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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一七、待宵之月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7451 2018-03-16
高知城中有豪門四家。城下的孩童中間流傳著一首歌謠,歌中所唱便是這四大家族。 常言說富不過三代,西鄉隆盛也曾經說“不為兒孫買美田”,可見自古財富易散。 (筆者這個時代,高知這四大家中的三家,在幾代前就都已經衰落了。現在仍住在高知市內並保持家業繁盛的只有川崎家。正如歌中所唱,川崎家世世代代是山林地主,早早便開始關注教育,斥資創辦了私立土佐高中,深受市民敬重。)且看龍馬時大家族究竟如何。 上才谷雖是商家,但也是當地武士坂本家的本家。他家經營當舖,故歌謠盛讚他家的“古董”。如前所說,坂本家和上才谷屋的宅子都位於本町一丁目,雖不是由一個門進出,兩家內宅卻能相通。 一為武士,一是商家,兩家本是一家,只不過如今宛如雙頭蛇。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龍馬和武市半平太等人自然不同,他的性情中有著商人的闊朗與豁達。

下才谷家又如何呢?下才谷和坂本家並非同族,而是幾年前上才谷的管家另立分號,方才逐漸成為有名的富商。其家雖也已是一方豪富,對坂本家卻執禮甚恭,仍奉為主家。奇的是,這下才谷家所生女子,無一不貌美如仙。此時的四位千金,無不出落得花兒一樣。城中人大生感慨:“下才谷家是塊美女田啊!” 長女招了一個上門的女婿,二小姐三小姐也都已經出閣,只有小女兒待字閨中。這小女兒芳名美以,年剛十七。美以幼時,坂本龍馬對她疼愛有加,每到賞梅、賞櫻時節,都會抱她同去。美以與權平的獨女春豬同庚,二人親密如同姐妹,只是性情卻大相徑庭。性情活躍正是坂本家的家風。龍馬的侄女春豬活潑開朗,最愛生事,家中整天都能聽到她的笑語歡聲。美以卻溫柔嫻靜,常居深閨,所以春豬總到下才谷家去尋美以。

一日春豬從下才谷家回來,一見龍馬,叫了一聲“叔叔”,便笑得前仰後合。 “你笑什麼?”龍馬一時摸不著頭腦。 春豬衝龍馬眨眨眼,一臉神秘,似乎有什麼大事。 “叔叔,明天您有空嗎?”春豬問完,忍不住又笑。 春豬膚色白晳,面如滿月,龍馬總戲稱她“河豚”,十分疼愛。可惜臉上有一粒麻子,若是沒有這麻子,她也可稱得上一位美人。後來龍馬在長崎時,常買法國香水與脂粉寄給她。他當年寫給春豬的信甚至流傳後世。 如今愛侄春豬問他“有沒有空”。 “啊——有空。”龍馬順口答道。其實他此時哪裡有空?自從土佐勤王志士誓約之後,他每日都在武市家待到很晚,忙著接待從安藝、香我美、長岡、土佐、吾川、高岡和幡多諸郡趕來的年輕武士。他們紛紛抱著已經退色的家傳寶刀,前來拜訪武市。

聰明的春豬其實知道,龍馬最近正忙著和新町田淵町的武市先生商議一件大事。她是明知故問。 “要是叔叔閒著,侄女有一事相求。” “什麼事?” “明天您帶我去五台山賞月吧。” “已經到了賞月時節嗎?” 最近龍馬忙得忘了日月。陰曆九月的明月已經逐漸變圓。明晚的月亮稱待宵月,後天就是月圓夜。只是春豬為什麼想去看十四的月亮呢? “因為那時人少。”春豬一本正經地說道。 “人少就好?” “嗯。” 春豬好像有“陰謀”。 “我知道了。明天午後,你帶著老源頭先到五台山下的桃木茶屋等著,我隨後就去。” “隨後去?” “白天我有點事。” 龍馬嘴上輕描淡寫,其實是一件大事。他想再次遠行。明日他便要向藩府申請出行,明說是到贊州丸龜與人切磋劍術,暗裡則是到各藩遊說當地志士,發動勤王起義。

第二天正是九月十四。龍馬到了藩府家老福岡家,交上申請,然後在紅日銜山時,去了五台山山腳下的桃木茶屋。抵茶屋時,天色已晚。再等半個時辰,春豬期待的待宵月便會升起。 茶屋老闆茂兵衛和龍馬是舊識,見龍馬到來,親自跑到玄關迎接。 “我家春豬來了嗎?”龍馬問道。 “小姐早等不及了。”老闆說完引項過來,貼到龍馬耳邊急急道,“那……小的也只是聽說,從來沒見過,原來長得比人們傳說的還要美啊。” 說的是春豬? !龍馬認為老闆刻意奉承,一時啞然。春豬的確有可親可愛之處,但絕非老闆所說那種美女。 “你的嘴可真甜啊。” “哪裡哪裡,賤內和寒舍小婢,都說那位小姐美艷不可方物,令人目眩呢。” “看見春豬就睜不開眼睛?這事兒我還真不知道。我們住在一個屋簷下,我都沒注意到呢。原來春豬如此美貌,都聞名城下了啊。”

“不,不。”茂兵衛頓時尷尬不已,道,“小的說的是那位與她一起來的小姐。” “一起來的小姐?是誰?” “下才谷屋掌櫃老爺的小千金美以小姐。” “美以也來了?”龍馬笑了起來,“她當然會很漂亮。我幾年沒有見過她,現在出落得如此出色了?” “是啊。” “但是茂兵衛,你可讓我家春豬丟醜了啊。剛才那些話若是讓這丫頭聽見,可饒不了你。” “哪裡。”老闆又氣又急,“這是坂本少爺您多慮。春豬小姐也算美人。” “也算?真是可憐。”龍馬脫鞋,大步走進去。一個婢女手持賭燭碎步跟上。 美以這小姑娘,現在變得這麼引人注目了?龍馬大為高興。當年抱著美以在五台山賞梅的情形,恍然如在昨日。嘩啦一聲,他拉開紙門。房間朝東,可惜看不見吸江寺的海景,但等月亮升起,照到矮山頂的青松,那定是一幅美麗非常的畫卷。

春豬的確在私底下瞞著龍馬進行一個“陰謀”。甚至可以說,她這個“陰謀”就要大功告成了——她已經成功地將龍馬約到了五台山下的這間桃木茶屋。 “噓——”當聽到玄關處傳來龍馬的腳步聲,春豬便做出一個誇張的動作,道,“來了來了,終於來了。” 美以有些不知所措,抬頭看了春豬一眼,馬上低下了頭。 “高興嗎?”春豬像是在看熱鬧,道,“美以,你可不能裝啞巴。你得說點什麼。” “嗯。”美以點了點頭,聲音細若游絲。 美以還清楚地記得在她十歲的時候,龍馬帶她去賞梅的情形。那時龍馬剛從江戶學完劍術回到家鄉,他不時拉著她的小手,遇到窪地時則把她抱過去。龍馬大她十一歲。在當年的她眼中,龍馬已是一位偉男子了。只是十歲的女孩子怎容小覷,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那時她似乎已經深深地喜歡上龍馬。那種情感和大姑娘並無兩樣。不同的是,當時尚是孩子,童言無忌。一日,她回到家中,對母親阿幸說道:“我想嫁給龍馬叔叔。”

阿幸憂心不已。她想的是,女兒雖只有十歲,但這種事也不可隨便敷衍。 “不行。”阿幸斷然反對,“坂本少爺生於武家,而且是我們的主家,你不能嫁給他,你以後要嫁給商人。” 美以雖還是個孩子,聽了這話卻也十分傷心,當晚夢中便哭了。此後,她再沒有見過龍馬。但是她從頻頻來家玩的春豬口中聽了很多關於龍馬的消息,對龍馬的事瞭如指掌。 轉機發生在前一天。春豬繪聲繪色地對美以講著龍馬的笑談和怪癖時,突然嚴肅起來。 “怎麼了?”美以問道。 “你不是喜歡龍馬叔叔嗎?”春豬毫不忌諱。美以無處可躲。 “餵。”龍馬一進房間便叫道,“是美以嗎?”說完大笑。 春豬氣道:“叔叔對美以太粗魯了。” “此話怎講?”

“多年不見,一見之下不好生招呼,只是取笑……” “說得有理。”龍馬也有悔意。但是接下來他就盯住了美以,彷彿端詳一件罕見之物。 “美以,你到底是人是仙?”他感嘆連連,“實在不可思議。往日的丑丫頭如今已長成大美人了。” 春豬又氣了,道:“這是理所當然。所謂女大十八變,有什麼奇怪的?” “對,毫不奇怪,但在我龍馬渾渾噩噩度日之時,光陰荏再,日月變幻,並不等人啊。見到美以,我明白了這個道理。” 春豬束手無策,龍馬太讓她失望了。好不容易替他導演了一場好戲,風流公子的形像一下子就被他這幾句話生生破壞了。 不一刻上來酒菜。春豬失望之餘,下定決心只埋頭吃飯,不再管這二人。 “美以,喝酒。”龍馬給美以斟上酒。美以看似嫻靜,但畢竟是土佐女子,只見她拿一個大木杯接了一滿盤,一氣喝下。

“厲害!”龍馬讚道。 美以這才展顏笑了。旋即,房間似乎陡然亮了起來。原來是嬋娟初現,一時清輝滿地。朦朧的月光下,美以之色給人如夢似幻之感。 “真漂亮!”龍馬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月色漸明,龍馬已經有了些醉意。 “春豬、美以,你們並坐看看。” “什麼?”二人不明所以。 “我想好好賞這月色。” 兩個女孩只得併肩坐下。 “再靠近一點。你們小時我常照看你們。現在長大了,得回報我,把腿借我用用。” 龍馬枕著二人的腿,未幾便鼾聲如雷。 “美以,”春豬看著躺在自己腿上的龍馬,說道,“你怎麼樣?” 美以滿面羞色,讓她難以忍受的是龍馬灼熱的身體。龍馬的肩如火一般,美以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湧到腿上去了。

“哎,美以。男人的身體很熱啊。”春豬說道,一副不解世事的樣子。美以小聲嘟囔了一句:“是呢。”她強忍著龍馬體重的壓迫。 月亮已經高懸中空。龍馬終於睜開眼睛,看著美以白晳的下巴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這……”美以有點不知所措,說道,“已經快到戌時了吧。” “啊,不好。”龍馬扑棱跳起來,拾起長刀。還沒等她們反應過來,龍馬就已經走出了房間。 酒醒就突然變得知羞了。只有春豬明白龍馬的心情,不禁好笑起來。美以又是何種心境呢? 龍馬走出玄關。老源頭跑了出來。 “小姐們呢?” “隨後就來。老源頭,找頂轎子送送她們。” “少爺真是冷酷無情。”老源頭問,“您自己為什麼不送呢?” 麻煩的老頭子!龍馬少見地怒道:“你告訴春豬,不要把人家的小姐當玩物!” “當玩物?” “沒錯,不必再多說。我突然想起一件急事。如不立馬下山去,定會誤了大事。” 武市家的確有人等著他。那人叫那須信吾,是高同郡禱原的鄉士。他乃是一個彪形大漢,事急的時候,能在人煙罕至的大山里晝夜不停地趕路,一天一晚到達高知城下。他和龍馬約定深夜會面,看來事關重大。 “少爺您拿著燈籠去吧。” “不用。” 龍馬雖近視,但是藉著月光明亮,道路還是十分清楚。他沿著山路一路奔下去,兩三隻狐狸被嚇得驚慌逃竄。 城下町在西面,距此八里有餘。等龍馬下到山下,草鞋已濕透了。眼前是一片芒草,龍馬如同在水中游泳般撥開芒草前行。正走著,眼前芒草突然裂成兩半。龍馬忙趴到地上,三柄白刃逼了上來。難不成是狐狸精作怪?龍馬匍匐前行,心中驚異。進了濕地,他右肩和臉上都粘滿了泥。 龍馬終於站起身來,問道:“來者可是狐精?” “不。”其中一人回答道。 “那麼你們可不要瞎了狗眼,我乃是坂本龍馬。” “知道。” 從語氣判斷,來者不是鄉士,而是上士,一共三人。莫非是在永福寺事件中得罪了前來尋仇的?或許還有更重要的原因。龍馬知道那些上士異常保守,對鄉士勤王一事非常反感。有的上士甚至叫囂要殺掉他和武市。是那幫傢伙嗎?龍馬很不情願地拔出刀來。 “龍馬,你可還記得,是你奪走了我的童兒。” “童兒?”龍馬大為吃驚。 所謂童兒,是土佐說法,實際便是孌童。在土佐和薩摩這些南國武士中還遺留著這種戰國時代形成的惡習。對於年輕的武士,寵愛孌童就如家常便飯,有的甚至為了爭奪一個童兒而大打出手。土佐的年輕武士之間流行著這麼一首謠曲:你要動我童兒你便動,我腰間的長刀不客氣。這種惡習令世人不齒,卻直到多年後仍然不絕。據說在高知的舊制高中海南學校,學生們還把這首歌當校歌一樣傳唱。 但是龍馬全無此龍陽之好。城下的年輕武士明明深知這一點,那麼對他的怨恨是出自何處呢?其中必有原由。 龍馬執刀守住下盤,問道:“你說的童兒是誰?” “辯之助。” 辯之助乃是五台山竹林寺的一個小沙彌,秀麗勝過女子,別說是一山的和尚,就連城下的武士也無不為之神魂顛倒。辯之助原是坂本家轄地上的一戶農家之子,龍馬長兄權平把他送到五台山上的竹林寺修煉,因此辯之助每次下山到城下來,都會到坂本家拜訪。 “我可不喜歡那玩意兒。”龍馬想明原由,笑了起來。但是,他知道對方肯定是以此為藉口,真正目的是要殺他。回想傍晚龍馬來此的路上,在城下的帶屋町碰見了幾個下橫目,岩崎彌太郎也在其中。難道是他們向這幫傻子報告了他的行踪? 月色從雲間灑落。起風了,成片的芒草隨風搖曳,彷彿敷了一層銀粉。 有一個影子轉到龍馬左側。龍馬想要仔細看清對方的臉,但是因為近視,看不清楚。 另外一個影子也轉到他的左首。那人將刀舉過頭頂,又往前跨了三尺。從架勢上看,此人和前代藩公容堂一樣屬於無外流。那人怒吼一聲,砍了過來。 龍馬迅速後撤,同時舉刀抵住對方刀身,一時火星四濺。若是進攻,定能砍倒對方,但龍馬收回了刀。 “還不住手?”二人的功夫有著雲泥之別。龍馬隱隱覺得,殺掉這麼弱的人並無意義。 龍馬的左腳已經濕了。他背後就是沼澤,水深及踝,足有數頃。待宵月倒映在水中,他往後退了幾步,劃破了水中月影。 “你們就這麼仇視鄉士?” 對方站在沼澤前,不再往前。 “你們要是大丈夫,就報上名來。難道都是無名小輩?”龍馬開始用激將法。 誰知對方並無反應。 “既是無名小輩,我就不客氣了,我要把你們統統殺了。” 對方好像終被激怒了,其中一人撲通跳入沼澤。龍馬也往前走了三步。對方剛舉起大刀,龍馬的刀已經迅速擊中對方右手,然後馬上往後退了一步。 “啊——”對方的刀應聲落地,大拇指同時飛開。砍人拇指是北辰一刀流的秘傳之術,正是千葉周作年輕的時候在正式比賽中研究出來的打法。與其用刀去擊對方面部、胸和前臂,不如砍手指。砍掉手指之後,敵方也就成為自己的獵物,任憑擺佈了。 龍馬沒有乘勝攻擊,而是收回長刀。 “勝負已見。”他說著,趟著水往後退,“再比下去毫無意義。”他轉過身,在沼澤中前行。 “卑鄙小人!”一個人嘩啦啦趟著水逼了上來。 “誰敢過來!我們土佐的鄉士比你們這些代代享受著高官厚祿的人思慮更遠,我們在想著一件大事。我坂本龍馬雖卑微渺小,但是不想和你們這些傻子無謂爭鬥,我不想死,也不想殺人。”說罷,揚長而去。月光下,他的身影越來越小。 上士們茫然地看著他的背影。 “唉!”其中的一個黑影頹然道。雖然目光犀利,卻活脫脫一張貴公子的臉,他叫乾退助,後來改名板垣退助。 龍馬並不停腳,也未回頭,一徑走到位於新町田淵町的武市半平太家,敲了敲門。門馬上打開了。龍馬走過院子,來到書房。房裡還點著燈。值此深夜仍燈火通明的,或許只有武市的書房。 “龍馬拜上。” 聽了這話,紙窗上人影亂晃。龍馬走進房間,身材魁梧的武市半平太正坐在當地。龍馬掃一眼屋內,驚得雙眼圓瞪,一位滿臉通紅的壯漢正坐在屋裡。正是禱原的鄉士那須信吾。他比龍馬長五六歲,活脫脫一位畫中的武士,一看就是個豪傑。他的劍術是向龍馬的啟蒙老師日根野辯治所學,槍術則是拜岩崎甚左衛門為師,身手相當了得。他的臂力更是大得驚人。 信吾的侄子田中光顯伯爵在回憶錄《維新夜話》中這樣寫他: 其身長六尺,儼然偉丈夫,臂力超群,腳力敏捷。將烈性火藥裝入十支火槍之中,不僅能百發百中,之後仍立於槍後,保持舊姿,紋絲不動。 據說家人起初逼信吾學習醫術。他雖然按照慣例留了個醫者的光頭,卻毫不著意於醫術,而是一味學習武藝。鄉人都以為怪,在背後議論紛紛。但是他卻發出這樣的豪言壯語:“我要醫的是天下,豈會去做那些一包藥三分銀的區區小事!”按照時下的定例,醫生的報酬是一包藥三分銀子。 不久之後,他被禱原的鄉士槍術高手那須俊平看中,收為養子。俊平女兒名為代,許配信吾。夫妻接連生了兩子。信吾認為已盡到養子之責,並未和養父商議,便脫離了藩籍,奔走於諸國志士之間,最終成為天誅組的頭領之一,後來戰死大和。 那須俊平聽到消息,大為吃驚,作詩道:“存留二孫為依靠,忘卻自我垂老身。” 後來,他也脫離藩籍,於元治元年七月的蛤禦門一戰中,與越前藩士堤五一郎力戰而亡。 這些都是後話。 “龍馬啊,有件大事要告訴你。”武市半平太開口道。這個性格剛毅的武士,此時竟臉色蒼白。大大咧咧伸腿而坐的那須信吾,臉上也失去了血色。看來事情非同一般。 “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事,萬不可外傳。” “等等。”龍馬站起身來。 “你去哪裡?” “井邊。” “有何事?” “口渴。”說畢,龍馬走了出去。龍馬最無法忍受的就是沉痛的氛圍和悲痛的表情,他性情就是如此。 到底是何事?難道不能開懷暢談?龍馬認為,故作悲壯是武市的一個壞習慣,也是土佐鄉士惡習。他之所以站起身來離開,僅僅是想挫一挫他們所謂的悲壯情懷。劍術中也有這種策略:先挫戾氣,接下來才能心平氣和,指點江山。但留在書房中的二人,卻是另一番心情,與龍馬的預料的完全相反。 “龍馬這小子太不把我們當回事。”那須心直口快地說道。好不容易鼓足的勁被挫了下去,這讓他很不高興。而且在別人激情高漲,要相與談論大事的時候,他竟然藉口離開,未免太不講理。 “信吾息怒,龍馬就這性子。”武市雖然不認為龍馬不尊重,卻也開始後悔,覺得自己不應同龍馬這種“輕浮”之人商量大事。但是既然已經把人叫到了這裡,就只能告訴他了。 龍馬回來時,武市和那須二人臉色已大變,僵硬了不少。 咳,原來我這個法子沒起作用,他慢吞吞地坐了下來。 那須信吾的第一句話便讓龍馬幾乎驚呆:“龍馬,我要代表我們的同志,殺了參政吉田東洋。龍馬,這件事由我去辦。你應該不會反對。我已經選好了同我一起去的人:安岡嘉助、大石團藏——”他們個個都是暴烈死士,讓人想起戰國時代土佐的武士。 “半平太,你同意他這麼做?” “沒有同意,但是我也不能阻止。” “那還不是一樣?我不贊同。” “不贊同刺殺吉田?” “刺殺之事,以及你默許的態度,我都不贊同。關於此事,等我研修劍術回來之後再議可好?先忍耐一下。” “我忍無可忍了,龍馬,我也忍受不了你的態度!”那須信吾吼道。龍馬也怒氣滿懷,不想再談。 那須信吾如今一心想要參政吉田東洋的腦袋。 “殺了吉田東洋!”他語氣瘋狂。在他看來,只有將親幕派領頭的殺掉,才能使土佐藩終成勤王之藩。 殺人始終是極端的做法。僅僅是想到“殺人”這兩個字,便足以證明此人的精神已趨於偏執,心中狂熱,聽不進別人一字一句。現在的那須信吾正是如此。 “二位,”那須信吾急紅了眼,瞪著武市和龍馬,道,“不管二位怎麼說,我都不會改變心意。我那須信吾雖是禱原鄉下一介鄉士,無錢無才,卑微渺小,卻有一片赤子之心。枕席之上想到天下便難以入睡,夜夜輾轉到天明。只要吉田東洋活在世上一天,土佐就黑暗一日。” 土佐藩將來應當如何呢?武市等人勤王的目的,是要舉全藩二十四萬石之力效命朝廷,也就是以京都為中心集結義軍,尊王攘夷。 土佐藩主山內家的二十四萬石俸祿不是朝廷賜的,而是宗祖山內一豐因在關原合戰中有功,而從德川家康處領來。土佐和薩摩、長州不同,薩摩的島津家自戰國以來便是當地豪族,長州毛利家則於戰國初期便出了大英雄元就,元就武力合併四鄰,創下現今的赫赫家業。這兩家都沒有從德川家得到一寸土地,對幕府缺少感情自是理所當然。但山內雖同為外樣大名,卻是因為關原合戰後論功行賞,由掛川六萬石一躍成為土佐二十四萬石的大名。按照吉田東洋的說法,就是:“沒有德川,便沒有如今的山內。不管對誰,吉田總說做人不可忘恩負義。我們和薩摩、長州不同,我們不能輕舉妄動。”他很固執,甚至認為自己的固執正是美德。 “男人也有美,那就是即便搭上性命,也要堅持自己的想法。” “元吉有小才。”連一向吝於讚詞的水戶藩藤田東湖都這麼說,說明吉田東洋應當是有些才學之人,故武市半平太的猶豫正是出於此:殺了東洋有些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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