起眉頭。 “你們要是認為我說謊,就看看英國吧。雖然號稱世界第一大國,其實也就這麼一點大。他們很聰明啊。他們就是以地球上廣闊的藍色大海為家。因為他們擁有幾千艘能夠在大海上如履平地的大船,積極地與外國進行貿易,增加國家財富。因此鑄就了大英帝國這個人類歷史上最繁榮的國家。但日本如何呢?” 勝又點上煙。 “赤蝦夷(俄羅斯)在歐洲被人稱為野蠻國家,但是即便如此,他們也有自己的軍艦。就在前年,他們開始考慮侵略遠東,開始不斷派遣軍艦出沒於日本周邊,並宣稱千島和樺太是他們的。與盜賊無異。竹內下野守去了俄國的首都,卻沒有進展,外交劣勢愈加突出了。這都是因為人家有軍艦。如果我們依舊像現在這樣揮舞著長刀整天喊著攘夷,日本早晚會任人隨意宰割。” “但是……” “好了,你聽我說。”勝海舟打開日本地圖。龍馬第一次看到如此精巧的地圖,瞪大了眼睛。 “坂本君。”勝親切地叫道,“為了日本國的大計,我想到的興國計劃如下。我現在就說給你聽,如果有異議,不妨告訴我。” 其實今年五月,勝已經將他的意見呈遞給了幕閣。為了保衛日本列島,將海域分為東海、東北海、北海、西北海、西海和西南海六個海區,設置六支艦隊。這個方案非常細緻。比如,將江戶大坂防衛艦隊作為第一艦隊,配置護航艦三艘(水手一千四百人)、輕型武裝快艦九艘(水手兩千零五十二人)、小型軍艦三十艘、運輸船一艘。這六支艦隊中配置的軍艦總數竟達二百七十艘,水手六萬一千二百零五人。除此之外,還有運輸船、測量艦和海防艦七十五艘。 勝介紹完他的設想,道:“幕府高官無能,他們給我的答復是資金不足。所以剛才我也對你們說了。從大海裡掘金,打開國門與洋人貿易,用賺來的錢設立艦隊。” 龍馬和重太郎都已經被勝海舟呼出來的煙氣包圍。重太郎越來越按捺不住了。 真是太讓人吃驚了。龍馬越來越喜歡這個人。日本是一個僅僅種植水稻、麥子和蘿蔔的農業國,幾乎沒有任何近代產業,如今勝海舟竟忽然提出要設置一個擁有二百七十艘蒸汽機船的大艦隊。若說吹牛皮,勝海舟無人可及,龍馬暗想。勝海舟的確好大言,但他不僅僅是說,他精確計算出每一艘軍艦上的水手人數,甚至想到設置艦隊的經費應該從哪裡來。那些經費的來源正是千葉重太郎等攘夷志士厭惡的“開國”。他想做海上貿易。 不僅如此,勝還主張日本自己建造軍艦,而不是購置外國的整艘軍艦。因此,必須創立製鐵所,造機器。而在此之前就必須培養一些技術人員。這些就是他的興國論。 幕閣聽了這個,非常吃驚,斥他乃是癡人說夢,拒絕了他的方案。幕府若是釆用了這個方案,或許統治還能持續一百年,可惜,歷史並沒有那麼多假設。 幕閣這麼想自有他們的道理。收取大米作為國稅,這是德川幕府的財政基礎。幕府是一個非常樸素單純的農業政府,他們讓百姓種植食物,然後將其分配給武士,就這樣持續了三百多年。近代國家的運營需要大量經費,因此幕府和大名還都沒有資格讓日本加入那種國家的行列。自從德川中期以來,商人勢力不斷壯大,積累了大量資本,僅僅紮根於農業的幕府和大名卻屢屢陷入財政危機。大坂的巨商鴻池把錢借給天下諸侯,大名在他面前都抬不起頭來。甚至當大名隊伍從大坂經過的時候,藩主都會特意去鴻池那裡打個招呼。在這種時勢下,幕府和大名仍以農業為中心,陷入財政危機自是理所當然。這樣的幕府怎麼有能力實施勝海舟的方案? “但是,不做就會亡國。”勝胡亂地將煙灰倒進竹煙缸裡。 “果真如此,就得推翻幕府啊。”龍馬大聲道。 勝海舟啞然,然後依然笑道:“喂喂,我可是幕臣。” 就在這一刻,龍馬心中確立了一種與幕末眾多志士完全不同的倒幕論。 “但還是不行。”勝海舟道,“沒有人明白。即便有,也因為出身低微,當不上大老和老中,沒法實施這些政策。權力都掌握在門閥手中。諸大名也一樣。幕府的高官和諸侯的家老都已老朽,比那邊負責滅火的人夫還要差勁。這些無知的傢伙在此內憂外患之時掌控著日本的政局。坂本君,你以為如何呢?” 聽他的意思,似乎是想說要同時推翻幕府和大名。但是,與他表現出來的不同,他對德川家抱有一種至純的類似於愛戀中的女子對愛人一樣的崇拜之情。正是因為崇拜和喜歡,才不由得變成了那種腔調。 歷史是很奇妙的。勝想到的幕府改造之法,在聽入了迷的龍馬腦海中,變成了另外一種東西——要是那樣,不如掀翻無法實施這個計劃的幕府,建立以京都為中心的政府,統一日本,創建一個人盡其才的國家,不更好嗎?太有意思了!龍馬有些坐不住了。 這是一種非常樸實簡單的實用主義倒幕論。擁有這種想法的倒幕主義者,在幕末,除了龍馬,竟然幾乎沒有第二個人。此時大多數人都是像武市半平太一樣的勤王復古倒幕論者,就連桂小五郎、西鄉隆盛等明白事理之人,這種傾向也非常強烈。這三個人分別以長州、薩摩和土佐這三個強藩為後盾,以本藩的立場和利益為重。但是因為龍馬已經脫藩,反而能夠做到簡單嘉落。 必須推翻幕府。勝開始不斷地談論外國的事情,他說得越多,龍馬心裡就越是只有這一件事。 然而,千葉重太郎的理解卻和龍馬完全不同,他只有對勝單純的恨。 “勝先生!” 重太郎往前進了一步,殺氣噴薄欲出。 龍馬瞬間覺察到了這一點,俯身對著勝施了一禮,道:“勝先生,請收在下為弟子吧。” 龍馬如此一來,重太郎的氣焰立刻收了回去。就連勝也茫然地張大了嘴。 “小龍,你太過分了。” 千葉武館重太郎的房間,佐那子也在一旁。晚秋的陽光灑滿院子,“你!我要殺那個奸賊時,你竟忽然變得那麼沒骨氣,要拜師。” “請原諒。”龍馬低了一下頭,然後抬起頭來無所畏懼道,“但是,勝麟太郎可真算得上史上的大豪傑。阿重,越是良藥,毒性越烈。在國家無病無災的時候,所謂英雄不過是毒物,但是在天下危難之時卻能成為一劑不可缺少的良藥。只盯著別人的毒性,那是小人的做法。是君子就不能不看對方的藥用之處。” “這麼說,你也是毒物?” “是毒物與毒物會面。” “氣煞我也。”重太郎已經不再劍拔弩張,變成了市井中的善心少爺。 “你的變節真讓人生氣。自從上次帶你去築地的軍艦操練所,我就覺得奇怪了。你跟著我去勝家,就是為了阻止我?這都是你的陰謀,對不?” “不,我是想看情況,說不定會把他殺了。但是……” “說謊。算了。誰讓我敬你呢。這事兒我就不計較了。但是小龍,我有件事拜託你。”重太郎坐好,鄭重地說道,“你能收我做徒弟嗎?” “徒弟?”龍馬笑了起來,“你可是千葉家的繼承人啊。才是我的師父。” “那是劍術上的。但是在做人,以及為國事奔走方面,我想做你的徒弟,怎樣……” 龍馬慌忙打斷他的話,轉而向佐那子道:“佐那子小姐,你什麼時候出閣啊?” “啊?” 佐那子忽然聽他這麼一問,有點不知所措。屋內一片寂靜。 “我才不嫁人。” “哈,你也是個女毒物啊。” “你?” 佐那子麵露慍色。但是龍馬卻微笑著說道: “一個女人家,不僅會舞劍,還那麼聰明伶俐。要是生來沒有什麼才能,反而能平平淡淡度日,但是看來那不行啊。” 他這句話大概是說重太郎沒有什麼特殊的才能,做半吊子志士,不如做一個善心的市井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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