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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一、天涯亡命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1077 2018-03-16
高知城下往南八里餘,有一處叫神田的小山村。沒有像樣的路通往這裡,城裡的人都鄙夷地說神田村的人不需要路,他們個個都像野老鼠。 出生於井口村的岩崎彌太郎現正住在神田村。雖說是“住”,其實並無像樣的宅子,只不過是兩間小屋罷了。 文久二年(1862)二月,二十九歲的彌太郎娶了一個年僅十七歲的老婆。她叫喜勢,眉清目秀,一看便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子。 彌太郎的同僚都在背地裡嘀咕:彌太郎其醜無比,沒想到走了桃花運。眾人又妒又羨,好端端一個美人兒,嫁給這麼個醜八怪,實在可惜。喜勢是改田村鄉士高芝玄馬之女,後來所生久彌,成為三菱會社第三代社長。 這一年五月,暗殺東洋事件已過了五十日。月末,陰雨連綿。某日天黑之後,有人冒雨使勁兒敲彌太郎家的窗子。

“請問是哪位?”新婦喜勢作勢要起身。 “就說我有事出門了。大晚上來敲門,肯定沒好事。” 彌太郎家是一棟只有兩間房的小屋。他藏到了廚下,因為他不想惹上麻煩事。喜勢對此頗感吃驚,真是個軟骨頭。 來者二人。其中一個是一段日子以前還得勢的大崎卷藏。另一個人身份低微,是與彌太郎共事的下橫目井上佐一郎。井上也就罷了,像大崎卷藏這樣的上士專程來到彌太郎家中,真是天大的怪事。 大崎專程來此,是好事還是壞事?彌太郎心中忐忑。不管好事壞事,定是大事無疑。 “彌太郎不在?”從隔扇那邊傳來大崎卷藏的聲音,聽起來話音裡有些失望。 “夫人,那我們就在這裡等他回來。” 在吉田東洋被暗殺之前,彌太郎還非常賣力地搜尋勤王黨的動靜,但之後他很快便託病不去衙門了。他是個伶俐人,非常清楚新舊兩派的鬥爭還會進一步激化。他覺得夾在雙方之間,得罪人並因此受到傷害實在是愚蠢至極的事。

“夫人,我們今日即便在此住上一晚也要等他回來。這樣會給府上帶來麻煩,但還是決心如此。” 岩崎彌太郎躲在廚下一角,不知該如何是好。但既已躲開,也沒法出去。他於是乾脆就躺在了地上,事已至此,也不管什麼蚊蟲叮咬了,只好在廚下將就一晚。 大崎這小子,已被免去官職,還裝模作樣。彌太郎暗罵。他打算利用這次東洋被暗殺的機會,辭去公職,做回地下浪人。像我這樣出身的人,就是再做一百年下橫目,也不會受到上士提拔,好沒意思。恩人東洋都丟了性命,如今已經無所顧忌,不如趕快辭掉此卑職,到更廣闊的天地中去發揮才幹。 沒有人比岩崎彌太郎更怪。武市半平太曾經當著門下眾生評價過他:天生膽魄驚人,而且通曉文字,但是既不勤王也不佐幕,隻字不提類似“主義”的字眼,可能都是天性使然。

若說彌太郎有主義,那麼他奉行的是徹頭徹尾的自我主義。他信奉的,既不是天皇,也不是將軍,而是他自己。他不是個自私自利之人,只是認為天下之大,沒有人及得上他,因此,他自己就是值得信奉的主子。 “咦?”大崎卷藏側了側頭,從廚下傳來了鼾聲。 “夫人,那鼾聲是怎麼回事?” “啊,那是……”喜勢不知所措,“大概是老鼠。” “啊?神田村的老鼠竟然能打鼾?” 鼾聲越來越大,喜勢終於難以掩飾了。 “這,等等。”她站起身來,道,“可能是外子從後門回來,在那裡睡了。我去看看。” 未幾,岩崎彌太郎不得已來到客人面前。 “彌太郎。” “哎呀呀,這不是大崎大人嗎?我剛才出去喝了點酒,然後暈暈乎乎地不知怎麼就回來了。”

“嗯。”來人顧不上寒暄,直接切入正題。 “我就明說了,有事請你幫忙。吉田東洋大人遇害,至今還沒找到兇手,這一點你也知道。藩廳明知兇手是誰,卻裝糊塗,根本不去緝兇。因此,”大崎卷藏用扇子指著彌太郎,緊緊地盯著他,道,“雖然我已經不再是大監察,仍想吩咐你一件事,彌太郎聽令。” 大崎卷藏低聲說了一句,然後鄭重其事地打開一封信函。 彌太郎瞅著那封信。竟然是住在江戶的老藩公的親筆信。按照此時的法令,大名一旦退隱,則無權干涉藩政。所以對於此次亂事,他也只能裝作旁觀,但在暗地裡早已開始行動了。他從江戶派出了密使,通知藩廳與東洋派的心腹:“多派人手,務必把暗殺東洋的兇手找到。”搜尋所需資費也由江戶寄來。

“大崎大人,小的想問一聲,您認為凶手會是誰呢?”彌太郎試探道。 “幕後黑手是武市。”大崎道。這在城下已經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此事老藩公也知道,但即便有老藩公,若不找出兇手,沒有有力的證據,也無法治武市的罪。” “兇手會是誰?” “就是那晚前後脫藩的四人:那須信吾、大石團藏、安岡嘉助,以及本町一丁目坂本家的幼子。” “啊,龍馬。” “正是。” “您認識坂本龍馬?” “不認識。”大崎那表情似乎在說:我怎會識得這些鄉士? “要是這樣,大崎大人,小的認為您的懷疑有些沒道理。龍馬不是普通人,氣量大著呢,應該不會幹出殺人發動政變這種事。” “彌太郎,不得放肆!”井上佐一郎擺出正義凜然之態,道,“這些事情都是各位上士大人經過多次密會,深思熟慮之後才判定的。我們要做的就是將他們或捕或殺,僅此而已。今天晚上大人就是為了此事而來,請不要推辭。”

哼,你的意思是讓我當上士的狗?彌太郎心中不滿,瞪了瞪眼,又尋思,有意思。讓我給這些上士當走狗,呸!但既然是老藩公的命令,就不一樣了。若我的名字傳到老藩公那裡,前程就一片光明了。 “好。何時出發?”他幹勁十足地問道。 坂本龍馬坐船到了長州三田尻。他乘小舟抵達棧橋,踏上陸地的一瞬間,頓覺神清氣爽,似乎已經投身天下風云了。 “哎,澤村。”他朝總之丞喊道,“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裡?你給我帶好路。” 澤村一本正經地穩住龍馬,道:“走向天下的領路人是吉村寅太郎。我們得先找到他,不然什麼也做不了。”他說完便先走了。他的心裡也沒底,好不容易脫了藩,變成“志士”,卻不知路在何方。 “我覺得到了馬關就能知道吉村寅太郎在哪裡了。”

“好、好。”龍馬興奮不已。比自己早一步脫藩並與天下志士結交的吉村,肯定會將自己引薦給他的朋友。 龍馬和澤村脫藩是為了參加羽前浪人清河八郎、築後的真木和泉以及築前的平野國臣領導的京都起義。這次的京都起義,乃是大謀士清河八郎等人策劃。現在,九州各地的浪人正陸陸續續趕往京都、大坂。但起事前,他們還要等薩摩藩的人馬。 薩摩藩老藩主島津久光要率千餘兵士上京,擁天皇以匡扶正道。倒幕派的浪人想要在大坂或者伏見等候久光,推舉他為領袖,於京都舉兵。只是久光並不吃他們這一套。此時幕府當權,久光本人並無倒幕之意。他這次上京,只是想用武力震懾江戶幕府,以奪得強有力的發言權。 薩摩軍千餘人於三月十六從鹿兒島出發,到達小倉後改乘藩船天佑號,沿著瀨戶內海向東航行。當龍馬與澤村到達長州的三田尻港時,他們已經駛入了播磨的室津。

清河、真木和平野等浪人此時正在大坂的薩摩藩府等著他們到來。薩摩藩雖大覺麻煩,但是不想激變,便給他們騰出藩府二十八號長屋,供他們住宿。這是薩摩的智者堀次郎提出的建議,可以說是變相軟禁。但龍馬和澤村總之丞哪知這些情況,他們只匆匆忙忙地趕往與京都和大坂相反方向的馬關。 馬關有一位叫白石正一郎的奇人,是個富商,藩主毛利侯特賜他擁有名字和帶刀的權利。說是奇人,是因為他是商人,同時也是一個尊王攘夷的志士,這在當時非常少見。他常庇護長州和其他藩的志士,提供住宿和資費援助。 澤村認為,吉村曾經住在白石府中,到了那裡,說不定便能打聽出吉村的行踪。 二人到了馬關。 白石正一郎是山陽道首屈一指的大船行老闆。他家被稱為長州的金庫,府邸氣派壯觀,堪比諸侯的城池。

“好氣派的府邸。”龍馬感嘆道。府邸太大了,他甚至都有些畏縮。 “總之丞,”他有氣無力地說道,“你以前在這裡住過,應該認識主人。你進去問問吉村的下落,我在外面等你。” 澤村很為難。但龍馬已經一屁般坐到了地上。這時面前出現一條壯如牛犢的大紅毛狗,慢吞吞地從龍馬身邊經過時,回頭看了他一眼。 “哎,紅毛狗。”龍馬嚷道。紅毛狗竟然親暱地跑了過來。龍馬把它拉住,對澤村道:“總之丞,我和這傢伙玩。” 澤村無奈,獨自走了進去。 “土佐澤村拜見白石先生。”他對女僕說道,然後讓她端來水洗了腳。 不久,白石正一郎便親自到玄關迎接。 “快請快請。”他十分熱情地將澤村迎到了廳上。白石正一郎面色白晳,一副學者模樣,梳商人的髮髻,卻穿著一身整齊的仙台平袴。

此時天下流傳著這麼一句話:“馬關有俠商。”意指南來北往的志士只要從馬關經過,必定會到白石家做客。白石會非常熱情地接待那些窮如乞丐的志士,給他們盤纏。對於那些想要到長州藩遊說的人,他還會給他們牽線搭橋。但白石正一郎在明治維新之後沒有入仕途,依然過著悠閒自在的生活。明治十三年去世,享年六十九歲,死後,被新政府追贈正五位。 “您是說吉村寅太郎先生。”白石正一郎道,“很遺憾,他已經於十幾天前往上方去了。您要是想追上他,可以坐我們明早從馬關出發的便船,您看怎樣?” “原來是這樣。”澤村有些失望,但是認為追上去或許還能趕得上起義,便道,“那麼請給我們倆準備一條便船吧。” “您二位?”白石正一郎一臉驚訝。 澤村只好向他說明了原委。 “那位先生是跟我客氣呢。”白石走到了外面。 出去之後,他大吃一驚。二三十條各色狗中間,匍匐著一個彪形大漢。 是個瘋子不成?這就是白石正一郎對龍馬的第一印象。 當晚,龍馬和澤村總之丞就住在這位俠商家中。 “真是個怪人。”白石正一郎回到臥房之後,對夫人說起了剛才在門前看到的那一幕,“竟然能和阿紅親密相處。” 白石夫人也非常吃驚。那條叫阿紅的紅毛狗在馬關是出了名地兇猛。 “阿紅就像隻小狗崽一樣,趴在地上,高興地搖著尾巴。不僅僅阿紅,那位勇士的周圍還聚集了其他野狗。真是一位有奇德之人啊。” “他喜歡狗?” “我也覺得奇怪,問了問,他操著一口濃重的土佐方言說不喜歡。晚飯的時候我說起天下大事,他也只是豎起耳朵聚精會神地聽,什麼都不知道。家裡留宿過很多奔走四方的志士,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什麼都不懂的呢。”白石正一郎接著沉吟道,“卻有著一種常人沒有的吸引力。” “呵呵,由此說來,老爺豈不是和那野狗一樣?” “不無道理。狗能夠感受到他身上那種魅力,人不可能感受不到。依我看,這位勇士日後必成大器。” “剛才您說他叫坂本龍馬?”白石夫人點點頭,將這個有點奇怪的名字銘刻在心。 龍馬和澤村第二天一早便乘船出發了。 途中,海上波濤洶湧。原本想避避風浪,沒想到在鹽飽列島一帶,又沒有一絲風,於是乾等了幾天,最終到達攝津西宮已經是四月二十一。 “澤村,我們可能趕不上了。”就連一向沉著的龍馬也開始有點著急。 這時澤村總之丞說話的語氣,儼然已經把龍馬當成自己的主子。在長途奔走中,他也像馬關那些狗一樣,被龍馬吸引了。 “不管怎麼說,坂本先生,我們先找吉村寅太郎。到大坂的長州藩府一問就知道了。” “哦,那趕緊走。” 到了大坂,藩府的人告知:吉村寅太郎在大坂藩府住了一段時間,後來去了京都,應該隱在長州藩的京都藩府內。 “我們又晚了一步。”澤村急得直踩腳。但是這時天已經黑了下來。不得已,他們只能到位於心齋橋畔澤村相熟的客棧投宿。 “這裡離西長堀的土佐藩府不遠。要是被藩國的捕吏抓住可就麻煩了。坂本先生,您可千萬別擅自外出。”澤村提醒龍馬,但是龍馬早就被心齋橋的熱鬧景象吸引住了。 龍馬信步走到街市上。他生性好奇,雖然是武士出身,卻喜歡商家的熱鬧。 從心齋橋到東順慶町筋、新町橋三條街道,到了夜裡燈火通明,十分熱鬧,不但有各種各樣的小吃,還有攤販和賣藝的,往來的人更是絡繹不絕。 龍馬穿著一身黑木棉紋服和藏青色外罩,繫著在三田尻買的馬袴,后腰胡亂插著長短雙刀,和叫賣的商販們擦身而過。 “真有意思。”他挨家挨戶地看別人店裡的貨物,臉上不覺浮現出微笑。大碗盛的蕎麥麵、烤包子、心齋橋特產天目酒、味噌烤豆腐串、烤鰻魚片、新田屋的捲煙、扇屋的髮油、繪草紙…… “各位快來看啊。”這是嚮往來人群兜售色情書籍的叫賣聲。 最讓龍馬驚嘆的是在每一個路口,都有街頭藝人,演“街頭淨琉璃”,或者評彈,吸引了很多人。 這裡的確和江戶不同,真是個商都啊。龍馬心中嘆道。江戶也有曲藝場,但是大坂簡陋的露天場所更多一些。圍觀者不僅有學徒和匠人,還有很多店家老闆。不知道是應該說他們小氣,還是更懂得生活的樂趣。不管怎麼說,大坂是和江戶及各藩國的城下町完全不同的城市。 龍馬正在新町橋橋頭上隔著人牆看一個行腳僧給人看手相的時候,只聽背後有人低聲喚道:“坂本先生。” “哦?”龍馬回過頭去,只見一個濃眉大眼、雙目炯炯有神、長一張闊嘴的武士,正面無表情地站著。 “哦?岩崎彌太郎嗎?”龍馬親切地走上前去。但彌太郎依舊面無表情,一步步直往暗處退。 “彌太郎,你到大坂來做什麼?” “做什麼?”彌太郎無奈地說道,“我身為下橫目,是前來捉拿你的。那邊的十字路口還有我的人。這是藩公的意思,速速與我歸案。” 啊,對了,我是個脫藩武士。龍馬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其實,即便彌太郎帶來一百個人,他也不會把他們放在眼裡。 他走到人牆外。 彌太郎怕龍馬逃走,往後退了五六步,小心翼翼地盯著他。 “彌太郎,你的長相還是這麼奇怪暱。”龍馬用方言取笑道。 “跟我走。”彌太郎並不笑。或者說,龍馬根本就沒有看到此人笑過。長著這麼一副奇怪面孔的人,在這個世上真是不多見。 龍馬沿著長堀川往西走,一路有很多橋。從心齋橋出發,走過佐野屋橋、炭屋橋、吉野屋橋、宇和島橋、富田屋橋、問屋橋和白髮橋等八座橋的橋畔,到第九座經座橋附近,就是土佐的大坂藩府。對於脫藩的龍馬來說,此地無異於閻羅殿。 龍馬走過第五座橋的橋墩時,忽然回過頭去。彌太郎嚇得往後跳了一步。 “龍馬,你要是敢殺藩府捕吏,可會累及老家親人。” “我不殺你。” 龍馬看了看周圍。兩岸商家的燈光落在水中,波光粼粼。路上很暗,沒有一個行人。 彌太郎和同僚井上佐一郎站在龍馬右手邊,手握刀柄。他們喘著粗氣,為了區區功名著急上火。捉住龍馬或者將他殺了,他們多少能夠得到提拔。 “你姓井上?咱們第一次見。你長得真像隻老鼠。” “龍馬,這是公事,你老實點。” “我很老實啊。” “在藩國殺了參政吉田東洋大人的,是不是你?” 東洋被殺了?龍馬大吃一驚。那須信吾精悍的形象浮現在他眼前,同時武市那張陰鬱的臉也在腦海中掠過,土佐藩肯定正在發生一場大政變。 “這麼說,你們二人也是受人差遣嘍?”若是武市掌權,是不可能派人捉拿刺客的。 “是江戶的老藩公。”井上佐一郎冷冷一笑,面色一擰,“龍馬,你聽著。武市擁年少的藩主攪亂政局,但是江戶的老藩公絕對不會坐視不管,早晚會把你們這幫惡人一網打盡。” “惡人?”龍馬撓了撓頭,“餵,老鼠,我可要逃了。” “岩崎,你到後面去,小心!” 井上佐一郎跳起身來,拔出土佐特有的長刀。此人習過無外流,對身手有著充分的自信。但是與龍馬實在不能相比。 彌太郎沒有拔刀,而是脫下草鞋,夾在腰上。他是想見機隨時逃脫。 “哦,怎麼,想打架?”龍馬靠著宇和島橋的欄杆,懶懶地拔出了刀。 最可笑的是岩崎彌太郎。他已經做好了逃走的準備,卻又害怕井上佐一郎回去告他。不得已,他站到龍馬背後的橋上,拔出刀。擺好姿勢之後,他那獅子頭一般的腦袋表情更加浄獰了。 “彌太郎,拔刀了啊。真是勇敢。”龍馬感嘆道,“但是真可惜,你不應該成為一個受上士指使的骯髒小捕吏,你不是那樣的人。天下已經風雲變幻,人難免一死,你不應該死在我龍馬刀下,你應該為了天下而死。對於你來說,土佐太小了。” 脫藩的傢伙在胡說些什麼!彌太郎一臉不耐煩。他原來就毫無為國事奔走的興趣,也非常討厭武市半平太那樣整天擺出一副仁人誌士面孔的人。但他也知道,自己在土佐藩不會有出路,渾身的能量也找不到地方發揮。現在讓他發愁的,正是尋找發揮自己能量的地方。 “彌太郎,以前你被關進安藝郡郡奉行所大牢裡的時候,不是說過要扔掉武士的身份,廣聚天下財富嗎?” “是說過。” “我啊,要推翻幕府。” “亂臣賊子!”井上佐一郎吼道。 龍馬置若罔聞,繼續對彌太郎道:“你去經商吧。往後生意買賣就是國事。那些商家是做不了的。只有擁有武士的眼光和氣度,能夠看清天下形勢的人做的生意,才是真正的生意。這樣的時代必將到來。” 這話說得在理,彌太郎心中暗道,但是他手中依然緊緊地握住刀柄,不敢掉以輕心。 “我是聽河田小龍說的。在美國、英國和荷蘭,商人威風八面。那裡根本沒什麼武士商人之分,更沒有像土佐這樣還有上士鄉士的區別。在美國,將軍都是選出來的。在那裡即便是商人,只要選票多,也能當上將軍。由此來看,土佐的上士和鄉士之爭,簡直就是狗屎!” “這小子……”井上佐一郎拿刀砍了過來。岩崎彌太郎也極不情願地跟著砍了過來。雜談歸雜談,官命不得忘。 龍馬一閃身,反手一刀。井上的刀砍了個空,他的右肩卻被龍馬的刀背砍個正著,倒在地上。 龍馬回顧一望,彌太郎早已一溜煙逃跑了。 岩崎彌太郎回到九郎右衛門町的住處,一身熱汗。不一刻,井上佐一郎也面色蒼白地回來了。 “岩崎君,你太膽小卑鄙了!”井上一進門就大聲嚷嚷。他們住的地方是經營木炭生意的小商販家,地上堆滿炭。 “真無恥,置朋友於虎口不顧,獨自逃命!” “井上,你也應該一起逃。原本就是很困難的事。我們即便拼了老命,也殺不了他。” “那我們就被他殺好了。難道我們不是武士嗎?” “我可不信什麼武士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還故作悲壯。龍馬乃是劍術高手,我們這些外行跟他打,能有好果子吃嗎?” “我可是無外流的皆傳。” “不可同日而語。”彌太郎恥笑道。 “無禮!” “無禮?用詞不當吧。我說的不是禮節做派,而是功夫。井上,你能先冷靜一下嗎?” “岩崎君,我看錯人了。我原來聽說你在井口村人稱惡人彌太郎,也算個遠近聞名的奇人。” “是個討人厭的傢伙。” “可是,你……” “等等。要是時機到了,即便有千萬人,我岩崎彌太郎也不退縮。但是如果注定失敗,即便對方只有一個人,該逃的時候我還是會逃。” “卑鄙怯懦!” “不不,而且……”岩崎咽了一口唾沬,道,“我怕他。” 他真怕和龍馬打交道。首先,他認為殺吉田東洋的兇手並非龍馬。龍馬絕對不會幹這種行刺的勾當,他和那須、大石、安岡等不是一類人。岩崎雖然覺得龍馬有些可憎,但他同時又認為只有自己才能理解龍馬:有一點他比我好,只有一點,那就是他有一種天生的魅力。將來,肯定有很多人被他的魅力吸引。龍馬定會受到萬人的擁戴和矚目,能成大事。我卻不具備這一點,我可能只是一介武夫。 彌太郎覺得龍馬有些可憎,可能正是出於對他這一點的嫉妒。除此之外,他和龍馬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也可能正是因為這種相似,才會心生忌恨。 今天晚上,龍馬在宇和島橋留了他一命。如此算來,他又欠了龍馬一次人情。 “井上,我要回土佐。”岩崎彌太郎道。 井上佐一郎大吃一驚,道:“岩崎君,你越來越膽小了。今晚龍馬就把你嚇成這樣了?” “隨你怎麼想。”彌太郎厚著臉皮說道。他決定放棄這個任務,其實並不僅僅是因為龍馬。與井上在京坂遊歷的這些日子,他看清了很多井上沒有看到的東西。以薩長為中心的尊王攘夷派勢力如日東昇,幕府的威望卻在急劇下降。 彌太郎不信什麼主義,也不是個面對天下大事慷慨激昂之人,但是,他卻擁有一雙洞察時事的眼睛。或許那些幕府的要人、在野的論客以及自詡為志士的人,都不如這個土佐的無名小吏更具洞察力。 彌太郎的眼光並不是才練成的。二十一歲時,他就成為藩士奧宮週二郎的隨從,幾乎身無分文便去了江戶,入安積艮齋門下學習。 這個鄉下出來的愣小子,跟著私塾的師兄去江戶市中游玩,經過丸之內。這一天正好是十五,乃江戶各大名登城參見將軍的日子。 “怎樣?很壯觀吧?”私塾的師兄看著號稱“江戶特產”的大名隊伍,自豪地對彌太郎炫耀道。他拉著彌太郎去了辰口,在那裡能看得更清楚些。 二人站在路邊,看著大名一個接著一個從面前經過。 的確很壯觀。開道之聲過後,槍陣、描金的匣箱、金紋雕飾的華麗轎子和馬匹隨之而來,還有擁住主子們、用一種很奇怪的步子行走的武士。 看著這些,帶路的師兄興奮不已,說道;“怎樣?回去之後可以把這些見聞講給家鄉的人聽。” 彌太郎卻在一邊冷眼旁觀。 愚昧!幕府和諸大名的時代馬上就要結束了!他只能在心裡說道。 大名隊伍,乃是所謂江戶文化製造出來的一種極其奇怪的東西,除了來航的洋人,誰也不覺得這很滑稽。但這個從土佐的大山里走出來的彌太郎卻嗤之以鼻。以這種事情為樂的幕府和諸侯必然走向滅亡,若非自己走向滅亡,也肯定會被洋人所滅。 逆時代潮流而動總是不明智的。彌太郎在當天晚上便離開了住處,投宿到天保山中的船家客棧去了。如果彌太郎繼續做他的下橫目,日後能有三菱公司興起? 井上佐一郎留了下來。他個子矮小,有點小才,只是一介下橫目,對於時勢沒有任何看法,更沒有任何遠大志向。他的心中,只有俗吏的功利心在燃燒。捉住或者殺掉疑犯,便能得到提拔。況且妻兒還都留在故鄉,這一來便要討個前程。 土佐在大坂的藩府有兩處。一是負責土佐藩大米、海貨、紙張和木材等物資集散的西長堀長堀川沿岸的藩府。這個藩府非常壯觀,佔地一萬坪有餘,是掌管商務的官衙。 另一個最近才建成,專門負責軍事,位於住吉中村在家。這是在幕府賜的土地上建起來的,佔地一萬零七十九坪。藩府面朝海岸,整個構造與城郭無異。在土佐藩,一般將這座藩府稱為住吉陣營。 這是幕府為了防止洋人從堺市入侵而下令修建的。先前東洋為了討好幕府,投入了大量經費。五百兵士全副武裝,沿岸還設置了砲台,營中準備了從荷蘭買來的五百支槍,指揮官由家老級別的藩吏擔任。 井上佐一郎每天都從住處到住吉陣營來訪友。他在土佐時的上司小監察福富健次在陣營當值。福富是上士,在江戶修習鏡心明智流的劍法,取得了該流的資格。他受到已故東洋的提拔,是新虎魚組中的一員才子。所以對於武市一派勤王黨,他比任何人都仇恨。 “佐一郎,你聽著,總有一天,江戶老藩公一聲令下,勤王黨就會灰飛煙滅。只要你能捉拿殺害吉田大人的兇手,便可平步青雲。”他對佐一郎道。 福富這樣的東洋殘黨,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也要將兇手捉拿歸案,逼其說出幕後指使。雖然幕後主使是武市半平太這件事早已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事,但是他們需要證據。只要有了證據,武市及其同黨便能立刻成為罪人,東洋一派便可官復原職。 “小的明白。”井上佐一郎抬起頭來看著福富,點了點頭,目光裡流露出對權力的執著與慾望。 但是井上彼時還不知道,對於他們來說最可怕的敵人其實就在他們陣營內部,那就是足輕武士殺人魔以藏。 岡田以藏當時還沒有這個“殺人魔”的諢名。他開始在京洛之地對佐幕派大開殺戒,是在之後稍晚些時候。但是這時候他已經開始變得狂悍。此時他的劍術,比當年在大坂高麗橋誤襲龍馬反被龍馬制伏時進步了許多,甚至取得了師父武市半平太都沒有取得的目錄資格。 以藏用時下最流行的志士用語和腔調跟同伴商量。他雖然只是一介足輕,但也是武市的門人,因此也加入了勤王黨,言行舉止都顯出一副憂國志士的模樣。以藏沒有學問也無智慧,他只有對師父武市的一份盲從之心,算得上是武市半平太的狂熱信徒。 武市勤王黨是土佐藩下級武士的結社。如果這個結社能夠掌握實權,或許他們就能擺脫世代為下級武士的命運,再也不會被人蔑稱為“足輕”。這也是一種功利心。以藏原本就渴慕功名。 他和同伴此時在住吉陣營的下士長屋商議。 陣營分為上士居住的房間和下士(鄉士和足輕)居住的房間。下士的住處位於一座被稱為御殿的建築物右側,整棟長屋長四十餘丈,是兩層的建築。 在其中的一個房間,以藏與三個同伴談笑風生。三個同伴分別是久松喜代馬、田內喜多治和村田忠三郎,他們身上都穿著臟兮兮的棉服。 “諸位注意到了嗎,從老家來的下橫目井上佐一郎和岩崎彌太郎那二人,不知道為什麼,既不住在長堀藩府,也不住在住吉陣營,只是有時候到這裡來走走。他們的眼神讓人不敢掉以輕心。你們認為他們這次來大坂的目的是什麼?” 大家都能想得到,他們是來追踪暗殺東洋的那須信吾等三人。 “應該是查探吧。” “說得對。” “殺他們嗎?”以藏面無表情地說道。但是,他的手卻有點顫抖。這並不是恐懼,而是因為興奮。 “殺了他們,為了尊王攘夷。” 他們慎重地請示了留駐住吉陣營的藩國重臣平井收二郎。平井是上士當中少有的勤王派。他與武市交往密切,也是這次吉田東洋暗殺事件的幕後推手之一。而且他和武市一樣,成為日後政變戲劇中的主角。 “好,收拾了他們。”平井說道。如果那須信吾被捕,他們做出的一切努力很可能都會化為泡影,而好不容易讓藩國勤王的努力也將白費。 既然已經得到勤王派重臣的許可,岡田以藏便開始埋頭他的暗殺計劃。 “我要殺人了。”他興奮得簡直都快要跳起來了,“要是殺掉他們,平井大人和武市先生都會很高興。”這就是以藏的功名心。 那廂下橫目井上佐一郎同樣有自己的小算盤,他也覺得,只要將殺害東洋的疑犯捉拿歸案,自己便能夠得到提拔。勤王派和東洋派下層都沒有什麼主義和思想,他們的功名之心,不日會變為衝突。 土佐已經分裂成了兩半,甚至可以說分成了三派四派,但是目前針鋒相對的是勤王派和東洋提拔的新官僚派。 以藏知道住在住吉陣營的下橫目中也有勤王派,他們是吉永亮吉和小川保馬。 “有密事與二位商量。”以藏將自己的計劃告訴了二人,請求他們協助,“井上和岩崎雖然是二位的同僚,但這都是為了天下。” 這個盲目的狂熱信徒在興奮地宣稱“為了天下”的時候,便不會有什麼好事發生。 “好,我們幫你。但是閃田,那個岩崎彌太郎好像對這次任務感到不滿,已經擅自回藩了。” “什麼?彌太郎?算他走運。井上佐一郎還在吧?昨天他還來這裡晃蕩呢,像有什麼事。” “對,來過這裡。” “二位,我們說說如何殺他。”岡田以藏道。日後成為暗殺高手的他在殺人方面有著驚人的智謀。 “你們和井上是同僚,井上對你們不會警懾。” “對。” “要是我岡田以藏,他就會提高警懾。” “應該如此。” 二人看著岡田以藏,瞇起眼睛點了點頭。 “因此,我想請二位把他引出來。我這裡有費用。”說著,他拿出錢來。這是從平井收二郎那裡拿來的藩府公款。 與以藏就細節一番商談之後,兩個勤王派的下橫目到了井上佐一郎的住處。 “井上,我們去喝酒。”他們提出了邀請。 一個人的弱點往往能夠致命,井上的不幸就在於他好酒如命。 “兩位請客?那真是太感謝了。” 他們去了心齋橋筋。 此處有一家叫大與的飯館,頗受人歡迎。 他們喝得有幾分醉的時候,岡田以藏、村田忠三郎、久松喜代馬和田內喜多治等人裝作偶然前來,面帶微笑登場了。 “諸君都在啊,太好了。” 這裡的飯館和新町等地的飯館茶館不同,客人都不在包間裡,而是在大廳裡喝酒用飯,之間用隔扇隔開。 “岡田君。”與井上佐一郎同飲的吉永亮吉放下筷子道,“我來引見一下。這位是我的同僚井上佐一郎君,最近剛從藩國來到大坂。” “鄙人井上。”井上佐一郎輕輕地點了點頭,態度顯得有些傲慢。他的身份和大家一樣,但是因為身居下橫目一職,總會流露這種傲慢之態。 “鄙人岡田以藏。” “鄙人村田忠三郎。” “鄙人田內喜多治。” 他們各自報上姓名。他們在藩國的時候都見過井上,但是沒有打過招呼。 “他鄉遇故知啊。”岡田以藏放下劍,坐了下來,“井上,喝酒喝酒。今天我請客,小意思。” 酒一壺接著一壺端了上來。 酒葫蘆土佐人放開了肚皮使勁兒喝。井上向來被人稱為“三升酒”,眾人一陣猛灌。 “不能喝了,醉了醉了。”井上瞪大了眼,神情都變了。他原本酒品就不好,只要一醉,就會說人不是,責備他人。 “諸君認識岩崎彌太郎嗎?” “啊,太神樂啊。”有人附和道。太神樂是指獅子舞,彌太郎和那舞獅子很像。 “簡直不配當武士。”井上一一列舉了岩崎日常的言行,開始破口大罵。但他仍沒有提及二人此行的任務。 當所有人喝得酩酊大醉走出大與的時候,已經是丑時了。 “井上,我們送你到九郎右衛門町的住處吧。” “嗯。”井上傲慢地點了點頭。 六人圍住井上,故意踉跑著往南走,經戎橋過了道頓堀川,沿著河邊往西緩行,快到九郎右衛門町的時候,周圍已經沒有行人了。 岡田以藏向眾人遞了一個眼色,然後說了一句:“啊,醉了醉了。”說著便撲了上去,右手一把扼住井上的脖子。 井上很快癱軟在地。 久松喜代馬拔出井上的腰刀,斜斜刺進了他的腹部。 井上的屍體被扔進了道頓堀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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