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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二二、龍馬脫藩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0128 2018-03-16
坂本龍馬開始做脫藩的準備。 脫藩需要錢,他還想要一把好刀。脫藩之後,不再受到藩國轄制,將成為一個天涯孤客。要保護自己,只有腰間的一把刀。 龍馬家不愧是城下數一數二的富豪武家,家裡秘藏著一把最上等的寶刀“紹寶羅助廣”。權平警惕龍馬脫藩,在刀櫃上上了鎖,他沒辦法拿出來。該怎麼辦呢?他去了才谷屋。 才谷屋兼營銀號和當舖,是城下三大富商之一。他們是坂本家的本家,和坂本家的府邸連在一起,北門是坂本家,南門為才谷屋的店門。 “伯父在嗎?”龍馬喚一聲,走進房內。站在賬房裡的大管家與兵衛小心翼翼地眨了眨眼睛,道:“坂本少爺。” 幾天前,權平來到店裡,一再叮囑:“大家聽好,龍馬早晚會來要錢要刀,可不能聽他的話。”

“主人現在被藩廳的稅官叫去,不在店中。您有事嗎?” “伯母呢?” “在。但是偶染風寒,正在歇息呢。” “我沒什麼重要的事,你能把刀庫的鑰匙給我一下嗎?” “這……這……” “拜託了。我就在裡面喝喝酒,你給我。”然後他便跑進屋,讓丫頭端上酒,等伯父回家。很快天便黑了。 才谷家家風寬鬆,可能是因為在這裡比較放鬆,所以成為一家的女人聚會之所。這一天,龍馬堂奶奶阿市婆婆帶著侄女久萬和孫女菊惠一早便來到這裡,此刻她看到龍馬,招呼道:“哎呀,真是稀客。”女孩們也圍著龍馬,給他倒酒。 阿市婆婆其實已經知道龍馬今天為什麼來這裡。因為權平向很多親戚說過龍馬的事。 “我想看看刀庫。”

“小龍,你啊。”阿市婆婆板著臉。女人過了五十,就變得目中無人。 “你應該不會不知道,按照才谷屋的家法,是不能點燈進倉庫的,你明天早晨再來吧。” 龍馬故意裝出側耳傾聽的樣子,點著頭,心裡卻暗道:胡說什麼?他一句也沒聽進去。 不久,伯父八郎兵衛回來了。 “龍馬啊。”他一見到龍馬,臉色就變了,他從侄子權平那裡聽說龍馬可能會犯脫藩大罪。 “什麼?你要到刀庫去看看?不行不行。我們一個普通百姓家,沒有什麼好東西。你不打算娶下我們四小姐為妻嗎?我聽說她對你可是癡心一片啊。” “我不要老婆。”龍馬嚴肅地說道,“伯父,我不要老婆,您能把刀給我嗎?” “我可沒什麼好刀。” 這是在說謊。才谷屋乃是城下首屈一指的當舖,貸給藩府很多錢,有時候也會貸給藩士。有些相當有身份的藩士把長刀和其他武器作為抵押放到這里之後,因為沒錢贖回,便留下了。僅僅這些東西就數不清。龍馬早盯上了這個。

“你到底要刀做什麼?現在佩戴的長短雙刀不挺好嗎?” “我就是想要了。伯父,您的倉庫裡有一把吉行吧?” 陸奧守吉行雖然是一把新刀,卻是一把寶刀。這是由寬文年間的一個鑄刀師鍛造的。此人原本是奧州人,在大坂成名,後來被土佐藩邀請,移居高知城下。他主要打造丁字亂刃,打過很多名刀。 “沒有吉行。”八郎兵衛把龍馬推了出去。 回到家,龍馬看見權平一臉緊張地等著他。 “龍馬,你去才谷屋做什麼?” “去轉轉,去轉轉。” 他逃回自己的房間,倒頭便睡。這樣被人四面八方監視提防,他感到渾身不自在。未幾,他迷迷糊糊地打起噸來。 大概過了一個時辰,突然好像有人進來,龍馬跳了起來。房間裡一片漆黑。進來那人手裡拿著蠟燭,用它點著了屋裡的燈。是姐姐阿榮。

“原來是姐姐。”龍馬一臉不高興地小聲說道。 不知道為什麼,不僅是坂本家,他們一族人似乎都盛產女子。龍馬有三個姐姐。大姐千鶴,嫁到城下的鄉士高松家,現在已經是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的母親。三姐就是對龍馬疼愛有加並把他撫養成人的乙女。兩個姐姐中間就是這個叫阿榮的二姐。她是一個不幸的人,曾嫁到門第相當的鄉士柴田家,但是後來離了婚,回到娘家。 龍馬是坂本家的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和二姐年齡相差很多,姐弟倆幾乎沒有往來。這個姐姐有什麼事?龍馬疑惑地看著阿榮。 她身段苗條。人們甚至懷疑她和被人稱為“坂本家的門神”的乙女不是親姐妹。她長得最像龍馬十二歲時便去世的母親幸子。 “龍馬,你在找刀?” “這您都知道了啊。咱們家里女人多,要是有件什麼事,就像火燒枯野一樣啊。”

“誰也不會往外傳的,傳出去就會被治罪。” “為什麼?” “你是打算脫藩吧?” 龍馬故意撓了撓頭,訕笑。阿榮並不笑。 “我知道。這對於坂本家、高松家、山本家、才谷屋、岡上家等親戚家都是一件大事,你脫藩將會給他們帶來很大的麻煩,你不知道嗎?” “我還不至於那麼粗心。” “你自己也一樣。你要是脫藩,就再也回不來了,就一輩子也見不到你哥哥姐姐,還有你疼愛的侄女春豬了。自然,家裡也不會給脫藩人寄錢,如果暴屍野外,也沒人管。這些你都想過嗎?” “唬死我了。”龍馬已經抬不起頭來。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和老實的阿榮姐姐面對面,聽她說教。 “你想好了嗎?” “我是個男人,為了心中志向,即便暴屍野外,也無所畏懼。”

“那我明白了。” “姐姐,您能原諒我嗎?” “當然能。而且,我把陸奧守吉行送給你。” “姐姐您……” 為什麼在她手上?龍馬半信半疑。 “我有一把。但是我先告訴你,這既不是坂本家的,也不是才谷屋家的,是我自己的。” “真沒想到姐姐竟然有陸奧守吉行。” 阿榮這才笑了起來。她沒有說謊。但是因為把陸奧守吉行送給了龍馬,後來她遇到了很大的麻煩。 阿榮離開了一會兒,然後便抱著一把長刀回到了龍馬的房間。 “啊,就是這個?” 龍馬一把從阿榮手中奪過刀,拔了出來。刀身湛藍清澈,刀刃是陸奧守吉行特有的於字亂刃紋,豪氣十足。 “二尺二寸。” 這種大小,對於普通身長五尺二三寸的武士正合適。

“正好。”龍馬揮舞了一下。像他這種大個子,二尺三四寸甚至二尺六寸的長刀也使得來,但是不知為何,他卻偏愛短刀。這把刀正合他的心意。慎重起見,他卸下釘子,檢查了一下柄腳,上面刻著製刀人的名字。 “果然是陸奧守吉行。但是姐姐,您為什麼會有這把刀?” 阿榮看起來有些悲傷。 “這是柴田老爺給的,說是讓我留個念想。” “柴田姐夫給您的?” 實際上,此人已經不是他的姐夫了。柴田義秀乃阿榮前夫,二人現在早已各奔東西了。龍馬不太清楚阿榮為什麼回到娘家,但他至少知道不是因為夫妻感情不和睦。他們很相愛。離異的理由,好像是婆媳不和。所以柴田義秀送阿榮回娘家的時候,把這把陸奧守吉行送給了她。龍馬有些想不通。 “那,姐姐,這對於您來說,應該比命還重要啊。”

“不,我現在形孤影只,沒有了丈夫,留著它……”說著,她低下了頭,“又有何用呢?與其讓這把刀作為男人送的念想留在我這個女人的衣櫥裡睡大覺,還不如送給你。你總有一天會變成一條龍,會駕雲騰空,它掛在你的腰間才最合適。” “我明白了。那我就收下了。” 龍馬日後脫藩後,藩府通過調查,弄清這把柴田家的寶刀是阿榮所送。柴田知道之後,大怒,他找到坂本家,責備阿榮:“你為何要把我留給你的念想送給別人?!”阿榮當晚便自殺身亡。 上天為了把龍馬推向天下,讓他的一個姐姐離開夫家,另一個姐姐自殺身亡,這都是命中註定嗎? 幾日後,龍馬突然來到武市家中。 “有一陣子沒看見你了。”武市有幾分想念他。他已經隱隱約約有了預感,龍馬今天是來道別的。

關於脫藩的事,龍馬對武市隻字未提。想要“全藩勤王”的武市如果知道這件事,定會想盡辦法阻止他。如果龍馬離開,對於他無異於失去一隻臂膀,還會給他的計劃帶來不好的影響。 “龍馬,你今天神情古怪。” “是嗎?”龍馬摸了一把自己的臉。他心裡也很悲傷。一旦脫藩,他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這位肝膽相照的朋友了。 “武市,計劃有進展嗎?” “有進展。殺了吉田之後,參政、執政、大監察和郡奉行官的人選都已經基本確定。” 武市列舉了一些人選的名字,除了小南五郎右衛門和平井收二郎之外,都是昏庸無能的守舊門閥中人。武市自己因為身份低微,沒有入選,他大概是打算在幕後操縱。 “這些人怎麼都好像是從雜貨舖裡搬出來的呢?”

“咳,這也是沒辦法。但是,老藩公的兄弟民部等人,已經催了好幾次了。” 山內民部是藩公同族,在山內家屬於少有的頭腦清晰、眼光犀利之人。他和容堂、典範不同,無須承擔為政之責,因此在私底下支持武市的勤王計劃。 “兄弟要拉弓射老藩公和藩主?這簡直就像是說書人講的禍起蕭牆。”龍馬笑道,但心中卻想:武市你真傻。即便暗殺成功,老藩公現在人在江戶。而且,把吉田提拔上來的就是老藩公本人,他在所有諸侯當中才華出眾。雖說已經退隱,豈能對藩內政變坐視不管? “武市,你聽著,即便暗殺、政變成功,江戶的老藩公不認可,那該怎麼辦呢?到時候你是想把矛頭對準老藩公嗎?” “渾蛋,真是大逆不道。成功之後,我會立即赴江戶,說服老藩公。” “他可比你還有學問呢。而且,他和現在的藩主不同,十分雄辯。更何況他性情固執,從來聽不進別人的話。武市兄,我最後再忠告你一次。” “你儘管說。” “拋棄土佐,脫離藩籍。” “脫藩?”武市瞪大了眼看著龍馬,“龍馬,你該不會是想脫藩吧?” “不,不脫。”龍馬說完,突然悲傷地唱起歌來。 土佐參政吉田東洋遭武市的勤王黨暗殺是在文久二年(1862)四月初八夜裡亥時之後。 這天從傍晚開始就淅瀝瀝地下起了雨,到了晚上,天依然很暗。從城下傳來杜鵑的淒慘叫聲。 東洋在城內。按照慣例,這天是他給年輕的藩主上課的日子,講的是賴山陽的《日本外史》中關於織田信長“本能寺之變”一段,這似乎暗示了東洋自身的命運。 吉田東洋不僅僅是一個門閥重臣,還有著淵博的學識。在講到信長自殺的時候,他拿著《日本外史》,繪聲繪色地為藩主展現出一個活生生的信長。同時,他也談到叛臣明智光秀的為人和他的痛苦。 年輕的藩主聽得津津有味。在一邊陪讀的由比豬內、市原八郎左衛門、後藤象二郎、福同藤次、大崎卷藏後來都回憶說,彼時的東洋比平時更有激情,講得繪聲繪色,宛如當時情景就在眼前。 講課之後,藩主賜酒。東洋喝得酩酊大醉。 “今晚的講義真是精彩。”年輕的藩主說道。東洋滿意地點了點頭。 “藩主不日即將出府,這怕是最後一次了,因此講得多了些。” 武市半平太接到吉田晚上將到城中給藩主授課的消息。 “講義之後,藩主會按慣例賜酒。他從城中出來,應該是在戌時過後了。”武市對刺客們說道。 刺客的人選為那須信吾、安同嘉助和大石團藏三人,另有河野萬壽彌負責善後。 按照計劃,如果暗殺成功,三個刺客將暫時聚集到城下長繩手的觀音堂。河野在那裡等著,接收吉田的首級,並且將三人準備逃亡用的盤纏和裝備放進觀音堂。 那須信吾檢查了一下大刀,突然奔了出去。 “還有些時間,我先去街上轉轉。” 天下著雨。那須去了家老深尾府上的長屋,找到住在那裡的十九歲的侄子。這個侄子便是日後的田中光顯。他後來也脫藩,各方奔走,在維新後成為所謂的建國元勳,於昭和十四年去世,享年九十七歲。此時,他從佐川鄉下出來,在武市的學堂學習。 那須抖了抖傘上的雨水。 “顯助,來。”那須讓侄子到土間,“你聽著,我要告訴你一件大事。你雖然還小,但也是個男人,此事當守口如瓶。今夜我要去刺殺參政吉田東洋。” “啊?!” “笨蛋,小聲。這事我沒有告訴岳父,也沒有告訴你嬸嬸。殺了東洋之後,我要盡快把這個消息告訴一個人,那就是代代扶持我們貧窮鄉士家的深尾鼎大人。他被東洋排擠方才遭到軟禁,故對吉田東洋痛恨有加。你能回一趟佐川,把事情告訴他嗎?” “埋伏在哪裡?” “城下帶屋町。” “時間呢?” “今晚。你明天天亮之前就到現場去看,確認屍體和血跡,然後直接回佐川。你人還小,途中即使被人看見,別人也不會生疑。” 顯助渾身顫抖,有些不知所措。 關於這一段,田中光顯於九十四歲時口述自傳中有提及,應該比較可信: 東洋於亥時從城中出來。 “哎呀,醉了醉了。”他在御殿的玄關口接過手下遞來的傘,嘩啦一下打開。周圍黑暗而潮濕。 手下打著燈籠在前面帶路,主從走下城內的石台階。東洋像往常一樣帶著兩個隨從,一個是年輕武士,一個是下級僕人。 下了石階,幾個年輕的武士圍在東洋周圍,多是白天的一些陪讀者,如後藤象二郎、市原八郎左衛門、福岡藤次、由比豬內、大崎卷藏等,他們都是東洋費居時的弟子。東洋官復原職之後,把他們提拔為新貴。 “大人……”福岡藤次把傘往旁邊一斜,笑道,“您的講義越發精彩了。信長公在本能寺的最後時刻,對於一代英雄,真可以說是戲劇般的壯美結局,淒慘中卻帶著壯美。剛才聽了您的一席話,那情景彷彿就在眼前呢。” “哦?”吉田東洋慢慢地在雨中走下台階。聽人這麼贊自己,說實話,他心情不錯。他自己也覺得今天的講義有一種入神的心境,效果比預期的還要好。 “我也很喜歡那一段。英雄的一生就是一首壯麗的詩。我想著信長公的一生,感覺自己就成了在本能寺通紅的火焰中揮舞著心愛長槍的英雄。” “主公也很滿意啊。”大崎卷藏低下頭。由比豬內接過話頭,圓滑地誇道:“作為藩主去江戶參勤的送別之儀,真是再好不過的了。” 吉田東洋一行走出城門,到了大路。雨下得更大了。 “大人,我們就此告辭了。” 福岡、由比與市原都與吉田東洋分手。他們出了大路,馬上向南拐,東洋身邊只剩下大崎和後藤。 走過學館門前,然後向南一拐,就到了東西方向的帶屋町路上。後藤和大崎的家還要繼續往南走。東洋要回家,要在帶屋町的路口東拐。 “大人小心些。”年輕的後藤象二郎說道。象二郎是東洋的親戚,性情粗獷奔放,日後成為土佐的參政,在龍馬的勸說下從佐幕派轉向勤王派。這個時候,他卻沒有任何預感。 東洋最終只和一個手下及一個僕人前行。他左手握住傘柄,防止雨水打濕衣服,慢慢地向前走。 三個刺客就埋伏在十幾步的前方。他們都用布蒙住臉,穿著農民的蓑衣,在人家門後或者牆後的暗處。 性急的大石團藏急起來。這時他的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不知是蓑衣裡面有跳聖,還是人在這種時候會如此反應,反正他全身發癢,開始不斷地撓。 安岡嘉助埋伏在一個叫做前野久米之助的上士家牆邊。他的髮髻已經濕透。雨水不斷地流進他的眼睛、鼻子和嘴裡。他蹲在那裡,小解了好幾次。而且,每次都只能解出來一點點。每次解完之後,很快又會有尿意。 那須信吾盤腿坐在前野家的簷下,用一條舊手巾蒙著臉。鄉下的妻子和兩個兒子不斷地浮現在他眼前,他瞪大眼睛咬著牙,可是妻兒的樣貌揮之不去。以後再也沒有相會之期了,老岳父應該能好好照顧兩個孩子,把他們撫養成人。他一邊嘆息,淚水不斷地從一雙無神的眼睛中流下來。 孩子沒有父親,也能長大成人。他用胳膊擦了好幾次眼淚。岳父雖然是個窮鄉士,但是多少有些地,而且還有一家教授槍術的鄉下武館,不會因為生計發愁。 一抹燈籠的光亮出現在帶屋町一丁目的十字路口。大石團藏首先發現光亮。他扔掉身上的蓑衣,只著黑木棉的紋服和小倉袴,長刀的刀穗則十字交叉。這把刀是他家家傳的寶刀天文佑定,乃是備前長船鍛造,長二尺三寸,寬六分,亂刃,刀柄半卷,刀鎊為土佐明珍所製,刀鞘朱色。 大石團藏拔出刀跑了出來,安岡緊跟其後出來。 那須信吾也從門前飛奔而出。他沒有著袴,衣服的下擺撩起,屁股都露了出來。大石團藏砍熄了東洋隨從的燈籠,四下頓時一片漆黑。東洋的隨從與僕人撒腿就跑,大石與安岡分不清面目,立時追了上去。 “刺客!”東洋發一聲喊。他的劍術學的是神影流,並取得了皆傳的資格,絕非花拳繡腿。他腰間長刀也不是一般重臣所用那種華美無用之物,而是一把利刃。這是他特意讓住在高知城下南奉公人町的名匠行秀打造的長達二尺七寸的豪刀。刀刃很寬,徑寬適度,很有長刀之風。使用這種長刀的人,必須身材高大而強壯。若是在馬上倒無妨,平常佩戴則不太合適。只是東洋好戰國之風,他覺得長刀就是用來斬殺身著鎧甲的武士的,也才有凜凜威風。 那須信吾將刀高高舉過頭頂,朝著東洋撲了過去。 “元吉受死!”他剛喊了一聲,腳下一滑,險些摔倒,“我為了天下前來誅殺你!”話畢落刀。 東洋來不及拔刀,只好用打開的傘擋那須信吾的刀。 那須信吾砍斷了東洋的傘,劈到東洋肩上,但是傷口不深。 “暴徒,報、報上名來!”東洋喊著,甩掉高跟木屐,赤腳往後跳出三步。他終於拔出刀來。 “你與我有何仇?” “替天行道。”那須往前進一步,掄起大刀砍下去。東洋接住這一刀。兩刀相撞,火花劃破了黑暗。 東洋猛地往前進了一步,使出神影流獨特的突擊法,喊道:“哪裡的窮鄉士?” 二人又激鬥了幾個回合。 那須逐漸處於劣勢。雨水無情地打在臉上,流進眼中。 “找死的東西!”東洋氣勢逼人。 周圍都是上士的府邸。他們應能聽到東洋的喊聲,但是四下一點動靜都沒有。黑夜亂世,誰想捲入這是非不明之中? 這時大石團藏和安岡嘉助踏著地上的水花跑了回來。東洋心頭一驚。 安岡看著東洋的後背,好似一座大山。東洋巍然不動,與正面的那須信吾對峙。 安岡開始顫抖起來。他舉刀砍了下去。他右膝向前,頭前傾,腰卻後曲。他忘了平常練得爛熟的刀法,用這種地痞似的持刀姿勢,喊了一聲,朝著東洋後背砍了下去。 東洋轉身,用刀擋住。安岡一個踉蹌,搖晃著往後退了兩三步。 周圍一片漆黑,東洋若想逃命,這一瞬間乃是個絕好機會。 儘管敵人不僅安同一個,前有那須,後有大石,但是他本來就要強好勝,認為凡事皆在掌握中。他的性情給他帶來了滅頂之災。 “渾蛋!”東洋揮刀朝著安的後背砍去。 “東洋!”大石一見,急用天文佑定砍向東洋後背。東洋後背被砍裂,血如泉湧,側倒了下去。大石因為用力過猛,連路上的石頭都砍裂了。 正面的那須信吾看準時機,大喊一聲:“吉田,為了天下,成佛吧!”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砍了下去。這一刀結束了東洋的生命。那須信吾急喊:“嘉助,首級,取下首級!” 安岡嘉助走近屍體,揮起長刀,但周圍沒有一絲光亮,看不准部位,一刀下去才發覺。失手了,刀刃碰到下巴,沒能把首級砍下來。 血腥味開始在周圍瀰漫。他試了好幾次,才終於砍了下來,用白棉布將首級裹起,遞給那須。這塊布是忙亂中拽下的兜襠布。後來,武市為此大怒,斥責他們不知武士之禮。 那須、大石和安岡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窮鄉士,哪有錢去買新棉布? 平常裹著豪華的絲綢,連穿在裡面的長袍都用大紅綢緞做的吉田東洋,嚴格區分等級之差,甚至說上士就應該奢侈,鄉士只能穿棉布。真是諷刺。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有一天他的首級會被窮鄉士砍下來,裹在一塊破兜襠布里。 那須三人在雨中飛奔。有兩三條野狗聞到了血腥味,不斷撲向抱著首級的安岡。安岡感到害怕,為了躲開那幾條狗,飛快向前衝,幾乎腳不沾地。 此時龍馬已經離開高知了。在武市等人暗殺東洋的半月前,也就是文久二年三月二十四,他趁夜離開了土佐。 權平天生膽小,卻也大大咧咧的,無論做什麼事都不緊不慢。大概過了五天左右,他才問道:“哎,阿榮,最近沒見龍馬在家,他到哪裡去了?” 阿榮早就已經註意到龍馬不在家了。她心中明白,嘴上卻說:“是啊,也許去下才谷屋了。” “貪玩。”權平還是擔心。身體肥胖的他穿上紋服,佩上刀,道:“我去找找他。”他到城下的親戚家,挨家挨戶地去找龍馬。 大概是因為太胖,走路都有些困難。他雖然才四十九歲,已經現出衰老之態,像個老人了。 我也將不久於人世了,這個溫和的長兄暗道。但是至少,他要保護家門名譽。這也是繼承家祿的當家人的責任。 他首先去了妹妹千鶴的婆家高鬆順藏家。 “千鶴啊,”他一進門就問,“龍馬沒有來這裡嗎?” “大哥,沒有啊。”千鶴回道,“哥哥,不會是脫藩了吧?”權平心下一涼,離開高松家,接著又去了上才谷屋、下才谷屋、中澤家、土居家,到了鐮田家的時候,他開始感到有點暈。他出了很多汗,用來擦汗的手帕都能擰出水來。雖然才三月末,但已和炎夏無異。 他一無所獲地回到家,見一早便去山北村乙女家中打聽龍馬消息的老源頭已經回來了。老源頭道:“老爺,山北也看不見二爺的影子。” “哦?”真的走了。權平茫然。 他與龍馬相差二十歲,他疼愛這個弟弟勝於獨生女春豬。此時,龍馬幼時的很多情形浮現在眼前。要是脫藩,就再也回不來了,他眼中頓時噙滿了淚水。要是知道他非要脫藩不可,我就把家傳的寶刀給他算了。這小子拿著那把鈍刀,路上多危險啊,讓人掛心。想到這裡,他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老源頭說了從才谷屋家的僕人口中聽說的一些事。 “什麼?”權平盯著老源頭,道,“龍馬上才谷山了?” “嗯,老爺。才谷屋的僕人豬七親眼所見。” “什麼時候?” “五天前,也就是二十四,櫻花剛開了七分。” 才谷山是城外才谷屋家私有的山地,是個小山岡,有一條窄窄的石階通往山頂。山岡上有個祠堂,裡面供奉著坂本家的先祖明智左馬助的靈位和一尊叫和靈山的神。總神社是伊予宇和島城下的和靈明神,這個才谷山的和靈山神就是請靈。 此處不是鄉里共有的神社,而是屬於坂本一家的祠堂。坂本幾代先祖為了祈禱坂本家代代繁盛,無災無禍,而在這裡建造了私家神社。 “龍馬如何打扮?” “二爺當時背著葫蘆。” “葫蘆?” “是,老爺,那……”老源頭慎重地說道,“應該是去賞櫻吧。” “我知道,我知道。”權平也陷入了深思,“有人跟他在一起嗎?” “是一個人。” “但是現在賞櫻有點晚啊。才谷山上的櫻花開得早,都已經落了吧?” “都已經落了,老爺。” “那他背著薪蘆幹嗎?” “這個不知……”老源頭還在苦思,權平卻已經推測到原因了:龍馬真的要脫藩了。 脫藩之際,他到才谷山上去和祖先道別。若非如此,平素最討厭神道的他,怎麼可能到才谷山去拜神呢? 事實正是如此。龍馬在脫藩的那一天,爬到才谷山上,走進祠堂,盡情地喝了酒。 “明智左馬助祖爺爺啊。”他在心中呼喚著祖先之靈,然後喚了一聲和靈山神,祈禱道:“人生苦短,請保佑我乾一番大事業吧。” 他下了山,與隱在山腳下農家的澤村總之丞會合。澤村總之丞和吉村寅太郎已經脫藩。這次他們是為了勸說龍馬一起脫藩,才暗中回來的。 “龍馬,換上旅裝。” “不用,我背一個萌蘆就行。” 龍馬盤纏袋中裝著從一個叫廣光左門的親戚那裡借來的十兩金子,腰間佩戴著姐姐阿榮送給他的陸奧守吉行。但是,他甚至沒著袴。 “只穿便裝?” “嗯,這樣才不會引人注意。” “就這麼辦吧。” 到了晚上,他們便翻過了山。 脫藩就是爬山,尤其是在土佐。在土佐的北部,險峻的四國山脈貫穿東西。要想從土佐境內出去,就必須翻越四國山。大路上有崗哨和往來的行人,甚至連民家都不能住,因為可能走漏風聲。因此,他們只能走小道。他們必須沿著山岳溪谷,像山賊土匪一樣連夜奔到伊予邊境。 “龍馬,先到禦岳的山頂上去怎樣?”澤村總之丞說道。他脫藩時已經熟悉了這條路。 “好。”龍馬穿著便裝,把衣服的下擺攏到臀部,腳上穿著草鞋,裹著裹腳布。 他們趁著天黑,趕到高知城西北方向的山上,此後行路就變得非常艱難了。他們沿著山腹,順著岩石,拽住葛藤,終於到了禦岳的山頂上。 “你還能走嗎?”龍馬不斷地回頭看看澤村,澤村的腳下功夫不行。 “沒關係。” 半個月之後,暗殺了吉田東洋並已脫藩的那須、安岡和大石三人,也是從這裡逃走的。那須信吾後來在寫給故鄉的兄長濱田金治的信中,描述了當時脫藩的情景:“(前略)沿大平路抵禦嶽山頂時,谷中櫻花盛開,與高根殘雪爭奇鬥艷。一路不停,即便到了森村,也不投宿人家,只是吃些乾飯。過了高瀨村,然後最終到了別枝村,穿越德道關。從澤渡乘船,黃昏前終於到達久萬山的岩川,方才投宿。” 這也是龍馬走過的道路,但龍馬比他們早半個月出走,那時春寒料峭,山上的積雪還沒有化,這讓人難以忍受。 到了別枝村,他們遇到了雪崩,一不小心跌落到谷底,澤村還崴了腳。 於是,龍馬背著澤村從谷底爬上來,然後繼續背著他,踏著積雪,一直往西。 “有勞,有勞。”澤村說著,在龍馬背上大哭起來。他和龍馬不同,他愛讀書,尤其擅長數學和英語,日後成為龍馬屬下的海援隊士官,出力不小。可惜在維新前夕,他在長崎錯將一個醉漢當成盜賊射殺。後來查明那個醉漢乃是薩摩藩士川端半助。澤村擔心海援隊和薩摩藩的關係因此出現齟齬,雖然薩摩加以勸阻,但他還是切腹而死。 他一邊將刀刺進腹部,一邊還笑著對朋友說:“與其躺在病床上呻吟,與藥罐為伴,不如這樣結束生命更加壯烈。” 後來,在長崎的西山上,還有澤村總之丞的墓。墓碑上長滿了青苔,寂寞地躺在山中。 龍馬脫藩是在文久二年三月二十四,東洋遭暗殺是在四月初八。 然而藩中的上士卻紛紛傳言:下毒手的人可能是坂本權平的弟弟。他們之所以這麼猜測,最大的理由就是龍馬乃是城下最了得的劍客。而且,在土佐的年輕鄉士當中,他和武市半平太是群龍之首。因此,脫藩的龍馬受到懷疑自是理所當然。 也有人為他辯護:在吉田被暗殺之前,龍馬就已經脫藩了。 同時也有人認為,出走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表面上做出脫藩的樣子,實際上還藏於城下,然後暗中發起行動。 東洋講課時在殿中陪讀、出城後在護城河邊和東洋分開的大崎卷藏時任大監察官,況且,他還是東洋的門生,受到東洋的提拔,年紀輕輕便被委以重任,他當然比其他人更加仇恨暗殺者。 藩中稱這些被東洋提拔上來的新貴為“新虎魚組”。這些人失去了東洋,一時受到相當大的打擊,因此復仇之心也就非常強烈。他們每天晚上聚在大崎家中商議。 “吉田大人被暗殺前後,脫藩的人以坂本龍馬為首,還有那須信吾、大石團藏和安岡嘉助,一共四人。下毒手的肯定就在這四人當中。” 他們鎖定了目標,決定馬上派出下橫目前往其他藩國進行嚴格搜查,只是就在行動之前,大崎卷藏被免職了。 武市在幕後操縱的政變發生了。 藩府當中的東洋一派幾乎全被免職,之後,先前就被東洋排擠出去的家老和門閥們,如山內下總、桐間藏人、深尾丹波、小八木五兵衛、五藤內藏助、山內大學這些散發著一身霉味的人,重歸高位,而且上士中少見的勤王派小南五郎右衛門和平井善之丞則當上了大監察官。 此時的藩主只有十七歲,幕後的武市自然得以百無忌憚。 “全藩勤王的目標實現了!”武市非常高興。但是,世間之事並不像他想的那樣順利。 還有隱退江戶的老藩公,人稱“諸侯之虎”的山內容堂。他一向仇視勤王黨,一聽藩內發生瞭如此巨變,頓時勃然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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