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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八、朽木之臣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4750 2018-03-16
吉田東洋,名元吉,號東湖,生於文化十三年,大龍馬十九歲。他雖出生於聲名顯赫的上士之家,但並非家老,而是受到破格提拔才當上參政的。現在他還住在出生地帶屋町的家中。 吉田的固執,非因循守舊的固執,而是具有攻擊性的固執。他的這種性情,在十八歲時就已經初見端愧。他殺了家僕。至於為什麼要殺掉那個家僕,東洋始終沒有說出原因,城下的人也並不太清楚。但是據猜測,很有可能是因為那個家僕說話行事不當,輕侮了東洋。當時主人可以以家僕無禮為由將其殺掉,所以東洋並未獲罪。 但是,這個事件似乎決定了東洋的一生。以後,他閉門思過,專心讀書習武。只是他本是個剛愎自用之人,不會如一般文人那樣整日煩惱憂鬱,在殺了家僕的當年,他就成了婚。妻子是與他門戶相當的後藤正澄三女琴子,後來生了一男一女。

女兒政子在維新後嫁給了一個叫大原重德的公卿伯爵嗣子重賢,兒子源太郎正春在維新後任外務省和通信省書記官,以才華橫溢而聞名。只是他天性不喜被人管束,後來辭官,開始嘗試各種事業,卻終是懷才不遇,於大正十年在東京青山自己家中結束了七十歲的生命。伊藤博文等人常對身邊人說,土佐出身的人中,最應該進內閣的應該是吉田正春。但是,他最終未能入閣,就是因為恃才傲物,性情過於倔犟了。此是後話。 吉田東洋二十八歲時當上郡奉行。他不是個簡簡單單的官僚,也不是個簡簡單單的才子。這個時候他就已經開始建議藩政改革。從他建議的內容能看出來,他的改革在經濟、人事、教育等各方面都有非凡的亮點。這時候,在學問方面,土佐藩的儒者已經無人能夠超越他,在劍術方面他也功夫一流,與人辯論,更是沒有人能夠勝過他。

三十二歲時,他當了船務奉行。土佐臨海,擁有很多戰船。太平持續了太久,船帆早已破舊不堪,帆索也斷了。船長和水手都是世襲的,靠著藩府的俸祿養活,完全不知進取。東洋原本不懂船務,仍主張對船長和水手進行嚴格訓練,使得他們成為可用之人。可以說展現了他的執行能力。不久他便辭去這個職務,請求遊歷諸國,竟也得到了藩主的許可。於是,他廣結天下名士,大大開闊了視野。三十八歲的時候,他被提拔為參政。藩主豐信甚至對他以先生相稱,可見其受寵之深。 吉田東洋被提拔為參政不久,就隨藩主參覲交代去了江戶,結交了江戶一流的名士。當時是安政元年,也就是龍馬第一次到江戶學劍之時。但是,東洋是二十四萬石藩國重臣,對於一介遊學生龍馬,他有如天上的雲彩,可望而不可即。龍馬只在鍛冶橋藩府走廊看到過一次東洋的背影。

當時正值佩里的黑船來襲,江戶人心惶惶。龍馬還記得自己當時看到東洋背影時的那種安心之感。 東洋面部棱角分明,如岩石雕刻而成,兩眼炯炯有神,嘴角線條威嚴,肩膀寬闊,身軀挺拔,偉岸魁梧。而且,他重儀容,只穿絹衣,常著一身緋色縐綢長袍,懷放麝香,大小雙刀也十分精緻。 東洋曾幹出一件震動藩府的大事。此事發生於安政元年六月初十。 這天,按照藩主駐江戶慣例,藩主親自設宴招待山內家的血親旗本三氏,他們是山內遠江守豐督、五味釵負豐濟、旗本寄合席松下嘉兵衛重光三人。 在《太閣記》中有一個和松下嘉兵衛同名同姓的武士,他乃是秀吉年少時曾經跟隨的今川家的武將。秀吉奪得天下之後,把他找了出來,授以高官厚祿。在豐臣家滅亡之後,他成為幕府之臣,和土佐藩主代代結親。當代主人嘉兵衛,喜作一些不入流的狂歌和俳句,故作一副風流才子的模樣,一喝酒便沒個正形,最喜醉後胡鬧,愚弄別人,讓人尷尬。

這天東洋奉藩主之命,與同為藩中重臣的涉谷傳一起陪酒,與這些山內家的親戚同席。宴會快要結束時,松下嘉兵衛已經喝得酩酊大醉,老毛病又犯了,他又開始鬧事了。 “涉谷……”他直呼其名,將涉谷傳愚弄了一番,還用扇子敲他的頭。因為對方是藩公的親戚,涉谷只能忍氣吞聲,不敢言語。 然後,嘉兵衛又來到東洋旁邊,抱住他的肩膀,摸了他的腦袋一圈,道:“這個沒用的首腦啊。”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東洋已經將嘉兵衛扔了出去,在場的人都變得臉色蒼白。不僅如此,東洋還跳到嘉兵衛背上,將其一頓痛打。嘉兵衛帶著哭腔求饒,但是東洋依舊不罷手。最後藩公只得離席,親自將騎在嘉兵衛背上的東洋拉開。未幾,土佐的藩士把此事編成了歌謠傳唱:

“性子烈”在土佐方言中含有打架的意思,“透矢越後”則是此時一種非常流行的豪華和服。總之,這首歌謠說吉田是個被惹急了連藩公的親戚都敢打的豪傑,也是個打扮風流之人。 事後,關於如何處置東洋,有人提出讓他切腹,但最後只是削去其官職,令其還鄉,減封的同時被軟禁在高知城下的四村,閉門思過。 安政元年六月十四,東洋慘淡離開江戶藩府。江戶定府的藩士寺田志齋回憶說,因為前一天晚上下了雨,道路非常泥濘。他在日記中寫下了自己的感想: “吉田氏多才,然為人驕慢,不聽人言,斷事苛酷。吾由今日之事方知。”龍馬彼時才二十歲,對吉田東洋的不俗大抱好感。痛打主公親戚這種勇氣,在懦弱的武士當中尤是難能可貴。 東洋蟄居四年。一開始他住在朝倉村,然後搬到浦戶附近海景優美的長濱村,在那裡一邊埋頭讀書寫詩,一邊教一些慕名來訪的弟子,後來他再次官復原職的時候,長濱村的眾多弟子都一下子被提拔任要職,進而製造學閥,排擠他人。

他在長濱村時,在城下的上士子弟當中,有兩個讓人頭疼的紈絝。他們是保彌太和豬之助。他們住在城下中島町,宅子相鄰。他們從小便是狐朋狗友,整日一起跟人打架。在無人可打時,他們便互毆。在當地人眼中,這二人就像是瘟神。 保彌太是東洋親戚。一日,其母哭求東洋教訓兒子。 “你把他們叫來。”東洋道。 這兩個紈絝子弟便氣勢洶洶趕來了。只要東洋一說教,這兩個瘟神便掄起拳頭做出一副要開打的架勢,雙方爭論到深夜,最後東洋令他們“滾”,把他們趕走了。後來,他認為“二人大有前途”,於是又派人去叫他們,將這二人制服,收為弟子。復職之後,這兩個人也被提拔為顯職。保彌太就是日後的後藤象二郎,豬之助就是後來的板垣退助。東洋照自己的眼力拼命地挖掘人才。但是對於龍馬等鄉士,他卻不屑一顧。他的門第觀念依然異常強烈。

吉田東洋重新任參政是安政五年,時年四十三歲。之後,他雷厲風行,接連施行諸多新政,以求富國強兵。不僅如此,他還埋頭於書房,一心求知。他想要學習西方學問,卻苦於不懂洋文,於是託人在長崎買了於中國新刊的漢語譯本,甚至訂購了當時在上海發行的《中外新報》。他想通過這些了解西方的情況,甚至學習了物理化學。 他雖然有著儒家的教養,卻是一個徹底的開國論者。在這一點上,他和幕府的外交方針是一致的,所以在武市半平太等攘夷論者看來,吉田東洋屬於“玷污神州之流”,是屈服於醜夷的軟弱武士,是與幕府狼狽為奸的反朝廷派,和去年在櫻田門外被尊王攘夷志士暗殺的大老井伊直弼是同類。 “他就是土佐的井伊。”最痛恨東洋的,就是揚言要殺了東洋的那須信吾。當然,勒王黨領袖武市半平太也意見相同。

文久元年,東洋四十六歲。 這一年,武市在江戶和薩摩、長州的激進志士密會並約定,各自回藩之後,宣傳勤王論,以三藩之兵在京都興起義軍。商定之後,武市回到了土佐,結成了勤王黨,開始不斷遊說參政吉田東洋。 武市每日都會去藩廳,請求面見東洋。 只有武市有資格出入藩廳,面見參政,鄉士都不准出入。 吉田也一直認可武市的學識,半是敬重半是親密地稱其為瑞山先生。但他卻堅決反對武市提出的薩長土三藩同盟論。 “武市君,薩長是薩長,土佐是土佐。”吉田始終不改變自己的親幕之姿,對於京都朝廷,也有著和武市完全不同的看法。 “哈哈哈,天皇和公卿能保衛日本嗎?”他進而道:“瑞山先生,你不了解歷史啊。史上天皇和公卿鬧事,便是天下大亂之時。保元平治之亂、南北朝之亂,無不是天皇公卿的權力欲所致。他們現在又想生事了。統一日本締造了太平盛世的,古有源賴朝、足利尊氏和家康公,三人都是幕府的創始者,也是戰功赫赫的武士。”

東洋尤喜北條泰時和足利尊氏,與把這二人看成是亂臣賊子的勤王論者完全不同。而且,他說話條理清晰明快,就連武市都辯不過他。 武市開始著急,因為東洋的頑固,他可能無法履行自己與薩長志士之間的約定。龍馬對那須信吾道:“正如你所說,若殺了參政吉田東洋,土佐會發生大變。但只此一途,別無他法嗎?” “我只有這個辦法,其他都在武市先生腦子裡。” “半平太,你有什麼辦法?” 武市壓低聲音說了一番話。 龍馬聽完,突然覺得眼前的武市有些陌生。他說的是一個大謀劃。龍馬沒想到“下巴”竟然能想出這樣的陰謀,心情變得很複雜。 殺了吉田參政之後,土佐勤王黨不會馬上就能掌握土佐的藩政,事情不會這麼順利。這是因為在土佐的勤王黨中,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鄉士,根本就沒有參政資格。在勤王黨中,有資格參與藩政的人只有白札武市半平太,以及上士平井收二郎、間崎哲馬和土方楠左衛門等寥寥幾人。可惜的是,這幾人都太年輕,而且也沒有能夠掌握藩廳實權、整頓上下秩序的威望。

於是,武市半平太便想到與守舊的重臣聯手。他所謂守舊派是指被東洋以“無能、自大、無可取之處”為由排擠出去的藩親、國老和重臣。 他們都是代代世襲的重臣,無能也無氣概,而且他們都是代代享受高官厚祿,因此對哪怕一點點的現狀改變也抱有一種天生的恐懼,對吉田東洋激進的改革措施,他們十分不滿。 “與那些門閥聯手?” “對。”武市有些不高興地摸了摸下巴,道,“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下猛藥了。若幫助被吉田排擠的國老深尾鼎以下諸人官復原職,他們肯定會與我們合作。” “他們肯定願意,可是……” “沒有什麼可擔心的,這叫以毒攻毒。” “真的能以毒攻毒?” 守舊派的那些人都毫無主見,但卻同樣是頑固的佐幕主義者。武市想在背後操縱他們,將整個藩改造成勤王藩,這可是三百年來都沒有過的壯舉。 “但是那些門閥都是無能的朽木。” “所以以後由我們說了算,我們操縱他們。但是重要的位置不給他們,給小南五郎右衛門。” 這個小南,龍馬也很了解。他在譜代重臣當中是唯一一個支持尊王攘夷的。武市是想兩派互相牽制。但是這種做法過於不切實際,龍馬不由擔心。 “你竟然能想出來這種招術,頗有心機啊。” “唉,是啊。”武市道,“但是好人是做不了這些事的。” “壞人更做不成。”龍馬咧嘴笑了起來,“半平太,你要是老想這些詭計,人們就不會再跟著你了。沒有人跟著你,你就做不成大事。人啊,惡人最終成不了大事。” “且慢……”武市笑著瞇起眼睛,緊緊盯著龍馬,道,“你說我是惡人?” “我沒說。” “你說了。” “我只是說你不要變成一個搞陰謀詭計之人,沒說你是惡人。” “陰謀一生就這一次,而且不是出於私心,是為了朝廷。因此我們才要和那些朽木般的重臣聯手,除去吉田參政。為此我半平太什麼都可以做!” “你瘋了。” “你說什麼?” “這個計劃不可能實現。” “為什麼?” “讓全藩勤王只是一想,不可能成實。你一直都耽於理想,事事求全。求全而不能全,所以你才急,所以我以為此計劃必然會失敗。” “竟出此不吉之語。” “半平太,我們不如拋棄這個腐朽的土佐,這裡全藩勤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拋棄藩國?” “對,別指望土佐了。我們同志一起離開土佐,到京都去,奪一個小藩,建一個山寨,擁天子號令天下。這樣也很有意思。” “胡說!”武市真的惱了,“你住嘴,給我好好聽著。說這樣的大話,你以為好玩嗎?如此還不如號令全藩勤王更現實。” “不,你那種想法最終會化為泡影。”龍馬不以為然,仍舊駁道,“你去當土匪,我去做海盜,山海呼應攪動天下,天下志士必然會蜂擁而至。有了武力,土佐藩自然會歸順。” “胡扯胡扯。” “半平太,你聽著。”龍馬肅然道,“我認為,不改變藩制,便一事難成。什麼譜代門第,這種體制下的武士必一事無成。即便殺了吉田參政,上面還有藩公。我們所有的計劃都有可能因為他的一句話而化為泡影。要是那樣,最後連藩公都得殺了。” “殺藩公?說話慎重,龍馬。” “土佐藩公的固執是出了名的,所以,呼籲全藩勤王才真正是做春秋大夢,還不如組織一支浪人軍隊更有勝算。” 龍馬說完,猛起身,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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