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坂本龍馬

第24章 二、寺田屋之變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8850 2018-03-16
坂本龍馬和澤村總之丞依然在京坂之地徘徊。 “哎,澤村啊,吉村寅太郎去哪兒了?” 這天,龍馬不慌不忙地在京都的大街上游盪。但是,此時他稍顯落魄,有些像迷路的孩童。 二人都是從鄉下來,沒有吉村寅太郎那樣先前脫藩的人指引,他們便無法加入志士的隊伍,況且他們身上帶的錢也越來越少。下榻之所也只好選擇了那種不供伙食的小客棧。在東本願寺旁邊,這種廉價客棧一個挨著一個。這是為各地前來朝拜本山的信徒準備的。在這種客棧中住宿的多是老人。每日早晚,各個房間都會傳來令人生厭的念經聲。原本心情就已經很鬱悶了,每天還要聽這些念經聲,澤村總之丞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坂本先生。”在寺町走著,澤村小聲道,“天下忐士齊聚京都共舉勤王義軍之旗,在這種時候,大街上竟然沒有一絲徵兆,這麼安靜。我邀你出來,看來是錯了。我們該不會是被騙了吧?”

“放心吧。”龍馬卻很沉著,“要是那些傢伙不舉兵起義,我們起義好了。” “是啊。” “有些後悔。因為別人做,我們就跟著去做,這不好。” “哈哈。” 寺院的牆壁一堵接著一堵,夕照給白色的牆壁抹上了一層濃濃的金色。一隻貓迅速從龍馬跟前跑過,周圍了無行人。 “坂本先生,僅我們二人在京都起義嗎?” “行不通?” “當然行不通。”澤村不高興地說道。 “澤村,男人就該有這份心。比如你背著天皇跑到比叡山,我在京都掩護,抵擋幕府軍隊。” 天下起雨來。 見龍馬依舊不慌不忙,澤村開始生氣了。 “澤村,要是我,肯定不會像這次義軍計劃的這樣在京都舉兵。京都的地形不適合防禦,自古以來便沒有據守京都而打勝仗的。我要是舉兵起義,會選擇瀨戶內海。”

“是嗎?”澤村愛搭不理,“坂本先生,我們乾脆去河原町看看吧。” 河原有土佐的京都藩府。在那裡自然能遇見同藩的武士,此前他們都盡量避開他們。 “澤村,我們既然來到了皇城根下,不如找幾個美妓喝點酒去吧。” “我們哪裡有錢!”澤村非常不悅。 龍馬和澤村爬上了東山產寧坂,走近位於山麓的明保野亭飯莊,先前龍馬曾與田鶴小姐在此相會過。田鶴小姐現在在做什麼呢? 太陽當空,卻滴滴答答地下起了雨。產寧坂上的土紅得觸目。龍馬不慌不忙地往上爬。眼下正是新綠時節,眼前的東山上一望無際的綠色,在太陽雨下顯得越發炫目。 那大概是安政五年的秋天。當時,京都的公卿和志士們正在所謂安政大獄的腥風血雨中戰栗。就連在三條家當侍女的田鶴小姐身後也有密探跟踪。現在想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那麼柔弱的田鶴小姐竟然會有那樣的胸襟。在被人監視的情況下,她竟敢來此秘密幽會。

龍馬用手背擦了一下從眉毛上流下來的雨水。已經四年了,時勢每天都在變化。就連在風雲變幻當中睡大覺的龍馬現在也脫離了藩籍,投身到廣闊的天地之中了。但雖說已經脫藩出來,現在卻不知道該往哪兒去,只能在產寧坂的紅土地上徘徊。 四年前,爬著這個坡的時候,心底抑制不住對田鶴小姐的思念。現在,又在這裡爬著坡。 “田鶴小姐……”他小聲喚了一句。他的心靈深處竟然莫名地開始戰栗,感到一絲帶著疼痛的悲傷。他喜歡她。可奇怪的是,他並不去找她。是因為嫌麻煩嗎?龍馬開始審視自己的內心。 “不,我不可能嫌麻煩。大概還是因為我本就是個無可救藥的薄情人。”龍馬一臉了然。 雨細細綿綿,如煙似霧。不知什麼時候,他的眉毛和臉都已經被雨水打濕,雨從臉頰流到了下巴。 “田鶴……”龍馬忽然醒過神來。

“您說什麼?”澤村總之丞抬頭瞪著龍馬問道。 “沒什麼。” 二人來到明保野亭門前。 “澤村,進去。” “行嗎?我們沒錢。” “沒關係。” 龍馬認為,反正田鶴小姐會替他們付賬。 明保野亭的老闆還記得龍馬。 “請。”他把他們帶到了裡面的一間。 這就是京都的好處。若是沒有經人介紹的新客,店家一般都會拒絕,但是如果客人來過一次,無論過幾年,都還記得。尤其是龍馬,明保野亭的老闆更是忘不了,因為他上次是跟著三條家的侍女來這裡的。 “這裡真不錯。”澤村總之丞瞪大了眼看著庭院,無法沉靜下來。這也難怪。土佐大山中走出來的窮鄉士現在竟然坐在了花團錦簇的京城名苑。 “真香。”他在使勁兒地呼吸室內的空氣。房裡焚著香。

不久,老闆娘來和二人打招呼。她畢恭畢敬地向二人問過安之後,笑道: “果真是坂本先生,好久不見啊。” 千萬不要提田鶴,讓澤村聽見就不好了。澤村是土佐人,田鶴小姐是藩國家老福同家的千金,而且又是傾城的美人,他也必然聽說過她的名字。龍馬心中默默祈禱。對方不愧京都名苑的老闆娘,好像已經明白龍馬的心思,什麼都沒有往下說。 “坂本先生,真了不起啊。”老闆娘離開後,澤村誇張地搖了搖頭,道,“你不愧是我們的盟主。” “哦。”龍馬內心感到有些好笑。 不久便有侍女進進出出,端上了酒菜。 龍馬到了另一個房間,問人要了捲紙給田鶴小姐寫信。寫完信,他封好柄封,借了塊小方綢巾包上,叫來飯店的小二,把口袋裡剩下的錢全都給了他,讓他把信交給三條家的田鶴小姐。然後,他從祇園叫來藝伎,開始喝酒。

澤村已經高興得快發狂了。這也難怪,脫藩之後,他們歷經千難萬險,甚至露宿街頭。因為囊中羞澀,他們沒有好好地喝過一次酒。 “真是舒坦啊。我可真服了坂本先生您了。”他一片真誠。當他微醉的時候,隔壁房間進來了幾個人,那裡也開始了酒宴。未幾,他們開始用激昂的語調議論著什麼。 “是武士。”龍馬小聲對澤村道,“像是長州。” 他們用的是方言。 不一刻,澤村總之丞輕“啊”的一聲,放下杯子,看著龍馬。 “怎麼了?”龍馬問道。 “坂本先生。旁邊人說話的聲音,您仔細聽。長州方言中間好像混著我藩吉村寅次郎的聲音。” “不錯。” 吉村寅次郎特有的公鴨嗓傳了過來。 龍馬拍拍手叫來侍女,讓她去鄰室問問是否有土佐的吉村寅次郎。

“是。”侍女爽快地應承。 鄰室忽然安靜下來。隔扇猛地打開,吉村寅次郎左手握刀門神般站在那裡。 “哎呀,原來是龍馬。”吉村一臉釋然。 “怎麼如此緊張?”龍馬笑道。 “我還以為定是幕吏,準備殺人呢。不管咋說,我們在一邊密談,竟然也能分辨出我的聲音,可不一般。” “這也算是密談?” 這幫人竟然這麼大意,龍馬實在無奈。照這種情形看,在京都舉兵,火燒所司代府,豈不是枉談? “坂本先生,好久不見了。”從吉村身後走出來的是長州久坂玄瑞。然後,長州_的志士們一個個地走了進來。 “原來都在。”龍馬高興地說道。 澤村則像一個迷路的孩童剛找到媽媽一樣,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啊,真是……讓我們好……”說到這裡,龍馬忽然把那個“找”字咽了下去,道,“你們找我們一定很辛苦吧?”

他忽然擺起架子來。因為他覺得,讓別人把自己當成迷路的孩童,未免太沒出息。 吉村也想故意抬高龍馬,給長州人看看。 “嗯,讓我們好找啊。龍馬,要是沒有你的加入,我們土佐人勢力難漲啊。” “過譽了。”這回該龍馬感到不好意思了。 “吉村,這些日子你都乾什麼了?” “那之後嗎?既然已經脫藩,天下就無容身之處。多虧久坂先生照顧,讓我住在長州的京都藩府,然後打算與長州藩的同志一起舉兵起義。對對,那須、安岡和大石等人也在長州藩府。” “是嗎?” “龍馬、澤村,你們也都已經脫藩,投奔長州藩吧。” 龍馬和眾人一起離開了產寧坂的明保野亭。離開之前,他去了櫃檯,對老闆娘道:“三條家定會派人來此打聽我的下落,到時麻煩你告訴他們'龍字'去長州藩府了。”他不想讓田鶴小姐覺得,自己僅僅是讓她付了飯錢,便消失得無影無踪。

長州藩府在河原町。長州不愧是三十七萬石的大藩,藩府規模很大,可惜的是藩府在元治元年的蛤禦門之變中被燒毀了。龍馬站到這個後來成為明治維新策源地之一的藩府門前。 “對了,”龍馬忽然想了起來,問久坂玄瑞,“桂小五郎君如今在這藩府中嗎?” “不,小五郎現在江戶藩府,任府中文武習武館館主。請進。” “打擾了。”龍馬走進門去。 藩府內的空氣有些異樣。對面的御殿和每一間長屋都點著燈,院子裡也亮著三四個火把。有人手裡拿著槍,有人穿著鎧甲走來走去,甚是嘈雜。龍馬被帶到了長屋的一個房間。 “久坂先生,貴藩府很熱鬧啊。”龍馬佯裝糊塗。 剛才從明保野亭到河原町藩府這一路上,光聽久坂講述的形勢,聰明的龍馬也已經猜出了八九分。長州藩的志士不想輸給薩摩藩的志士,準備爆發了。他心裡想道。這下京都可要出大事了。

以薩摩藩士有馬新七為首的同藩激進之士,同以真木和泉為盟主的浪士團現在齊聚伏見的寺田屋,做好了突襲京都的準備。既然寺田屋都能收容得下,說明人數不多。但是他們個個都是不要命的彪悍之徒,野心勃勃。他們打算衝進京都的幕府所司代府邸,殺掉所司代,同時擁中川宮,舉起義錦旗,說服在京都的薩摩藩主的父親島津久光,與薩摩兵合盟,佔領京都之後,號召天下的勤王諸侯和有誌之士推翻幕府,一舉奪回大政,奉還朝廷。 此事刺激了京都的長州藩激進人士。 “豈能讓薩摩藩搶在我們前面!”久坂玄瑞成為組織者,令住在藩府中的二百多人全副武裝起來。 龍馬看到了這一切。日下幕府依然擁有強大的權勢和力量,他們的計劃是不是有些像白日夢? 此時是文久二年初夏。時勢已經開始沸騰,但是離煮爛還有一段距離。 就當前的時勢來說,“討幕”這樣激烈的詞還不適合大肆宣揚。 天下三百大名,大半還沉醉於太平溫柔鄉中。沒有一個大名真的想要討幕。薩摩侯如此,長州侯亦然,而土佐侯,原本就忠於將軍。 除此之外,天下還有幾個大藩,奇怪的是,在薩長土三藩中,才子、奇士、豪傑、戰略家、策士和論客輩出。三藩藩主都思想平庸,他們的家臣卻有著非同一般的想法。加賀藩領地百萬石,奧州仙台藩也有六十二萬石,但是因為沒有人才,日後明治維新時,他們有如剛睡完午覺的老人,睜開眼睛,茫然自失,擦了擦眼睛,才知德川時代已經結束了。僅此而已。可雖說如此,薩長兩藩中也不是所有的家臣都是討幕論者,三藩之中的首領和九成上士都是保守主義者,跟前面所說的加賀藩和仙台藩的人沒有兩樣。薩摩藩主的父親也就是實際上的掌權者島津久光甚至到了維新之後還說:“討幕?我原本沒有那個打算,都是西鄉等人擅自行動。”土佐藩的老藩公容堂一直到最後都是強硬的佐幕派,讓龍馬和武市半平太吃盡了苦頭。土佐藩的有誌之士後來離開他們的主公,率領藩兵兵指幕府。長州的毛利侯更是膽小如鼠。這位長州藩的主人,雖然並不愚鈍,但也絕不英邁。據說到了明治之後,他還問別人:“餵,我什麼時候能當將軍啊?”這些都令人難以置信,但長州的情況和薩摩、土佐不同,藩主是個平庸之輩,他被家臣們挾持著,左沖右突。可以說他是一不小心跌進明治維新的旋渦當中的。此皆後話。 關於幕末的風雲,到現在可以說僅僅開始序曲。 言歸正傳,說說寺田屋的騷動。出於上述情況,實際上加入暴動的,薩摩藩也就只有二三十人。住在京都錦小路的薩摩藩府中的島津久光聽說了此事之後大怒。薩摩藩原本便和長州藩不同,薩摩是一個以藩主為核心的集權之藩,奉行徹底的集權主義。久光認為眾人的行動是忤逆。於是不幸由此產生。 第二天天還沒亮,伏見的船家客枝寺田屋發生慘劇的急報傳到二十餘里以外的京都河原町長州藩府。有人急匆匆地在走廊裡邊跑邊喊:“諸君,快起來,快起來,大事不好了。薩摩藩的勤王志士在伏見全軍覆沒了。” “全軍覆沒?”龍馬扑棱跳了起來。他跳出門去,來到昏暗的院子裡。此時久坂玄瑞也跑了過來,一邊喊著什麼,消失在黑暗中。 傻子。龍馬抬頭看著破曉前的天空。天上有星。還是太早了,時機未到。對那些無端丟掉性命的人,龍馬感到一種莫名的憤怒。 天明之後,傳來了詳細的消息,竟是薩摩藩士自相殘殺。 去看看。龍馬出了藩府,前往伏見。所幸他和客棧的老闆娘登勢是老相識。他想來探望一下她,也想來弔唁勇士的英靈。 後來,龍馬更加詳細地知道了寺田屋騷動的真實情況,場面可謂淒慘壯烈。 住在京都錦小路薩摩藩府內御殿中的島津久光叫來八個藩士,道:“去告訴那些聚集在寺田屋企圖暴動的我家家臣,浪人怎麼樣我不管,你們就告訴我藩藩士,讓他們速速到京都的藩府來見我,我親自勸他們打消這個念頭。” “如果他們不聽,該如何處置?”一個叫堀次郎的公人,也是久光的智囊問道。此人異常厭惡勤王。 “隨機應變。”久光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奉主上之意討之,也就是說,可以殺。久光良久又加了一句:“派一些和他們同志同心的人去。” 他擔心若非如此,寺田屋裡的那幫人或許不會來聽他勸說。但是他也清楚,那些人心意已決,所謂的勸說不過是託辭,不難想像,同誌之間可能會自相殘殺。 被選去的一共八人,後來又加上一人,以奈良原喜八郎為首,個個都是薩摩劍術示現流的高手。而且,他們與寺田屋的那些人誌同道合。薩摩人與長州、土佐人不同,他們更重上命而非思想。 日落之後,他們匆忙出發,前往伏見。 這時,在伏見的寺田屋,志士們都全副武裝,做好了起事的準備。 聚集在此的人中,還有尚年少的大山彌助、西鄉隆盛之弟信吾等人。 伏見城作為連接京都和大坂的渡船港口,繁榮一時。從伏見的京橋到大坂天滿的八軒家,在這之間,旅客沿著淀川上下行走。 船家客棧其實就是候船之地。伏見京橋的岸邊,有六家大的船家客棧,寺田屋便是其中之一。 以前龍馬和盜賊寢待藤兵衛一起住在這裡的時候,世間還是一片昇平景象,現在卻不同了。奈良原喜八郎等九個薩摩藩士從京都出發,兵分兩路,沿京路和竹田路急速前往伏見。他們到達寺田屋的時候已經是亥時之後了。 門口的燈籠還沒有熄滅,昏暗中隱隱約約能夠看到“寺田屋客找”幾個字。 寺田屋是幢兩層建築,京都風格,牆漆成暗紅。二層只有欄杆,沒有京都客棧常見的格子扇。 準備起事的薩摩人已經準備好了武裝,都在二層做出發前的準備。 奈良原喜八郎將一半人留在門外,冒死進去,喊道:“店家!” 一個伙計應聲跑了出來。 “客官住店?” “二樓有一位有馬新七吧。你去告訴他,我是同藩的奈良原,有要事來和他相商,性命攸關。” “是。”伙計慌忙跑上了二樓。 “什麼?奈良原來了?”褸上群情激奮。 “勸是沒用的,把他趕回去!” 但有馬新七是領頭的,而且他和奈良原是朋友。 有馬走下樓來。 奈良原一見有馬便跪地哭訴。他想盡量避免這次冒險。 “有馬,求你了。求求你了。這是上命。請你暫緩暴動。” “喜八,”有馬道,“事已至此,無法停下。我是武士,即便是上命也無法收手了。” “即便主公下令討伐你,你也不怕?” “不怕。” 一瞬間,雙方的眼中都充滿了殺氣。 但是,他們卻都沒有對對方的仇恨。二人在藩中乃是勤王派的同志,也是朋友。但是薩摩人的奇怪之處就在於不管什麼時候都要捍衛自己作為男人的名譽,這就是七百年來薩摩形成的異常風氣,也是一種凜冽的殺氣。 衝突從奈良原旁邊的道島五郎兵衛起身開始。 “有馬,你們無論如何也不打算聽從上命嗎?” “絕不聽。”說話的是田中謙助。 “奉命行事!” 道島五郎兵衛拔刀就砍,砍中了田中謙助眉間。 “嘎——”響聲是田中骨頭髮出的聲音。他的骨頭儘管堅硬,但眼球還是立時飛了出來。他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暈厥過去。謙助沒有死,後來又甦醒過來,第二天被送到伏見的薩摩藩府,依藩命切腹自盡。時年三十五歲。他性淡泊,有學問,生前頗受朋輩的歡迎。 衝突開始。 但暴動的主力都在二樓。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樓下已經開始混戰了。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樓下只有四人。而且,這四個人並沒有向樓上的同伴求助。可以說這正是此時薩摩武士特有的豪邁之情。 其中有個柴山愛次郎,自小便以勇氣聞名。此時他閉上了眼睛。作為一個男人,他無法放棄暴動,但是又不得不遵從上命,他已經做好了受死的心理準備。 “愛次郎,受死吧!”山口金之進怒道。 “來吧。”愛次郎雖然嘴上喊著,身子卻依然一動不動。山口的長刀從愛次郎的左肩劈到了胸口,他仍然保持著跪坐的姿勢。 山口金之進再砍一刀,愛次郎當場身亡。 有馬新七最是豪邁,他決定為了名譽戰鬥到底。他拔出長刀,朝道島五郎兵衛砍去。五郎兵衛接了幾個回合,上段持刀,朝有馬劈頭砍下。有馬豎起刀來,用刀锝接住。火光四濺。 有馬的刀在距離刀鍔兩寸多的地方折斷。他手上只剩下刀柄。 遺憾。有馬新七心道。不,或許他根本就沒有來得及想這些,三十七歲的他釆取了一個異常的行動。只有生在此時,傳承了七百年特殊武士道的薩摩武士,才能理解他的行動。 有馬新七雖然是薩摩人,卻有著和薩摩人不同的一面。薩摩人的政治思想和英國人相似,他們會根據不同的情況制定不同的方針。有馬新七在這一點上像水戶人。他是一個學者,同時是也一個絕對的唯心主義者。他不懂得和現實妥協,尊王攘夷的思想就是他的全部。他堅信:天子的時代到來的話,一切都會好起來。 此時所有的尊王武士都是這麼想的。但是對於有馬來說,事成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了這個主義去死,這就是他信奉的“宗教”。因為這種激情,他甚至被人稱為“薩摩的高山彥九郎”。 薩摩武士的烈性和有馬本身信奉的獨特“宗教”讓他釆取了一個異常的行動。他扔掉手上的刀柄,迅速撲向道島五郎兵衛,使出全身力氣將道島按到牆上,口中喊道:“橋口!橋口!橋口!”橋口吉之丞是他的同志。 “拿刀連我一起刺穿,刺!” 被有馬的蠻力按在牆上的道島雖然是討伐方,但也是有馬的朋友和同志,但有馬並不留情。他相信,作為一個武士,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哪怕多殺一個敵人,也能讓臨終變得精彩。這是薩摩武士的“教養”。 “是。”橋口吉之丞,二十歲。他也是薩摩人。他拔出長刀,喊著:“有馬,道島,對不住了。” 他的長刀穿過有馬的後背,然後又像串丸子一樣穿透了道島五郎兵衛的胸,扎進了牆壁。 暴動組的頭領有馬已死,加上在打鬥中從二樓下來的柴山愛次郎、橋口壯助、橋口傳藏、弟子丸龍助和西田直次郎等,眾人先後犧牲。 二十二歲的橋口壯助負重傷,奄奄一息的時候喊著:“水,水……” 奈良原喜八郎覺得可憐,於是遞給他一些水。橋口一點也不恨砍殺自己的奈良原,對他說:“我們死了,但是你們還在。你們要好好活著,將來的天下就拜託你們了。”說完便閉上了眼睛。 “樓下怎麼那麼鬧。”樓上的人聊天時這樣想,完全沒有料到樓下已經開始生死決戰。 “我去看看。”柴山龍五郎從二樓的樓梯口往下一看,頓時驚呆了。 “不好了,奉行所的捕吏來了。” 眾人抓起刀槍齊刷刷站起來,只聽樓下的奈良原喜八郎在樓梯口朝上喊道:“是我奈良原。薩摩藩士聽我說,大家聽我好好說。久光公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久光公請大家再等一等。請從上命。” 奈良原也是一條漢子,他曄啦將雙刀扔掉,將衣物脫下,赤裸著上身,一邊喊一邊朝樓上走去。 “是我,是我。” 他高高地舉起雙手,來到二樓。 眾人都舉刀擺好了架勢,但是看到奈良原喜八郎的狂放之態,不由得茫然呆住。 奈良原一下跪在地上,雙手合十,道:“求大家。求求大家。”然後,他很快說完剛才發生在樓下的事,又條理清晰地講起道理,希望眾人能停止行動。 “你們要說不行,就把我殺了。我奉命來製止你們的時候,就沒想要活著回去。” 他流淚勸說,薩摩藩士和浪士暫時平靜下來,都甚為佩服此人。 龍馬於事發之後的第二天來到寺田屋。 能進去嗎?他有些擔心。因為他覺得幕府的伏見奉行所可能已經將寺田屋封鎖。事情卻沒有像他擔心的那樣。 幕府懼怕薩摩藩,把這件事作為藩內的私鬥,並未過問。 龍馬站在門口的燈籠下。 榻榻米匠人和泥瓦匠進進出出,在翻新客找。經過這麼一場激烈的流血事件,牆上沾滿了血污,大量的血滲過榻榻米流到地板上。客棧打烊重新裝修。 “武士爺,小店今日不開張。”掌櫃面色蒼白地跑了出來,說道。 “好像是啊。”龍馬微笑著走進去,大步向裡。 寺田屋的廚下地板是木製的,有三十疊大小,在歲月的打磨下散發著黑檀般的光澤。 老闆娘登勢忽然撩起簾子。 “啊,坂本先生。”她看到正往裡走的龍馬的背影,驚道,“是坂本先生嗎?” 龍馬回過頭來。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聽說您脫藩了?” “是啊,脫藩了。”龍馬笑了起來,“名字也改了。我現在叫才谷梅太郎。” “但是,您的長相可沒有變呢。”登勢不愧為老闆娘,說話高聲大氣。 “嗯,唯獨這張臉變不了了。”龍馬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道,“我今日是來看你的。” “是來看熱鬧的吧?” “那倒是。這麼說我是第一個來看熱鬧的?” “第一個。不過這可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 “是啊。”龍馬笑道,“說正經的,登勢,受驚了吧?” “一開始就跟赤穗浪士似的,三組四組的。” “哦?” “砍人的,被砍的,亂成一團。” “那才是大丈夫。” 龍馬坐在房間中央。 登勢出去準備好茶水,又走了進來。 “有馬大人等被殺的真可憐啊。” “屍體怎麼處理的?” “後來來了很多薩摩人,在前面的大黑寺裡掩埋了。橋口壯助的屍體可沉了。” “你也幫忙了嗎?” “是啊。”登勢若無其事地笑了笑,眼裡卻含著淚水。 “真是一位俠女啊。” 登勢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明治以後,她的次女殿井力子曾經這樣說過:“為人仗義。從不遊山玩水,連戲都不曾看過。對於她來說,唯一的樂趣就是照顧人。撿了五個被遺棄的孩子,親手養大。甚至有的人知道這一點,故意將孩子扔到寺田屋的門口。家人都很為難呢。對於勤王的志士,她更是不顧自身的危難,仗義相助。” 龍馬忽然抬頭看了一眼濺在天花板上的血跡,馬上轉移了視線。 不久,出得店來,春已暮,春燈依舊夜闌珊。晚上,伏見家家戶戶的燈火,在河面上升起的霧氣中變得朦朧。 龍馬靠著台階上的扶手,懷抱著從登勢那裡借來的三味弦,他想吟誦一段詞,表達吊慰之意。 本來,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是燃一炷香,誦一段經,但是龍馬不懂得誦經,而且那種奇怪的古樂,聽起來讓人覺得鬱悶,他受不了那些。他也不喜歡吟詩。吟詩誦詞在此際志士中間非常流行。但他只要一看到吟詩的男人,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他覺得,那就像是原本就沒有什麼骨氣和氣度之人,自以為變成了老虎,胡亂咆哮。 為薩摩人彈吟一首薩摩琵琶歌,或許是對他們最好的吊慰。他們從小聽著琵琶歌長大,練就了鐵膽鋼腸。但是他不懂琵琶歌,更何況沒有琵琶。現在他手中只有一把三味弦。他會彈三味弦,這是乙女教他的。 他身邊放著一個抹茶的茶碗,是那種大口的天目碗,裡面盛著酒。 龍馬咕咚一口把酒喝掉之後,調了一下音色,然後便即興唱起了吊慰寺田屋殉難志士的歌。 音調低沉,一副好嗓子。 歌中暗含著對薩摩的掌權者島津久光的仇恨與挖苦。盛開的櫻花指有馬新七等人。他們為了志向,聚集在寺田屋,開出了理想之花。但久光卻派出了奈良原喜八郎等薩摩的勇士,龍馬將他們比作馬狗。島津久光將馬駒拴到了盛開的櫻花樹上。馬狗英姿勃發,櫻花當然會落滿地。 龍馬接著又唱了一曲。 生死原本是一樣的,不過換了一種形式。這是龍馬送給志士的弔唁詞。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