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龍馬向藩府提出的出行之請,很快獲准。此行的目的是前往贊州丸龜城下,與人切磋劍術。其實他的真正目的是要從丸龜直取長州,在萩城城下與長州勤王志士會合,查訪倒幕運動實況。
行萬里路,親眼所見,方能知真偽。這是不喜讀書的龍馬自然而然奉行的法則。
武市整日像念經一樣念叨長州,但長州到底如何,只有去看看才知道。即便武市能夠按照自己的計劃成功地讓全藩團結起來,加入倒幕運動,但是如果長州沒能統一意見,必然會被幕府各個擊破。
十月中旬左右,龍馬到了贊州丸龜。丸龜乃京極氏五萬一千五百石封地的城下町,主城蓬萊城,小巧美麗。此地的商家店鋪,看起來也比土佐優雅有風情。
雖然只有五萬石,但不愧是諸侯名家,其城下町就是不一般啊。龍馬在本町的大道上走著,感嘆不已。同在四國,土佐卻十分粗野。真不可思議。龍馬從二十四萬石的城下過來,反而覺得自己的家鄉土氣,這可能是因為贊州受到京都一帶風俗的影響。
龍馬走進一家酒館。
“老闆!”
“來了。”
龍馬一看,是個穿著乾淨利落的小巧女子,跟這邋遢的酒館有些不太相稱。
“你叫什麼名字?”
“阿初。”女子爽快地說道,“您是土佐的武士老爺吧?”
“能看出來嗎?”
“從口音能聽出來,長相也能看出來。”
“長相?”
“都長得像金槍魚。”
“哈哈。”
龍馬有點喜歡這個阿初了。
“要是老闆在,我想問問,你們這裡劍術最厲害的是哪一位?”
“第一當然是住在土居町的藤澤玄齋先生,然後是藩國劍術教頭矢野市之丞先生,剩下的就是掄大棒的了。”
“真是個刀子嘴啊。我也是土佐掄大棒的,能去跟他們比試嗎?”
“哎喲喲,這事兒,我一個酒館的跑堂丫頭哪裡懂呢。”
“不錯。”龍馬大笑道,“我且問老闆。他何時回來?”
“我就是這裡的老闆。”阿初平靜地說道。
“哈哈,你?”
看起來才十七八歲的樣子,怎麼會是老闆呢?但她顯然不是個普通女子,神釆飛揚,身段敏捷,雖然人在讚岐,長得更黑一點,卻能稱得上具有江戶女人的風範。龍馬受姐姐乙女影響太深,非常喜歡這種干練的女子。他笑了。
“有什麼奇怪的?我父母死得早,雖然這個店很小,但是扔了也怪可惜的,所以就經營起來。”
“不,很氣派的酒館。”
“是嗎?”
終歸還是女人。她看起來很高興。雖然很精明,但是從她的笑臉能看出一派純真,她的臉上沒有一絲歲月留下的油滑。像是對她動心了,龍馬暗叫不好。
酒端上來了。龍馬一口氣乾了一杯。 “聽說贊州有商船通往京都,獲利頗豐,人們都擅長經商。商家都說,贊岐的男人、阿波的女子。”
“是讚岐的男人、阿波的女子、伊予的學者、土佐高知的鬼武士。”
“對對,竟有高知的鬼武士一說,豈有此理。”龍馬苦笑道。
這話論及四國四州人各自的特色。贊岐的男人擅長經商,阿波的女子很迷人,伊予人更擅長讀書而不是習武,與這三個地方的人比起來,土佐人簡直就像異類,質樸粗蠻。在戰國時代,在土佐興起的長曾我部帶著手下的士兵,翻越四國的高山峻嶺,侵入其餘三州,很快便以武力征服整個四國。一言以蔽之,土佐便是讓四國的其他三個州感到恐懼的入侵者。
“要不要喝一杯?”
“嗯。”阿初爽快地舉起杯子。
所幸已經過午,店裡並無其他客人。
“喜歡喝酒嗎?”
“非常喜歡。”
“那你去溫兩升酒,我們一人一升。”
“一升?果然是鬼武士。”
到了傍晚,阿初已經喝得站不穩腳。她一直努力打點酒館生意,從沒在白天喝過這麼多。她大概也與龍馬一見投緣。
到了晚飯時分,一些在城下武館習劍的門生模樣的人陸陸續續來到酒館中。一些木匠、泥瓦匠和行者也來到店中。
“阿初。”
“阿初。”
所有的人一來到酒館就高呼阿初的名字。店裡的習慣,是第一杯酒由阿初來斟上。大半客人都是為了這個才來。但是此次,阿初只是漫應一聲“就來”,仍舊不離龍馬左右。
人們都用怨恨而揣度的眼神看著這個異鄉人。 “他是何人?”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頭髮好像已經有好幾天沒梳,兩鬢的頭髮翹了起來,就像是衣衫襤褸的不動明王般。但是他的那張笑臉甚至讓男人都為之心動。
是土佐人,從口音能判斷出來。土佐方言不像江戶和京都一帶的方言那樣抑揚頓挫,而是每一個發音都很清楚,甚至很難區別的音都能區分開來。
“趕路的武士,”一個地痞模樣的人將手放在懷中,散漫地走了過來,“你該不是把阿初包下來了吧?”
龍馬冷不防將手伸進那個人懷中。
“哎喲!”
龍馬抓住了他的手腕,掏出一把白色刀鞘上沾滿油污的短刀。 “你就握著這種東西跟人說話?”
“臭小子。”
“你別逞能。我聽說贊州丸龜城下町是個禮儀之鄉,我剛來寶地,難道這就是你的見面禮?”
龍馬僅僅是抓住了那人的手腕,但是那人卻好像很疼的樣子,擰著身子道:“放、放開我。”
“叫得可真響亮啊。”龍馬左手打開酒瓶的蓋子,道,“怎麼樣?喝一杯吧。”他把酒瓶遞到男子左手中。那人拿過來就往龍馬臉上砸去。龍馬一轉頭,酒瓶砸到了對面牆上。龍馬放開了手。男子往後一個倒仰,踉蹌撞到了一個正好進門來的劍術學生身上。
“幹什麼!”年輕武士們無不動怒。他們就等著打架。
“敢撞我,實在無禮。”
“大意了。抱歉。”
“有膽報上名來。”
“土佐坂本龍馬。”
眾人無不變色。只要是學劍的,無人不知龍馬大名。
但是,他們無一個明事理的,仗著人多勢眾,繼續逞威風。
“什麼?土佐的坂本?”一個武士把胳膊抱在胸前示威。由此看來,這些人有來頭,說不定還有黑道的。
“各位爺,我在這一帶,人稱土器德。讓我來會會這位。”
龍馬失笑。有一條叫土器川的河流經這裡,大概是生在這條河的河邊的。土器德長相還挺討人喜歡,龍馬竟然對他產生了一種好感。說起來好笑,他那副樣子,活像是茶壺砸了一個口。
“打啊打啊,土器德。”身後的年輕武士開始起哄。如此粗野,是徒士無疑。 “土器德,你在這一帶是知名的俠士,若在此下不了台,實在丟面子。”
“住口!”土器德持刀朝龍馬刺來。龍馬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門口。
“土器德,”龍馬道,“我給你錢,你老實點。”
“我不需要。”
土器德把龍馬塞到他左手中的一朱銀扔了出去。
“不需要?如果比起錢,這個能讓你老實得更快一些,那麼我就遂了你的心意。”龍馬揚起手,使勁朝他右臉打去。土器德幾個踉蹌,摔倒在地。
“哪有你這樣跟武士作對的。把那一朱銀拿走,就當補償。”
龍馬走進了店內。
年輕武士們屏住了呼吸。只有一個長得如歪瓜裂棗般的男人,還絲毫不甘示弱。
“哼,打個下人,解氣了?”他斥道。
龍馬無語。名藩中的藩士應當有品行的,沒想到這幫人如此惡劣。
他大馬金刀地坐下來,吩咐道:“阿初,酒涼了,給我倒新的。”然後瞪一眼旁邊的武士,道:“你們不要拔刀,切切不要拔刀。武士拔出刀來,必會見血。不管是贏是輸,都會傷及身份家祿。不要因為一次小小氣性,丟了先祖留下的家業。”龍馬咕咚喝了一口酒,又道:“我這個土佐粗人敬各位一杯。”
他氣勢洶洶地逡巡了一圈。那意思分明是說,誰敢不老實就殺了誰。一眾年輕武士已經臉色蒼白,渾身顫抖起來。
“哈哈哈。”龍馬突然改變了態度,道,“做武士真難,動輒切腹,動輒剝奪身份。”他的眼神與剛才不同,變得非常親密,就像看心愛的兄弟一樣看著那些年輕武士。
武士們都低下了頭,他們已經被龍馬威懾住了。
阿初突然心動。她做這行,見過很多男人,有時甚至感到噁心,但從來沒有見過像龍馬這樣眼神親切的男人。
“武士們分散在三百餘藩中,割據一方,誰也不服誰。所以,眾位肯定不會喝我這個來歷不明的土佐藩士敬的酒。但我們在此說什麼丸龜的京極家、土佐的山內家時,日本就要滅亡了。”
“坂本先生,”一個武士站了起來,“請賜杯。”
“且住,像你這種極端老實之人也讓人覺得噁心,我不會把杯子給你。”
年輕武士頓時有被愚弄之感。
“我方才掃了一遍……”龍馬換了副高興的樣子,道,“你的那些朋友現在還氣勢洶洶地看著我呢。像那種人,將來才是成大事的。但是在酒場上被人那麼瞪著,喝酒喝不痛快。你和那人好好商量。要是願意,我們不如把這個小店包下來,痛飲一場。”說畢,他站起身來。
“您要去哪裡?”
“阿初,我想睡一覺,你去鋪床。在我睡覺的時候,讓他們商量商量,讓丸龜跟土佐和好。”
“我帶您去二樓。”阿初在前帶路。
“騙子!”那個剛才還氣勢洶洶的年輕武士怒道。
他乃丸龜藩騎馬武士松木十郎左衛門次子鬆木善十郎,藩內劍術教頭矢野市之丞的高徒,任代理指導,據說他的劍術已經超過了師父。他是這些劍術學生的老大,也是功夫最好的。自然只有他依舊架子十足。
龍馬到了二樓,讓阿初鋪好被子,一躺下便鼾聲如雷。
雖是個怪人,但很有膽魄,聰明的阿初禁不住想。
她走下樓,松木善十郎正色問道:“那小子來丸龜做什麼?”
“說是要與人切磋劍術。”
阿初早已看出,這不是他真正的目的。
龍馬想在日後有事的時候,拉攏丸龜藩。這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像武市那樣,光在土佐起事,成不了大事。他要在別的藩發展同志。龍馬雖是遊說,但是因為並不擅長言說,所以他打算用自己的方法行事。這裡雖是一個只有五萬石的小藩,但肯定也有很多有用之材。那個氣勢洶洶的年輕武士松木善十郎引起了龍馬的注意,此人日後能派上用場。
他在二樓呼呼大睡一場後,睜眼一看,房裡已經是漆黑一片了。他正要起身,察覺房間的一角有人。
“誰?”
“是我,阿初。我現在就點上燈。還以為您死了,才上來看看,沒想到鼾聲這麼大。”
龍馬苦笑著站起身來。 “樓下那些人已經等著急了吧?”
阿初哈哈大笑起來。 “他們怎麼會等您?一個外地人,喝得大醉,讓別人在外面等,獨自跑到樓上睡覺。丸龜的武士再傻,也不會那麼好脾氣。”
“是嗎?”龍馬嘿嘿笑了起來。
“大家都動怒了,說晚上要來殺您呢。”
“說謊,小小劍術學生怎麼會有此勇氣?肯定是不知如何是好,偷偷溜走了。大光其火而且吵吵嚷嚷說要殺我的,只有鬆木善十郎吧?”
“倒是呢。”
咔嚓一聲,阿初打了打火石。因為太潮,沒打著。
“打不著?”
“我很擅長點火。”
實際上,阿初的手在顫抖。她想讓屋裡一直這樣黑暗。
“阿初,那個姓松木的,在城下年輕武士中很有聲望嗎?”
“是啊。”阿初反有些輕視,“他出身好,可是從小貪玩,都已經元服了,還在土器川河岸上與毛孩子一起打鬧,所以到現在那些下級武士還很愛與他一起喝酒。”
“好,真想與他鬥一斗。”龍馬拍手道。如果籠絡了松木善十郎,一旦事起,就能召集丸龜藩的幾十名武士。
阿初聽了這話,暗中稱怪,終於打著了火,點上燈,房間陡然明亮起來。 “太好了。在黑暗中和美女一起,難受。”
所以才拼命講話?阿初有些失望。她期待他抱住自己的感覺已經完全消失了。 “餓了嗎?”
“餓了。”
“現在就去備飯。”阿初怒沖沖站了起來。
“阿初,你去給我找家客棧。”
“您打算在此長住?”
“我想到城下的武館轉轉,怎麼也得四五日。”
“不如就住在這裡吧。”她一急說了出來,藉著燈光看了看龍馬的臉色。龍馬在沉吟。
“那就這樣。”他聲音洪亮,“但這裡有男人嗎?”
“沒有,只有一個婢女,她晚上不住在這裡。”
“那你可真不小心啊。我的品行可不怎麼好。”
那又怎樣?剛才還那麼討厭孤男寡女待在黑暗中。阿初暗想。
街市上已經安靜下來。丸龜和高知不同,此處禁止人們日落之後還在街上行走。
“現在什麼時辰?”
“剛到戌時。所以店已經……”
“已經關門了?哎呀,這贊州丸龜京極大人的城下夜真長。”
“高知城下呢?”
“那裡的人還都在熬夜。喝喝酒,或是大聲議論,就連商家的子弟也讀讀書,年輕人則去做釣貝客。那裡的人都血氣旺盛,馬上就要發生暴動了。”
“釣貝客是什麼意思?”
“你很了解高知嘛。”
“您不是剛提過的嗎?”
“是嗎?”
龍馬的酒好像還沒有完全醒。
阿初備好了晚飯。
“你也一起吃吧。在旁邊這樣伺候著,我不慣。”
“那我也吃。”
阿初也開始吃起來。她雖然瘦小,胃口卻很好。她嚼咸蘿蔔的聲音很清脆悅耳。
“您剛才說的釣貝客,是什麼意思?”
按禮說男女七歲不同席。此際儒家思想滲透進整個社會,只有土佐高知城下較為開明。家中如果有未婚女子,長輩便會請青年男女到家中。這些人便是“釣貝客”。女方父母會殷勤款待這些釣貝客。女子可能從中找到合適的夫婿,釣貝客之間也可能有緣成婚。
這是一種奇特的風俗,釣貝客一般都是喬裝改扮的。上士和鄉士家的子弟有可能扮成商人的模樣,商家的兒子有可能扮成消防人夫,而女子則經常扮成舞孃。他們會在傍晚時候到請客的家裡,然後在一起玩到三更雞叫,變長崎魔術、唱唱左衛門調或者演淨琉璃,即便沒有什麼才藝的人也會唱兩三首自作的小曲。
“很熱鬧啊。”阿初一臉不悅,“坂本夫人也是您釣來的嗎?”
“不,我還沒娶親。”龍馬也一臉不悅地回答道。
這天晚上,他們並排而眠。
龍馬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阿初鑽進他的被窩裡,帶著怒氣道:“請讓我做您的女人。”
她小巧的身體火燙。
“你傷風了嗎?”
“嗯?”
“身子熱得發燙。”
“哼。”
阿初深恨龍馬裝傻,咬牙切齒使勁兒在龍馬胸部掐了一把。她用力不小,第二天龍馬胸口起了一塊青斑。
“好疼。”
“還想讓我掐一下嗎?”
“饒了俺哩。”龍馬一著急,土佐話就出來了。
晚上,阿初最終沒有回自己被窩睡。第二天早晨,等龍馬睜開眼睛,阿初已經收拾得整整齊齊了。樓下傳來了忙碌的聲音。她已經起床下去掃除。一個不錯的老闆娘。
上午,松木善十郎派人來找龍馬,請他快去武館。龍馬馬上準備了一下,隨人一路去了矢野市之丞的武館。
一個弟子把龍馬帶到了廳上。小小的院子裡,百日紅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美。馬上就要入冬了。龍馬正這麼想,矢野市之丞出來了。他比龍馬想像的要老,而且非常傲慢。
“你就是土佐的坂本?”
龍馬“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就再也沒有說話。他就是這樣的性情,但是矢野著了惱。 “你是來砸場子的?”
他神色輕蔑。砸場子是流浪劍客才會幹的勾當,每個道場都會給他們一點小錢把他們趕走。
“不,好像是您請我來的。松木善十郎這麼說過。”
“恕我失禮,我們丸龜的功夫粗野,你要是敢在這裡鬧事,恐怕難以全身而退。”
“哦。”
“門下弟子也都很粗魯,連我這個當師父的也很為難。坂本,”矢野市之丞狡猾地笑了笑,道,“你意下如何?”
“什麼?”
“我們武館雖然禁止本門弟子與其他流派的人比武,但是對於那些主動來挑戰的人,則會釆取車輪戰。”
“車輪戰?”龍馬大吃一驚。 “不會是……”龍馬思索一番,道,“不會是想尋事打架吧?”
“我是想讓你知道我們這個流派的真髓。我們也知道閣下學習的是北辰一刀流,也想請你指點精妙。”
不久,松木善十郎現身。他向師父鞠了一躬,又笑著對龍馬點了點頭,道:“比武場已經收拾好了。”
龍馬站起身來。
“能藉我防具和竹刀嗎?”
“當然,我們這個流派雖粗,也絕不會讓您赤手空拳上陣。”
龍馬站在武場上四顧一看時,大吃一驚。這個流派釆用的還是舊時的練習之法。眾人雖然戴著頭盔護臂,卻沒有穿護胸。劍術防具原本是龍馬的師伯千葉周作的師父中西忠兵衛所創,有的流派則非常頑固地反對在練習中使用防具,只是穿一層布衣,被竹刀砍中,會受傷。這個武館也如此,簡直和上戰場一樣。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打暈,甚至喪命。
松木善十郎讓龍馬自己挑選竹刀,龍馬想也沒想就拿了把長刀。
龍馬照他們的做法,僅僅戴上了頭盔和護臂,走到比武場中央。裁判是武館的老資格門人神田嘉兵衛,已經年過半百。
“坂本,此次比武我方將全員出動,你可接受?”
“沒問題。”
龍馬嘴上雖然這麼說,但是他知道,對方有將近三十人,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中間沒有任何休息時間。再加上這裡的防具和北辰一刀流不同,如果被對方砍中,就會受傷,從而更易疲勞。龍馬若倒下,對方將會蜂擁而上,將他痛打一頓。
龍馬拿起竹刀,紮好馬步。
第一個上陣的人也走了出來,蹲好馬步,然後掄刀朝著他頭部砍來。
龍馬迅速一擊便擊中對方。因為沒有穿防具,那人被龍馬用力一擊,頓時暈倒在地。
然而,此人剛倒下,下一個人已經朝龍馬攻過來。此人中段執刀。他正要將大刀舉過頭頂的一瞬間,龍馬右腳往前邁出一大步,擊中了他的上臂。
對方竹刀應聲飛出,落在地上。
下一個人拿著刀砍在龍馬的刀上。
龍馬掀起他的刀,輕輕地擊中護臂,他的竹刀也脫手而去。原來眾人的功夫都如此不濟。
龍馬得到了要領之後,放開了很多,不費吹灰之力便把十幾個人打倒在地。但從第十一個人開始,變得不好對付了。其氣勢和方才大不一樣。
龍馬見對方朝自己面部砍來,慌忙接招,如此一來給了對方可乘之機。這是一種狡猾的戰術。襲擊者會突然跑到龍馬身後,發起攻擊。
龍馬不擅長應對這種混戰,因此步步後退。
使用這種戰法的有兩個人。龍馬巧妙地做出判斷,主要攻擊對方軀體和護臂。穿著這種防具,這種攻擊方法是最為有效的。
第十五個人故意扔下刀,赤手撲了上來。龍馬一閃身,用刀擊中了他的脖子。但是對方仍舊不甘示弱,往龍馬身上撲。龍馬的身形不禁有些亂了。
這時另外一個人迅速對龍馬發動攻擊。龍馬反身擊中了那人後臂,那人當場暈了過去。但是赤手的那人仍舊不死心,還想來抓撲龍馬。這明顯是犯規,裁判卻不說話。龍馬不由得怒上心頭,踹了他一腳。由此進入了亂戰。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已經與戰場無異了。
打倒了第二十五個人的時候,龍馬已經上氣不接下氣,手腳也都因為過於疲勞而不聽使喚。
坐在正面下座的松木善十郎看準了時機,道:“讓我來。”
他用眼神制止了接下來準備上場的人,然後向師父矢野市之丞施了一禮,拿起刀,站了起來。
龍馬不再泰然自若。雖然他覺得自己還保留著一些力氣,但畢竟應戰了二十五個人,呼吸開始紊亂。身體這麼疲憊,很難與松木善十郎拼下去。
“這次是松木先生上?”龍馬戴著頭盔,笑道,“您把比武場收拾乾淨了嗎?”龍馬是為了給自己爭取時間。他的腳下,有兩個被擊中肋部躺在地上不能動彈的,有一個則暈死過去。他的意思是說,把這些人拖下去。
“不必。”松木道,“按照本武館的做法,就讓他們留在場上。”
“好殘忍。你們不管,他們可能丟命。”
龍馬一邊說,一邊不停地來回走動。如果站在那裡不動,血都會往腿上流。這樣兩腿會更加疲勞沉重,妨礙行動。
“我幫你收拾。”龍馬說著,緩緩沿著比武場走了半圈,但就是不靠近松木。 “不,就那樣。”松木沉聲道。他也在尋找出招的時機。但是龍馬在與他相隔十步的地方遊走。
雙方之間,有三個倒下的門人。松木只有從這三個人身上跳過去,才能襲擊龍馬。
龍馬一邊調整氣息,一邊遊走。他的體力逐漸恢復,呼吸也開始變得均勻了。
夫劍者瞬息。這是龍馬所學北辰一刀流的創始人千葉周作總結的劍法精髓。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劍術的勝負應該在瞬息之間決定。千葉周作也曾經說過:心氣力一致。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只有當心、氣和力道合而為一,才能勝出。
龍馬正在調整,努力達到那個狀態。因此,他只是一個勁地走。但松木善十郎不想給他這個機會,他跳過了躺在地上的門人,一步步往前逼近。
“呔!”他開始誘龍馬出招。但是龍馬下段執刀,不做回應。
松木將長刀舉過頭頂,穩穩地紮下馬步。然後,他嗖地跳了起來,要再跳過一個門人。就在他跳起來的一瞬,龍馬的刀風一樣朝他砍了過去。
松木被龍馬砍中身子,猛地摔倒在比武場上。
龍馬扔掉刀,道:“對不住了,松木先生。”
松木善十郎被狠狠擊中了肋部,站不起來。
“所謂劍術,不過如此。”龍馬從他眼前走開,離去,“有意思是有意思,我有一段時間也曾經熱衷於練劍而不能自拔。但不管是勝是敗,以劍比拼不過是一種過時的鬥法。這種比武再進行一百年,天下也不會變好。”
到人家武館跟人比武,卻說這樣的話。真是個怪人。松木心想。但是他倒在地上,異常痛苦,發聲都不能,根本無法跟龍馬說話。
龍馬回到房裡,更了衣,然後拿起筆來,站著寫下一封短信。 “把這個交給松木先生。哦,不,等他好些了再交給他。”他把信交給一個少年弟子,走出了武館,當然,這裡的弟子對他都很冷淡,沒有一個人出來相送。
他徑直回到了阿初的酒館。酒館中客人很多。阿初穿著高跟木屐迎來送往,精神十足。
龍馬上了二樓。他睡了一個時辰之後,被阿初搖醒了。
“不好了。”阿初簡短地說道,“您在矢野市之丞武館做的事,已經傳遍了整個城下町。”
“那又如何?”
“人們聽說傳說中的土佐豪傑就在我阿初店中,都跑到這裡來了。”
“我已經成了你家酒館的招牌了?生意這麼好,你該高興啊。”
“您別開玩笑了。”阿初一臉嚴肅地說道,“我的那些常客都怒氣沖天呢。”
“啊,這可不好。”龍馬跳起來,準備下樓。
“您去哪裡?”
“給你的店添了麻煩,我去下面安撫一下。”
“不行!”阿初斬釘截鐵道,“我自己店裡的事情我自己會料理。”她表現得非常冷靜。 “只是,我聽說矢野大人武館的門下弟子都說不能讓你活著離開丸龜城下。”
“哦?”龍馬身子往後仰了仰,一臉嚴肅地閉上了眼睛。
“害怕了?”
“害怕。”
“那您今晚就逃吧。”阿初看著他說道。
我太幼稚了,為了展示無用的劍術,毀人名聲。我來此本來是想以切磋劍術為名發展丸龜京極家的年輕武士為同志,沒想到反而樹了敵。還是太年輕啊,你啊……一種苦澀的表情浮上龍馬的臉,讓阿初不由得渾身發冷。
晚上月亮升起之後,響起了敲門的聲音。那聲音有些猶豫。
阿初扑棱跳了起來。她認定這敲門的定是矢野武館的人,麻利地穿上衣服,把長短雙刀交給龍馬,對他道:“我打開二樓的窗戶。我家屋簷矮,你可以跳下去。”
“逃?”
“當然。傍晚的時候我不是都勸您了嗎,讓您趕緊從城下逃去。”阿初低聲囁泣起來。
龍馬站起身,道:“好了,別哭了。我最討厭人哭。”
“呆子,你以為人家願意哭!”
“哦。”
“你個傻子。”阿初一邊哭一邊捶龍馬胸膛,然後抱住了龍馬。她個子嬌小,就像吊在龍馬的脖子上。
“但是阿初,我聽那敲門的聲音,好像並不是要來尋釁的。”
“聽聲音能聽出來?”阿初停止了哭泣。
“當然能聽出來。那個聲音……對,應該是個茫然之人。”
“啊?!”
“給他開門,若問到我,就告訴他我在樓上。”
阿初下了樓,打開窗栓,把窗戶推開一半,一股風從外面的黑暗中猛灌進來。
“誰?”她拿著蠟燭照了照。
燭光中看到一張非常憔悴的武士的臉,是松、木善十郎。
“坂本先生在嗎?”
“松木先生,您是來尋仇的?”
“不是。”他讓阿初看一封信,上面的字是龍馬的筆跡。阿初見那張紙上寫著:“國家大變,若閣下也想為天下肝腦塗地,請於今夜到阿初店中面談。”阿初高興地小聲念出來。
“所以我來了。”
“是嗎?”阿初把信還給了他。
“他在嗎?”
“在。”阿初看了一眼屋頂。龍馬的鼾聲傳來,震耳欲聾,連天花板都在顫抖。 “那就是他。”
松木善十郎在一樓坐下。 “我在這裡等他,直到他睡醒。”
要是不叫醒他,我就不能入眠。阿初開始盤算起來。她馬上上了二樓,叫醒已經睡著的龍馬,讓他穿好衣服,把他推到了樓下。
龍馬詳細地向松木善十郎說明了現在的天下大勢。
松木善十郎根本不知道現今天下正在發生什麼,幕府的卑躬屈膝、異國使臣的強硬、水戶藩攘夷派的運動等他一無所知。
現在松木知道了這些事,就像乾柴遇到了烈火一般,熊熊燃燒起來。龍馬早就已經看出來,他天生就是個激情滿懷之人。
“如此形勢,我輩怎麼還能坐得住?”松木興奮地大喊,“喝酒,喝酒。”
龍馬給他倒上酒。想來,松木白天被龍馬打了一頓,晚上卻聽他論天下,還跟他一起喝酒。這中間肯定有什麼緣故。
“我幹。”他興奮地顫抖著說。
龍馬並沒有像別人一樣不懷好意地問他“要幹什麼”,實際上連龍馬自己也不知道要幹什麼。所以,他才要到長州去。
武士要“幹”,是要捨棄生命。如若要讓他切腹,松木當場就會拔刀。就是這種奇特的勇氣,揭開了明治維新這部宏偉史詩的序幕。此時沒有報紙也沒有廣播,信息比人想像中還要閉塞得多。龍馬此時的作用就相當於後世的新聞記者。他把武市半平太從江戶釆訪來的東西,傳播到了丸龜。接下來,他要去萩城城下去釆訪時事,然後將自己釆訪的東西帶回土佐,告訴同志。
此時大名鼎鼎的勤王志士,人人如此。吉田松陰、清和八郎、西鄉隆盛、桂小五郎和坂本龍馬,都不斷在各地奔走,結交各地有誌之士,傳播上下情勢,團結全國各地的同志,使得人人鬥志昂揚。總之,這些史上留名的志士,都用自己一雙腳到各地釆訪,然後再用自己的一雙腳到各地傳播的。
“我不是說現在就做什麼,而是希望以後有事時你能呼應。”
“我明白。您就當贊州丸龜有我一條命,需要的時候隨時拿去。”
幾日後,龍馬決定離開丸龜。
出發那天,阿初丑時便起身,開始忙著為龍馬準備。阿初家裡有浴桶。她燒了熱水放進去,讓龍馬沐浴。她捲起袖子和裙擺,為龍馬沐浴送行。她給他搓背,甚至連每一塊指甲都幫他洗了。但是她依然擺出一副惱火的面孔。
“你照顧我,”龍馬泡在熱水中,道,“但我不言謝。隨隨便便說話,就像是說謊。人一生的幸福,就是這樣的。”
“什麼樣的?”
“我說不好。”但龍馬很清楚。花開了就會謝。這種短暫的相處才叫做戀情。有了果實,就成了別的東西。
這樣就好,龍馬心想,聰明的阿初也知道這一點。
“您說出來啊,女人就是這樣,您不說,女人就不明白。您要是說出來,這句話將會成為女人一生的珍寶。”
阿初說完,拼命忍住內心激蕩的感情。她搭在龍馬後背的兩個拳頭髮抖起來,她哭了。但是,很快又停止了哭泣。
“我不是因為難過才哭。這幾天我太高興了。”
“所以你就哭?”
“這是幸福過頭,是分別儀式。”
“如果是儀式,那我也哭一哭。”
“哎呀。”阿初高興地說道,“但是,您一定不擅長哭吧?”
“我小時候可會哭呢。”
“小時候都一樣。”
“要說哭,我可是城下第一。我幼時膽小,從來不曾讓人哭。”
“但是,現在把阿初弄哭了。”阿初說著,有些害怕地撫摸著龍馬背上茂盛的黑色捲毛,“我還以為光是胸部有,原來連背上都有。”
“嗯。”龍馬不想讓人提到這個。阿初一邊專心地往那些毛上澆著水,一邊道:“您肯定能成個大人物。”
“成不了什麼人物。但是在一百年之後,應該還會有人記得,有過我這麼一個人。我要成為這樣的人。”
“坂本龍馬愛過的女人中有一個丸龜的阿初,這件事也會記著?”阿初天真地說道。突然,她又想起來,道:“對了,剛才我們的約定,你哭啊!”
“哭?”龍馬不太情願,但是因為阿初糾纏不休,他決定裝裝樣子,給阿初展示他小時候的絕技。但在裝哭的時候,他漸漸感到悲傷起來,真哭了。童稚之心復甦了,連他自己都有點驚慌失措。
阿初感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