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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〇、惡人彌太郎

坂本龍馬 司马辽太郎 4583 2018-03-16
土佐安藝郡有一個井口村。村子位於安藝川中游,在從高知沿著海岸往室戶岬方向八十里之處。此處雖然風景宜人,人卻非常粗蠻,遇事總是訴諸武力。尤其和鄰村土居村因水源發生爭執時,連村長都不顧身份,帶著村民過安藝川夜襲,每年都要來上幾次群毆,儼然打仗。 此處男人不僅擁有過人的膽識與蠻力,還人人有謀略,說話也非常惡毒。 “若遭井口鬧,惡鬼也要逃。”井口村的人以出語惡毒聞名,土佐人無不畏之三分。 村里有父子二人,父親叫彌次郎,兒子彌太郎,二人都是浪人,口碑極差。父子性情暴烈,遇事就罵人,而且一旦開始破口大罵,即便對方當場暈厥,他們也不會住口。在這個土佐人人唾棄的井口村,這二人尚被村民當成毒蟲,其暴烈可想而知。

龍馬從高知出發時,對權平道:“我還沒有去過室戶岬。這次想欣賞那邊風景,沿著海濱前往阿波。” “要是去室戶,中途你可去一趟井口村,瞧瞧岩崎彌次郎和彌太郎父子。” 權平道。 岩崎家和龍馬家有些牽扯。龍馬雖沒有和他們見過面,但是對他們的事情卻早有耳聞。 “父子二人的口碑極差啊。” “聽說又被人打得半死不活了,還被關進了郡奉行所的監牢。” “是兒子彌太郎?” “不是,是彌次郎,一大把年紀,還不更事。” 原來井口村村長家因事辦宴席,村里頭面人物都被請去喝酒。彌次郎喝多了,鬧起事來。 “不識地下浪人彌次郎嗎?”這是這個老人的口頭禪。 “地下浪人”是只有土佐才有的一種武士等級,鄉士將自己的名位賣給他人,便成為浪人,而常住村中的則被稱為地下浪人。彌太郎家便代代都是地下浪人。地下浪人生活十分貧困,人們稱其為“腰插雙刀的窮鬼”。

彌次郎老人靠著編鳥籠賣維持生計,但架子卻不小。在村長的宴席上因為座次而著了惱,喝醉了酒,便把在座所有人大罵一頓。在場的人一開始還都忍耐,但井口村畢竟是井口村,二十餘人見老人已經爛醉如泥,便用披風蒙頭一頓毆打。彌次郎被打得動彈不得,由村里的角力手阿八扛回了家。他當然不會就此罷手,難怪有人稱他蝮蛇彌次郎。 第二天,他一點一點爬到村長家門口,像蛇一樣揚起脖子,喊道:“村長,俺來了。你們都出來看看,看看俺的模樣,俺身上有二十多塊青斑。” 原來,在他骨痩如柴且發黃的皮膚上,到處都是淤傷。 旁邊站著彌次郎的老婆美輪,大概是受他之命,拖著一口棺材匍匐在地上。她是個老實本分的女人,險些要哭了出來。

“美輪,別傻愣著,給俺擦好棺材。俺身上疼痛難忍,看來是內臟破裂了,再過不到半個時辰就要死了。俺是被村長殺了的。南無大師遍照金剛啊,俺死之後,要馬上叫回江戶的彌太郎,叫他不要忘了為俺報仇。雖說是地下浪人之子,畢竟也是武士。你告訴他,要讓他把村長和村子裡所有的男人都殺光。” 村長家的門依舊緊閉。不過是酒席間打了架,竟然要把兒子從江戶叫回來,未免過分。其實不過是想勒索點錢,這點事情村長也明白,所以並不理會他。 不久,郡奉行所下級官差由人引路,出來審理這個案件。 “岩崎彌次郎,不得放肆。”在這種情況下,按照這一帶的慣例,就借用村長家的院子來審訊。前時在村長家喝酒的村民很快都被叫來,此時村長早已經和他們串通好了。 “你們打了他嗎?”

不管官差怎麼問,他們都是眾口一詞:“絕無此事。那晚因為空腹飲酒,彌次郎醉得不省人事,怕是做夢了。” 官差叫來村里的醫生給他檢查,但是這個大夫心裡也明白,道:“這些瘀痕乃是燒酒飲用過度所致。” 這正中官差下懷,於是他大喝一聲,道:“彌次郎,太沒規矩。在村長家的宴會上喝得爛醉卻不知感激,反而誣陷人打你。是你胡鬧!” “你這傢伙,收人家錢了吧?” 因為這一句話,彌次郎被關進了大牢。關進去之後,他依舊不改惡態。 “你們等著瞧。我兒子很快就會回來,把整個村子燒個精光。” 龍馬聽說,其子岩崎彌太郎殘酷無情,比其父更甚。於是,一時好奇心大熾,他定要見一見那個彌太郎。 龍馬從高知出發後,於半夜到達了安藝郡郡奉行所所在地田野浦。

田野浦只有兩家簡易的客棧,其中一家兼做公家驛館,老闆利兵衛買通了郡奉行所,做著官家的生意。 龍馬將利兵衛叫到自己房間,問道:“聽說大牢里關著一個叫岩崎彌次郎的井口村地下浪人,現在情形怎樣?” 利兵衛嘆道:“啊,那條蝮蛇。”此人在這一帶真是臭名遠揚。讓人吃驚的是,老闆說,彌太郎也被關進了大牢。 “這我倒沒聽說。只聽說彌太郎在江戶遊學,這麼快就回來了?” “可不是回來了嘛。”老闆憤憤地說道。在當地,人們對岩崎父子毫無好感。 “沿著東海道,一般要花十二三日,他卻一路日夜兼程,花了八天時間便到了大坂,從大坂乘船到阿波,路上盤纏用光了,便風餐露宿,一路乞討,竟然只用了十三天便從江戶回來了。簡直和惡鬼羅剎一般。”

“那不是出於一片孝心嘛。” “天知道,身體倒結實。” “這個一片純孝的兒子,怎麼被關進大牢了呢?” “少爺,孝心也要分場合啊。”利兵衛道,彌太郎回鄉之後便跑遍了全村,徹查當晚情形,然後跑到郡奉行所喊冤。但郡奉行所已經收了村長的好處,根本不理會他。郡奉行所之所以不理會,還有一個原因是彌太郎的訴狀過苛了,他要求放出自己的父親,並將村長及村民都關進大牢。 這話彌太郎也能說出來?村長很是害怕,於是加緊賄賂郡奉行所,彌太郎的境況也就越發糟糕了。 但是彌太郎不示弱,他在郡奉行所往東十餘里西濱一帶路邊的石頭上寫下大字示威:水流急魚不住,政治苛人不就。過了幾天,他又在郡奉行所的門柱上寫下了兩行大字:官以賄賂成,獄以愛憎決。其意是郡奉行所在憑金錢和私情斷案。官差無法,馬上令人擦掉了文字。但是彌太郎依舊不屈不燒。他是個倔脾氣,認准了就絕不回頭。他甚至在郡奉行所的白牆上寫下“官以賄賂成,獄以愛憎決”。

此後,他藏身井口村時被捕,被關到了大牢中。 “不愧是蝮蛇之子。”龍馬感嘆道。據說彌次郎好吃懶做,彌太郎卻尤喜歡讀書。 “老闆,不過是要花些錢,你替我周旋周旋,讓我見見他們。”龍馬抓了些錢遞給利兵衛。這種錢當然只是小錢。通過老闆利兵衛塞給牢頭,關在大牢中的人便會受到不同的待遇。 “老闆,這是小意思,你先收著。”龍馬又另給了他一些錢。 “這……這麼多……” 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此話不假,利兵衛馬上雞琢米似的叩謝。當他再抬起頭來時,表情就像是受重恩的譜代家臣般忠誠。 “我給您帶路。” 到了郡奉行所,利兵衛先讓龍馬在門前的樟樹下等候,到了奉行所里八方周旋了一陣,再回到門前把龍馬叫進去時,到大牢的那條路上已經沒有了人影。在這種地方,平日書記、審查、管鑰匙的、打手、訊官等人,就像是地獄裡的鬼差般聚在一起,但是此時卻一個人影也無。大牢裡也沒有看守。

“利兵衛,你可真有一套。”龍馬深為佩服。 大牢一共一棟三間,朝北,窗子少且不通風,一進去就聞到一股撲鼻的惡臭。 “您看,在那個角落裡坐著打噸的就是彌次郎。” “在打盹?” “我把他叫醒。” 龍馬止住了他。 “無妨。等他醒了你就告訴他,坂本權平派人來看過他就行。彌太郎在哪兒?” “在這邊。”利兵衛將龍馬帶到西側牢中。龍馬在那裡才看到大牢里當班的,但是他扭過頭去,裝著沒看見。 “這就是彌太郎。您只管過去。” 龍馬從柵欄格子往裡一瞧,昏暗中的確有個男人。他盤腿坐在那裡,濃眉下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一看便知不是平凡之輩。 “可是彌太郎?”龍馬問。 他沒答話。他的樣子讓人感覺不像個武士,倒像個盜賊頭目,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這不僅僅是因為他鬍子拉碴。

“我是高知城下坂本家的龍馬。你說句話。” “你就是龍馬?我聽說城下有這麼一個吹牛皮的,你找我有什麼事?” 龍馬心裡很生氣,但是臉上依舊微笑著。 “聽說井口村有個叫岩崎彌太郎的惡人,所以特意來到這鄉下大牢一觀。果然不錯,看你那模樣,就知道你是個餓了肚子連老鼠都敢抓來開膛破肚吃掉的傢伙。” “你放屁!”彌太郎一嘴井口村的髒話。龍馬聽起來有些吃力。 “老子現在人在大牢,可是志在千里。” “哦?”龍馬就像在鑑賞一頭異獸一樣看著他,道,“有意思。你那千里之志是什麼啊?能跟我透露一二嗎?” “小聲,小聲。”彌太郎用手摀住了嘴,好像生怕一不小心說出去。 “哦,反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龍馬想到激將法,果然,彌太郎上了當,來到牢門旁邊。也有可能是關久了,想與人說說話。 “彌太郎,我不想听。” “我也沒說我要說。” “你看那邊。”龍馬往角落裡遞了一個眼色,道,“好像還有位仁兄跟你關在一起啊。” “那是我師父。” “師父?連你師父都被關進牢裡了?” “哪裡。”彌太郎得意地笑道,“他原本就在牢裡。我進來之後,才拜他為師的。對吧,太助?” “正是。”那位“師父”反而低頭跪著。 “他是武士?” “不是,師父是樵夫,魚梁瀨村人。我在江戶遍訪高人,統共還沒有在牢中跟這位大叔學到的東西多。” 魚梁瀨村是位於奈半利川上游的山村,龍馬也聽人說起過這個村子。那裡的樵夫多為人豪爽。 “你師父因何入獄?” “偷砍木材賣給大坂的商人。” “哎呀,這可是大罪。” 在土佐藩,鯨魚、魚乾、木材、紙張和樟腦等均由藩府售賣,民間不得買賣,如若違反,便會身陷囹圄。 “你跟太助學了什麼?” “算術與商道。” 在此之前只知道讀書習武的岩崎彌太郎第一次接觸算術,想到將來經商賺大錢也是在此時。 “這個世道,處處需要錢。我爹和我因為沒錢賄賂,村長便勾結官府,把我們爺倆關進大牢。在這世上,只有金錢是無所不能的,詩文和劍術都沒有用。將來,我要把天下的錢都賺到手讓你們瞧瞧。” “有意思。”龍馬高興地拍了拍手,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武士。他別了彌太郎,接著趕路,前往江戶。 牢中的彌太郎還要被關幾個月。這個彌太郎和龍馬再次相會,是在二人都在長崎大展身手的幾年之後。 若是沒有在田野浦郡奉行所的那場牢獄之災,岩崎就不會成為三菱財閥的創始人。教彌太郎算術的魚梁瀨村樵夫太助,為他的記憶能力嘆服。 “俺學這算法用了四五年時間,你用一個月便記住了。身為腰插雙刀的窮鬼,實在了不起。你要是做買賣,定能賺大錢。” “多謝大恩。若不是在大牢裡,也記不了這麼快。等這回我出去,再也不讀書習武了,我要經商。等我變成天下第一大富豪,要送你一大箱金幣報答今日指教之恩。” “哈哈,那可真是太感謝了。記住這句話,去幹吧。”太助當然只是把他的這句話當成一個玩笑。但是當後來年老的太助在魚梁瀨村患病,窮困潦倒的時候,聽說三菱會社的老闆就是當年的彌太郎,大為吃驚,於是對村里人講起當年舊事。聽者紛紛說:“太助,你別當個玩笑,去找他要錢。” “我又不是乞丐。”太助根本沒當回事。 “某,遂不行而止,亦一異人也。”在岩崎彌太郎的傳記中,有這麼一句文縐縐的話。雖然太助最終默默死去,但是可以想像,他頗有節氣。太助死後,岩崎家按照約定,給他的兒子送去了很多錢,報了恩,此為後話。 卻說彌太郎出獄後,因無法回到原來居住的村子,便在高知城外的鴨田村搭了間草屋,教村里的孩子讀書寫字打算盤來維持生計。然而,鴨田村的落魄生涯給他的人生帶來了巨大的轉機。 離這個村子不遠有一個叫長濱村鶴田的村落,那裡有一個被流放的罪人。他便是後來土佐藩的獨裁者吉田東洋。吉田是徹頭徹尾的擁護德川家的佐幕派,是聞名全藩的學人,也是個非凡的政治家。他曾被提拔為江戶家老,大展身手,但是後來一時失手,蠻居於小鄉村。 彌太郎投到東洋的門下,成為其弟子。當東洋被赦免,再次掌握大權,便把在長濱村收的弟子個個都提拔到政要部門。彌太郎是地下浪人出身,並未馬上得到重用,後來卻當上了土佐藩的財務官,掌管財政大權。可以說,這便是他轉運的開始。閒話休提,回到正題。 龍馬到達江戶是在秋天。在鍛冶橋藩府稍事休息之後,他便回到了桶町的千葉武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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