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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三、安政大獄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10591 2018-03-16
過了新年,便是安政五年(1858)。坂本龍馬二十四歲了。 龍馬在藩府中過了年,等太陽升起便馬上去了武館給大當家千葉貞吉拜年,然後和重太郎一起接受門下弟子的賀詞。 弟子們陸續走來,先向重太郎恭賀新春,然後對龍馬道:“今年還請坂本師父多多指教。” 下午,重太郎把龍烏叫到自己房間,道:“我們二人好好慶賀慶賀。”然後便讓妻子八寸準備酒菜。 “恭喜你。”龍馬舉起杯,輕輕點頭。他這句“恭喜”,並不是新年賀詞。今年新年剛至,千葉重太郎便被因州鳥取池田家請去,任劍術教頭一職。 千葉家族的人,作為劍術名流,受到了以水戶德川家為首的各藩信賴和扶持,自周作以來,便在藩中擔任職務,同時經營武館。當然,他們都只是在各藩大名的江戶府邸中任職,並不去藩國各地。重太郎也一樣,他每三天去一次池田家的江戶府邸。

“我最怕穿官服。而且我說話這樣子,總覺跟當官的合不來。”重太郎腆然轉換了話題,道:“咱不說那些了,小龍,你有何打算?” “打算?我才不願穿官服。” “不錯。你穿官服,也不合適。那個……” “什麼?” “今秋就準備回鄉?” “對。” 藩國許下的遊學期限只到今年秋天。 “不能想想辦法,多在江戶留些日子嗎?” “像是不行。” 藩中法度嚴格,若擅自超過期限,留在江戶,將會被問罪並逐出藩籍。 “以後江戶會變得冷清。”重太郎有著江戶人特有的感傷情懷。 “你回到老家打算做什麼?” “不曾想過。” 龍馬也有些失落。他還沒有想過自己回去要做什麼。兄長權平的意思,是想給他在城下買塊地,開家武館,但龍馬卻無此意。年紀輕輕便做個武館的師父,娶個媳婦,生個孩子,一輩子做個默默無聞的鄉下劍客,太無趣了。

此時江戶的土佐藩府,除了鍛冶橋的本府之外,在日比谷還有中府,築地、鮫洲、巢鴨有下府,深川的砂村有出獵府等,每座府邸都有藩士駐守。 隨著洋人的勢力越來越強,各藩紛紛將藩中年輕的有誌之士送到江戶讀書習武,以長州和土佐二藩尤盛。由於年輕人越來越多,土佐藩的鍛冶橋藩府甚至增建了好幾棟長屋。 這些人從家鄉出發時,父老鄉親都會對他們說:像武市和坂本一樣,學一身好功夫回來。 武市半平太和坂本龍馬這二人的名字在土佐已經家喻戶曉。尤其是武市半平太,他從小便被視為神童,土佐的大人們會對那些資質好的年輕人說:“向半平太學習。”對那些天資愚鈍的青年,則說:“就連那個本町一丁目的鼻涕蟲,都當上千葉武館的總教頭了。不要自暴自棄,好生努力啊。”

武市是俊才的代表,龍馬則為鈍才所憧憬。武市常住藩府,又愛雲行雨施,所以受到年輕士子的歡迎。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年輕人當中形成了一個所謂的“武市黨”。 龍馬不同。他不喜住在規矩森嚴的藩府中,幾乎都在武館居住。所以,那些好不容易從老家來到江戶的年輕人,有很多甚至不知道這位傳奇人物的模樣。 過完年之後,武市來到桶町的千葉武館,道:“老家來了很多新人,能回藩府住四五天嗎?大家都想見見你呢。” 龍馬撓了撓亂蓬蓬的鬢角,笑著說此事很為難。 “為什麼為難?很多人想見你呢。” “我知道,我知道。” 就是那些要么小時候尿床,要么愛哭鼻子,要么記性不好的傢伙,他們認為龍馬擁有治療笨蛋的神藥。

“哈哈。”聽了這個,武市也大笑起來,道,“難怪你為難,竟被人如此誤會。不過還是回去一趟吧。” “也好,回去住一段時間也無妨。” 當天傍晚,龍馬便回到了藩府。 年輕的武士們在武市房裡備了酒,等待著龍馬到來。 眾人都很年輕。除了武市,二十四歲的龍馬是最為年長的。有人甚至稱龍馬為“坂本師父”。負責待客的年輕人帶著龍馬,讓他坐到武市旁邊的上座。 “我不能坐在這裡。”龍馬固辭,但是大家就是不答應。龍馬四顧一望,發現一排人個個表情奇怪。 酒開始在座間輪轉,每個人都捧起酒杯,依次飲酒。 真是讓人吃驚,龍馬將杯子遞給他們,心想,原來我也算年長的了。他十九歲離開家鄉來到江戶,至今已五年。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成為藩府中年輕遊學諸生的前輩了。

“龍馬。”善飲酒的半平太道,“今晚我們一醉方休。” “武市兄不必客氣。” “不醉不歸。” 有人開始唱小曲。 土佐的遊學諸生一張口,便唱小曲,一首曲子唱好幾遍。 照酒席上的慣例,大家都是唱自作的曲子。龍馬也用筷子敲著茶碗,即興唱了一首。 這首歌龍馬後來一直引以為豪,其實貽笑大方。 在人群當中,有一個目光犀利、長相精焊之人,突然拔出長劍,跳起了劍舞《本能寺》。他一邊吟唱一邊舞劍,劍法和身段都極漂亮。看他的模樣,比龍馬小兩三歲。 “咦,這是誰啊?”龍馬問武市。 “你不知道?他是安藝郡北川鄉一位大莊園主之子,也是長曾我部手下武士的子孫,叫中岡慎太郎。” “是他。”龍馬聽說過這個名字。據說中岡頭腦清晰,行動果斷。 “好相貌啊。”

“要是生在亂世,定是得天下之人啊。” 中岡慎太郎跳完劍舞,準備歸座時,武市招手叫他。 “中岡君,能過來片刻嗎?” “所為何事?” 中岡臉上的冷淡,足以讓人掃興。龍馬這才想起來,在座所有人中,只有這個人沒端著杯子過來,讓自己給他斟酒。 “何事?”連武市臉上都掛不住了,道,“我只是讓你過來一坐。” “武市先生,你總是這麼無緣無故使喚人嗎?” “我問你,沒有理由你就不過來?我們不過三步之遙。” “即便只有三步,我中岡慎太郎也不會無緣無故走動。” 怪物!龍馬暗道。 武市遂道:“只有一個簡單的理由。” “那麼請您說說看。” “坂本君在這裡。我想把你引見給他。”

“不必費心。” 聽了這話,龍馬和武市都很驚訝:這不是故意找碴嗎? “為何?” “我對劍術不感興趣。” “中岡君,”武市拿起刀,怒道,“你敢侮辱前輩?鄙人也是個劍客。” “武市先生,您是想將劍用於天下大事,我才敬慕您。但是您身邊的那位,卻僅僅是個劍客。得罪了,不過我說的是事實。他腰間挎著劍,卻好像一點也不明了天下大變,也不知道我們後進之輩該當如何。我不屑與此人相視。” 龍馬吃驚得瞪大了眼。 “中岡君,”武市提著刀站了起來,“我們到外面去。我不允許我的朋友受到侮辱。” “讓在下來教訓這小子。” 跳起來的是岡田以藏。因為他的身份是足輕,所以一直默默坐在下座。他看到龍馬被人如此侮辱,再也忍不下去了。而且,他作為武市的弟子,大概是認為,與其讓師父親自動手,不如自己替龍馬出氣。

“我來。中岡先生,到外面去。”他刀已出鞘。 龍馬嘆息一聲,謙虛地低下了頭,道:“中岡君,你說得對。我無學識,萬事不懂,不知天下之變,亦不識君之雄心。我只懂舞動北辰一刀流的兩把長刀。” 全場鴉雀無聲。眾人都很緊張,以為龍馬會怪罪中岡的無禮而拔刀,並不真正認為他是在向中岡道歉。 “坂本先生,”聽了這話,中岡反而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鄙人就是這種性情,一想到天下就夜不能眠。然而我們土佐的年輕人好不容易到了江戶,卻沉溺於玩樂,記住一首小曲便大為得意,多少有些認真的,卻只知練劍,根本不知憂國。所以鄙人感到心憂,就像今晚這樣,灌了點黃湯就熱血沸騰,讓眾人掃興。” 聽他這話,倒像是酒後胡言亂語。

“不,你是豪傑。”龍馬十分真誠,“你雖出生於土佐安藝郡北川鄉的山中,卻心系天下。即便醉了也如此。我應該學學你,我從小愚笨,但是我會從毫末做起,在天下需要我之前我會日積月累。在此之前,即便我只知練劍,請也不要見怪。” “我酒醒了。”中岡坐到龍馬跟前,“抱歉,剛才都是酒話。” “哦,那是酒話?”龍馬一臉憨態。 “正是。” “鄙人很意外,原以為你在給我忠告,卻原來是酒話。” “這……” “你是為自己說酒話才道歉的?武士一言九鼎。剛口出狂言又自認胡說或者向人致歉,我不喜歡。” “那我就不道歉了。” “好。”龍馬放下杯子,道,“你道出胸中塊金,應該痛快多了。但你也能讓我痛快痛快嗎?”

“請。” 龍馬突然抓住了中岡前胸。中岡想要推開他的手,一推才發覺動彈不得。 “得罪了。”龍馬握拳,用力朝中岡臉上揮去。 “哎呀!” “如此就暢快了。中岡君,我們喝酒。” 龍馬的行止,此後一直在武市腦中揮之不去。 明明是個豪傑。武市心想,但是,他不管天下國家,只是專心練劍。這樣他就只能成為一介劍客。但是…… 第二天,中岡慎太郎來到武市房裡,跪在地上喚了聲“武市師父”。中岡在桃井武館學劍,桃井的總教頭武市自然是他的師父。 “昨晚弟子酒後做出冒犯坂本先生的事情,請師父原諒。” “向我道歉無用,以後不得酒後失態。”武市和長州的吉田松陰一樣,喜歡說教。 “是。” “但是,當時坂本已經教訓了你,這件事就此了結吧。” “坂本先生的力氣大得真讓人吃驚。” “不,這並不讓我驚訝……” 龍馬面不改色微笑著打了中岡,打完之後還是一臉微笑地說:“我們喝酒。”這豈是一般人?然而更讓武市吃驚的是,被打的中岡,竟然舉起杯來,邀龍馬共飲。 中岡壯志滿懷,卻性急暴烈,然而,被龍馬重重打了一拳之後,他反而溫順如貓了,還唱了一兩首小曲。龍馬當真擁有人所不及之處?但正因如此,武市更覺可惜。 “真是可惜啊。”武市對中岡嘆道。 中岡點了點頭,“弟子的確很失禮,但是弟子對坂本先生的看法,並不曾改變。” “那要如何?教教他?”武市繼續說教,“要是把這麼一個人教好了,他不僅會成為土佐藩的英雄,甚至能成為天下的英雄,不,甚至會名垂青史。” “一起做吧。要是不把坂本先生教好了,弟子就白挨打了。” 中岡慎太郎後來脫離土佐投奔長州,奔走各地,最後將京中脫藩浪人聚集起來,組成陸援隊,任隊長,在天下風雲中大展身手。此皆後話。 有一個詞叫做大器晚成。這個詞或許只能用來形容龍馬。實際上,關於安政諸流比武之後龍馬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麼,後世有多人曾進行推斷想像,但最終還是沒能明白。對此,比他年長的朋友武市半平太和比他年少的中岡慎太郎也是一樣。 他到底在想什麼?對於武市這等智者,龍馬的稀里糊塗定是一個謎。 日後與坂本龍馬一起被稱為維新元勳的西鄉隆盛,此時奉其主公薩摩侯島津齊彬密令,就攸關天下的將軍繼承人問題,已在江戶和京都活躍起來,而桂小五郎對海防抱有興趣,向主公毛利侯獻計獻策,間或學習西洋砲術。維新史上的三位關鍵人物,只有龍馬還在沉睡,甚至做夢也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那樣一個角色。 三個維新史的主角,這場偉大戲劇的腳本和風聲都已經出現。最為引人注目的是吉田松陰。他在安政元年三月乘小船到了美國軍艦上,企圖秘密出國,結果被洋人拒絕,因此被關進了江戶傳馬町的大獄。二十五歲的松陰偷渡,在幕府看來是大逆不道,佩里的士兵們則非常吃驚。 佩里的《日本遠征記》中有如下記載: 松陰被捕,被關進老家長州的獄中,不久便被軟禁在父母家杉家,到現在已經是第五個年頭。按律,松陰將於安政六年在江戶被處死。在被軟禁的幾年時間裡,他在松下村塾教授弟子,其中,維新志士中的激進派輩出,包括桂小五郎、高杉晉作、久坂玄瑞,伊藤博文、山縣有朋、品川彌二郎、吉田稔麿、山田顯義、前原一誠、益田彈正、野村靖、入江杉藏等。 時代變動,風雲變幻,只有二十四歲的龍馬沒有動。他仍專心致力於劍術。實際上,他已經迷上了劍術。他正處於開始懂劍的年紀。 議論天下國家那種大事,就交給桂或者是武市那種人吧。他心中雖然並不情願,但一直以來的自卑,讓他不得不這麼想。他一直固執地認為,自己乃蠢笨之人。這種想法是幼時學堂裡的先生灌輸給他的。城下大膳町的私塾先生楠山莊助對龍馬的記性之差感到震驚,拒絕教授這樣的學生。根植於少年心中的自卑感,不是那麼容易消除的。但是論劍術,龍馬足夠自信。他能夠施展才華的地方只有比武場,無論桂還是武市,和龍馬比試,都會敗北。所以,龍馬熱衷於劍術,也能夠理解。 時代在變化,龍馬也知道。而且,他所在的桶町千葉武館,儼然成了年輕激辯志士的樂所。 在江戶,熱血沸騰的武士聚集之所有三處。 神田玉池與桶町千葉武館、麴町神道無念流的齋藤彌九郎武館、京橋蛤仔河岸的桃井春藏武館。 這三個武館,分別招收了千余武生。照日後的說法,它們有如東京大學、早稻田大學和慶應義塾大學。 他們都是住在江戶府邸或者從九州、奧州等偏遠藩國千里迢迢趕來的年輕人,原本就血氣方剛。他們學習劍術,聚在一起議論國事,交換知識,醞釀雄心壯志,入學一年便能變成一個志士。 維新志士甚至包括佐幕派的新選組隊員,大多出身於這三家武館。如果沒有這三家武館,日本史或許改變流向。 他們的思想,大多是從劍術夥伴處聽來,很難說誰是誰的老師,因為都是在切磋琢磨中形成。 龍馬卻超然獨立,或者說是在刻意躲避。那些東西太難理解。與生俱來的自卑,讓他做出無奈之選。 安政五年四月末的一天,武市半平太帶著弟子岡田以藏來到了桶町千葉武館,他這次是來“教導”龍馬的。 龍馬正在練劍。武市喜與人辯,龍馬不以為然,但經月不見,龍馬又會十分想念。他立刻停了手,將武市領到客室中,道:“武市兄有什麼事?” 武市立即反問“天下發生了大事,你知道嗎?” 龍馬泰然自若回道:“不知道。” 正說著,和事佬重太郎走了來,道:“哎呀呀,這不是武市先生嗎?您遠道而來,小龍這小子,也不知道上酒。”然後便對著八寸大喊:“酒,酒。”龍馬不耐煩道: “重兄啊,才到傍晚。雖說今日能喝的人都到齊了,但現在喝酒不是時候。而且,這位武市先生,今天可是來說天下的,我們得洗耳恭聽。” “好,好。”重太郎微笑著坐了下來。 武市對重太郎鄭重其事地施了一禮,道:“彥根侯井伊掃部頭直弼當上了大老。” 龍馬並沒有感到驚訝。憑井伊的門第,這是理所當然。井伊家領三十五萬石,在德川譜代大名中實力最強,代代都由井伊家的人當大老。 直弼性傲岸不屈。而且,在有識之士當中,他的“無識而暴烈”已經眾所周知。他可謂吉星高照。他本是庶出,而且是第十四子,年輕時居於城內一間小屋中,領二百石,簡直是靠藩府的施捨度日。沒想到他的哥哥們接連去世,他在中年時登上了藩主之位。為了進入幕府他多方活動,曾給老中鬆平伊賀守送去三十塊金條。鬆平雖然拒絕了他的賄賂,卻因此大為高興,為直弼行了許多方便,讓他踏進了將軍府。 武市的一番話讓龍馬吃驚不小,武市連這種事都知道? 相對於幕閣,幕閣外的最大勢力乃是德川禦三家中最有實力的水戶家的齊昭。這家自水戶光國以來,在三百諸侯當中,是最忠於將軍之藩。總之,水戶德川家就像是尊王派的老巢,而且,齊昭性情強硬暴烈,常對幕閣政事橫加干涉。擁護齊昭的有三位大名,其中最有實力的乃是越前侯鬆平春岳,其次為薩摩侯島津齊彬和龍馬等人的主公山內豐信。他們各自都有輔佐本藩的名臣。越前有橋本左內、中根雪江,薩摩有西鄉隆盛,土佐則缺乏此類人才。這些事情,就是武市從越前侯文書橋本左內處聽來。 “那麼,”武市將鐵扇立在膝上,道,“我們且說說時代的變動。” 龍馬忍住笑,撓了撓頭。他知道武市此行的目的,好為人師之人並不常見。 “白洋人,佩里來此……”武市以此開頭。 那是龍馬剛來江戶時的事,嘉永六年,已經是五年前了。那時佩里為了逼迫幕府開國,故意以艦隊示威,恐嚇日本。幕府軟弱,卑躬屈膝,但是受到水戶學影響的鄉間武士卻群情激奮起來。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六十餘藩中,攘夷論生起。 其後,沙俄來了。當時沙俄被稱為“赤蝦夷”。寬政年間先驅林子平就曾說:“赤蝦夷歷來有在吾國之北方擴大勢力範圍之意圖,將來必成日本禍根。”但是幕府以其妖言惑眾,將其治罪。 在佩里來航之後不久的嘉永六年七月,沙皇尼古拉一世派國使普提雅廷來到長崎。 沙俄知道幕府已經被美國的艦隊嚇得心驚膽戰,於是道:“和我國通商,日本不僅能得買賣之益,還能獲軍事之利。如果美國侵略貴國,我們將用艦隊派陸軍與之作戰。” 普提雅廷的態度和以砲艦恐嚇的佩里完全不同。他們籠絡負責幕府外交的長崎奉行官,將奉行所的大小官員請到軍艦上,給他們放幻燈。 “請各位看個有意思的東西。” 幻燈由幾個部分組成,一開始出來的是大象。大像開始動,眾人驚奇不已。就在這時,出現了一個妖豔的俄羅斯美女,她一個勁兒地跳舞。之後美女便開始將衣服一件件脫掉,最後一絲不掛。一個男人出現,二人便開始表演房中秘事。 奉行所的官員們因此磕頭謝恩,給江戶幕府發去的文書中還加上了這麼一句:“沙俄與美國不同,非常友好。” 因此在江戶,親俄論佔據了絕對優勢,尤其是幕閣中俊賢輩出的海防所,幾乎所有人都說:“我們只要藉用沙俄的軍艦趕走美國鬼子就行了。”而此時,沙俄正陷入克里米亞戰爭的泥潭,節節敗退,可日本哪能知道這些? “就在此時,美國又來了一個哈里斯。”武市說道。 武市半平太擅長詩文,口才也好。 在佩里的強壓下,幕府與美、英、俄及荷蘭四國簽訂了條約,但是這始終只是“友好”條約,而非通商條約。於是,安政三年七月,美國人哈里斯作為駐日總領事進入下田港,對下田奉行官道:“本人乃合眾國大總統密派。大總統想和貴國締結通商條約。我已經將國書帶來,想面見將軍,親自呈上國書。”他釆取了與佩里一樣的強硬態度。 幕府內頓時亂了套。幕府肯定不想讓洋人進入江戶,而且,哈里斯還想面見將軍,簡直不可能。 眾人八方陳詞,試圖說服哈里斯。但是,這個商人出身的外交官固執己見,道:“若貴國不答應我國要求,大總統不排除使用非常手段的可能。” 這不僅僅是口頭上的恐嚇。實際上,去年九月,英國便攻打大清國,火燒了廣東。 幕閣也知道這件事,於是只得屈從,首先與之締結了《下田條約》,然後允許哈里斯到江戶,最終讓他謁見了將軍。但是,迫於輿論,幕府並未將開國許諾(通商條約締結)付諸實施,只是最終在哈里斯的強硬態度下屈服,方於安政四年逐條商議,於正月十二日議畢,最終只需要天皇審批即可。 然而,要得到天皇的許可卻是一大難。此時的天子孝明天皇非常害怕洋夷。天皇周圍的公卿貴族,都已經有三百年沒有真正接觸過政事,他們基本上沒有關於政事、日本國力以及海外的知識。而且這些公卿的周圍,聚集了各藩赴京的浪人和儒家學者,他們個個都是極端的攘夷論者,不停向公卿貴族們灌輸。 雖說江戶已經決定開國,但是京都依然被徹底的鎖國論籠罩,絲毫沒有要批准開國條約的跡象。 江戶與京都對立起來。江戶要想遵守與哈里斯簽訂的條約,勢必首先鎮壓出沒於京都的論客,讓公卿貴族感到恐懼,幕末維新的腥風血雨就這樣開始了。 “哦,有意思。”龍馬聽完這番話,感嘆道。但看他臉上的表情,卻像是在書場聽說書人講故事。 很快到了安政五年八月,再過一個月,龍馬的遊學期限就到了,到時候他必須離開江戶。一個劍客將要在江戶消失。 千葉重太郎每次看到龍馬都會感嘆可惜。隨著日期的臨近,佐那子也越來越憂鬱。最近她幾乎不去武館,終日閉門不出。 重太郎見妹妹這個樣子,心下悵然,但又不能令龍馬娶她。他細觀龍馬,發現他並不討厭佐那子,只是他似乎別有期待,所以一提到佐那子,總是會逃避。男女的緣分,真是很難說。重太郎感嘆不已。 此時的人常把任何事情都歸結為緣分。龍馬和佐那子可能就是沒有那種奇妙的緣分。 在這個時候,武市半平太大概也覺得自己和龍馬不是一路人,最終不會走到一起,不免大感灰心。 今年正月以來,武市每月都會來兩三次桶町千葉武館,論說時事,教導龍馬,但龍馬看上去依然沒有受到任何“感化”,還是稀里糊塗的。 這天,武市又來了,又開始講他的時事課。龍馬突然打了一個大哈欠。見此情形,平常喜怒從不形於色的武市也終於面露不快,心道:這傢伙,終究是塊木頭不成? “那個哈里斯怎麼了?”龍馬坐在地上,將兩腳伸出,兩手放在身後支撐著身子,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他總是這種姿勢。謹慎正直的武市非常看不慣。正在受教的後進之輩,怎能是這種態度?真正氣煞人了。 武市心頭大怒,但畢竟好為人師,最終決定接著說教。卻說哈里斯最終等不及,怒道:“我們原本以為江戶乃貴國實權所在,現在看來並非如此。若江戶無法與我們簽約,我們便去找京都方面周旋。” 聽了這話,幕府慌了。要是哈里斯真的去了京都,江戶馬上就會灰飛煙滅,洋人會認定足都朝廷說了算。 安政五年四月,井伊直弼就任大老。井伊焊然決定,不經過朝廷的敕許便與哈里斯簽約。於是尊王攘夷論的火苗以燎原之勢熊熊燃燒起來。 距龍馬離開江戶的期限,只有一個月了,他的年輕歲月至此將告一段落。他確實感到有些失落。 最近,就連武市半平太也勸他:“龍馬,讓你的兄長到藩府去走走門路,延長在江戶的遊學期限。時代在變動,你要是想成為一個有用之才,就只能留在江戶。整天困在老家無所事事,有什麼用?” 這天,桂小五郎忽然來到千葉武館。 “坂本君,聽說你要回去?” 連齋藤武館的桂都聽說龍馬要回老家,看來這件事已經在年輕劍客當中傳得沸沸揚揚。 “回去,無法可想。”龍馬有些失落。一想到要離開這些人,獨自回到荒涼偏遠的土佐,他心中就久久難以平靜。但是,桂卻不便勸他不回,因為他們屬於不同的藩,對這種事不能隨便插嘴。於是,他滔滔講述最近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我的情況有些不同。” “可以申請延期?” “不,不是。” 桂和龍馬雖然屬於不同的藩,但是他們在江戶身份相同,都是自費遊學生。不過他們在藩中的身份不同。桂在藩中是上士,因此,即便是生活在江戶,也能對藩公和家老提出意見,於是,他的卓越才能已經得到了藩國上下的認可。 桂口頭上雖然沒有表現出自豪,喜悅之情卻溢於言表。 “最近我已經被提拔為藩國的大檢使了。” 桂家以前雖然領著藩國的俸祿,卻沒有實際的官職。沒有官職,而且僅僅是個遊學生的桂,突然被提拔為大檢使,可謂一步登天。 “實在可喜可賀,恭喜恭喜。” “哪裡,接下來才是大展身手的時候。不光是我藩,現在全國各藩還都保留著戰國時期的體制,自然無法應對已經到來的國難。在我看來,首先要改革藩制。” 龍馬只是一介鄉士,桂的這些話對於他來說有如做夢一般。以他的身份,別說是藩政改革,就連跟藩主說話都不能。 “而且,”桂高興地說道,“我可能今年秋天也要回藩了。” “那是為什麼呢?” 桂有一個讓人意外的理由——藩府想听聽他對於藩政改革的意見。 “實際上……”桂臉紅了,“還要成親。” “真是太好了。理當娶親了。” “坂本老弟,你也要快快娶個賢妻啊。” “這……”龍馬用手抵住下巴,他想說如今還不能養家糊口,“我乃鄉士家中次子,娶了親,也沒有俸祿養家。要是娶個媳婦,還不把人家餓成魚乾?” “哦,原來如此。”桂不通幽默,好像真的以為龍馬的媳婦會變成魚乾。 “未來的嫂夫人如何呢?”龍馬微笑著問道。他和一般男人一樣,對新娘子仍是憧憬不已。 “是同藩宍戶平五郎之女,叫富子。我還不曾見過。” “是個美人?” “聽說是呢。” “那好得很哩。”龍馬不由得又說出了家鄉話。他從內心里為桂祝福。龍馬已經二十四歲,身為男子,他是羨慕桂的。我沒有媳婦,也沒有像桂這樣的門第,回到老家也無可供繼承的家業。我所擁有的只有北辰一刀流的劍法嗎? 龍馬送走了桂,回到武館,戴上護具,開始拼命練習。孤劍向誰訴?這就是他這些天的心境。 日子一天天過去。到了將近九月的一天傍晚,平時很少讀書的他竟然在房裡讀起書來。這時佐那子進來。 因為佐那子是師父的女兒,龍馬看到她總是會感到拘束,但是他此刻並不表現出來。他把自己坐的座墊反過來遞給佐那子,道:“小姐有什麼事?” “您在讀書啊,真是少見。《日本外史》,還是《中朝事實》?” “不是,慚愧慚愧。”龍馬撓著頭說道,“是《東海道徒步遊記》。” “哎喲!”佐那子一臉無奈,“您看這種書,還當成一種樂趣,於己無益。” “是嗎?但是這次回藩,我想順著東海道一路回去的途中,和其他流派的劍客比比武,才讀這個。驛館花費特色、地方土產、馬匹租賃等等,這上面全都寫著呢。很方便。” 真不知家愁國恨,佐那子感嘆。 如今的武士,但凡有點血氣,都會讀讀《日本外史》,或者拜訪江戶的博學之士,解明道理,以修煉尊王之心。這是時下流行。但是,龍馬竟然讀著一個凡俗之人寫出來的滑稽小說,還獨自在屋裡哈哈大笑。此人到底是個異人,還是個蠢材? 但是對於龍馬來說,讀這本書確是有原因的。要想讓自己回家這一路上感到充實,就得讀讀這些旅行文章。這本書不僅有趣,而且還實用。 “坂本公子。” “何事?”龍馬抬起頭來。 “您能接受……”一絲緋紅掠過佐那子的臉頰,“我送別的禮物嗎?” 龍馬有些驚慌,道:“承情了。那玩意兒是什麼呢?” “那玩意兒?”佐那子感到很掃興。真是鄉下人,不懂得怎麼說話。 “是行裝,在路上穿的。” “哦,呵呵。” “說起來慚愧,我不會針線活,讓嫂子教我做的,做得不好,但總算完成了。” 龍馬低頭致謝。 佐那子解開放在旁邊的包袱,取出一套旅裝遞到龍馬跟前。 “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收下了。” 一件黑絲綢紋服、披風、馬袴,甚至還有一件雨衣,十分齊備。 這肯定費了不少勁。女子給男子做繡著對方家紋的衣服,定是出於非同一般的好感。龍馬不知道應該做出怎樣的表情,十分為難,於是拿起紋服,用手指摩擦著突起部分。 “您做什麼呢?”佐那子的語氣嚴厲。實際上,由於佐那子的針線活太差,針腳處都皺了起來。 “這個……” “您那麼磨也沒用。我針線活不好。” “但是……”龍馬拿起淺藍色的雨衣,道,“這個做得很好啊。” “那是從白木屋買的。” 龍馬大窘。 幾天后,發生了大事。 所謂大事,就是安政大獄。 大老井伊直弼因為條約敕許問題和將軍繼承人諸事,下令逮捕江戶和京都反對他的人。事件發生在安政五年九月初五。 當然,並不是一下子將所有人逮捕。從這一天開始,一直到第二年年末,對公卿貴族和大名分別釆取了蟄居、思過和隱居的懲罰。而對所謂志士,則是將他們逮捕,送往江戶的獄中,多被處死。慘況持續了一年。 卻說暴風雨開始十日之後,龍馬穿上旅裝,用竹刀扛著行李,走出了桶町千葉武館。重太郎和佐那子來到門前相送。 “最近疫病流行,路上不要喝生水。”重太郎說著,眼中含滿淚水。 佐那子終於忍不住了,掩面跑了回去。 龍馬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已經是一臉笑容。 “我還會來看你們的。多保重!” “多保重!”重太郎抓住龍馬的肩膀。 龍馬也拍了拍重太郎寬闊的肩,然後便扭過頭去,頭也不回地向北而去。 到了鍛冶橋,他走進藩府,想要跟管轄自己的小南五郎右衛門辭行,右衛門卻不在。於是龍馬向藩府中的官員一一道別,然後到了長屋與遊學生們辭行。 武市半平太也在,他臉色鐵青。 “龍馬,”他將龍馬帶到自己的房間,“期限不用在乎。別回去了。” “為什麼?” “你也聽說了吧,出大事了。” “是疫病嗎?” “蠢材!”武市聲音顫抖,“井伊凶相畢露,大開殺戒了。聽說我們藩公也危在旦夕。” 藩主山內豐信和越前侯、宇和島侯一樣,都是井伊非常敵視的水戶派激進大名。他的這次大清洗行動,豈能放過這幾人? “聽說小南五郎右衛門等人已經連著好幾夜沒有睡覺了。他們最近去拜訪了越前和薩摩的駐江戶官員,打聽幕閣的態度。山內家可能會被幕府滅掉呢。” “你平靜一下,武市兄。”龍馬這才變得一臉嚴肅,“可是我們這麼吵吵鬧鬧的,能有什麼用呢?我不是說大話。在天下需要我之前,我想先專心練劍。我要回土佐。” 龍馬走出了藩府。天上沒有一片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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