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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五、孤劍美人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0569 2018-03-16
坂本龍馬進了京。 舉都一片淒風苦雨。他立即到了位於河原町的土佐藩府,申請在京都居住一段日子,然後住到了柳馬場禦池的客棧中。 此時,因為社會動盪,幕府發出佈告,要求諸藩在京居住的藩士在門口貼上“某藩某某”的字條。龍馬住宿的地方也貼上了這麼一張紙條。 這個客棧附近,有一家聞名京都的心形刀流的武館,門人每每從龍馬的門前經過,都會說:“這不是千葉武館的坂本嗎?”看來,在劍客中間,龍馬的名氣已經很盛了。甚至有人特意前來拜訪。龍馬平常為人坦率真誠,但是目下卻閉門不見任何人。 因為自從水口客棧事件以來,他就心情不佳。他認為,都是因為自己的大意和無能,才導致水原播磨介被幕府官差逮捕。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悔恨讓他的心情愈加沉重起來。

寢待藤兵衛也是一樣。水原播磨介被捕與他關係重大,故他也甚是消沉。 “公子,請您原諒。”每天他都向龍馬道歉好幾次。每次龍馬都爽朗地笑笑,說:“不必介懷。”然後馬上又低下頭,陰沉著臉,一言不發。 他們在客棧中待了三日,沒有出門。龍馬天天喝酒。第三天傍晚,龍馬一邊聽雨,一邊仍默默地喝著酒。藤兵衛忍不住道:“都是小的不好,切腹兩次都抵不了我的罪過。但是,京都的官差知道播磨介大人進入水口驛站,已經布好了網,真的是逃不了啊。” “我不是在責備你。” “那您得振作起來。” “你是說讓我傻乎乎地高興起來?” “您這麼消沉,小的心中難受。” 龍馬又陷入了沉思。實際上,他並不是在一味為那件已經無法挽回的事情后悔,他在苦苦思索如何將播磨介託付給他的密信交給三條卿。

田鶴小姐在三條家,交給田鶴小姐就行。但是,要見到田鶴小姐談何容易!來到京都之後他聽說,幕府的官差晝夜監視公卿三條實方,三條府上都不能隨便出入。據說播磨介的朋友、三條家的家臣富田織部已經在自家府中被捕,關進六角的大牢中。他實為實萬之子實美西席,伯耆人,三條就受其巨大影響。 “藤兵衛,”龍馬終於抬起頭來,道,“你再使使本行的手段,偷偷潛入仙洞御所北的三條大人家中。” 潛入別人家中對於寢待藤兵衛來說並不難,他畢竟在這個道上混了三十年。內行和外行就是不一樣,他非常慎重。 “這種行當見不得人,若能為天下國家做一點事情,也算給自己積點冥福了。但是,請給我三天的時間。” “拜託。” 龍馬將事情交給了藤兵衛,然後便每天在客棧裡喝酒。藤兵衛在藥店買了藥,從第二天開始便在街上到處晃悠。

三條卿的家在仙洞御所以北,清和院禦門的附近。這一帶東邊是寺町,北面是石藥師禦門,西面是皇宮,周圍有四十多位公卿的府邸,鱗次柿比,氣勢非凡。藤兵衛裝作有事的樣子,每日白天從這裡經過一次,晚上又經過一次。他不能頻繁地在這裡晃悠,因為幕府的官差隨時在暗中監視。 清和院禦門的前面就是高野少將的府邸,順著那牆的西角往北有一條叫梨木町的小道。走進這小道,角落裡是葉室卿的府邸,府邸很小,而且牆壁已經破損。其北鄰就是三條卿的府邸。藤兵衛每次打那裡經過,都會看到有人進出對面的府邸,那好像是所司代的官差聚集之所。他們在那裡若無其事地監視著三條家。 就連藤兵衛也感到事情難辦了。幕府官差聚集的這座府邸,是一位叫水木的諸大夫的府邸,是佐幕派人士。他把自己的府邸借給了所司代。

即便是公卿和御所的官員,也並非全都是尊王攘夷的,像三條卿這樣的人不到一成。現在的幕府還處於絕對強勢,是日本唯一的實權政府,而且擁有武力和金錢。很多公卿大名都是看著幕府的臉色行事,還有一些人在背地裡積極協助幕府打擊尊王攘夷派。 事情雖然很難,但是藤兵衛畢竟是內行。到了第三天,他便找到了一個入口。那就是三條卿府邸旁邊今城卿的府邸。旁邊依次是理性院殿、聖護院殿、梅園卿府邸。這些府邸中幾乎沒有人,而且牆也很矮,容易潛入。 首先進入梅園府邸,然後向南翻過一道道牆,就能到達三條府內牆。藤兵衛正打算著,身後傳來一個聲音:“餵,那個賣藥的。” 藤兵衛看著梅園府中的柿子樹。樹上已經有兩三個熟透的柿子,在夕陽的照耀下,十分誘人。

“什麼事?”藤兵衛彎下腰,裝出一副老實巴交的笑容,回過頭去。他已經變成了一個毫無底氣而且膽小怯懦的行腳商人。 “您有什麼事嗎?” “你應該認識我。” “恕小人眼拙,您是哪一位?” “不認識這個嗎?”對方從懷中掏出一根捕棍,道,“我有話問你,跟我走一趟。” 這是人稱“猴子文吉”的捕快。 年紀約三十三四歲,膚色黝黑,身體肥胖,顴骨突出,小眼睛,顯得很是猥瑣。藤兵衛哪裡知道,此人在京城乃是出名的酷吏,主要負責言論犯和政治犯。早前他是京北禦菩提池村的農民之子,年輕時加入黑道,坐過一兩次大牢,耍了點小聰明,便做了捕快。時下的捕快和官府的下級差人大都有著這種經歷。 文吉有一個養女叫君香,原本是祇園的舞妓,後來佐幕派九條關白家的家臣島田左近為她贖了身,收為妾室。文吉由此得勢,到處逞威風。島田左近收了幕府暗中給的錢,監視京都尊王攘夷派的動靜,並向幕府告密。他是安政大獄的核心人物,將很多志士送到了死刑場上。文吉便是他的爪牙。

文吉有一種天生的嗅覺,不管志士們逃到哪裡,他總是能找出他們的藏身之處。每次,幕府的所司代都會通過島田左近交給他很多錢。他用這些錢放高利貸,後來在二條新地經營妓院,成為一個大財主。因他而被處死或在獄中被折磨致死的志士不計其數。 大概是文吉的直覺告訴他,藤兵衛很可疑。但是藤兵衛也不是一隻普通的耗子。 “小的不知道小的哪裡讓您覺得可疑了。像小的這種小商販,聽到官差這兩個字就嚇得渾身發抖。請您明察。” “你是江戶人?” “是的。” “江戶的賣藥商人怎麼會在京都的公卿府邸附近晃悠?” “啊,是這樣的。在小的來京都的途中,有一位公卿的家臣從小的這裡買了很多藥,說讓我到京都的府邸中來拿貨錢,才在這裡找呢。”

“是哪位御所大人?” “好像是東五條大人……” “放屁!” 京都根本就沒有這個姓的公卿。 “啊?”藤兵衛蹲下身子,裝出一臉哭相,道,“京都沒有這麼一位公卿大人?” 猴子文吉並不上當。他懷疑地看著藤兵衛,道:“你的戲,是真的?” 京都口音一般聽起來給人一種優雅溫柔之感,但是從這個人的嘴裡說出來的京都話,卻格外刺耳。 “不、不是演戲。請您務必發發慈悲啊。” “好,我就饒了你。滾!” “是。”藤兵衛裝著一副可憐相,連連鞠躬,來到石藥師門外,急急忙忙地拐過彎去,立馬又恢復了原本那種無所畏懼的表情。但走到公卿府邸街上,他知道身後有人尾隨。 這就是文吉的手段,他還沒有消除對藤兵衛的懷疑。他想先放了藤兵衛,然後派人暗中監視,好抓住他的把柄。

我才不會上你的當,藤兵衛暗想。他沿著石藥師禦門的大路往東走,然後往南一拐就是寺町。這個街上的公卿府邸依次是六條殿、押小路殿、中園殿、武者小路殿,牆的對面就是御所的高級女官住的長屋,牆很矮,一看就是女官住的地方。 來到這裡的時候,尾隨者吃了一驚。藤兵衛不見了,簡直就像在路面上消失了一樣。 莫非進了那扇小門?跟踪者推了一下,門輕易被推開了。他悄悄地走了進去。萬一被下級女官發現,她們叫嚷起來,只要說自己是因所司代的公事而來,嚇唬嚇唬她們,就沒什麼問題。方今還沒有任何勢力能夠與幕府對抗。幾年後作為幕府的敵對勢力抬頭的薩、長、土三個藩國現在尚在沉睡。公卿等更是軟弱怯懦,只要用幕府權力嚇唬嚇唬他們,他們就會老老實實的。因此就連這個卑賤的小吏都能如此傲慢,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府中。

然而當他走出第三步的時候,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餵。”藤兵衛的胳膊已經勒住了他的脖子。他只是張著口卻發不出聲音。藤兵衛緩緩將毒藥石見銀山放進了他的口中。頃刻,他便斷了氣。藤兵衛面不改色地將他踢到草叢中。 寢待藤兵衛回到柳馬場禦池的客棧時,已經是第二天早晨了。 龍馬正吃著女傭準備的早飯,看見藤兵衛進來,也不放下筷子。 “公子,我回來了。”藤兵衛放下藥箱。 龍馬那表情像是在說“我知道”,但是他並不說話。他還是不高興,他從來沒有這麼長時間不悅過。這是因播磨介事件而起,但他並不是在責備藤兵衛失手,而是因為通過這件事,他開始深刻地思索“天下”是什麼了,自己是否真的應該只做一個劍客? “吃飯吧。”龍馬放下筷子。

“那是當然。” “什麼話?” “這裡都是小的付的錢。” “那你就使勁兒吃。” “真是多管閒事!” “藤兵衛,你是對我不滿?” “當然。” 藤兵衛讓女傭下去,然後道:“公子,您不能這樣消沉。讓幕府的官差抓走了播磨介大人,是因為小的沒能耐。事情過去,您也該原諒小的了。” “原諒?”龍馬歪頭道,“我有那麼不高興?” “當然。” “我不高興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比平常好看點嗎?” “您的那張臉,只有在非常高興的時候才好看。就您那張面皮,不,臉,不高興的時候,就跟個山大王似的。” “我沒有不高興。” “您不用辯。” “你是不會明白的。我正在思考應該如何度過一生。” 您說笑了。藤兵衛聽了哈哈大笑,道,“人這一輩子,是由機遇決定的。要是您不是在生小的的氣,我就大概知道您在想什麼了。您是在想,是大展身手施展抱負,還是回老家當一個武館館主,我說得可好?” “藤兵衛,密信交給田鶴小姐了嗎?”龍馬岔開了話題。 “這是回信。” “給我。” 龍馬打開金漆彩繪的信筒,從中取出疊放在裡面的信。字跡清秀且有力,像極了寫信人的品性。看到信,龍馬覺得田鶴小姐好像就站在自己身邊。 有一首謠曲中這樣唱。吉田山,是田鶴小姐指定的密會地點,就在京都左京吉田町京都大學本部校區內東邊的丘陵。這座山的山頂上有一座叫智福院的禪寺。山腳下有個吉田神社。沿著赤松樹根盤結而成的小路上山,就能看見智福院掩映在山頂鬱鬱蒼蒼的樹林中。 龍馬爬上去時,已經到了傍晚。樹間的紅葉在夕陽的照耀下,如血一般鮮紅。寺院不大,但這裡視野開闊,能俯視整個京都。站在方丈門前,能聞見隨風而來的腳下青荅的味道。龍馬向小沙彌通報了姓名。寺院裡都已經打點好了。小沙彌把他帶到茶室。爐上的水已經沸了。 不久,田鶴小姐便出現了。她沒有說話,默默地坐到圍爐對面。龍馬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撫摸著下巴。田鶴小姐可能是因為盤上了高聳的島田髻,比在高知的時候顯得更年輕了。紫色的披風讓膚色白晳的田鶴小姐更加風姿綽約。夾雜著金色的華麗紅流蘇在胸前搖晃,令龍馬心旌搖曳。 “龍馬,久違了。”她口氣屍然姐姐。 “嗎——”龍馬依然不懂得怎麼跟人打招呼。 “龍馬,你相貌威嚴得多了。聽說劍術也名揚天下?” “不值一提。小姐您更漂亮了。” “你也會奉承人了?” “我已經二十四歲了。” “我們說正事吧。”田鶴小姐嚴肅起來,“你那個叫做藤兵衛的手下已經將播磨介的信轉交給了我,向我詳細講述了水口的事情。三條卿也認為你的勤王之舉值得欽佩和嘉獎,請你以後繼續忠於朝廷。” “是。” 龍馬作為尊王志士的名字留在京都公卿的印象當中,就是從此時開始的。 外面傳來了松籟之聲。 “龍馬,”田鶴小姐說道,“你知道京都寺町二條下日蓮宗本山妙滿寺是個什麼樣的寺院嗎?” “寺院?”龍馬略想了想,道,“不知道。” “原來你什麼都不知道。” “現在去寺院拜佛還有點早。” “不是。”田鶴小姐並不理會龍馬的玩笑。 “那寺院中有一個魔王。” “魔王?” 對於天下的形勢,龍馬不甚了解。 田鶴小姐所說的魔王,就是老中間部下總守詮勝。他乃是越前鯖江五萬石的城主,早年便進入幕閣,先後任寺院奉行、大坂城代、京都所司代,一路平步青雲,最後當上了老中,曾經一度歸隱,但於安政五年六月官復原職。這是因為大老井伊直弼的力荐。自然,他就像直弼的爪牙一般。現在正在進行中的安政大獄的實際指揮者,便是間部詮勝。為了在當地指揮,就在龍馬進京前一個月的九月初三,他也來到京都,就住在妙滿寺。妙滿寺才是安政大獄的伏魔殿。 間部詮勝在妙滿寺方丈的居室中焚香,掛上自畫像,做出了恐怖的決定。在那自畫像中,他正在磨刀。他準備用這把刀將所有反對幕府的人誅殺。井伊家駐京都的謀臣長野主膳每天都來妙滿寺,說明京都的形勢,詳細報告每一個反幕人物的一舉一動。為長野主膳提供消息的就是前幾天藤兵衛在梨木町碰見的小吏文吉。長野主膳離開妙滿寺之後,間部檢勝便馬上叫來町奉行一番吩咐。町奉行會立刻派出人手,逮捕某人。 現在京都人心惶惶。 田鶴小姐道:“龍馬,你認為這樣能忍嗎?” 田鶴小姐說,公卿的家臣中,鷹司家有六人,中川宮家有二人,有棲川宮家一人,一條家二人,久我家一人,西園寺家一人,以及她侍奉的三條家也有四人已經被關進六角大獄,除此之外,還有梅田雲濱、橋本左內、賴三樹三郎等著名的論客被逮捕。 “你怎麼認為?” 龍馬沒有說話,陰沉著臉。他已經陷入了沉思。 “你沒有想過,用你手中大刀,為天下做點事情嗎?” 二十四歲的龍馬心中萌生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想法。僅憑掌中孤劍,可否改變天下呢? 這不是受武市半平太的影響而產生的想法。在東海道水口的客棧中,被捕的水原播磨介的坦然,現在還清晰地浮現在龍馬的腦海中。 男兒就當如此。 可以說,龍馬就是因為這種感動才加入到尊王運動當中去。而且,他並非把這當做一種思想運動,而是一種事業。他原本就有雄心壯誌及天賦才能。但是,與田鶴小姐相會之時,他還沒有發現自己這種才能。他只是茫然,隱約有些覺醒。 “如何?”田鶴小姐問道。 龍馬茫然地微笑了。田鶴小姐心中有些失望。 她曾經認為,龍馬乃是天降大任於斯的大人物,龍馬的姐姐乙女如此認為,她也如此認為。可是她好像看錯了。 “真是為難。”龍馬撓了撓頭。 “什麼讓你為難?” “不好說啊。” “為什麼不好說?” “就是不好說。” 田鶴小姐好不容易才忍住笑。這條池中龍害羞地埋著頭,讓她感到非常好笑。 “你讓人忍無可忍。” “那是為何?” “一個大男人,忸柅什麼。” “無法言說。” “一什麼?” “我的舌頭要是油紙做的,點上火就能燃燒。遺憾的是,它是肉的。我要是在這裡成了個說教的志士,滔滔不絕地大發議論,反而會讓您更驚訝吧?”沒錯,這才是龍馬。田鶴小姐的表情忽然變得開朗。但是,她嘴上卻說道:“可是,即便你說出來讓我大吃一驚,我也完全不會介意。” “好,那我就乾。” “幹?” “武士就當如此,只能如此。我坂本龍馬總有一天會找到機會,乘風破浪。您等著瞧吧。” 龍馬回到柳馬場禦池旅館。 第二天,田鶴小姐又派人送信過來。上面寫著:我想見你。約定的時刻是戌時。地點在清水產寧坂一家叫明保野的飯莊。那種地方給人高雅之感,不由得讓龍馬又想入非非起來。 龍馬按時爬上清水產寧坂,朝著東山走去。風很大。燈籠搖擺閃爍,幾乎被吹滅。松樹的樹影黑漆漆一片。 龍馬往上走著,時而仰頭看看星空。他心中充溢著一種情感。是對即將見到田鶴小姐的思念。是愛戀嗎?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又掐了一把,做出一副怪相。他是故意如此,如果不這麼做,就無法從這種令人窒息的甜蜜哀傷中擺脫出來。 我不能愛戀一個女人,它會束縛人的心。但是,田鶴小姐如此令人動心。龍馬高興地晃了晃燈籠。他從骨子裡喜歡像田鶴小姐這樣聰明伶俐、爭強好勝但是又懂得克制的女人。他想大喊出來。滿天的星辰都看著他。 龍馬上了坡,就到了東山的一個山頂,站在了明保野亭門前。 一個女僕走了出來,疑惑地打量了他一遍,問道:“您是哪一位?” “這……”龍馬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了。田鶴小姐的信上說,不用通報姓名,只要站到門口,就會有人帶他進去。 “您是哪位?” “真讓人為難。” 然而為難的是女僕。她認為,像這種臟兮兮的浪人,不可能到這種高雅之所。 龍馬的服裝都是用上好的料子做的,穿得卻非常凌亂。他的褲帶總是垂下,而且衣服上的褶子已經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不僅如此,他還經常用袖子擦鼻涕,弄得白白的。 女僕看了看龍馬衣服上的家紋。 “原來是桔梗紋。”她說了句請,便帶他走了進去。 女僕手中拿著蠟燭,走在前面,穿過走廊,將龍馬帶到中庭南面一間獨立小屋中。田鶴小姐在那裡。 這裡是京都的男女幽會的地方,燈的形狀有著宮廷風情,在此顯得格外嫵媚妖冶。 女僕準備了酒肴後,便消失了。田鶴小姐迫不及待地拿起了京都細瓷酒壺。 “請。” 龍馬用湯碗的蓋子接住,讓她倒滿,一口氣喝了下去。 “還是一點沒變啊,酒量真好。”田鶴小姐笑道。龍馬卻覺得這是飢諷他只是酒量大。 “對於現在的我,最有意思的就是酒和劍。” “你是武士,不能忘了國事。” “又是說教。田鶴小姐,您在京都和公卿、浪人、儒者接觸多,說教的本事越來越厲害了。” “哎呀,是嗎?”田鶴小姐像被說到了要害,想了想,臉上一片緋紅。 “要是那樣,那個……”一瞬,她好像變了個人,道:“好難為情。” “為什麼?”龍馬佯裝糊塗。 “因為我是個女人啊。” 龍馬故意裝作不明白田鶴小姐的意思,一臉認真地說道:“女人擅長說教也無妨。知恩院的尼姑們都是這樣。” “龍馬,你真笨。” “嗯?” “沒有一個女人喜歡人家說自己和尼姑一樣。” “但是,您不是為了說教,才把我叫到這裡來的嗎?昨天是,今日也是。” “昨天的確是。” “那今日呢?” “我、我想,作為一個女人……”田鶴小姐說不下去了,含含糊糊半日,突然生氣地說,“你真是個糊塗蟲。” 龍馬也開始著惱。 “從小大家都這麼說我,真惱火。你也一直這麼說,讓我不快。” “可事實如此。” “我真的蠢笨如此?”龍馬做出一副沉思的樣子,實際上這是裝出來的。他心中憋著火,田鶴小姐真囉唆。 “我哪裡蠢?” “這……”田鶴小姐笑了起來,道,“笨蛋。” 她笑看著龍馬,臉上有一種讓龍馬眩暈的嫵媚。 龍馬站起身來,故意裝作生氣的樣子。這一段無聊情話,讓這對獨處一室的孤男寡女輕鬆了許多。田鶴小姐還是很聰明。 龍馬突然抱住了田鶴小姐。田鶴小姐並不反抗。 一個時辰過去,龍馬走出漆黑的房間,坐到中庭潮濕的走廊上。院子裡亮著一盞京都風織部燈籠。天地之間,只有那一點亮光閃爍。背後的房間裡,傳來田鶴小姐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穿衣服的聲音。 戀慕最終成了真。但是龍馬只是小小鄉士之子,田鶴小姐卻是名門望族的千金,他們能否最終走到一起呢?想到這裡,龍馬的心情就變得沉重起來,頭也開始隱隱作痛。或許,現在房裡的田鶴小姐也是同樣的心境。不,作為女人,田鶴小姐這種想法說不定更強烈一些。 我做了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龍馬盯著織部燈籠,茫然地坐在潮濕的走廊上。 就在這個時候,院子的花圃中微微有動靜。龍馬迅速從腰間拔出短刀。密探?這是他的第一反應。 想到這裡,他立即回到漆黑的房間,田鶴小姐吃了一驚。龍馬低聲說道:“院子裡有動靜,恐怕有可疑之人。我想可能是密探。田鶴小姐,您覺得可能會是什麼人?” “是啊。”田鶴小姐在黑暗當中坐了下來,“倒是有可能……” 田鶴小姐所在的三條家已經被嚴密監視。京都的所司代官差就像魚鷹一樣,每天監視著進出三條家的每一個人。她出來的時候非常小心,但是即便如此,也有可能被密探跟踪了。 田鶴小姐道:“負責監視三條家的捕快文吉的一個手下,在三條府附近被殺了,所以最近越發加緊了對三條府的監視。” 那是藤兵衛幹的。藤兵衛沒有提,所以龍馬並不知道。 “哦。”龍馬的腦子在飛速地旋轉。自己倒無所謂,如果讓密探知道田鶴小姐在這裡,就大事不好了。 “這裡交給我。”他馬上叫來了女僕,從錢包裡拿出僅有的幾枚銀幣,道:“今夜我們好好聊聊。你會唱曲兒嗎?” “唱得不好。” “我來彈三弦。我彈得很好。” 正如田鶴小姐所料,藏在院子里花圃中的,正是文吉的爪牙。但是他此來的目的並不是監視田鶴小姐,也不是龍馬。京城的幕府官吏已經知道這個清水產寧坂的明保野亭成了尊王攘夷的密會之地,於是經常派人到這裡來監視動靜。他就是負責此事的。 他看到房裡的燈突然亮了,心想這次可逮個正著,欠起身來準備行動。一會兒,傳來了平和的三弦的聲音與和著三弦唱曲兒的歡快的女聲。彈三弦的是龍馬,唱歌的是明保野亭的女僕。 這客人真愛熱鬧,密探暗想。 龍馬一邊彈著三弦,一邊小聲指示田鶴小姐。 “趁此機會從後門出去。這裡的老闆娘應該給你叫了轎子。” “就我自己走?”田鶴小姐有些不滿,她不想一個人走。 “別鬧,聽話。沒有武士跟著就不會被懷疑。而且,幕府的官差再橫行霸道,也不會對女人怎麼著。” “不,近衛大人的老侍女津崎村岡處境就很危險呢。”龍馬認為田鶴小姐沒問題。因為這次幕府打擊的主要是在將軍繼承人問題上與井伊作對的人,以及企圖讓天皇下詔攘夷的人。田鶴小姐雖然總教導龍馬,但是她本身並未參與那些活動,因此幕府的官吏斷不會對她下手。可以確定的是,他們想通過田鶴小姐的行動來調查其他大人物。 “快點。” “不。”田鶴小姐在撒嬌。她說就要跟龍馬在一起。如此一來龍馬的這個計策將起不到任何作用。 “田鶴小姐,快走。” “我就不走。”田鶴小姐坐了下來。龍馬並不懂田鶴小姐微妙的女人心思,想,原來傻瓜並不只有我一個。 “那你就在這裡,我就彈三弦到天明。這樣至少院子裡的那個密探能夠不疑心。” 本來一切安好。但是,這時寢待藤兵衛走進了明保野亭,給龍馬帶來了麻煩。或許是因為龍馬至晚不歸,藤兵衛感到擔心。他這是出於對龍馬的忠義之心,然而,捕快文吉已經盯上了藤兵衛。文吉懷疑藤兵衛殺了自己的人,於是徹查了柳馬場的客棧,並將藤兵衛的主子坂本龍馬記下了。 今晚文吉因為公事到祇園的町會所當班。當月亮在東山升起,他的一個手下走了來,低聲禀道:“老大,那個江戶的藥商……” “藥商?” “果然不出您所料,他的行動很可疑。從他走出柳馬場的客棧之後走的路就能看出來,作為一個江戶人,對京都應該不會像他那樣熟悉。” “你的意思是——”文吉眼中露出冷冷的殺意。 “我是說,他太熟悉京都的小巷了。” 哪個小巷是死胡同,哪個小巷通向何處,藤兵衛非常清楚。因此,他巧妙地在小巷中穿梭,選擇了沒有崗哨的地方,往東山方向走。單是躲開崗哨這件事,就有些可疑。 “那傢伙,不是個外行啊,”文吉斷定。 “有人跟著他嗎?” “有,銀藏和芳次在跟踪他。” “這個藥商要去哪裡?” “這個……” “哼,那傢伙和那個武士在一起嗎?” “不,那個武士傍晚出去之後,就沒再回客棧。” “給我盯好嘍!”文吉用捕棍敲了敲門框,道,“要是有什麼動靜,馬上來報告。我在這裡等著。” 過了兩刻鐘左右,有人來報告說,那個藥商在清水產寧坂的明保野附近晃悠。 “哦?阿政每天都在明保野亭監視。到時候看情況,把他逮了。” 文吉走了出來。 在明保野亭,龍馬聽說有事,站起身來問道:“什麼事?” 女僕告訴他:“您的隨從來了。”他慌忙到門口一看,只見寢待藤兵衛老老實實地站在那裡等著。 “你怎麼了?” “啊,無事。”藤兵衛不好意思地說道,“看到您我就放心了。” “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什麼事,就是有一種奇怪的預感,就到這裡來了。看到您沒事,還這麼精神,小的就放心了。” 龍馬迅速地掃視了一眼門外,他似乎看到一個人影走過。 “藤兵衛,趕快進來!”他立即把藤兵衛帶到一個空房間裡,對他說道:“有人跟踪你。” 藤兵衛頓時臉色蒼白。他想乾脆把殺了文吉手下那件事告訴龍馬,於是膝行到龍馬身邊,貼到他的耳朵上說了一番話。 “你殺了他?”龍馬突然板起臉來不說話了。 房間裡沒有燈。只有幾縷淡淡的月光透過紙窗照射進來,藤兵衛看不清楚龍馬的臉,但是他知道,龍馬很明顯怒了。 “公子。”藤兵衛慢慢地將身體往前傾,兩手伏地道,“小人是無奈之舉,那個時候要是不殺他,連您住的地方都會暴露。” “僅僅是因為這麼一個理由,你就把一個人殺了?不愛惜生靈的人,太不像話。” “但是,您不也是學習殺人之術的劍客嗎?” “武士的劍不一樣。武士的劍歷經千年,有一個經過古往今來無數劍客驗證的義理法則,也就是武士道,這是值得向世人炫耀的。武士以此來殺人,有時甚至殺掉自己。這和小偷殺人自然不一樣。” “專橫的自圓其說。”藤兵衛反駁道,“武士原本就愛專橫的自圓其說,但是萬萬沒想到連您也這樣。我告訴您,在下殺人也是有道理的。” “此話怎講?” “那我問您,您是要尊王攘夷嗎?” “對。” 田鶴小姐讓他為了這個目標努力。 “要是這樣,那個捕快的手下不就是您的敵人嗎?或者說是朝廷的敵人。就是因為這一點,我才把他殺了。” “好了。” 問題是如何從這裡脫身。捕快大概已經將這個飯館團團包圍了。藤兵衛輕率地殺人,會把龍馬推到尊王攘夷運動的風口浪尖上,不管他願意還是不願意。龍馬站起身來的時候,感到熱血沸騰。今天晚上,可能要用真刀真槍殺上一兩個人了。 “藤兵衛,我們兵分兩路。你一定要逃走。你是乾這一行的,應該能夠脫身。你往坡頂跑,最後鑽進東山,翻越山峰,下山後到山科,再下去就到了伏見,最後到寺田屋裡藏身。” “好。您呢?” “我從後門出去。” 龍馬從正門放走了藤兵衛之後,拉住田鶴小姐的手從後門出去了。他是想把她送到三條家去。藤兵衛只要逃到山中就安全了,但是龍馬必須到京都城中去,京都步步陷阱。 過了八坂塔,然後下坡,有一個地藏堂。從那裡走出來一個人影,在他們背後道:“坂本公子。” 是文吉。田鶴小姐聽出他的聲音,緊緊地握住了龍馬的手,迅速在龍馬耳邊小聲說道:“就是這人,惡人文吉。” 龍馬毫不驚訝,也無恐懼。不僅如此,他還大步走近文吉,道:“你就是文吉?” 文吉吃了一驚,因為龍馬的聲音太大了。這一帶有很多人家,他的聲音很可能穿透紙窗,驚醒不少人。 “是的。”文吉被龍馬的氣勢震住,聲音很低。 “我乃土佐藩士坂本龍馬。這邊的這位是三條卿正室信受院夫人的貼身侍女,在土佐是我主人家的小姐。要是膽敢無禮,我定不饒你。” “是。”文吉微微低了低頭,然後恢復目中無人的表情,道,“剛才二位在明保野亭吧?” “你知道得很清楚啊。我從江戶回鄉,途中經過京都,問候一下主人家的小姐。文吉,你沒帶燈籠?” “帶了。” “點上燈,給我們帶路,我送小姐回府。” “但是……”文吉並沒有因為被對方的氣勢壓住,就放棄追問,“小的很願意為您帶路,但是小的有件事要問問您。” “你先點上燈,邊走邊說。” 文吉無法,只好點上燈籠。龍馬已經邁開了大步。文吉跟在龍馬左後方,這是為了防備龍馬拔刀襲擊。 “公子,跟您在一起的那個人呢?” “哪個人?” “就是在柳馬場客棧跟您住在一起的那人。” “你是說那個藥商?” “可不僅僅是個藥商。”這才是文吉想要說的。 “就是個藥商。” “您要是替他掩護,可能會給自己帶來麻煩。據在下看,他可能是個賊,或者……” “你不愧是乾這行的,看得真準。我在來京城的途中遇到他,跟他同行。沒想到他的手腳有點不干淨。我就把他趕走了。” “您把他趕到哪裡去了?” “他逃了。” “公子,”文吉正要湊過去,見龍馬手按刀柄,慌忙閃開,“您可別動粗難為小人啊。” “那人也跟你一樣。我拿刀嚇唬了他一下,他就一溜煙跑了。事情就是這樣,明白了嗎?文吉,腳下很黑,別那麼害怕。把燈籠拿近一點。” “這樣行嗎?” “對,正好是可以下刀之處。” “啊!” “膽小鬼。” 在回三條府的途中,龍馬讓文吉一一打開崗哨的柵門,大搖大擺大地將田鶴小姐送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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