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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三、人生流轉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5391 2018-03-16
京都的陽光一天比一天烈了起來。之後,龍馬又在河原町的長州藩府無所事事地過了一個月。 一日,久坂玄瑞道:“坂本先生,萬事小心不為過,土佐藩的捕吏仍在跟踪你。在這件事情平靜下來之前,你就先待在長州藩府。” 除了龍馬和澤村總之丞,還有幾個土佐藩的亡命之人藏身於長州藩府中。暗殺了參政吉田東洋的那須信吾、大石團藏和安岡嘉助等人也在此。 吉村寅太郎現在已經不在京都。事發前後,吉村往來於河原町的長州藩府和錦小路的薩摩藩府,為雙方聯絡。但是,久光一日忽然說:“看著那傢伙礙眼。”於是將他捉住,交給了土佐藩府。 龍馬深信,即便被送回藩國,吉村也肯定能再逃出來,做出讓世人震驚的事情來。 那天傍晚,龍馬依舊感到很無聊,準備出長州藩府。

“坂本先生,您這是要去哪裡?”長州的品川彌二郎在門前皺著眉頭道。 “出去逛逛。” “很危險啊。” “我不喜歡這樣躲躲藏藏。” “但要是像吉村先生那樣可就麻煩了。” “啊,那也不是我喜歡的。”龍馬轉過身就走出了門,他此時心情真的很鬱悶。雖然已經脫藩,所謂“京都起義”卻像雨後的彩虹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踪。下面該干什麼呢?這時他就像馬上就要參加公演的劇團演員,卻不知道哪兒才是自己的立足之地。那些捕吏也很煩人,要不干脆去江戶。 龍馬走到木屋町,往南走去。去江戶的千葉武館平靜一下吧。只是他沒有錢去江戶。 正當他一路心事重重,背後傳來一個聲音。 龍馬停下了腳步。 他回過頭去,只見高瀨川青綠的楊柳枝在隨風搖擺,一個威武的武士站在柳枝後面。

“是我。”武士說的是江戶方言,夾雜著出羽口音。 透過薄薄的外罩,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此人身穿泛白的九曜紋,下著仙台平袴,草鞋上繫著白帶。長短雙刀的刀柄上繫著紫穗,鑲嵌金絲。一切都和氣度甚是相宜。他皮膚白晳,英氣勃勃。從那冷而清澈的眼神中,即便是孩童,也知道他絕非平凡之輩。 “你想不起來了嗎?”那人開始有點不悅,但是馬上又用一種豪傑的爽朗聲音道,“鄙人清河八郎啊。” “啊?”龍馬佯裝糊塗。其實剛才他就已經認出了他,但是他不喜歡此人。 “想起來了?”清河向他走來。 清河和龍馬在江戶的千葉武館是同門,同樣取得了北辰一刀流皆傳的資格,身手不凡。 “真想你啊。”清河說道。他早入門幾年,當是龍馬的師兄。他在玉池總武館習武,龍馬在桶町千葉,二人並未交過手。

“我們到那邊喝一杯吧。” “算了。”龍馬揮了揮袖子,表示自己身上沒錢,“改天吧。” “我帶著錢呢。” “不,算了。你帶著錢,我沒帶,喝酒喝不痛快。酒這東西,就是如此。” “酒這東西真奇怪啊。”清河苦笑道。 “但是,清河先生。要是你把身上的錢包送給我,那倒另說。” 清河原本是個傲慢之人。一開始很生氣,但是看到龍馬臉上那種親切的微笑,這個諸事精打細算的人,竟然將身上的錢包遞給了龍馬。 “我就收下了。”錢包沉甸甸的,龍馬一邊將錢包放進自己的口袋,一邊用下巴點了點先鬥町方向,道,“清河先生,我們去喝一杯吧。” 說畢他率先走了。清河這麼一個大謀士,竟然順從地跟在龍馬後面。

在先鬥町,有一家叫吉屋的飯館。這家店以名酒劍菱聞名四方。龍馬第一次來這家店,他很早之前就想來喝喝這裡的酒了。 京都的飯館和別處不同,最不喜歡來歷不明的新客人。所以,龍馬一走進吉屋,便在櫃檯叫了老闆娘,把錢包交給了她。 “要是這裡面的錢還有剩餘,就給大家多發工錢。我叫才谷梅太郎。” “才谷大人。”老闆娘已經被嚇破了膽,雖然不知道裡面裝著多少錢,但是從重量上來判斷,裡面至少也有十二三枚。 “喂喂,坂本。”清河非常不高興。但是作為武士,又不能在這種時候發生爭執。他的表情就像喝了醋一樣難看,走到二樓里間的酒席邊坐了下來。 “好一個清涼夜啊。”龍馬微笑道,“清河先生,我們過一會兒再叫藝伎吧。”

“哦?”清河氣鼓鼓地說道。那表情分明是在說:隨你便。 “在此之前我們先說說話,說說話。”龍馬興高采烈地說了起來,心中卻想著:欺負一下這個可惡的傢伙,心情真爽啊。 酒上來了。 清河的酒量很大,女侍端起了酒壺。 “請。”清河厚厚的肩肉顫動著,舉起杯子。 此人身材偉岸,但是舉止動作卻有點像大藩的家老。 在羽前田川郡有一個叫清川村的山村。那裡有一個非同一般的大地主,人稱“齋藤老爺”,當地人稱其為“禦館老爺”。齋藤老爺家的繼承人便是清河。小時候他被人稱為“少爺”。出來闖蕩之後,大部分時候還是靠家裡資助。 龍馬家在土佐也是響噹噹的富豪,但是土佐的鄉士和東北的鄉士豈可同日而語? 清河天生擁有非同一般的才能,不論是讀書還是習武,他都精通。文章寫得好,口才也好。他還擁有過人的精力和眼力,只要一眼,他就能看透時勢和人的本質,而且足智多謀,謀略點子如泉湧一般,真可謂百年難遇的人才。但是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點。

清河八郎十八歲便離開故鄉羽前,來到江戶。當時,神田玉池有一個叫東條一堂的著名學者,開塾教書。雖然裡面沒有太多幕府的直系子弟,但東北諸藩、水戶藩和西國鄉下出來的人大都進了這家私塾。 東條塾的旁邊就是有名的玄武館,這是北辰一刀流千葉周作開的武館。實際上,劍客周作和學者一堂關係十分親密,二人一直默默互相扶持。自然,從鄉下來的年輕武士如果進了東條塾,也會到旁邊的千葉武館學習劍術,而千葉武館的弟子,也會在東條塾讀書。兩家都很繁榮。 由於才能出眾,清河在這兩家博得了眾人的稱讚。但是他並未滿足於此,他有著非常旺盛的好奇心。或者說,他對人有著異常的興趣。天下應該還有更多的人才。他這樣認為。二十出頭的時候,他就進行了三次長途旅行。從畿內到中國、四國、九州,最後到達本州的北端,甚至坐船去了蝦夷。在這次旅行中,清河成為一個熱心的尊王攘夷論者,繼而成為討幕論者。彼時是幕府的統治還算太平穩固的嘉永安政年間,雖說天下很大,要說討幕論者,也就只有清河一個。

後來,他回到家鄉,著書立說,寫有《芻蕘論》、《兵鑑》、《四書贅言》等。再後來他來到江戶,先在駿河台,然後在玉池租了一個住處,打出“文武教授”的招牌,開了一家私塾。他廣交世間名人誌士,名字很快傳遍了四方。 “清河八郎”並非他的本名。他本名叫齋藤元司,取了故鄉村名“清河”為姓,名八郎。這樣好記,有點像藝名。 清河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是一個堅定的尊王主義者,同時他想出名。他獨自思考謀略,用其策略撼動世間。而且,他不想像其他的謀士一樣運籌於帷幄之中,而是想獨占功勞,成為眾人的中心。這可以說是一種失德。決定這個稀世才子一生不幸的,正是這個缺點。 此人真厲害,龍馬一邊喝酒一邊觀察他。但是,他的計謀多形於色。對於這個人,龍馬有著自己的判斷。

清河是幕府的通緝犯。在江戶的時候,他在柳橋萬八樓與同志痛飲之後,回去的路上發生了一件事。因為他剛才在酒樓一番暢談,也有幾分醉意。雙方都很興奮。 對面過來一個商販,像是個混混。 此際的混混瞧不起武士。他們知道,即便在路上對著武士口吐狂言,武士也不會輕易拔刀。如果發生刀傷事件,藩國肯定會收回俸祿,開除武籍。各藩都財政困難,已經養不了那麼多藩士。 這個混混認為清河八郎乃是大藩中有著相當身份的武士。不管怎麼說,他還帶著隨從。他們是擁立清河為盟主的幾個浪人,安積五郎、伊牟田尚平、村上俊五郎等。 那個商販打了個踉蹌。他其實並沒有什麼惡意,這只是非常普通的事,但因為路很窄,他撞到了清河的肩膀。

“不長眼睛啊。”混混罵罵咧咧。 “無禮之徒!”清河把手放到了刀把上。幾乎沒看見大刀出鞘,刀在空中閃了閃,便又收回了鞘中。不愧是北辰一刀流的高手。 混混的頭顱離開了身子,嘴還保持著剛才說話時的口形,飛出三丈開外,啪地落在前麵店家的門前。 事後,清河離開了江戶。幕府覺得終於找到了逮捕清河的好機會,於是往各藩發通緝令,通緝清河。 通緝令上這樣描述他:“年三十左右,中等個頭,居江戶玉池,微胖,棱角分明,總發,色白,鼻樑高,眼神炯炯。” 到處逃亡之後,他最終來到京都,與曾經在公卿中山家當差的田中河內介暢談時勢。然後,他通過河內介,向天皇呈遞了建言書。以前在幕府權勢最盛的時候,即便是大名,也不允許隨便接觸天皇,但現在這個時代,隨便哪個浪人都可以釆取這樣的行動。

然後,清河遊歷了九州。他到各地遍訪志士。其間結交了築前的平野國臣、築後的真木和泉等人,意氣頗為相投。他甚至激進地主張:應到京都舉兵起義。 九州人不熟悉京都和江戶的情形,而且大都血氣旺盛。很快,他們陸陸續續來到京都大坂。後來發展成寺田屋之變,揭開了幕末腥風血雨的序幕。可以說,清河以一己之力喚來了幕末的風雲。 龍馬聽著清河八郎的高論,不時大點其頭,表達感佩之意。 清河的口才和清晰的條理都讓龍馬非常佩服。聽了清河的話,龍馬感到自己坐不住了,有一種想要衝出去的衝動。就是在清河這張嘴的煽動下,九州那些一騎當千的志士,才像被灌了迷魂湯一樣,來到了京都。 “有句老話叫咳唾成珠,大概說的就是清河先生這種人吧。”龍馬雖然在心裡對他有點蔑視,卻並不把這種心情寫在臉上。 “我啊,坂本君。”清河喝了一口酒,然後慢慢悠悠地用一種沉穩的語調說道,“在江戶的時候,我就對你寄予厚望了。” “多謝。”龍馬低下頭,喝了一口酒。 清河噗地笑了起來。 “坂本君,你別逗我了。你的臉上可沒有表現出半點感謝的意思。” “不不,很感謝。我天生喜樂,什麼事都能讓我高興。家姐就常說我最戴不了高帽子。” “別說了。”清河一臉不悅。但是,他有自己的打算,他想和龍馬聯手演一齣戲。 “寺田屋那件事,”清河道,“也是我策劃的。” “哦?”龍馬故作驚訝,其實他早就知道。 不知道為什麼,人們對清河惡評居多。但是清河總是以英雄豪傑自居。年輕的時候,他曾經去過當時的最高學府昌平黌。 “整天讀這些發霉的破爛東西,好不容易在我心中成長起來的英雄氣概也都沒有了。”他離開了那裡。 他遊歷九州,拜會各地人稱“志士”的盛名之士。但是,他每見一個人,都會在日記中對此人進行苛刻的批評。 熊本城下住著一位名叫永島三平的著名志士。因為他家住在清正廟前,於是清河便順道前去拜訪。 當天晚上,他在日記中記下:“其人雖談天下形勢,但不過是虛榮之人,不可信。雖可與之論政,但絕非可交之英雄豪傑。” 清河總是這樣到處走動,只要他覺得是個人才,便會前去拜會。幾乎所有人都被清河說動了。 “都起義那件事是我一手策謀的。”清河說道。這不是吹牛,他並不是一個靠吹噓來裝飾自己的懦弱之人。 這個世界真是奇怪,龍馬覺得自己有些可笑。清河在遠處吹響的笛聲,不知何時傳到了土佐鄉下。龍馬自己不也是被這笛聲驚醒,才脫藩的嗎?看來是這個傢伙改變了我的一生。龍馬撫摸著下巴,望著門外,天已經完全黑了。 “但是,清河先生,寺田屋事件發生的關鍵時刻,您在哪裡呢?” 清河沉默了。 龍馬不由得暗自發笑。 導致寺田屋慘劇的所謂京都起義計劃,正是清河召集了演員,寫了劇本,甚至進行排演。但是就在演出之前,清河卻被眾人拋棄了。關於這件事的經過,龍馬也有所耳聞。那時正是龍馬找不到浪人組成的義軍,與澤村總之丞在大坂遊蕩的時候。志士們都在薩摩藩的大坂藩府中。薩摩藩嫌他們麻煩,就把藩府中叫二十八號長屋的獨棟空了出來,讓他們住在那裡。這不是出於熱心,而是這樣便於監視。但是,包括清河在內的浪人都認為:薩摩是自己人。甚至感覺已經取得了天下,每天在長屋內高談闊論。 清河在日記中痛罵:“都是些無用蠢材!” 然而,這些浪人對清河的印象同樣不佳。或者說一開始他們只是不喜歡清河作為心腹帶來的越後浪人本間精一郎。本間愛打扮,有出眾的才能和出色的口才,卻過於自大。和別人發生爭論的時候,不把人說服他是絕不罷休的,而且嘴角經常會浮現出輕蔑的微笑。可以說,他就是沒有膽力的清河八郎。浪人們都非常討厭本間,把他孤立起來,最終也疏遠了他的大哥清河。 最終,二人離開了薩摩藩府。應該說是他們被自己的同志趕了出來。 真可惜啊。龍馬看著清河那張帶著怒氣的俊秀臉龐,心中嘆道。 人們都說,幕末的歷史劇是清河八郎揭開的序幕,而由坂本龍馬終結的,可嘆龍馬卻並不喜歡這個清河。 雖說在其他方面他無所不能,但只有一點不好,那就是缺乏愛人之心。這是龍馬對他的評價。龍馬認為,此人終究不能成大事。 “龍馬,我是信任你才對你講的。”清河道,“此後我要去江戶,在幕府駐地干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 “江戶?”龍馬做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你這廝要跑到江戶去搞什麼名堂呢?他開始覺得有意思起來。 “我也正想著去江戶呢,你願意跟我同行?但是你打算在江戶幹什麼呢?” “欺騙幕府。”不愧是清河,“騙他們廣招天下浪人。現在江戶聚集了很多攘夷派的浪人,幕府也感到很棘手。我只要說服他們拿出一些費用,在一處培養,一朝有事,可以讓這些人充當攘夷前陣。這對於幕府來說可謂一石二鳥,他們肯定會同意。” “然後呢?”龍馬還是不明白,“然後怎樣呢?” “我們反用為討幕之兵。” “算了吧,清河先生。”龍馬聽了清河的“戲法”,當即道,“一生耍一次戲法是可以的,但是,如果什麼事都沒有實質內容,人們便不會跟著你。變個戲法跟人說'這是年糕',可能騙得了一時,但是過一段時間人們都會知道那隻不過是一張紙。” “坂本君。”清河已經喝醉了,“我沒有背景,你卻有。在土佐藩你有自己的朋友。即便僅僅把土佐藩的勤王志士聚集起來,也有二三百人。這些朋友便是你的背景。你們祖祖輩輩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講著同樣的話,只要你說一聲,即便不用長篇大論,他們也能明白你的話。薩摩、長州和會津的人也是一樣。但是,從出羽的大山里走出來的我卻沒有這些。我清河八郎獨行世間。我只能騙騙這個,捧捧那個,借別人的兜襠布去相撲。可以說是蘇秦、張儀。”清河舉出了古代中國的著名謀士以自誇。 但龍馬就是不喜歡這樣的清河。謀士只是謀士,終究成不了大事,凡事需要有結果。現在龍馬什麼都沒有,但是他想用自己的手來創造。 田鶴小姐聽說了寺田屋的慘案,險些背過氣去。她以為龍馬也在其中,但是主人三條家馬上便接到了詳報,那些人中沒有龍馬。田鶴小姐方放下心來,旋即覺得自己的心情變化有些奇怪:這是為什麼呢? 她同時又想,真是不中用,他終究只是個大馬虎嗎? 她覺得他背叛了自己,一個薄情人。她只知道他脫藩來到了京都。產寧坂明保野亭派人來要飯費,他本人卻一直沒有露面。既不與她相戀,也不參加壯舉。他在幹什麼? 一日下午,寢待藤兵衛偷偷來訪,嚇了田鶴小姐一跳。他還是一身商販的短打扮。 “呵呵,聽說坂本公子來京都了。”他笑道。他大概是從江戶的土佐藩府中聽說了龍馬脫藩的消息,卻不知道龍馬現在在哪裡。 “您要是知道的話……”他希望田鶴小姐告訴他龍馬的下落。 “我只是聽說他好像住在長州藩府。”田鶴小姐看樣子不太想說,她大概是非常生龍馬的氣。藤兵衛看得出來。 “小的也是在江戶聽說寺田屋事變,覺得公子肯定也在裡面,才急急忙忙趕過來的。” “哦。”田鶴小姐依舊一臉不悅。 “可是,他沒跟那些人一起。那他為什麼脫藩呢?” “我也不知道。” “那麼……”藤兵衛想了想,道,“那小的去長州藩府看看,確認他在不在那裡,讓他來見您。” “不需要。”田鶴小姐語氣嚴厲,“幕府對公卿府邸盯得很緊,要是有浪人到府上來,會給主家帶來麻煩。” 藤兵衛去了長州藩府,暗中打聽龍馬的下落,聽說龍馬去了江戶。 此時,龍馬正和清河一起,沿著東海道,一路緩緩朝著江戶進發。第一天晚上宿於草津,第二天住在土山,所幸每日都是晴天。 第三天翻越了鈴鹿。 “怪事。”龍馬一邊走一邊尋思。路上行人眾多。這已經是他第三次走這條路了,但是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多人,像現在這麼熱鬧。這些人都不是去江戶,而是從江戶來。而且,女子居多。豪華的女轎在女侍和武士的護送下,一路往西行。有時還會有幾支隊伍排成一列。 “坂本君,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 “不知。” “這是幕府瓦解的先兆。”清河道。 這些女轎裡都是諸大名的正室。大名的妻兒留在江戶,是幕府二百多年的慣例。他們是各大名留在江戶的人質,目的自是為了防止大名叛亂。而且,為了削弱大名財力,幕府還要求他們“參勤交代”。這個制度的原則是大名一年住在江戶,一年住在藩地。諸大名帶著眾多家臣往來於江戶與藩國之間,需要大量經費。他們漸漸開始疲敝,失去了反抗幕府的財力和武力。所以,德川幕府的統治才得以持續了二百多年。德川家雖然太平了,日本國卻衰落了。 這時,忽然出現了外患。在洋人隨時可能舉兵入侵之時,諸大名卻沒有了防御之力。即便有的大名想要充實軍備,卻沒有錢。 文久二年初秋,幕府最終放鬆了對大名的管制,參勤交代製度實際上已經廢止,諸大名妻兒要留在江戶的鐵律也日漸鬆馳。二百多年以來,幕府在大名的鼻子上穿上鼻環,將他們拴在江戶。現在這個制度一旦廢止,無異於放虎歸山,這些大名很有可能再次變成兇猛的老虎。 “這是幕府瓦解的先兆。”清河洞察到的正是此事。 沿著東海道一直往西行的不僅僅是這些大名夫人,那些曾經在大名的江戶府邸當差的足輕、女僕和雜役等奉公人也都告假,各自返鄉。因此,沿路的人夫、馬匹和船費的價錢漲得驚人。 “清河先生,照此下去,到尾張一帶,你的錢包就該空了。”比起“幕府瓦解的先兆”,龍馬更關心清河的錢袋,他得靠那東西趕路。 土佐,武市半平太在幕後主持的革新內閣勉強成立。他很少發牢騷,但是一提到龍馬脫藩,就扼腕嘆息:“龍馬,你為何那麼著急走?” 但是,龍馬在隔著大海的上方聽說武市成功的消息之後,反而感到擔心。不過是沙子之上的樓閣。武市是個理想主義者,而龍馬是個現實主義者。只要武市沒有能夠鎮壓土佐一國的軍事力量,他的革新內閣最終將會成為沙子之上的樓閣。武市所做的事情不會有結果,和清河一樣。對於想要在瀨戶內海建一支艦隊,以武力改變社會的龍馬來說,那些計謀讓他難以理解。 參政吉田東洋遭暗殺之後,土佐的人事變動幾乎都照武市的意思進行調整。為了穩定政局,內閣成員的八成都是由守舊派擔任。但是,他們大都平庸無能,只能被二成的勤王派重臣牽著鼻子走。這就是武市的如意算盤。當然,事情的進展也正像武市所想的那樣。只是可悲的是,武市本身出身低微,未能擔當要職,名義上只是當上了一個白札的小頭目,就是負責管理那些下層武士的卑職。但他卻是幕後指使,真正操縱著政局的也正是他。 不能讓薩摩、長州搶了先,這是武市等人的口號。 一個偶然,他們的競爭對手長州藩接到了朝廷促進攘夷的密旨,以久坂玄瑞為首的長州勤王黨,就好像撿到了多大的便宜一般,歡呼雀躍。從此時的政治體制來說,京都的朝廷越過幕府直接向大名發敕令,可以說是非法的舉動,但是當時的孝明天皇及其周圍的公卿對洋夷的恐懼越來越厲害,幾乎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幕府到底在幹什麼?被洋人嚇得被迫簽訂條約,一個接一個地開放港口。照這樣下去,整個國家會被洋人全部吃掉。 長州的謀士利用了公卿的無知、膽小和貪婪。當時人們都說有錢能使公卿推磨,要想讓天皇下達密詔,只要向兩三個有實力的公卿行行賄,便沒有什麼困難。 因為接到密詔,長州藩立即有了活力。本藩已經與幕府同等級別了,這樣的情緒在所有的藩士中蔓延。 在武市與勤王派上士平井善之丞等人的努力下,他們也得到了天皇的“密旨”。因此,武市等人便挾著十七歲的少年藩主,舉兵進京。這是龍馬離開京都之後不久的事情。 由於河原町的藩府太小,藩主豐範及土佐藩兵便駐進了市西妙心寺內的大通院。 武市半平太很忙。他依靠山內家的姻親三條家年輕的當代家主實美去做公卿的工作,帶著金銀作為“小意思”到處送禮,討好公卿。因此,公卿們都非常高興。 “長州有錢,但還是比不上土佐啊。不愧是二十四萬石的大國,真是富有。我會在天子跟前好好周旋。” 自古以來,公卿就沒做過什麼正事,卻有一種奇怪的權威。他們是天子周圍的神主。因為天子不能直接見大名,因此眾公卿就像神官向凡人傳達神的旨意一樣,向一般人傳達天子的旨意。當然,如果有的公卿為了自己方便,中間對天子的旨意進行一些改動,天子也決不會知道。 武市的活動進展順利,土佐藩的家老桐間將監被朝廷召去了。說是朝廷,其實不過是皇宮中的一個衙門,叫學習院。勤王派的年輕公卿便聚集在這裡。桐間將監在學習院裡領受了武家傳奏中山大納言宣讀的“敕令”:“土佐藩主與薩長二藩主務必在朝廷與幕府之間周旋。” 雖然所謂的敕令只有這一句話,但是從這一瞬間開始,土佐藩的分量便大了很多,逐漸在幕末政局中壓倒了其他藩國。與薩摩、長州並稱為“薩長土”,其實就是從這個時候正式開始的。 “擁戴天皇”的武市半平太更是非常高興。人們甚至說:“半平太幾欲癲狂。” 要是龍馬也在……對於龍馬的脫藩,武市越發覺得遺憾。 但是,天下事並不像武市所想的那樣簡單。在江戶鮫洲藩府隱居的前藩主容堂因為已經退隱,不能插手國政,但是對於武市一派的活動,他卻感到不高興。 “大名乃是將軍家臣,因此,越級直接與朝廷聯手便是藐視幕府。”於是,他暗中調動前參政吉田東洋提拔的官僚,監視武市一派的行動。這是一種帶著惡意的監視,只要一有機會,他們便會趁機對武市等人動手。 龍馬還在前往江戶的東海道上。他不想和復雜的藩中政局扯上關係,希望獨行天下。 重返江戶的清河通過大木戶,來到芝橋前,皺著眉頭道:“坂本君,後面那傢伙很可疑。” 龍馬也已經註意到了。不知從田町的哪條路開始,便有兩個人跟踪他們。 “是捕吏吧。”龍馬道,“那些通緝你的畫像,到處都能看見。” “嗯。”清河慢慢悠悠地走著。 在到江戶這一路上的客棧中,到處張貼著畫有清河畫像的通緝令。只是他不管在哪裡投宿,都表現得堂堂正正,差人都沒懷疑他。 “不愧是江戶的捕吏,清河八郎剛過了大木戶,他們就跟上來了。” “坂本君,我們分開吧。” “是逃嗎?” “嗯。”清河點了點頭。按照清河所說,幸虧前面的三田有薩摩藩府。那裡有一個叫益滿休之助的熟人,不妨先到他那裡躲一陣子,觀察一下江戶的情形,然後再行動。 “你若藏在他們那裡,會給他們帶來麻煩。” “這有什麼,就給他們添麻煩。幕府和薩摩藩之間的隔閡越大,世間也就越有意思。” 不愧是謀士。 “坂本君,以後我應該怎麼聯繫你呢?你應該不會住到鍛冶橋(土佐藩府)去吧。你在江戶住哪裡?” “桶町千葉。” “貞吉大當家有一個女兒,取得了一刀流皆傳的資格。我在玉池的時候就听說那姑娘迷上你了,是真的嗎?”清河忽然一臉輕浮地問道。 “沒有的事。”龍馬咧嘴笑道。 “怎麼?” “是我迷戀她。我可被她甩慘了。” 龍馬哈哈傻笑起來。這當然是說謊。他不想因為這些傳言傷害佐那子。不久,他們就來到三田的薩摩藩府門前。 “再會。” 龍馬戴上斗笠,迎著風,頭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陽光有些耀眼,終於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江戶。 金杉橋,是一座長約二十二米的板橋,右邊的大海在陽光下波光粼粼,左手邊的遠方能夠看見增上寺鬱鬱蔥蔥的樹林。過了橋便是濱松町。到了四丁目的時候,龍馬忽然轉身,身後有尾隨之人。個子矮小,乍一看像是個厚顏無恥的小混混。 “過來。”龍馬很生氣,此人從田町就一直跟著。 “嘿嘿嘿,爺。”那人點頭哈腰地走了過來,低下頭。 “這位爺,小的想問一下,您是土州坂本龍馬大人嗎?” 原來他的目標不是清河啊。龍馬有點懵。 “你是什麼人?”他故意咳嗽了一聲。 “嘿,小的叫長太,我們沒見過。” “你為什麼跟著我?” “因為藤兵衛大哥。” “哦,寢待……” “對。藤兵衛大哥說有這樣一個人來到江戶的話,讓我問一下您住在哪裡。” “你是藤兵衛的手下?” “不,是同行。” “也是樑上……” “噓一”長太慌忙舉手製止他。但是龍馬不管。 “藤兵衛現在還乾老本行?” “小的不知。只是他的生意倒是很大暱。” “在江戶啊。現在如何呢?” “這個……” 他們這行,互相不議論對方。 “那你告訴藤兵衛。我在桶町千葉武館。” “多謝。” 龍馬在長太的身影快要消失的時候又叫住他,拔出金銀鍛造的短刀給他。即便賠錢賣,也能值個五六兩。長太渾身顫抖。 “這是犒勞你的。我身上沒錢。”說完龍馬已經走出了五六步。 傍晚時分,龍馬到了能夠看到鍛冶橋禦門一帶的地方。附近便是土佐藩府。而且,桶町的千葉武館近在咫尺。這對於他來說可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 諸藩的藩士在街上走來走去。 嗨,被抓住再論吧。他慢慢悠悠地走著,在鍛冶橋禦門往北拐,一路走過南鍛冶町、南大工町,然後進了桶町,見到幾個熟悉的街坊,不禁心中悵然。還有人高興地跑過來,要跟他擁抱。 “哎呀,您回來了。” 千葉武館曾經的總教頭回來了。人們都非常想念他。 龍馬站在桶町千葉武館的門前。 一切都跟以前一樣啊。他無限懷念地抬頭看著武館。 龍馬離開武館是安政五年,那年他二十四歲。其實僅僅是在五年前,或許是因為之後經歷的事情太多,他感覺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武館一點都沒變。隔著牆壁,他看到一片片山桃葉。每片葉子都被夕陽塗抹了一層厚厚的金黃。 龍馬走到裡面。院中樹木鬱鬱蔥蔥,非常安靜。後來龍馬才知道,今天是千葉重太郎的舊主鳥取藩前藩主的忌日,武館休息。 他站在玄關口,道:“龍馬拜上。” 一個弟子走了出來。龍馬並不認識他。但是對方好像馬上便認出了龍馬。 “啊,坂本先生。”這個弟子沒顧得上寒暄,便跑了回去。看來,龍馬在武館已經是赫赫有名了。 龍馬一邊在門外等著,一邊看了看周圍。院子裡一口古井依舊,對面有武館的板壁,就連腰板那一塊的破損也都還和以前一樣。 忽然,龍馬看到旃檀樹那邊一堵牆的一角,有一個鵝卵石圍起來的念珠似的圈,裡面種滿了梧梗。以前沒有這種草啊。從特意放置的石子來看,這些草應該不是自然生長出來的,而是有人種的,而且在精心照料。 已經開出了兩朵小花。淡淡的青綠色小花有些像吊鐘,隨風搖曳,顯得楚楚可憐。 桔梗是龍馬家的家紋,因此,龍馬莫名地喜歡這花。但是龍馬並不知道,這些花是安政五年他遊學到期回土佐之後,佐那子偷偷種上的。 重太郎看到之後,道:“這里長了雜草,真麻煩。”於是他想要拔掉,佐那子慌忙阻道:“是我種的。這種草能治父親的咳嗽。” 的確,將桔梗的根曬乾後煎煮,便可以製成止咳化痰的藥。醫士會給患支氣管炎、百日咳、肺結核和哮喘的病人開這種藥。 “啊,是嗎?佐那子真孝順。”重太郎臉上浮現出一種壞壞的微笑,之後便再也沒有說什麼。他或許已經明白了佐那子於桔梗上的寄託。 “大師父非常高興,請您快快進去。”弟子跑了回來,道。 千葉貞吉老人獨自站在習武場正面。 龍馬遠遠地點頭致意,抬起頭來,正好有風從窗格吹過,老人的白須隨風飄起。 鬍子白了,但皮膚卻比以前更加紅潤,看來病已痊癒。龍馬當年在武館習武時,老人常年多病,形容衰老。 “險些認不出您來了。看到您身子這麼硬朗,弟子心中高興。”唯獨對貞吉說話時,龍馬會如同換了個人,語氣鄭重。 “啊,病好了。”貞吉微笑道。 “莫非吃了什麼靈藥?” “也不是。”貞吉老人想了想,道,“龍馬啊,我這麼說你可能會笑我,但是我真的感覺像是重生了一樣呢。” “您這樣的年紀……” “什麼年紀不年紀的。人在一生中,有很多重生的機會。我不知道別人怎樣,反正我是獲得新生了。” “的確,弟子眼裡,您真的像是變了一個人。什麼時候的事呢?” “去年。去年十二月十日,我去主持兄長的七年忌,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千葉周作於安政二年十二月十日六十三歲時去世。龍馬原本想拜周作為師,但是他到達江戶的時候,周作已經臥病在床。周作去世的時候,正是龍馬二十歲完成第一期學業回土佐那年,因此他最終都沒有見過周作舞刀的雄姿。 從實力上來說,小千葉的貞吉更勝一籌。雖然人們都這麼說,但貞吉總是努力抬高“大千葉”的兄長,在外人面前,他從來不和兄長過招。或許是因為周作的死,讓他得到了解放。 但是貞吉老人好像從龍馬的表情中看出了他的想法,說道:“不對。” “那是為什麼?”龍馬以玩笑的語氣說道,“莫非忽然悟道了?” “不。我只是覺得自己一點一點地獲得了新生。” 貞吉說著,便拿起旁邊的頭盔,然後讓龍馬也穿上護具。 二人對陣。 他們都是北辰一刀流定規的正眼。 “龍馬,你出招吧。” 師父的確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的師父只要一拿起刀,就會精神百倍,劍尖就像鶺鴿尾巴一樣變化萬千,迅速得讓人難以捉摸,但現在他的身影,就像一陣煙,輕飄飄的。 貞吉同樣感到很驚訝。龍馬也變了。龍馬看起來就像一座大山,根本無法擊垮。 這並不是說龍馬的招式沒有可乘之機。 他有很多破綻。他採取的姿勢是平青眼,只是手握長刀站在那裡,就像一個外行。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他攻防俱精,招式變化多端,氣力外露,有一種噴薄欲發的氣勢,但是現在完全沒有。 這孩子成熟了。貞吉心想。據他的觀察,龍馬之所以能做到這樣,並非因為之後每天苦練功夫,而是某種東西使他的精神變得成熟。都說劍與禪的極致乃是忘掉生死勝敗,一切皆空,自己也化為空。龍馬似乎已經接近這個境界。但是,貞吉從來沒有聽說過龍馬修過禪。不,或許龍馬並不知道自己已經達到了那種境界。 這傢伙真是一個天才。或許一萬人中只有一人能在不知不覺間達到那種境界。龍馬就是這樣的人。他有這種素質。貞吉現在想來,龍馬自從十九歲入門開始,心中就從來沒有過自我。他似乎沒有沾染任何世俗氣,始終保持著赤子之態。不管學什麼,他都能學到極致。 劍術的終極並不是技巧,而是所謂境界。貞吉認為,在技巧上,自己毫不遜色於古今名人,但是,他輸給人的正是境界。到了現在這個年紀,他才終於明白。就在明白的那一瞬間,他的劍技變了。但是龍馬現在這麼年輕,便已經做到。 貞吉的刀發出劇烈的聲響。他發出了挑戰。龍馬不為所動。 “龍馬!”最終貞吉故意大喊起來,“你在幹什麼?不想比試比試?” “不,不。”戴著頭盔的龍馬道,“我打不了。” 但就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他的刀朝著貞吉的頭盔砍去。貞吉則朝龍馬護臂一揮。 竹刀碰撞有聲。 第一回合,二人打了個平手。龍馬往後躍了一步,收起刀。 “我輸了。”當然,這只是出於身為弟子的禮貌。 真拿他沒辦法。貞吉老人生不起氣來。明明打個平手,龍馬卻大聲喊著“輸了”,迅速收回刀去。 “再來一次。” “不行。” 龍馬笑著,坐在武館的一角,摘下頭盔。準確地說,剛才那一擊,龍馬更快。若是龍馬動真格,倒地的應該是師父。 師父不行了。龍馬感到很吃驚,大概是因為病了四五年的緣故。但是,師父的心境卻仍屬名人之列,我還遠遠達不到那種境界。雖然技藝下滑,境界卻有了很大的提高。正所謂劍術高低並非由勝負決定。 “龍馬,不要摘掉頭盔,這是師命。”貞吉老人制止了他,自己卻回到座位上,開始解頭盔上的繫帶。 忽然,習武場的杉門被人輕輕打開,一個穿著防具的人走了進去,自己彎身關上了門。 白色的練功服、白袴、朱色護臂、華麗的紫色袴帶,個子嬌小。 是佐那子。龍馬做出了這樣的判斷。天色已經越來越暗了,況且還戴上頭盔,就更加看不清人面。 她竟然帶著頭盔走進來,真怪。大概是覺得這麼久沒和龍馬見面,好不容易見到了卻素顏相對,不好意思。 “龍馬,比試比試。”貞吉吩咐道。 龍馬一邊走到武館中央,一邊想:她還沒有嫁人? 他心事重重,根本無心比試。 佐那子施了一禮,然後刷刷向前兩步,下蹲。 龍馬蹲下馬步。 二人的刀尖輕輕碰在一起。 龍馬咧嘴一笑,佐那子卻沒有笑。頭盔後,一雙眼睛閃閃發光。 貞吉老人往前走了一步,宣佈道:“一局定勝負。” 佐那子站起來的同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襲向龍馬頭部。 龍馬往後一退,心想,氣勢很猛啊。 佐那子的攻擊十分凶狠。她捲起袴再次跳起來,接連朝龍馬面部砍去。這究竟是怎樣一個女子?龍馬用刀尖抵擋,往後躍,與她拉開距離,一時應接不睱。 她心裡好像有怨恨。發生什麼事了?龍馬暗忖,漸漸抵擋不住了。 他終於挑起佐那子的竹刀,擊中了她的護臂。 “太輕,不算。”佐那子往後跳了一步,自己判道。 龍馬對她的好勝心感到好笑,於是又挑起她的大刀,擊中了她的頭部。 “還是輕……”佐那子道。 挨打了還這麼囂張。不知道她是在撒嬌,還是因為好久不見感到害羞,亦或是在怨恨龍馬的薄情。反正,龍馬不知道她今日到底是怎麼了。 就在佐那子撲過來時,龍馬一閃身,反撲過去,撕下了她的護臂。 “不算!”佐那子不甘心地叫道。 她在哭?龍馬心中一驚。佐那子明顯示弱了。真可憐。龍馬想。但是,佐那子卻依舊不罷手。 “賠我護臂!”佐那子喊著撲了過來,龍馬只是一個輕輕閃身便躲了過去。她的劍沒有力量。 她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收手呢?龍馬開始覺得煩,手提竹刀,刀就像狗尾巴一樣無力下垂。 佐那子上當了,做出要擊護臂的姿勢,竹刀卻朝著龍馬頭部擊去。 龍馬變換了姿勢。當!龍馬出劍。 佐那子嬌小的身軀飛出去八九米遠,跌在地上。 “擊中。”貞吉老人面無表情地說道。 佐那子沒有起來,她失去了知覺。 龍馬走過去,摘掉她的頭盔,解開護胸的帶子。她脖子上起了紅色的斑點。 龍馬掐了一下她的人中。她睜開眼睛,眼裡滿含著淚水。 龍馬有些傷心。雖然他並不知道佐那子為什麼流淚,也不想臆測佐那子哭泣的緣由,但是卻能切身體會到佐那子的悲傷。 “不要哭。”龍馬道。佐那子搖了搖頭,小聲說:“水。” 龍馬趕緊到井邊,打上水來,卻沒有盛水的容器,於是便含了一大口,回到她身邊。他做出抱歉的表情,忽然將自己的唇對準了佐那子的唇,將口中的水餵到她嘴裡。 貞吉看著這一切。龍馬的行為堂堂正正,從中感覺不到絲毫猥瑣。 他一邊看著,一邊感嘆:我終究趕不上這個年輕人。 武館的少當家千葉重太郎在鳥取藩的江戶藩府任貼身侍衛。幾天前,接到藩國“海防視察”的命令,去品海了。 “什麼時候回來?”龍馬非常想念好人重太郎。 “說不准。”貞吉老人好像明白龍馬的心情,身為父親的他非常高興。 “因為是公事,沒個準頭。”貞吉老人說著,把龍馬叫到自己房間,開始和他嘮起家常。 “已經到秋天了。”龍馬看著院子裡的景色,感嘆道。 太陽已經落山,上燈了。 “啊,有蟲子在鳴叫。” “是啊,蟲鳴肯定會有。龍馬,你還是那麼無憂無慮,真好。現今天下,整日嚷嚷著攘夷、敕定、天誅,鬧得厲害呢。” “嗯。” “聽說在京都的伏見寺田屋發生了騷亂。現在江戶也變得嘈雜起來,很多人當街搶劫殺人。不光平民百姓被害,那些武士也會被殺。他們都想練練實戰的本領,好將來與夷狄作戰。” “真熱鬧。” 這時,隔扇忽然打開,佐那子端著茶水走進來。 “哎呀。”龍馬感嘆起來。 她的頭髮已經盤起,油光可鑑。也化了妝,穿了一件印有扇面紋樣的漂亮衣服。 還是這麼年輕。龍馬心道,佐那子不是已經二十五六了嗎? 佐那子單眼皮、丹鳳眼,眼角上挑,雙頰痩削。即便說她只有十八九歲,別人也會相信。 佐那子退到房間角落的屏風邊,從木製圓火盆上拿下鐵壺,開始準備沏煎茶。 “近來就連我們家的重太郎也開始說什麼天子、攘夷了。” “鳥取藩是勤王的藩風啊。” “千葉一門也是。” 的確如此。已故的千葉周作及其子女都在水戶家供職領祿,因此門人當中有很多水戶的武士。所以,在江戶的武館中,千葉武館是較早接受尊王攘夷思想的。 “但是,我們小龍可真是無憂無慮啊。” “嗯。”佐那子小聲道,“龍馬,你這次來江戶做什麼?” “我脫藩了。” “啊?!” “我想在這裡躲一陣子。” “你可真是讓人吃驚。”貞吉老人好像重新認識了龍馬。 “我已經決定不回土佐了,以天下為家。”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正在下雨。龍馬嘩啦打開雨窗,暴風雨就要來了,他想。雲走得飛快,樹木也在劇烈地搖晃,風中帶著強烈的腥味。土佐人對暴風雨很敏感。白天暴雨就會來臨。 不久,很多門人聚集到武館中,和平常的早晨沒有什麼兩樣。大家都打傘著靴,袴都濕透了。 龍馬來到旁邊的院子裡。 “啊,坂本先生。” 有很多龍馬認識和不認識的,都聚集在他周圍。 “您什麼時候到江戶的?” “昨天。只是你們不要跟鍛冶橋土佐藩府裡的那些人說起。” “我就是土佐人啊。”有個人說。 龍馬尷尬地撓了撓頭。的確,這個年輕人是土佐藩郡奉行之子山本明之助。龍馬認識他。 “當然,我沒有說。”年輕人嘿嘿笑道,“您這身打扮是怎麼回事?” 龍馬圍著一塊純白的究襠布,站在雨中。 “大家也脫了。把衣服、大小雙刀和雨傘等都放在武館,到這兒來。我們來玩攘夷遊戲。” 眾人中有高官子弟,也有浪人之子。龍馬眨眼間便讓他們脫光了衣服,分成三組,一組是木匠,一組通信,一組為旗本。龍馬在每個組中都安排了一個組長,而且詳細安排了每個人負責的事之後,大聲喊道:“暴風雨就是我們的敵人,中午暴風雨就會到來,快!” 通訊組的人開始往附近的人家跑。 以前的弟子都聽說過武館的傳說。在龍馬做總教頭的時候,他喜歡暴風雨,或者說是喜歡預測暴風雨,而且他每次預測都很準。他不僅預測,而且會讓大家脫光了衣服,做防雨的工作。 通訊組負責到鄰家通報暴風雨即將來臨,叮囑他們往雨窗上打釘子,或者往窗子上釘板子。武館附近都是商家,他們都惶恐地表示感謝。坂本先生厲害。附近的商家都知道這一點。 當然,武館和師父家中的防備做得非常嚴格。龍馬的指揮有條不紊。他分別把操作方法告訴三組的組長之後,便什麼都不說了,搬個馬扎來到院子裡,脫光了衣服,冒雨坐在那裡。 有時,他會大聲笑,看著正在幹活的那些人,逗他們樂。正因如此,工作進展很快。正像龍馬預測的那樣,不到中午,天地便一片昏暗,瓦片紛飛,一場大暴風雨來臨了。暴風刮了約三十分鐘,天便奇蹟般地放晴了。不管武館還是附近的人,都沒有任何損失。 傍晚,附近的商家陸陸續續前來道謝,但那時龍馬已經外出了。 風停之後,佐那子和重太郎的妻子八寸讓婢女為門下的弟子準備了甜酒。大家一起坐在武館中喝酒。 “真甜。”山本明之助等人讚道。 因為龍馬不在,佐那子有些茫然自失,苦笑道:“他是個沒心沒肺的慢性子,這時倒著急了。究竟打算怎樣呢?” “以前我就听過武館的傳說,但是今天親眼見坂本先生分配指揮,真是比傳說中還要厲害。”有人說道。 佐那子微笑。 “關於先生,在我們老家也有一個傳說。”山本對眾人講起了龍馬少年時代的軼事。 說龍馬十八歲時,也就是到千葉武館的前一年。家住高知城下小高坂的池田虎之進,與龍馬的父親八平是朋友。一天,他來找八平,道:“八平,能把你家那個哈喇子借我一用嗎?” 當時池田虎之進奉命負責在四萬十川築堤,需要助手。 “友人之子,我放心,所以來求你。” 工程一共分十個區,龍馬成為其中一區的頭領。各區開始進行比賽。人夫都千方百計找空子偷懶,要么就是無事尋釁打架,工程進展艱難。而各區的負責人則不時揮舞長刀恐嚇。 龍馬負責的是具同村的堤防,只有這裡的工程取得了驚人的進展。工程總負責人池田虎之進大感不可思議,來察看了數次。但是,他每次來過之後,都更覺不可思議。因為龍馬總是坐在松樹底下,背靠著大樹,抱膝打盹。 “龍馬,這樣也能把事情干好?” “可不是嗎?” 龍馬也很吃驚。只有他這個區的人夫在老老實實地搬土壘石,而且個個乾得非常起勁。結果負責的這個區比其他區少用了一半時間就築好了。 池田虎之進詳細詢問情況,才知道龍馬非常巧妙地選了各組負責人,使其各司其職,並讓他們比賽。 “然後怎樣?” “每日檢查工程進展,對做得好的給予獎勵。” 這道堤防日後還以“龍馬瞌睡堤”為名,為當地的百姓津津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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