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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六、風雲前夜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27268 2018-03-16
坂本龍馬與寢待藤兵衛別過,獨自回了土佐。 藤兵衛沒有跟龍馬回家,是出於顧慮。 “您這是衣錦還鄉,要是像我這樣的人跟您一起回去,恐怕給您丟臉。”他一本正經。不知道為什麼,只要他跟著龍馬,就會發生很多事。他覺得自己總是給龍馬帶來麻煩,於是想先消停一段時間。這才是他的真實想法。 自從龍馬第一次離家前往江戶,這是第二次回鄉。這次他取得了人稱當代一流的北辰一刀流的皆傳之資,榮歸故里。他在小小的城下町受到了熱烈的歡迎。 兄長權平感到非常自豪。 “不論如何,在江戶的大武館取得皆傳資格的,到目前為止,只有武市半平太與我兄弟龍馬。這是我們坂本家的驕傲。我走到大街上,也覺得很光彩暱。” 武市半平太也已經回到老家,在城下開了一所學堂,教鄉士和徒士等下級武士劍術和讀書。他的瑞山塾已經成為土佐最受歡迎的私塾。 “瑞山”是武市的雅號,就像西鄉隆盛號“南洲”,桂小五郎號“松菊”一樣。但龍馬終生都沒有給自己取什麼雅號。

龍馬剛回來,權平便與他商量道:“你也像半平太一樣開家武館吧,不能輸給他。你教人劍術。我在城下最熱鬧的地方給你買塊地,建個氣派的習武場。” “不,我跟半平太不一樣,我有自己的想法。我什麼都不想幹,就想到處溜達溜達。” “溜達溜達?”權平很不高興,“你這個渾小子。我這個當兄長的要給你開武館,對於不能繼承家業的你,這可是天大的好事。你不能不領情。” “不不。”龍馬想了想,道,“我還不能教人。” “你做過千葉的總教頭呢。如今長大成人了,還學會自謙了。你要有點做事的熱情啊。” “不,哥哥,我是想讀讀書。” “讀書?”權平聽了,放聲大笑,“龍馬,你要讀書?” “我知道讀書有用了,我想讀讀古今書籍,還有西方的書。我想讀了書之後,用自己的這雙手拯救這個已經腐朽的天下。”

“拯救天下?好大的口氣。”權平依舊哈哈大笑。但他突然停下笑聲,道:“你誰學呢?” “自己學。”龍馬堅決地說道。他對那些所謂的為人師者不怎麼信任。小時候,他就害怕他們。他們不就會給人判分、侮辱人,並一味地讓人感到自己劣等嗎?為了從小時候那種低人一等的自卑中擺脫出來,他不知道做了多大的努力。 回鄉之後的第三天,龍馬過了播磨屋橋往東走,去新町田淵町。武市半平太的瑞山塾就在那邊。他家在城外五台山附近一個叫吹井的鄉村。鄉下有諸多不便,所幸妻子的娘家在城下,他便將那裡改造成了一家私塾。 龍馬進門之後,看到很多學生模樣的人。土佐七郡的很多年輕人都來到這裡,甚至有些人為了求學,住了下來。 “下巴在嗎?”龍馬問其中的一個學生。 “下巴”是龍馬給武市取的諢號。

“下巴?” “就是半平太。” “您是哪位?” 學生盯著這個無禮的訪客。 “你就說吹牛皮的來了,他就知道了。” “您就是坂本先生啊。”學生彎著腰一路小跑,向武市報告。 武市此時正在講《日本外史》,聽說之後馬上合上書本,站起身來道:“各位,我朋友來了。我去迎接,然後再回來上課,請稍等。”武市多禮,不管是什麼樣的訪客,即便是很熟的龍馬,他也要到門口迎接。 龍馬已經脫鞋走了上來,直往裡闖。武市無奈,道:“龍馬,你回來了,我正授課呢。” “什麼時候講完?” “還要半個時辰。” “我等你。” “嗯。我會吩咐富子,讓她給你上點酒菜。你邊喝酒邊等我吧。” “富子是誰?”

“賤內。”武市答道。 龍馬已聽說武市成婚,但還沒有見過他的夫人。 武市把富子叫來,向龍馬介紹。富子身材小巧,在城下也是個小有名氣的美人。他們夫妻恩愛,眾生無不欣羨。 “見過公子。”富子低頭施禮。龍馬也施了一禮。 不久,武市授完課回來,二人高談闊論了一番江戶以及最近發生在高知城下的事,武市才問道:“龍馬,你來找我有何事?” “我想讀書,有好書嗎?” “你要讀書?” 一般人聽了這話,都會拊掌稱好,武市卻不這麼說,他是個謹慎之人。他撫著下巴沉吟道:“龍馬要讀書。”說罷嚴肅地看著龍馬。 “不能嗎?” “不,不,不是。我是心中佩服,到了這個年紀還想讀書。你可適可而止。”

“何出此言呢?” “說不定你天生的資質將會被學問埋沒。” “你是何意?”龍馬不太明白。 關於龍馬的學問,日後龍馬的同志、土佐一流的年輕學人平井收二郎在寫給妹妹加尾的信中說,龍馬本是相當出色之人物,只因不讀書,時有行錯,務必謹記。 龍馬想法行動無不獨具一格,有時候會有突破常規的危險。平井是要告訴妹妹,不要輕易信他的煽動。 還有肥後藩出身、以才學聞名天下的橫井小楠,後來見到龍馬,感嘆他身上具有的天賦和膽量,卻又對他說:“坂本君,你要是走錯一步,很有可能變成亂臣賊子。慎之慎之。”他的意思也是龍馬的才學行動太不拘常規。 時下的學問,簡而言之就是儒學。這門學問的中心就是探究做人之道,並恪守此道。學問以孔子為教祖,學習中日兩國先哲的典籍。不僅要學習,還要付諸行動。若是對弈,就叫棋譜。人們把棋譜當成必守的規矩,如若走錯了,便會成為“亂臣賊子”。江戶幕府提倡儒學,想要的是萬人一面的孝子忠臣。要是有“亂臣賊子”出現,一切便會土崩瓦解。幕府、諸藩大力鼓勵藩士學習這樣的“學問”,就是出於這個原因。

武市半平太不僅是一流的劍客,在學問上能與之並肩者,藩中也就只參政吉田東洋而已。但是武市不同於一般人的地方,就在於他看清了學問的害處。他認為龍馬擁有天生與眾不同的性情,若習了腐朽的學問,而變成一個普通人,那就太可惜了。 “我就是此意。”武市說完這一番話,道,“讀書做學問並無不可,適可而止就行。” 龍馬明白武市的意思。但是若不讀書沒學問,在與人辯論或獨自思考時,就會因為所知太少而困窘。這便是讀書做學問的好處。 “武市兄言之有理,我不會一味埋頭讀書。但是,總有些必要的書要讀。你告訴我是些什麼書就行了。” “好個龍馬。”武市無奈,道,“還是讀史吧。” 照武市的說法,知史才是文化修養之基。歷史是先輩智慧與錯誤的累積,如若好好地將這些東西煮好並使其發酵,便能得到上好的美酒。

“要說《日本外史》或者《史記》,姐姐教我讀了很多。” “那你就讀。” “好,我就讀。” “能讀懂嗎?可需要一個給你做譯註的老師?” “老師?”龍馬愣了一下。 “當然需要。你不嫌棄,就由我來。” “我不跟著你學。”龍馬說道,“跟著你學,就變成你那樣的人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自己讀。”龍馬笑道,“練劍我有師父,但是讀書做學問,我又不想成為大學人,不需要老師。” “你這小子,還不知道學問的深淺啊。” “我知道那個做什麼。”龍馬哈哈大笑起來,“要是知道,就會變成一個小心翼翼的酸腐儒者了。” 龍馬起身告辭。出門之後,他馬上解開褲子,對著武市家的牆撒尿。這不是因為他對武市有怨恨之心,而是突然有了尿意。在他看來,尿尿是不必一定要到茅廁去。

這成了龍馬的習慣。每次去武市家,他都會對著這堵牆尿尿。武市耿直而且講繁文縟節,而夫人富子是一個非常愛乾淨的女人。 他家的牆,就那一塊變得臭氣熏天。有一天,富子實在忍不住,對半平太訴苦。 “坂本先生是個好人,他來我們家我很高興,但是你能不能說說他,讓他不要在那裡方便。” “罷了罷了。”武市道,“且由他去吧。我們拭目看他到底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龍馬讀書,這件事在城下的年輕人當中傳開了。此地的人好新鮮,城下無娛樂,關於熟人的傳聞便是眾人的酒肴,人人都是戲中人。按照土佐的習慣,人們會將當下的傳聞巧妙地編成歌搖,然後兩三個年輕武士一起,到當事人門前歌唱。 。 “小瞧人。”龍馬聽了門口傳來的歌搖,不禁大笑起來。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每天待在家裡讀那本。而且,全都是原封不動的漢字。沒有假名和符號,以龍馬的能力讀這些東西有些困難。但他有一種天賦,能大體上讀懂文章的意思。而且他認為,能看懂大意即可。

“我們去看看龍馬是怎麼讀書的。”年輕的武士聚在一起商量。 日後加入土佐勤王黨的大石彌三郎等三人來到本町一丁目的坂本家,進了龍馬的房間,卻見他真的在房間裡老老實實地讀書。 “龍馬,你能讀讀嗎?” “我在讀。”龍馬不慌不忙地說道。 “你大聲讀。” 龍馬於是大聲朗讀起來。三人憋住笑,滿臉通紅。龍馬不動聲色,繼續讀。他既不懂文法也不懂訓讀,他用自己的方式胡亂讀著,意思完全不通,就像念經一樣。 最後,三個人忍不住放聲大笑。 “笑什麼,無禮!”龍馬卻也笑了。 眾人坐在榻榻米上,紛紛說道:“實難忍受。” “龍馬,這樣是看不懂文章意思的。” “意思我懂。你們聽我講來。”

龍馬用了一個時辰,講漢高祖劉邦如何在沛由地痞流氓起兵,直講到他推翻秦朝。 龍馬句句在理,大石等人大恐,問道:“龍馬,既不會讀,你怎麼知道意思?這是為何?” “我也不知道。我看到書上的這些字,腦中會浮現出情景。我只是複述了腦中出現的情景。” 他的這種才能讓人不可思議。 而且,龍馬突然想學西洋的學問,武市半平太聽後吃了一驚。武市有著深厚的漢學和國學造詣,卻沒有學過洋人的學問,因為他討厭洋人。武市斷定,想想那些洋夷就覺得很不干淨,而且和怪獸一樣毫無可取之處。但是,他是個熱心腸,忙幫著龍馬出主意。 “這得需要老師了。正好你姐夫同上新輔在長崎學過蘭學,你就跟他學吧。” “我不跟他學。” 岡上新輔是個大夫,雖令人尊敬,但是他並不能教給龍馬想要知道的事情。龍馬想要知道天下大事。漂洋過海將黑船派到這個極東的列島帝國的“西洋”勾起了他強烈的好奇心。這是一種和孩童一樣的天真好奇。正因為此,他才沒有變成武市那樣一味尊皇而攘夷。 “那你跟誰學呢?這個城下町可沒有蘭學學人了。” “有一個。蓮池町的河田小龍老人。” “小龍?那不是個畫師嗎?” “正是畫師。” “你跟著畫師能學到什麼?” 武市很少對人表示好惡,但是唯獨不喜歡河田小龍老人,甚至走到他家門前,都是繞道而行,說是怕髒了自己。 河田小龍乃狩野派畫師,為藩府聘用,享受武士待遇。他在家中開了間私塾,但是門下弟子並不多。這個河田有些與眾不同。他嘲笑攘夷論者,認為日本應該打開國門,學習洋人。在這一點上,他和激進的勤王派合不來。武市不喜歡他,正是因為這一點。不過小龍有著出眾的見解。因為他有一本非常了不起的著作,叫《漂巽紀略》。 “巽”是指東南方向,美國就在日本的那個方向。書名的意思就是“美國漂流記”。去過美國的並不是這個河田小龍,而是土佐的漁夫萬次郎。他在美國流浪了十一年之後回了國。小龍把自己從萬次郎那裡聽來的見聞寫成了書,即《漂巽紀略》。龍馬等人就是因為河田小龍的這本書,模模糊糊地知道了美國。不僅如此,小龍還曾經奉藩命,與砲台奉行官池田觀之助和炮術指導田所左右次等一起,去了時下唯一的進步藩薩摩藩,參觀了鹿兒島城下新設的反射爐、玻璃工廠、車床等機械設施,大砲工廠和造船廠。這是嶄新的知識。 這天,龍馬去拜訪畫師河田小龍。蓮池町的河田家很小,只有五六個學畫的門生。其中一人出來招呼客人。 “啊,這不是坂本先生嗎?” 他長著一個大大的饅頭鼻子。土佐人的鼻子大都扁平,但是此人的鼻子卻大得出奇。這個年輕人住在水道町二丁目,名長次郎。他是饅頭店老闆之子,就連鼻子都長得跟饅頭似的。因為他才華出眾,後來藩府授他武士待遇,允許其帶刀。日後他脫離土佐藩,成了龍馬的手下,成為一名海援隊隊員,姓名也先後改為上杉宋次郎和近藤長次郎。這已都是後事了。 “哎呀,原來是賣饅頭的小子。” 龍馬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小龍門下弟子。 “您有什麼事?” “你告訴先生,我也想拜師學藝。” “您?” 這個饅頭店老闆的兒子聽了之後大吃一驚,跑了進去。 河田小龍為人古怪,此時他正鋪開絹布,拿起畫筆準備作畫。 “什麼?”他聽了禀告,放下筆,道,“本町一丁目那個耍劍的想要當畫師?這種人最不老實,我教不了。把他轟走!” 這時龍馬已經闖進了大門,突然拉開畫室的格子門,道:“我不是說讓您教我畫畫。我上您這兒來,就是想听聽關於美國和薩摩西洋機械的情況。” “這、這小子!”小龍扔下畫筆,“你以為我家是大街,隨便就能闖進來?長次郎,把這個耍劍的給我打出去。” 長次郎左右為難,看了龍馬一眼,道:“弟子揪不動他。” 龍馬也覺尷尬。因為他這樣進來,自己並沒有覺得無禮,沒想到河田小龍勃然大怒。 “長次郎,今天來得不巧。”龍馬撓了撓頭,道,“我還會再來的。你幫我勸勸師父。”說完他便走了出去。 長次郎跟著跑到門口,道:“坂本先生,師父就是這種人,請您不要見怪。最近我聽說您在學蘭學,是嗎?” “在學。” “我給您荐一位好老師。明日我去叫您。” “那就拜託你了。” 第二天,長次郎真來找龍馬,帶他去了同樣住在蓮池町、從長崎回來的一個大夫家中。這大夫曾是長次郎的老師。可知長次郎十分好學,除了武藝,還多方涉獵。 這個蘭學學者,卻長得獐頭鼠目,遺憾的是,他不曾留下姓名,只知他以教荷蘭語為生,而且也並不十分出色。龍馬始終沒有把他當成自己的老師,而是用“老鼠”這個諢名叫他。這個世上,沒有比無師長風範的老師更加悲慘的了。 開課那日,廳上聚滿了學生,大都是有志當大夫的年輕人。龍馬總是坐在最後邊,倚著格子門,如聽鳥語。有時候,他會因為太用力而把格子門弄倒。 每當這個時候,“老鼠”便會大為不悅。他心中大概會罵“這個沒用的耍劍人”。 只有一件事讓龍馬中意,“老鼠”講授荷蘭語時,沒有使用醫學書,而是用的法律書籍。 “老鼠”只是個教語言的老師,他並不是有意選擇這本書當教科書,大概是碰巧弄到了這麼一本法律書。教科書只有老師有一本,像長次郎這種好學的學生,都是用筆抄下。龍馬並不打算專做學問或者翻譯,所以嫌麻煩,不抄書,他只是打著瞌睡聽“老鼠”說話。 “老鼠”的翻譯很有趣。荷蘭沒有將軍大名和武士之類,而是有一個議會,還有一部憲法。這部憲法是十年前頒布的,具有極其濃厚的自由主義色彩。讓龍馬最為驚異的是,這部憲法是國家的最高準則,即便是國王,也必須服從此法。而且,議會是國家的最高權力機構,這個機構負責制定法律,確定內閣人選。而議員是由百姓選舉產生的。不僅如此,為政是為百姓謀福利這種虛辭,讓他簡直有些振聾發聵。而在日本,政治乃是為了幕府和諸大名的安樂及其獨裁專制,上至將軍下至黎民百姓,對此都深信不疑。就連尊皇的武市和倒幕論者桂小五郎,都沒有想過要為天下百姓而起義。 龍馬如夢初醒。其他學生都拼命地記詞彙,或者鸚鵡學舌一樣學發音,反复練習,只有龍馬坐在最後邊,一邊拔鼻毛,一邊感嘆不已。 他此時的感慨,推動了日本歷史的發展。 有一天,“老鼠”正在逐字逐句地翻譯荷蘭的政體論。 像往常一樣蜷曲在後面瞌睡的龍馬突然抬起頭來,說道:“您剛才譯錯了。”學生們都吃了一驚。這個劍客,一個詞都不想記,現在卻站起來說老師譯錯了。 “老鼠”滿臉通紅,反問道:“哪裡錯了?” 龍馬有些過意不去,道:“我不知道哪裡錯了,但就是大錯特錯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您不會不知道。” “你是在愚弄我嗎?” “不敢。”龍馬一臉無奈道,“您再好好讀一遍原文。” 在聽了“老鼠”好幾次翻譯之後,龍馬已經大概了解了西方的議會制度。就像讀一樣,他有一種能力,就是通過大意探索到事物的本質。剛才“老鼠”的翻譯,脫離了龍馬用感性悟出來的民主政體的本質。因此他才指出有誤譯。 “您不要氣,您再看看書上那段文字。” “老鼠”因為震怒而雙手顫抖,翻開自己剛才譯的那一部分,進行檢查。他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正像龍馬所說,剛才他的翻譯確實有誤。 “各位,我道歉,我譯錯了。” 劍客勝了。 不久,畫師河田小龍便派饅頭店老闆之子長次郎到龍馬的家,聲稱“想見見龍馬”。 長次郎苦笑道:“城下的人紛紛傳言,說您是蘭學通。河田師父說,既然您是個大學人,倒想見見。先生非常討厭劍客,而且不願意見生人,現在卻主動要求見您,您可真了不起。” “是嗎?看來虛名有時候還能派上用場呢。” “這次千萬別再無禮了。” “好,我就盛裝前去。” 第二天,龍馬拜訪了河田小龍。小龍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微笑著請他進去。他大概已經認定龍馬是一個人才了。 正值仲夏時節,烈日當頭,城下的人已經躲到陰涼處勞作,中午過後,照例會午睡片刻。 龍馬不等天亮,便走出家門,與前來迎接的長次郎一起出發了。他手裡拿著乳母阿丫婆做的午飯。他想今日一整天都待在河田家中,聽他講西洋之事。這天對於龍馬至關重要,他自己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這一點。 “長次郎,阿丫婆給我做了拌飯,也有你一份。” “聽說您從小就喜吃拌飯?” “那樣省事。” “省事?” “把菜和飯分開吃頗費事。” 原來如此。長次郎感嘆,真是個散誕之徒,比傳聞中更甚。長次郎乃萬事通,聽說西洋也有一種類似拌飯的食物,是英國貴族三明治伯爵發明的,慢慢就被叫成“三明治”了。據說來長崎的西洋人就常吃三明治。 “的確如人所說,你果真博學多聞啊。”龍馬感嘆道。他心想,若是把這個萬事通收為手下就好了。 龍馬和河田小龍見了面。兩人並不談畫,他們談的是國家大事。小龍知道很多關於海外的新知識,雖然只是聽說,但還是讓龍馬感到十分驚訝。小龍舉實例說明可怕的西洋機器。 這些東西,龍馬都是第一次聽說,他逐漸有些坐立不安。這和武市熱衷的“攘夷”大不一樣。日本武士若是糊里糊塗地去攘夷,很可能會全軍覆沒。土佐藩和日本都不能止步不前了。照現在的德川幕府和土佐藩的做法,日本必然會走向滅亡。 龍馬攥緊了拳頭,道:“小龍,我們必須行動。” “可我只是一介畫師。” “這跟身份沒有關係。” “我只是略知一些這方面的知識,要行動還得你們這些熱血後生。” 龍馬不悅。 “坂本,要抵抗西方的入侵,首先要興工商,而要興工商業,就需要有船。” “好,那我就設法弄船。” 小龍道:“你想把那黑船弄到手?” “對。” 小龍失望了,開始後悔自己那麼認真地跟龍馬講話。眼前的這個劍客,果然像他小時候人們對他的評價一樣,腦子有些問題不成? “當然要弄到手,要好幾艘。用蒸汽機開著船,上面裝上大砲,征服世界。” “這……咳,你啊。”小龍聲音變得低沉。他想對龍馬說:你一介鄉士之子,做什麼春秋大夢! 自從佩里的黑船艦隊來到浦賀,日本人第一次知道了什麼是軍艦。從那時到現在,才過了僅僅七年時間。 在浦賀,幕府雖然被佩里的美國軍艦嚇得心驚膽戰,但是第二年即安政元年,幕府便任命浦賀奉行官中島三郎助負責造艦,依英國船樣式,製造洋式軍艦鳳凰號。到了安政二年,薩摩藩也造了昇平號、鳳瑞號和大元號三艘軍艦,獻給幕府。因此,唯一擁有近代工業設施的薩摩藩名聞天下。而且,尊王攘夷的大本營水戶德川藩,也不僅僅只是會說空口大話。藩主齊昭於安政三年命人在江戶石川島建造了一艘叫做旭日號的軍艦獻給幕府。只是這艘軍艦根本無法開動,成為世間的笑柄。反正不管怎樣,見到外國軍艦幾年之後,日本便造了五艘與之相似的軍艦。 但是龍馬的這種想法,應該另當別論。 他只是一個無權干涉藩政的鄉士,只擁有北辰一刀流的功夫和腰間的一把劍。他現在卻說想要造軍艦。 河田小龍認為龍馬大言不慚,有些不悅。 但是,在這之後的半年內,龍馬只要有空,便會到河田小龍家中,跟他講自己的志向。小龍在不知不覺間被龍馬感染,開始認真地跟他談論艦隊的事情。但是,他們卻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實現這一志向。 “吹牛皮不需要錢啊。”龍馬自我解嘲道。因此,“龍馬的牛皮船”在城下逐漸變得有名起來。 現在就是等機會了,等著瞧吧。他心裡這樣想,而在此之前,只能吹吹牛皮,博人一笑。 但是不久,龍馬身邊發生了一件大事,讓他無睱再吹牛了。不僅他身邊,整個土佐藩以及天下,都變得腥風血雨。 三月初四為女兒節。 土佐人習慣上並不在三月初三慶祝節日,而是在初四。這一天,土佐藩所有的上士都會到城中接受主公賜酒。 “嘿,今日過節。”龍馬一早便發現,那些帶著隨從的上士一撥一撥地從自家門前經過。但是,龍馬當然不會去。不僅龍馬,城下的鄉士等所謂下級武士,都沒有資格出席城中任何宴會。雖然同為土佐藩士,但土佐的上士並不把他們放在眼裡。 到了晚上,約戌時,城下發生了一起讓人震驚的大事。兩刻鐘前城中酒宴結束了,一個被上士稱為“鬼山田”的一刀流劍客山田廣衛興高釆烈從城中出來。此時他已經大醉了。 他唱著小曲走出城門。走了一段,一個小個子男子迎面過來。他是城中的茶人,叫松井繁齋,靠著一張嘴博得了寵信。土佐藩士都稱其為“馬屁精繁齋”。他家在城下西側,鬼山田的家在西孕,二人順道,可以同走一段。 二人過了北奉公人町的小高坂橋,正要上永福寺門前的土橋時,一件日後讓土佐下級武士大舉發起勤王運動的事件發生了。 此時天上有星辰,但路上的行人也只能隱隱約約看到路面。這時,前方昏暗中跑過來一個人,撞上了鬼山田。 “抱歉。”黑影說了一句,就要離開。鬼山田大怒,令他站住。 “留下名來。我乃鬼山田,撞了上士就此想走,好沒規矩!” 對方不敢回話。鬼山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輕蔑地問道:“你是個下級武士?”他醉了。土佐有一個其他藩都沒有的規矩:如若下級武士對上級武士無禮,上級武士可以殺了對方。 鬼山田拔出了刀。 撞了鬼山田的年輕鄉士,叫中平忠一郎,有斷袖之癖,寵愛一個叫宇賀某的美少年。 這天晚上,他便和宇賀某攜手,在河堤上散步。女兒節之夜,連黑暗都變得妖冶。他大概與美少年做了苟且之事,因此並不想通報姓名,把事情鬧大。但是,聽到對方羞辱,中平不由得怒上心頭。土佐武士中,下級武士往往更加有骨氣。何況還有孌童在跟前,他越發不能示弱。 他往後退了一步,擺出架式,道:“山田大人,您如此辱人,難道認為我怕你不成?” “好大膽,你這個下流胚。”鬼山田往前逼近,舉起刀。他的功夫在上士當中屈指可數。而且,他心中還有一種天生的傲慢。 中平不得已下段握刀。釆取這種防禦姿勢,若沒有太大的自信,很難游刃有餘。 鬼山田一步一步地往前逼,而中平則一步一步往後退。鬼山田看準時機,大吼一聲。 “啊——” 中平聽對方這聲吼,忙舉起刀,哪知立時暴露身體,露出破綻。鬼山田朝著他刷刷兩刀。 一聲淒厲的慘叫,中平倒在地上。 鬼山田不慌不忙地刺中他的咽喉,還以手附其鼻下,確認已經沒了呼吸,才叫出與他同行的馬屁精繁齋。 “繁齋,沒事了,不用害怕,出來吧。” 繁齋站在遠處,渾身發抖。 “我想看看此人是何模樣,你到那邊寺院借盞燈籠,快去。” “是。”繁齋一溜煙跑了。鬼山田就在此等待。 在此期間,美少年宇賀某急急忙忙跑到中平家,將此事告訴了他的家人。中平有一個兄長叫池田寅之進。他的功夫也很不錯,和龍馬曾是日根野武館的同門師兄弟。 寅之進取出長二尺七寸的胴田貫鋼刀,將刀鞘扔在門口,拔步便走。 鬼山田正在土橋下的河邊洗手,洗畢順便捧水要喝,池田寅之進便撲了下來。 “受死!”他猛地用長刀砍中了鬼山田的背。 雖挨了一刀,鬼山田並不慌亂,抓住草就往岸上爬,爬上去之後拾起長刀,拔出刀來。但是,大概是剛才的一刀太重,他腳下有些髮飄。 寅之進步步緊逼,不給鬼山田任何機會。 二人過招,第一招最重要。鬼山田的劍術再高超,背上的傷口畢竟已經開始逐漸威脅他的性命。每當鬼山田移動時,血便從他身上飛濺出來。最後,他用盡了全身力氣吼了一聲“下賤胚子”欲舉刀砍來時,池田寅之進中段握刀,砍中鬼山田肩膀,然後舉刀對準鬼山田頭頂劈了下來。 鬼山田頓時變成了一具死屍。 這時全不知情的馬屁精繁齋借了燈籠回來。 “山田大人,我借來了。”他說著便把燈籠遞了過來。藉著燈籠的光,他卻發現站在那裡的人並不是山田。 “啊!”他大叫一聲就想逃。剛殺了人的池田寅之進還在興奮之中,道:“繁齋,你也是幫兇?”單手舉刀,一刀便將繁齋的腦袋砍了下來。 繁齋的無頭軀幹兩手拿著燈籠,搖搖晃晃走了幾步,然後啪地倒在地上。 “胴田貫,很好用。”日後,寅之進戰栗著回憶當時的情景,對朋友說。 第二天,三月初五,城下變得沸沸揚揚。 下級武士聽說了這件事,陸陸續續來到了坂本龍馬家。 不知從何時開始,土佐藩中的幾百個下級武士已把坂本龍馬和武市半平太二人視為領袖。他們擁護龍馬和半平太,逐漸成為維新活動的原動力,其中有將近百人死於日後的腥風血雨當中,只有幾個無能小輩活了下來,後來成了維新政府的高官。土佐藩一直被認為和薩摩藩、長州藩一樣奉行勤王倒幕,實際上卻又有所不同。藩主、家老和上士等藩國上層乃是頑固的佐幕之眾,而倒幕派多為下級武士。下級武士為了施展抱負,就必須和藩國的上層鬥爭。 龍馬坐在廳上,一一接待來訪的下級武士。他只是點頭,而不對永福寺事件作任何評論。 到了下午,幾個性格暴烈的年輕武士大叫著“坂本先生,要打仗了”,衝了進來。 “此話怎講?” “那些上級武士已經聚集到鬼山田家門口,氣勢洶洶地要殺進池田寅之進家中。請馬上到池田家去。您是我們的領頭人,要是你在此無動於衷,我們這些下級武士就無法齊心協力。” “我馬上去。”龍馬站起身來,出了家門。為慎重起見,他去了一趟永福寺門前,看了現場。鬼山田、中平和繁齋的屍體都已經被人搬走,剩下的只有土橋以及周邊的大攤血跡。土地將幾人的血吸了進去,連路邊的草都被血染紅。 龍馬走進池田寅之進的家。鄉士和地下浪人等下級武士都已經聚集在此。他們看見龍馬走了進來,蜂擁而上。 “拜託您了。” “大家安靜。” “不能再忍了。” 他們有的在檢查刀上的釘子,有的扛著長矛跑來,有的則從雜貨舖買來了鎧甲,簡直是做好了打仗的準備。 這也難怪。因為從這裡往西不到一里之地,“敵軍”已經準備好了。在鬼山田家中,上士們也都開始磨刀霍霍。 下級武士派出附近的百姓去探查。據其報告,上士的士氣頗為激昂。他們大概聚集了有三十個人,備有長矛短槍、弓箭和火箭等兵器,隨時準備打過來。 得知消息,龍馬旁邊幾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大家安靜,不要鬧!”龍馬吼道。但是誰也不聽。 “這樣我們土佐會分裂。” 這似乎正是眾人想要的結果。 “一分為二。” “一分為二。” “哈哈哈,一分為二。” 他們紛紛叫嚷。下士都想著和上士分裂,並與之戰鬥。在三百諸侯當中,只有土佐藩如此。 “不能再忍,不能再忍。”有的人甚至跑到院子裡,不斷地將手中長矛扔向空中,拔出長刀,大叫:“看吧,我們的祖先在關原合戰中的仇,現在終於可以報了。這把長刀,就是我十代前的先祖跟隨長曾我部大人上陣殺敵時用的。” 關原合戰時,山內家屬德川一方。而這些鄉士們先祖的主人長曾我部盛親屬西軍,當時他帶著四千土佐兵參加了戰鬥。長曾我部戰敗滅亡。他家的遺臣在山內家的彈壓和蔑視中於土佐七郡的山野中生存下來,便是龍馬等土佐鄉士。 以永福寺事件為引線,他們的積鬱終於爆發出來。不久傳來了消息,說上士那邊,有一個在無外流取得免許之資的叫戶梶源藏的人,功夫和龍馬不相上下。上士們要派他作為先鋒來挑戰龍馬。 “龍馬,你聽到了嗎?”下級武士中最為年長的池內藏太道。 “是嗎?” 這時龍馬已經下到地上,開始穿鞋。眾人非常吃驚,道:“你要去哪裡?要是對方殺過來,這裡沒有你不行。” “我出去有事。” 出得門來,外面一片漆黑。龍馬到了一個熟人家中藉了燈籠,沿著水溝快步走起來。風有些暖。鬼山田的家就在水溝旁。家門口掛著印家紋的燈籠,不斷有上士及其隨從出入家中。 龍馬在門前撒了一泡尿,然後走了進去。 “您是哪位?”背後有一個聲音問道。 龍馬已經站在了脫鞋處。 旁邊有一株樟樹。要是在這裡打起來,還能用樟樹當盾牌……龍馬一邊打量四周一邊尋思。 為什麼要來這裡?他自己也沒有太深入地想過。他的想法,就是把這些事都交給那些上士吧。這也是他一貫的做法。 “我是城下本町一丁目的鄉士坂本權平之弟坂本龍馬。百忙中前來打擾,真是抱歉。有人在嗎?” “龍馬?” 上士們提著刀從門口、玄關、院子裡衝了過來。 “燈籠!火把!” “把燈都拿到玄關這裡來。本町的龍馬單身赴會了!” “不要那麼吵吵鬧鬧。”龍馬道。他的聲音被各種各樣的叫聲掩蓋,但上士們卻恐懼不已,其中兩三個還拔出了刀。然而誰也不敢近前。 “小子!”一個聲音撕啞的人往前走了一步。只有他冷靜沉著。 “你這個下級武士。”那人道,“真是沒規矩,也不通報一聲,便擅自闖入上士家中,無禮之極。或者你是明知故犯?” 如若龍馬說自己是“故意的”,依照藩法,就可以無禮之罪將龍馬斬殺。 “你是哪位?” “本人戶梶源藏。”他依然很沉著。不愧是上士中數一數二的劍客。 “啊,大名鼎鼎的戶梶源藏,原來就是您。”近視的龍馬彎下腰,直直地盯了他一會兒,道,“您是真的想跟我打?” “什麼?” “不要衝動。”龍馬道,“我要是死在這裡,藩內三百鄉士和地下浪人必然會舉刀起事,藩士將會自相殘殺,最後將有可能導致山內二十四萬石的家業走向滅亡。”說完,他又提高了聲音,道:“難道不是嗎,掛川人?” 因為上士們的祖先是跟隨藩祖山內一豐從舊封地遠州掛川來到這裡的,所以下級武士將他們稱為“掛川人”。 “無禮!” “我說得合情合理,有何不對?現在的天下……”龍馬突然拔出長刀。周圍的人見狀紛紛後退。 “現在的天下,就像這樣……”他長刀在手,平直一劃。 “已經開始動盪。”他收起大刀。 “在我們土佐,上士和下士卻發生了矛盾。我們都是一家人,如果美國的軍艦駛入桂濱,大家還要自相殘殺嗎?” “一家人?”有人嘲笑道,“你們這些下級武士,說跟我們是一家人,好無禮。哼!你們敢這麼說就是僭越,是觸犯藩法的大逆不道!藩法確定了上下秩序,觸犯藩法就是謀反。現在我們就將你以謀反處死,行嗎?” 這並不是玩笑。龍馬一下子便變成了謀反之人。這就是當時土佐的藩風。下級武士僅僅因為說一句和上士“是一家人”,要和他們親近,就會被當成謀反。在土佐存在著這樣一種古怪的法則:被定謀反的下士,即便被上士當場處死,上士也不會被追究責任。 真是無聊之極。在江戶、京都和大坂等地開闊了眼界的龍馬,突然覺得家鄉讓自己感到透心涼,這片愚昧而冷酷的地方!並不是土佐本身冷酷無情,而是三百年來駐紮在高知城下的山內武士的愚昧,給下級武士帶來了這樣的感覺。 比龍馬年輕幾歲、脫藩後在維新風雲中輾轉的田中光顯(後封伯爵,昭和十四年去世,享年九十七歲。)到了晚年如此抒發自己的感慨:“我們對土佐藩有一種複雜的情感。那裡冷酷無情,我們甚至不願意將它稱為自己的故鄉。脫藩之後,被新選組等幕吏追究,生命遭遇危險時,站出來保護我們的並不是土佐,而是長州——可以說長州才是我們的故鄉。” 戶梶源藏下段執刀。在玄關前將龍馬圍住的十二三個上士見源藏舉刀,也紛紛拔出刀來。 “掛川人,”龍馬輕輕地靠在樟樹幹上,道,“這麼快就想打啊。我們再說說話,殺還是被殺,等說完之後再定。” “再說無益。”戶梶源藏跳了起來,刀舉過頭頂,從龍馬左前砍下。 龍馬一轉身,躲到樟樹後。源藏的刀砍到樹幹上。 “逃了。”有人喊道。 當龍馬再次從樹幹左邊出現,源藏迅速舉刀砍去,右臂卻被龍馬砍中。雖然是用刀背砍下去的,但是這一刀實在不輕。戶梶手中大刀重重落地。 龍馬退到了門側。很明顯,他們的功夫不可同日而語。 “誰還認為再說無益呢?”龍馬收起了刀,然後揮了揮他那雙大手,揚長而去。沒有人追他。龍馬背上的桔梗紋,讓他身後的每個人都感到恐懼。龍馬走回池田寅之進的家,那裡已經是一片混亂。 “龍馬,池田寅之進剛才切腹了。” “渾蛋!”龍馬咆哮道,“你們為什麼不阻止他?” “沒來得及。他突然拿起短刀自盡。” 龍馬慌忙跑到里間,只見池田寅之進弓著身子,抱著短刀,在地上打滾。 “拜託了,幫我介錯!”池田寅之介奄奄一息道。 事情來得太突然,現場一片混亂,沒有人上去替他解除痛苦。不僅如此,還有人慌忙跑著去叫大夫,想要挽回他的生命。池內藏太到此時還抱住池田,道:“你沒有必要切腹。”他甚至想把他的短刀拔出來。 這也難怪。池田寅之進乃是當場報了殺弟之仇的勇士。如果在別的藩,他會成為武士的榜樣而受到藩府獎賞。但在土佐,殺了上士就犯了破壞藩法的大罪。不僅如此,上士們還聚集到鬼山田家前,要求“交出池田”,想要對其施以私刑,而藩府對此卻視而不見。池田寅之進怕自己給同為下級武士的兄弟帶來麻煩,於是才趁人不備自盡。 龍馬全都明白。 “內藏太,退下。”他平靜道,“幫他介錯。” “龍馬,你?”池內藏太哭喪著臉抬起頭來,“你想將這麼一位勇士殺掉嗎?在其他藩中,他這種報仇雪恨的行為,會讓人稱讚,簡直可以跟荒木又右衛門和堀部安兵衛比肩。” “內藏太,你錯了,這裡是土佐。” 內藏太用兩手摀住池田寅之進的傷口,忍不住大哭起來。 “內藏太,你就這麼無情?你就忍心看著一個勇士這麼痛苦?” “我明白了。”內藏太站起身來,“池田,我池內藏太替你介錯。” “多謝。”池田寅之進痛苦地說道。內藏太又接著說:“你當場便替弟弟報仇,維護了自己作為武士的尊嚴。如若不是在土佐,定能成為一個世代被人稱頌的英雄。總有一天,我們會找那些上士為你報仇雪恨。” “那是當然。” “原諒我……” 寅之進人頭落地。內藏太依禮將寅之進的頭轉向龍馬。 “好。”龍馬說完,解下刀柄上的絲帶,將其浸在鮮血中。 池田,我們不會忘記你。龍馬心中默想。大家都明白了龍馬的意思,紛紛解下刀上的絲帶,用絲帶蘸上池田的鮮血。池內藏太一邊蘸血,一邊放聲大哭,臉上鮮血和淚水混流,如同赤面鬼一般。 “藩國對於我們鄉士來說已經不存在。如若有一天天下有事,我們不會為了藩國奮起,也不會為了幕府奮起,我們會聚集到京都天子身邊。” 池內藏太是武市半平太勤王論的擁躉。不僅池內藏太,在場所有的鄉士都發出相同的誓言。 龍馬走出門,頭頂滿天繁星。土佐很快就要出大事了。他朝著武市家走去。他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在這種時候,他總是要和武市商量。但是他突然想起,武市最近到藩外與人論劍,不在城下。 時為安政六年(1859),龍馬已經二十五歲。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情,龍馬卻是在埋頭讀書中迎來了新年。 過了年,便是萬延元年(1860),龍馬二十六歲。 他天生不喜無聊,讀書讀厭了,便去找武市半平太,或者教教城下的鄉士劍術。但是有一天,家人發現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回來。 “大概又去山上了。”權平並不在意。實際上,過了幾天他回來的時候,手中提著十幾根大野山藥。他知道乳母阿丫婆喜食野山藥。 “哎呀,少爺,老婆子真高興。”阿丫婆抱住龍馬高興地說。 老源頭也非常喜食這個。龍馬在老源頭的房裡放了一根,還給他留下一壺酒。老源頭愛將山藥切成絲,和大蒜拌在一起,一邊吃一邊喝酒,據說這樣,燒酒也會別有一番風味。 然後,龍馬走了半天的山路,將剩下的兩三根送到姐姐乙女家。不巧的是,這天乙女情緒十分不佳。 龍馬沒有敲門,直接進了姐姐家門,到了廚下。他往院子裡看了看,院子裡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最後,他打開佛堂的門。 乙女在那裡。她只看了龍馬一眼,就又陷入了沉思。 此時的她,規規矩矩把手放在腿上。連龍馬,都覺得有種端莊之美。 “怎麼了?這麼不高興?”龍馬縮了縮脖子,道,“姐姐,你生我的氣,我也沒辦法,你對我有什麼不滿意就告訴我。” “我不是在生你的氣。” “那你是在生誰的氣?” “你小孩家不懂。” “我都二十六了。” “跟你這沒成親的人,是對牛彈琴。” 原來是夫妻拌嘴,龍馬明白了。但是他沒有想到乙女也會這樣。 “姐姐沒有孩子,還是這麼年輕,才會和姐夫逗樂。” “龍馬,不得瞎說。就是因為有了孩子,我才鬧。” “那不挺好?” “不是我的孩子。” “這……” “新輔看起來老實,其實十分好色,他跟女僕有染。” 龍馬開始往門邊退了,他最不擅長和人談論這樣的話題。 “龍馬,你要幹什麼?” “我還是逃。” 這時,姐夫新輔臉色蒼白地從走廊對面走了過來。他看見龍馬,非常高興,簡直像是在地獄裡遇見了佛祖。 “龍馬,”他在走廊裡喊了一聲,然後小聲道,“你聽說了嗎?聽說了嗎?”他旋即一臉古怪。 “你姐著惱了,鬧得很厲害。你是她最心疼的弟弟,你替我勸勸她。” “姐夫,是個男孩嗎?” “見笑了,是個男丁。” “多重?” “見笑了,將近八斤呢。” “長得如何?” “見笑了,和那女人一模一樣。尤其逗人愛,真是讓人為難。” “要是那樣的話……”龍馬故意大聲道,“勝負已定了。姐姐輸給了那個女人。孩子是上天賜的,也不是姐夫想要生的。” “嗯,想要生的卻不生。我原本只是找樂子。” “那就好好地待姐姐。其他的事我不管。” 龍馬正要逃走,乙女嘩啦打開了格子門,白了一眼新輔,道:“好色之徒!”她非常討厭好色的男人。 “我都跟你說了,你太髒,不要再回這個家,怎麼還回來?” “門神啊,你就饒了我吧。” “滾。” 乙女抓住新輔的領子,就把他扔到了院子裡。她還是這麼大力氣,簡直不像個女人,怪不得新輔找別的女人呢。龍馬想著,決定勸勸姐姐。 “龍馬,你躲開。” “不。你剛才打了他了,就饒了他吧。” “龍馬,你不聽我話嗎?你要是不聽話,我連你也不放過。” “姐夫拜託我勸勸你。不如我們倆比比角力,要是我贏了,你就饒了姐夫。” “比就比。” 乙女就在簷廊上擺好架勢。 龍馬也擺好架勢,抱住一百三十餘斤的姐姐,慢慢地將她舉了起來。 乙女雙腳扑棱。 “龍馬,龍馬!”她終於忍不住喊了起來。 這時外面傳來一陣馬蹄聲,蹄聲在門口停下之後,一個穿著一身旅裝的武士跑了進來。 “龍馬,出大事了!”武士道。 來者正是武市半平太。他身軀偉岸,穿披風著馬袴,白晳的臉剛刮過,有些發青,嘴裡說著“出大事了”,臉上卻笑盈盈的。 “怎麼了,瞧你穿這一身行頭?” “這個?”武市用鞭子拍了拍長袴,道,“我要去江戶。” “如此突然。” “是喜報。或許憂國之士要開始行動了。” “真少見。” “什麼少見?” “你這麼興奮。” “哈哈哈,我怎麼能不高興呢?” 武市說完,才注意到這家裡的異樣。 乙女被龍馬從廊上扔下去,蹲在地上,這才收拾好,站起身來。被乙女推出去的新輔,也剛站起。 “哎呀呀,可真是熱鬧。”半平太一本正經地和他們打招呼。 乙女滿臉通紅。她和半平太年齡相仿,以前還暗中對他動過心。這些秘事,是阿丫婆告訴龍馬的。乙女沒好好見個禮,就跳上簷廊,躲到門後去了。 龍馬強忍著笑,心裡暗道:在害羞呢。他又想,半平太這樣的偉丈夫才是乙女心中所想,同上新輔當然無法滿足姐姐。這樣一想,龍馬覺得姐姐雖然可笑,卻也十分可憐。 岡上新輔慌慌張張地看了看龍馬和半平太,也離開了。 “坐下說。”龍馬坐在簷廊邊,“你說的大事是指什麼?” “大老井伊直弼在江戶櫻田門外被水戶和薩摩的志士殺了。” “啊?”龍馬大驚。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發生?史上最大的強權政府德川幕府的大總管,家領三十五萬石,護衛森嚴,竟然被人暗殺。 天下真要亂了。龍馬感到全身的血都往上湧,一時頭暈目眩。他從來沒有如此熱血沸騰過。 “這……這是真的嗎?”龍馬抓住半平太的手,問道。 “我沒有說謊,是真的,你看看我的牙。”半平太張開了嘴,他的嘴裡都是血。 “往這裡來的途中,一想到這件事,我就感到熱血沸騰,自己咬的。” “天下要發生大變了。” 幕閣的首腦被無名浪士暗殺。龍馬覺得,這件事會成為引線,接下來必會發生很多類似事件。今後,那些守舊的幕閣和藩府要人很可能都會被暗殺。 “龍馬,如此一來,草莽英雄的正氣終於要見陽光了。水戶和薩摩的武士都立志要以一劍匡扶天下。我們土佐的武士不能再隱忍了。” “不錯。” “聽說主公也很高興。” 應該如此。老藩主山內豐信為了幕府著想,想要輔佐水戶德川家的後代做下一任將軍繼承人,因此被井伊忌恨,被令隱居。他現在已經改名容堂,不能插手藩政。這也是受了安政大獄之害。 在城下以擁戴天皇而聞名的武市一臉嚴肅地說道:“京都那邊應該很高興。”武市悄聲告訴龍馬,他這次是以論劍為名前往江戶的。 “為何去江戶?” “薩摩、長州和水戶的有誌之士都聚集到了江戶。我必須到江戶去打探動靜,再思考我們土佐人今後應該怎麼做。若有需要……” “如何?” “結成薩長土西國三藩聯盟,擁戴天皇,壓制幕府。若非如此,便無法拯救現正處於內憂外患中的日本。” 龍馬使勁點了點頭。只是他們雖然嘴上豪言壯語,心裡卻無底氣。在現在這種幕藩體制下,他們的雄心壯誌或許終究只是一個夢。 “今天我來找你,是想拜託你在我離開土佐的時候,幫我照看學堂裡那些年輕學子。” “我知道了。” “還有一件就是,有三百鄉士和地下浪人分散在土佐七郡,我想把他們聚集起來。上士代代飽食棒祿,不足以談大事。從今往後,能夠經歷腥風血雨在時代風雲中大展身手的將是我們這些一領具足的子孫。” 他們長談良久,武市看了看日影,才忙站起身來,說了聲“拜託”,便上馬飛奔而去。 武市不在的日子,坂本家成了土佐七郡的年輕志士集會之所。自從發生了池田寅之進事件,下級武士們逐漸開始聯起手來。 “上士算什麼東西!”他們心中充滿對上士的蔑視。三百年來的壓制,終於燃起了巨火。而且,在江戶櫻田門外發生的暗殺事件,也對土佐七郡的年輕武士產生了微妙的影響:幕府不過如此。他們開始鄙視起幕府來,就連說話都變了。以前他們都尊稱“將軍府”,現在卻直接稱“幕府”。 話語與想法息息相關。在人們內心深處,已經有某種東西冒頭,要打破三百年來的習慣。對於幕閣的閣老,人們在此之前都尊稱其為“老中大人”,自從櫻田門事變以來,直接改為老中;對於將軍,也不再使用“大樹”這個敬稱,而是直接稱將軍。如此不一。 不僅土佐如此。薩摩和長州這樣的西國大藩中的藩士,在櫻田門事變之後,心思也都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可能連他們自己也沒有註意到。以前幕府給他們帶來的恐懼和壓抑逐漸變得淡薄,他們甚至開始有了這樣的感覺:原來,這就像是戲裡的佈景。 三年後,長州的高杉晉作兩手插兜,看著將軍進京的隊伍,就像在看戲,還大聲喊道:“餵,徵夷大將軍。”跟隨將軍的旗本將士聽見之後,只能把屈辱的淚水往肚子裡咽。此為後話。 可以說,自從櫻田門事變後,明治維新便已經開始了。沒有這次事變,明治維新可能會推遲好幾年,而且或許還有可能是以其他形式發生。 但是,雖然同樣有影響,土佐的情況和薩摩、長州卻不同。在土佐藩,藩公、家老和上士與往常一樣,熱血沸騰的只是下級武士。而且,這些下級武士在輕視幕府的同時,也開始輕視藩府。 發起倒幕維新運動的薩摩、長州、土佐都是在三百年前的關原合戰中戰敗的藩國,他們對幕府本來就有仇恨。在土佐,戰敗的長曾我部家臣的子孫成了下級武士,而藩公以下的上士則屬戰勝一方,他們自然而然地成了佐幕主義的支持者。 那時,櫻花剛落,兩名眼神犀利的年輕人來到土佐和伊予交界山間的立川口。土佐雖然不比薩摩,但是也不允許其他藩的人隨便進入本藩。 “閣下。”一個村長的手下叫住那兩人。這裡沒有設置關口,由此處的村長負責監看進出之人。 “兩位武士爺,您這是從哪裡來,又要往哪裡去?” “我是水戶藩士住谷寅之介,同行的這位和我一樣身份,叫大胡聿藏。我們要到高知城下去。” “有沒有通關文書呢?” “沒有。” 差人顫抖起來。從這二人的形容相貌來看,像是盜賊。 “當真沒有?” “沒有。” “要是這樣,小的不能讓二位過去。” 這時,人們都已經聚集過來。除了村民,還有住在附近的鄉士和地下浪人。住谷和大胡想硬闖的話或許並不難,但是那麼做不是他們此次來土佐的本意。 這個偏僻鄉村的人還不知道,住谷寅之介已經因尊王攘夷而名聞天下。他是水戶藩的騎兵護衛,俸祿二百石。在藤田東湖辭世之後,繼其衣缽而名噪天下。安政大獄之後,他在水戶的勢力減弱,所以非常失落,開始周遊天下,遊說各方。 此時,水戶乃是尊王攘夷的大本營,以薩長土三藩武士為首的諸藩志士,都唯水戶馬首是瞻。 “好,好。”住谷對差人道,“我就不去了,但是有兩件事我要拜託你,你能幫我辦到嗎?” “什麼事?” “其一,我今天住在村長家。” “另一件呢?” “在土佐,有沒有感嘆時事、擔憂貴藩未來的有識之士?” “咦?”周圍的鄉士和地下浪人聽了這個令人費解的問題,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然後報出坂本龍馬和武市半平太的名字。只是武市現在人在江戶,不在藩中。 “城下本町一丁目的鄉士坂本龍馬可能正是您想要找的人。” “你能把坂本龍馬請到這裡來嗎?” 一大早就下起了小雨。 龍馬從房間裡能夠看到院子裡的山桃,山桃的葉子鬱鬱蔥蔥,顯得越發好看了。 在立川口村長差的人回去之後,龍馬依舊一臉疑惑,他第一次聽說住谷寅之介這個名字。 既要見,就不能不去。於是,他叫上了幾位夥伴。五六個人聚在一起,個個都是膚色黝黑而且臟兮兮的鄉下武士。 “我問問你們,聽說過一個叫住谷寅之介的水戶藩志士嗎?據說名聞天下。” “沒聽說過。”眾人面面相覷道,“那麼有名?” “嗯,被人稱為東湖之後的東湖,乃是名震海內的豪傑。” “龍馬,你聽說過這個人嗎?” “沒有,以上都是聽村長派來的那個下人說的。” “連一個下人都聽說過他的名字?” “不,那個下人是聽他本人說的。” “不會是假的吧?” “胡說。”龍馬覺得自己這些夥伴有些可笑。沒有聽說過真名,假的又從何說起。 “不管怎樣,我想去看一看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們跟我去。” 龍馬指的是擅長說笑和唱歌的兩個年輕武士,擅說笑的是甲藤馬太郎,擅唱歌的是川久保為之介。 三人戴著斗笠披著蓑衣從城下出發了。馬太郎被人稱為“三升酒”,此時他與為之介各背著五升酒。 從城下到立川口的大山約有百里路程。一般來說,途中需要住一夜,但是這三位都年輕,健步如飛。幸虧在日落之前雨就停了。他們踏著泥濘的山路往上爬。 “坂本先生。那個住谷先生能喝多少?”馬太郎有著鄉下人的無知和淳樸,光想著讓人喝酒的事。 由於安政大獄的迫害,水戶勤王派幾乎全軍覆滅,住谷寅之介想要重整旗鼓,尤其想和西國強藩的志士聯手,以輿論批判幕府。他已經到越前鬆平、藝州廣島、長州毛利等強藩,遊說當地的有誌之士,現在又來到了土佐。他心中充滿期待。 龍馬、馬太郎和為之介來到位於立川口的村長家時,已是深夜。馬太郎敲了好大一會兒門才把人叫醒,接著又把村長叫起來。 “請告訴水戶的住谷先生,坂本龍馬及甲藤馬太郎、川久保為之介從高知趕來相見。” 住谷寅之介被人從熟睡中叫醒,有些不悅,心想真是鄉下人,不懂規矩。睡在旁邊的大胡聿藏睡眼惺忪地起來,道:“現在是什麼時辰?” “不知道。天寒,應該快到丑時了吧。” “丑時?明早再來多好。” 這時從走廊對面傳來說話聲,那聲音越來越近。不久,幾個鄉下武士就走進了隔壁的房間。 住谷和大胡走出來時,馬太郎十分驚訝,因為寅之介是個身高六尺的彪形大漢。 “鄙人是水戶藩的住谷寅之介,這位是同藩的大胡聿藏。” “我們來晚了。”龍馬等人各自報了姓名。 相見畢,馬太郎便把村長家的僕人叫了進來,吩咐道:“準備酒菜喝酒。”他吵吵嚷嚷地在房裡奔來跑去。為之介也進進出出準備酒菜。看情形一時間是不能談話了。 “坂本先生,”敏感的住谷大感不悅,“你們土佐人可真愛熱鬧。” “是嗎?”龍馬撫摸著下巴,淡淡道。 不一刻酒菜滿桌。 “來來,喝一杯。”馬太郎把酒壺拿了過來。但住谷卻不能飲酒。 “我不會飲酒。”他拒絕了。馬太郎和為之介卻不會因為這種委婉的拒絕而放棄勸酒。他們強行遞過杯子。酒杯非常大,能盛五勺酒。 “這……這麼大的杯子?”酒量極小的大胡聿藏目瞪口呆。 “大胡先生,您能喝多少?” “少許。” “兩升可以嗎?” “不,少點。” “許吧。” 這是土佐的風俗。有遠方來客,好客的土佐人便會極力勸酒。只有將客人灌得爛醉如泥,他們才會盡興。 今晚定要盡興。這是馬太郎和為之介的想法。 “來來,再來一杯。” 馬太郎和為之介不停來回斟酒。 酒是土佐佐川鄉精釀的美酒司牡丹。這是土佐人喜歡的烈酒,喝了一升半之後才能品出甜味,飲者會變得貪杯,是一種適合好酒之人喝的酒。 馬太郎和為之介一邊給客人倒酒,一邊自己喝著。在喝了大約有一升的時候,二人道:“我們唱首歌給各位助助興吧。” “多謝,可是……”住谷寅之介一臉不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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